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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節 休懷粉身念

    進了飯廳,飯剛擺好。飯是高粱米混小米,北京普通人不常吃大米飯,因為太貴。菜只三盤,二大一小,大盤一盤是素燒白菜豆腐、一盤炒蛋,小盤是醬瓜。和尚請康有為入座,坐的是直角的硬木椅,人坐在這種椅子上,除了正襟危坐,不容易有第二種坐法。飯桌是方的,是普通的、不怕燙的紅漆桌,簡單而乾淨。正面牆上掛著一幅橫幅,上面寫著:

    西漢有臣龔勝卒,

    閉口不食十四日;

    我今半日忍飢渴,

    求死不死更無術。

    精神時與天往來,

    不知飲食為何物。

    若非功行積未成,

    便是業債償未畢……

    是謝枋得的絕命詩。把這位不食而死的烈士的遺詩,這樣掛在食堂裡,倒是一種含意深遠的對比。

    和尚等康有為看完牆上的橫幅後,請康有為用飯:

    “剛才有言在先,不為康先生特別準備,我們吃什麼,康先生就吃什麼,請用飯吧。在世俗標準,絕不好意思拿這樣菲薄的菜請客,但康先生不同,所以我也不覺得失禮。”

    “法師是真人。”

    三個人就吃起來。和尚沒吃以前,把蛋分做雙份,說:“蛋由康先生和普淨合吃,我不吃蛋。剛才康先生看的橫幅,是一百年前廟上一位和尚寫的,康先生是行家,這字寫得怎麼樣?”

    康有為看都沒再看一眼,隨便答道:“字是寫得不錯,寫了一手好趙字,只可惜用趙孟頫的字體,寫謝枋得的絕命詩,未免太不相稱了。”

    “這……我一時想不起來為什麼?”

    “他們是同時候的人哪!趙孟頫投降了元朝,謝枋得跟元朝不合作,謝枋得死而有知,發現他的絕命詩竟是趙體字,不是太可笑了嗎?”

    “啊!康先生說得是。我們淺學,都看不出來,真荒唐、真荒唐。”

    康有為笑著,有一點自得的神色。和尚問:

    “為什麼一百年前這位和尚寫了這手趙體字呢?這有什麼道理嗎?”

    “可有道理呢,一百年前正是乾隆時候,乾隆皇帝喜歡趙體字啊!所以流行趙體。再往前,乾隆的祖父父親康熙皇帝雍正皇帝喜歡董其昌,所以當時又流行董其昌的字。一切都是上行下效,這是中國的特色。這也說明了,中國的許多事情,要辦,都得從上面來。”

    “像乾隆皇帝喜歡趙孟頫的字,喜歡以外,大概也有政治作用吧?”

    “政治作用是很明顯的。元朝是蒙古人,在漢人眼裡是胡人。趙孟兆頁不但是漢人,而且是宋朝的皇族,元朝統治中國,有這麼一個人來捧場,當然是很好的號召。乾隆皇帝是滿洲人,在漢人眼裡也是胡人,他當然也會援例利用趙孟頫,何況他真的喜歡趙孟頫的字呢。”

    “那麼趙孟頫是漢奸了?”

    “奸不奸的問題要看用哪一種標準,如果用的是漢滿蒙藏等各族都是中國人的標準,對中國人自己的種族來說,並無所謂好。並且,忠奸問題也並不像表面上那麼簡單、那麼黑白立刻分明。在一個人閱歷較多一點以後,他有時難免會發現,人間許多對立的問題,如是非、正邪、善惡、好壞等等,並不都是很草率就能斷定的。同時對立的情況,往往並不如想象中那樣明顯,對立的雙方,可能有混同的成分、相似的成分,甚至還有完全相反的尷尬場面發生。中國正史中,從宋朝歐陽修主編的《新唐書》開始,有所謂‘奸臣’傳,後來的正史,像《宋史》、《遼史》、《元史》、《明史》,紛紛援例,於是忠奸之分,在歷史上和觀念上,也就愈發顯明。正史以外,中國的小說戲劇,對忠奸的判決,影響極大。尤其在戲劇裡,為了幫助觀眾有‘忠奸立判’的效果,‘紅臉’和‘粉白臉’,也就應運而生。忠肝義膽的自然是勾紅臉,如關公;權奸誤國的自然是勾粉白臉,如曹操,這種分法利落,固然給了觀眾不少方便,於施展愛憎之間,少掉了不少麻煩。但是一旦分錯了,就對不起人了。試看《宋史》‘奸臣’傳中被戴上奸臣帽子的,有的根本不算奸臣,像趙嗣!而該戴奸臣帽子的,像史彌遠,卻又逍遙於‘奸臣’傳之外!由此可見,忠奸問題,並不像書上和民間傳說上所說那麼簡單。例如曹操,不但不是奸臣,並且是大英雄。曹操不是奸臣,還屬容易翻案的。像馮道,就複雜得多了。馮道在五代亂世裡,他不斤斤於狹義的忠奸觀念上,不管是哪朝哪代、不管是誰做皇帝,只要有利於老百姓,他都打交道。宋朝時候,唐質肅問王安石,說馮道‘為宰相,使天下易四姓、身事十主,此得為純臣乎?’王安石認為當然是純臣、是刮刮叫的了不起的大臣。王安石以伊尹為例,反駁說:‘伊尹五就湯、五就桀,正在安人而已。’賢者伊尹在商湯、夏桀間遊走,目的不在對誰忠、對誰奸,而在照料老百姓。王安石認為馮道能委屈自己,‘屈身以安人’,這種行為,‘如諸佛菩薩行’,簡直和佛和菩薩一樣偉大呢!例如契丹打進中國,殺人屠城,無惡不作,中國的英雄豪傑,誰也保護不了老百姓,但是馮道卻用巧妙的言詞、大臣的雍容,說動了契丹皇帝,放中國人一馬。歐陽修寫《新五代史》雖然對馮道殊乏好評,但也不得不承認‘人皆以謂契丹不夷滅中國之人者,賴道一言之善也’!馮道能夠以‘一言之善’,從胡人手中,救活了幹千萬萬中國百姓,這比別的救國者對老百姓實惠得多了。馮道這樣與胡人合作,罵他是漢奸,通嗎?公道嗎?”

    “用這種標準,謝枋得死得不是沒有意義了?”和尚問。

    “謝枋得死的意義有他更高的價值標準,這種標準,是人為他信仰而死,這就是意義。至於他信仰的對不對,或值不值得為之一死,那是另一個問題。那種問題,往往時過境遷以後,可能不重要,甚至可能錯。例如謝枋得忠於宋朝,但宋朝怎麼得天下的,宋朝的天下,得之於欺負孤兒寡婦之手,謝訪得豈有不知道?所以,宋朝的開國之君,十足是篡位的不忠於先朝後周的大臣,不能不說是奸臣。這麼說來,忠臣謝枋得,竟是為奸臣所篡奪到的政權而死,這樣深究起來,不是死得太沒意義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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