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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104

    102

    從那以後,小弟就很怕男的。很怕。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兩位姐姐在身邊,他就驚惶得不能入睡。即便睡著了也會突然抽搐著驚起。這些情況,父親都是知道的。他知道只要有兩位姐姐在,小弟就安心。也安全。老人家堅持認為,因為是他的兒子(或孫子),即便無奈去了上海,最終還是會有出息的。重病中的他,正等著她們給他帶回兒子(或孫子)的好消息,來證實自己始終如一的信念。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她兩向老人家如實稟報小弟的現狀,那不等於在催索他的老命?

    她們當然不能這樣做。她們當然要報喜不報憂。她兩甚至派一個回去,當面繪聲繪色“言好事”。為什麼不兩個一起回來?就因為要留一個在上海照顧學戲學得老忙老開心的小弟。儂曉得(口伐),教唱戲的那班老師,老看得起小弟的耶!他在他那些師兄弟師姐妹當中,老吃得開的耶!現在他一個月賺不少鈔票。還可以供我和阿姐吃住吶!老人家果然很高興,即刻間氣色便有好轉,忙說,那好。那好。你和你姐姐就留在上海,繼續照顧你們的弟弟。我這裡有章媽(她兩臨走前替老人僱的一個老媽子),你們儘可以放心。

    話,說說是容易的。但在上海真要解決兩個人的吃住問題,又談何容易。事到如今,她們已沒有退路。她們也不甘心“退”。她們尤其不能扔下小弟一個人在上海這樣的“陰陽界”上。她們要留在他身邊,即便他不允許她們靠近,她們也要遠遠地看著他。也許到哪一天,他就回心轉意了也說不定。她們堅信,小弟是一定會回心轉意的。

    可……她們自己怎麼個活下去?還是要回答這個無法迴避的問題。兩個還不滿二十歲的女孩。當然也好活,比如走進前面說過的那種“照相館”。被領進“第二攝影室”。在目測面試合格後,通過一道很簡單的“身體檢查”,第一次只要交納一點數額不大的保證金,那位年輕的女老闆轉過身去,打開她身後牆上一隻扁長的木匣子。木匣子裡一排排的小鐵釘上,分別掛著許多把房門鑰匙。如果她取下一把來交給你(某一個小客棧的某一個小包房)。就說明,她接受你這個在上海沒有自己住處的女孩了。當然你還得在一份合約上籤個名畫個押按個手印,辦個簡單的認同手續。那天她兩的確也走了進去。離開六瀆鎮時,她兩身上還是帶了一點錢的。還能供她兩住最蹩腳的旅社、吃最簡單的飯食,花個十幾天。她兩想找個公司或學校,做雜務(很奇怪,她兩從沒想到過去做廠。或幫傭。)她們隱隱約約地記得,報名進公司,是一定要交什麼“兩張一寸正面免冠相片”。但她們卻被領進了“第二攝影室”。女老闆是文雅的,但說出來的話卻讓她們心驚肉跳。幾分鐘後,她們便無法自控地大喊大叫起來,渾身打戰,衝出了這“攝影室”。她們跑到馬路上。她們怕後邊有人追。後邊的確有人追,而且還是那個女老闆。她們慌不擇路,被一輛黑殼子的福特汽車颳倒,把車主嚇得臉色疾白,下車剛要去攙扶起她兩時,她兩卻又跳起來,慌慌地跑去。她們以為這車主和那個女老闆是一夥的,是等在照相館門口,來截她兩的。跑出一條馬路襠去,她們再一次被一輛黃魚車撞倒。並在黃魚車車主驚嚇的辱罵聲中,再次翻身跳起,並第三次被一輛老式的腳踏車撞倒。這時她兩離那家照相館已經有兩三條馬路襠那麼遠了。女老闆不見了。黑殼子車也不見了。她們才定下心來,相互攙扶著,一瘸一拐地走到一個過街樓底下,相互幫著整理了一下衣飾頭髮,這才發現放錢的手包不見了。這才想起剛才跟女老闆談話時,手包是放在那張漂亮的寫字檯上的。倉皇外逃時,沒顧得上拿手包。丟了手包,今天晚上真的要睡馬路了。兩人正在反覆遲疑躊躇要不要回那照相館去討回手包時,那輛黑殼子福特車疾速開過來,嘎地一聲停在了過街樓門口。又寬又長的老福特擋住了那又窄又小的過街樓出口。她們只有往裡跑。但裡頭偏偏是條沒有出口的死弄堂。而且只有短短的十來米長。也許是什麼無線電研究所,也許是什麼南音社,也許還有一幢主人常年外出不歸的舊別墅,陽臺上的落地鋼窗鋼門都已生鏽。總之,所有的大門都緊閉著。研究所裡有狗的吹叫。南音社裡有二胡在吱嘎。但不等她兩拼命敲門叫救命,福特車的車主已疾步走近了她兩。她們一回頭,卻惶恐地看到他手裡拎著她們的那隻手包。

    車主就是譚雪儔。女老闆追出來是要交還她兩手包的。見她兩跑遠,四下裡一蜇摸,只有請求譚雪儔驅車辦這件“善事”。譚雪儔先是猶豫了一下,再笑道,你不怕我黑吃了儂這隻包?女老闆說,包裡一塌刮子(一共)就這麼百把十來元錢,我想儂這樣的人大概還不至於下作到這個地步。其實,要只為了這百把元錢,我自己也不會窮兇極惡追出來,更不會開口求儂幫這個忙。倒是有一封信,我看還是有點要緊關係的。女老闆為了說服眼前這位她並不認識的“中年車主”,撥拉撥拉小包裡那些只屬於女孩子們專用的東西,從中掏出那封信。信口是封著的。信封上寫有收信人姓名:“大美晚報顧仕良先生”。這家《大美晚報》和這位顧仕良先生,當時在上海都相當有名。許家兩姐妹動身來上海,父親(或祖父)自然也是不放心,想到自己過去在上海新聞界還有一些朋友,便寫了這封信讓她兩帶著,一旦有什麼萬難之處,還可上門去尋求一點救助。但姐妹兩偏偏沒去。一方面是不想四處張揚自己親弟弟的落魄,還想給自己老許家留一點面子;另一方面,她們覺得自己好像也還沒落入那種萬難無告之境,暫時還用不著拿它去做敲門磚,哀求他人。於是信就一直還在手包裡收存著。她們當然想不到,今天會遭遇譚雪儔,也想不到這個《大美晚報》的顧仕良,居然也是譚雪儔眾多熟人中的一位。更想不到的是,這幾天譚雪儔正為了要不要找、怎麼去找一對姐妹來作“妾”,大傷著腦筋。

    那段日子,譚家門裡幾位老太太和老老太太天天找他談。而且拉著經易門一起來談。談的自然是譚家男人“五十二歲劫難”這檔事。譚雪儔是相信這種說法的。他像大多數中國人一樣,對那些玄學一類的東西,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防患於未然,總要比亡羊補牢好。正因為如此,便越發讓這幾位身健齒靈頭腦子依然相當活絡的老女人談得心煩意亂。“你們講怎麼辦?一切養身的方法,我統統都用上了。一切在我這個年紀、在我這個身體狀況下能吃的應吃的補藥,我也統統正在吃。我已經把我每天處理賬務的時間縮短到四個鐘頭了。我還能怎麼辦?我總不能把譚家所有的事體統統都推給易門一個人去做。各位前輩要有高招,請直截了當講出來。指點迷津。”

    幾位老太太沉吟了一會兒,卻說道:“儂不要急。我伲都是為了譚家……”

    “是啊是啊。都是為了譚家。”譚雪儔長嘆一聲,無奈地搖了搖頭。

    “今朝跟儂談這樁事體,我伲事先是跟秀官商量過的。秀官老懂事體的。她講只要對譚家對儂雪儔有好處,她都不計較。”

    老人們突然提到自己的正房筱秀官,使譚雪儔警覺起來。什麼事,竟然跟秀官有瓜葛?過了一會兒,他全然明白了。原來,早在譚老老先生手上,曾找過當時一個最好的算命先生來攘解五十二歲這劫難。這個算命先生把當時能找到的譚家所有男人的生辰八字,統統找來算過;又到幾處譚家的老宅看過風水,最後的結論是,譚家門內陽氣太旺。衝煞天罡。求解打一卦,所得為一陽五陰之“復”卦。卦象同樣在兆示,應以多多的“陰水”濟抑過強的“陽金”。而且是應以五比一的比例進行“配伍”。《周易參同契》上對這一陽五陰的復卦,說得非常清楚:“朔旦為復,陽氣始通,出入無疾。立表微剛。黃鐘建子。兆乃滋彰。播施柔暖。黎蒸得常。”前程是非常美好的。黎蒸得常啊。是以,老老先生和老先生分別都娶了五房妻室。但他們為什麼仍沒有能避開了“五十二歲”這一劫難?老太太們進一步會診的結果是,五陰還得加強。加強的趨向不是突破“復卦”所指示的“五陰”,而是在五陰內想點辦法。研究下來,她們中的某一位突然想到應娶一對“姐妹花”。所謂“姐妹連心,二陰勝似三陰”啊。立即獲得一致附議,並決定馬上加以實施。

    譚雪儔本人對女色原就不是那麼感興趣。在娶了秀官之後,勉強了又勉強,才再娶了那位二姨太。今天居然還要他連著娶兩個,而且還得是一對姐妹。不僅叫他哭笑不得,而且也讓他覺得荒謬之至。無聊之至。表面上他當然不能公然惹得這些“媽媽”和“阿婆”們不高興。但背後跟經易門議論這件事,就少不了許多的怨恨。還是經易門勸他,小不忍則大亂。小不謀則大殘。老人們畢竟還是為了譚家、為了儂著想。儂就讓了這一步吧。“等娶進門來,就隨便儂了嘛。儂要願意理睬這兩位新人,就去理睬理睬。不願意,誰還能強迫儂進她們的房間?而且,娶一對姐妹花,恐怕也是一樁蠻有意思的事喔!我想,慢慢叫(過些時日)儂大概會感興趣的。”說著,經易門還神秘兮兮地一笑。

    “可哪裡去找這麼一對姐妹,願意一道嫁到儂譚家門裡來做小?!”譚雪儔還是皺起眉頭,擔憂。卻沒料想,踏破鐵鞋無覓處的,得來卻真的全不費工夫。

    跟許家兩姐妹說合此事的重任,自然落在了經易門頭上。“詭計多端”的他先讓他夫人趙憶萱出面,把這兩姐妹領到自己家安頓下。讓平和樸實的憶萱來做“幫兇”,這一點恰恰是全盤成功的關鍵一招。憶萱是真正為她兩的今後著急。而恰是她的這點真誠完全打消了這一對小姐妹所有的和應有的戒備。經易門自己還不時地帶她們去“參觀”譚家花園。接近譚雪儔本人和老太太們。在種種的演習中,讓她們熟悉譚家,以譚家花園裡的富足。舒適、親近和磊磊大方,漸漸消減她們自尊心中對做小的“卑視和恐懼”。最後的談話,當然是經易門親自去做的。“譚先生喜歡你們,想留你們下來做譚家人。他怕這種提議會讓你們覺得是一種傷害,所以讓我先來探問一下。你們不必馬上作答覆。等你們覺得可以答覆了,再答覆。如果兩位覺得這是一種傷害,譚先生讓我在這裡向兩位預表謙意。他絕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一種喜歡。摯愛。兩位要是真的不願留在譚家,譚先生表示可以在你們所看中的任何一家譚家企業裡為你們安排一個職位。當然,究竟是留在譚家當夫人,還是到譚家的某一個廠家店鋪去做工人,這裡,我想不用我講,你們自己也能分辨得出是有天壤之別的。走出這一步,或者是天上,或者是地下……我等候兩位的最後決定。”

    兩姐妹整整失眠了一個晚上,依然無所適從。如果不是在譚家經家住了這麼一段日子,看到了這麼一種為她們從未見過的富貴雍容,她們一定會斷然拒絕。如果她們一進譚家門就看到了外界傳說的“小老婆”受鄙視冷漠,那她0]也一定會斷然拒絕。但這一切都沒發生。“小老婆”漸漸變成了一個只在抽象的理性的層面上存在的貶義詞。而具體地在衝擊她們的,卻只是一種她們從未經歷過的生存享受(這和周存伯初進將之楚樓所得到的感覺幾乎是一樣的)。是久久為她們嚮往的那種從容。雍容。

    “無憂無愁”“自在自得”……最後幫她們下決心的,還是趙憶萱。她走進兩姐妹的房間,看著她們“一夜憔伸”的模樣,憐愛地一手摟著一個,說:“別為難了。留下吧。不管出什麼事,有我有經先生吶。”就是這一句話,定了她兩的終生。

    當然,她兩還是“頑抗”了一下。因為她們怎麼也不能接受這種場面,姐妹兩同時“伺候”一個男人。於是提出,只嫁一個。留一個只做“伴娘”。這提議被很委婉、但卻也是很堅決地否定了。並立即被告知,所有的老太太都發了話,要麼全留,要麼全不留。在享受了這一切後,到這時再談全不留,她們本人似乎也產生了極大的動搖。也許正是看出了她們的這種“軟弱”和“動搖”,經易門才假借“老太太們”的嘴,發出了“要麼……要麼……”式的最後通牒。兩天後,看她們還在猶豫,經易門毫不客氣地對她兩說,二位不必為難了,譚先生已經讓恆達紗廠的經理為你們騰兩個擋車工的位置出來,包括在小姐妹宿舍裡再騰兩隻床位。明朝一早搬過去也可以。空氣似乎一下凍結了。姐姐同蘭站起來想說,搬就搬!但妹妹同梅卻忙上前攔住了姐姐,對經總管說,讓我伲再想一想,明朝一早一定給儂最後的迴音。

    這一夜,最後的方案仍是趙憶萱幫著制定的:兩姐妹一道嫁,但真正跟譚雪儔同床做夫妻的只是一個。並要譚先生嚴格保證另一個不受任何“玷汙”“侵犯”。還有一點也必須談妥,那就是在兩三年內不向外宣佈“姐妹同嫁”這件事。這樣的消息傳到六瀆鎮,也會要了父親(或祖父)的老命。

    “喂喂喂。儂這算啥名堂,出這種餿點子?!”經易門瞪大了眼睛問。

    “你們也要替小姐妹兩想想。她們也是好人家出身。也要面子。等鄉下的老人走了,等她們自己心境平靜下來,也過習慣了,到那時候再講嘛。反正人總歸在儂譚家門裡!”憶萱解釋道。

    “好了好了。就這樣吧。還是先擺平老太太那頭頂重要。”譚雪儔倒一口答應了。他心裡想的只是老太太和老老太太。

    至於,到底誰真嫁、真跟譚先生同床做夫妻,由姐妹兩自己去商定。她兩商量的結果是,妹妹真嫁。

    “還是儂去做真的……”妹妹紅起臉推讓了一下。心卻在卜卜地亂跳。

    “儂做真的。”姐姐蒼白了臉,緩緩地說道。她說得堅決。

    “阿姐……”妹妹感激地哭了。

    “哭啥?這樣的結局不是蠻好嘛。”姐姐強作微笑,伸出手去輕輕捋了一下妹妹的頭。爾後,自己也轉過身去哭了。

    103

    不久,在人們的印象裡,她兩的顴骨好像都比過去高出了一大塊。從此以後,她兩在家總是穿著同樣的粉底團花大襟褂子。同樣的寬腳管黑印度綢褲子。同樣的繡花鞋。出門,總是穿同樣的旗袍同樣的尖頭漆皮皮鞋,甚至用同樣的手絹,戴同樣花飾的手鐲。(她們兩還同樣地喜歡戴腳鐲子。而且只戴一隻腳。都喜歡戴在左腳腳腕上。)坐同一部三輪車同一部黃包車;要是喊出租車,她們會鑽進同一部出租車的同一排座位上。(她們從來不坐譚家的自備小汽車。這裡的名堂,以後會給大家解釋清楚的。)好像唯恐天下人不曉得她兩個是姐妹似的,弄得譚家門裡的人真有點哭笑不得。但除開這一點,她們可說是一對“模範姨太太”。比如,她們從來不以主子的身份,對傭人吆五喝六。(後來才得知,實際上她們對傭人的控制比誰都嚴。比如,她們特別忌諱身邊的傭人講“鄉下人”怎麼怎麼樣。她們覺得,這絕對是在影射她們兩。故而但凡有人這樣講,只要傳到她兩耳朵裡,這個人肯定要被她兩敲掉飯碗頭。)又比如,她們從來不挑剔吃喝。廚房間裡做啥,她們吃啥。吃啥也不講好壞。(後來才曉得,她們早就籠絡好了大小廚房的紅白案師傅。下米起油鍋前,這些師傅就已經想到怎麼接她兩的口味去做這頓飯,用不著她們飯後再去橫挑鼻子豎挑眼。)再比如,譚家人從來也沒有聽到她兩計較月份錢多少。按常規,姨太太們在一道,嘀嘀咕咕的,總不外是牌桌上的輸贏、男人的偏心。衣裳料子的好壞、小囡沒有良心,等等等等。到最後不管是誰總歸還要埋怨幾句的,就是手頭實在大緊——月份錢太少。她兩不。非但不埋怨,花起錢來還特別上路。比如說,搓麻將推牌九擲骰子,輸得起。輸多少,從來當場兌清。輸多少也不跟別人紅面孔。這一點最讓大家看重。覺得她兩身上真有那麼一點弱女子絲毫不讓鬚眉的豪氣。(當然別人不曉得,她倆進譚家門的第二年,就用積下來的私房錢,打發身邊的梳頭孃姨出去,偷偷地在老北門舊倉街上開了一家單開間門面的南貨店。店雖然不大,但每月多多少少總有些進賬。比起那些只曉得靠那一點死板板的月份子錢過日子的姨太大姑奶奶們,她們兩的手頭自然要寬裕得多、心裡也要篤泰得多了。)但這兩位最讓譚家門裡的人看重的,還是這麼些年來,從她們兩個身上從來沒有傳出過一丁點或大或小的緋聞。不捧男戲子。不勾男刀筆。不赴軍政警商各界的家宴(即便由譚先生陪著,也不去),當然更不會偷偷地約一些小報的男記者去百樂門舞廳或維多利亞咖啡館見面、拍照、吃宵夜;或者一面在桌子底下心慌耳熱地偷偷做點腳踏腳、腿碰腿的小把戲,一面客客氣氣地互留電話號碼、家庭地址。更難得的是,在譚先生面前也不會跟其他幾位太太和姨太太爭風吃醋。她們總是謙讓,能讓一步時,決不只讓半步。大家都這麼說,有了她們兩,譚家門裡真是少生了多少氣,少搞了多少名堂精啊。好。實在是太好了。年紀輕輕,就能有這樣一份修養這樣一種道行,實在是太難得了。

    要知道,要讓一個女人真正在譚雪儔身邊安心下來做人,並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前面已講過,譚雪儔這人本來就不重女色,在得知譚家的男人可能活不過五十二歲以後,他就再沒有跟自己的太太和姨太太同過房了。他有一種本能的反感:不想再為譚家制造一批活不過五十二歲的“小男人”。同時,有一批做中醫的道士、或做道士的中醫勸說他,現在對於他,重要的是清心節慾,藉此養元健體,來讓自己闖過五十二歲這一道關去。他這麼做,對於大太太筱尚香和二太太“老槍”,倒還不算是一件太難接受的事。一方面,她兩的年紀、身份、地位、閱歷決定了她兩對這個家和譚先生要生就一種非同一般的使命感和責任感。在這種使命感和責任感的促進下,不管讓她兩去承受什麼,只要是能讓這個家、讓譚先生好,她兩都會自覺接受。更何況同房不同房這種事,對於中國女人,歷來都是既不能公開講出口,也是不能和不必計較的“醜事”“下作的事”。(二太太比譚先生大三四歲。所以大家在背後都叫她“老槍”。至於譚先生為什麼在娶了一個比自己小十來歲的大太太之後,又要去娶一個比自己大好幾歲的人做二房,這裡的奧妙,恐怕只有去請教譚先生自己了。)另一方面很重要,這兩位跟譚先生都生過孩子,不管再發生什麼(只要不失去在譚家的身份和地位)孩子總能給她們最後的寄託。慰藉和遐想。但這件事對於許家兩姐妹來說,可就太難了。她倆正值青春年少。譚家一些知情的老差使孃姨甚至私下裡嘀咕,可憐啊,這對姐妹可能到現在還沒有破過“瓜”,還沒有真正嚐到過男人的味道哩。這種閒話的可信程度到底怎麼樣,沒法核實。(這一點,起碼對同蘭是確實的。因為她當初選擇的就是“不同房的假夫妻”。)但不管可信與否,許家兩姐妹至今沒生過孩子,這一點是確實的,有目共睹的。

    真正是太為難她兩了。憑什麼要她們承受這種為難?!

    於是都來讚譽。

    但沒有一個人猜得到,就在這蜂擁雀起的讚譽聲中,兩姐妹卻一直在極其沉穩地做著一件事:那就是等待。等待機會。她們早就從她們的知心好朋友趙憶萱嘴裡得知,譚家的男人都活不過五十二歲。

    104

    那天黃克瑩猜到約她到梅家大宅來見面的只是許同蘭自己。雖然,頭一天在電話裡,同蘭講的是她們姐妹兩要見她,但她還是預感到了。

    有這種預感,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她搬新居後,前去探望最頻繁的便是這位三姨太許同蘭。她跟她妹妹不一樣。那位四姨太一來,整個房間裡只聽見她一個人的聲音。“譚宗三……譚雪儔……譚雪儔……譚宗三……”許同蘭卻從來不提譚宗三譚雪椿。就是要提,也看得出是不得不提的。她對譚氏集團新權力中心豫豐別墅里正在發生些什麼、將要發生些什麼、已經發生了什麼的興趣,遠沒有她妹妹來得大。或者說,一到黃克瑩面前,她的確不想再涉及那一票雜事。她讓黃克瑩感到(也許不是故意的),她來,真正只是為了看望她;甚至是想來取悅於她(剛發現這一點時,黃克瑩還好大地不自在。後來又發覺,她的確是真心想取悅她,看到她很開心時,她也非常開心,她才慢慢習慣了這一點。既覺得有趣,又隱隱地覺出一番別樣的溫馨。)黃克瑩實質上跟許同梅是同一類女人,屬於傾訴型的。她們總想說,定期的或不定期的,總需要一個貼心的傾訴對象,男的或女的都行。許同蘭卻屬於傾聽一類的。她要聽別人娓娓地向她傾訴。比如她就特別喜歡聽黃克瑩說。不管克瑩怎麼說,說些什麼,許同蘭從來都不打斷她。總是聽得那麼投入那麼合拍。不甘寂寞的黃克瑩從來還沒有得到過這麼好的一個傾訴對象。(譚宗三也能算一個。但那屬於另一類。)她常常在心裡挺感激這位好心的三姨太。

    許同蘭當天穿了一雙很好看的繡花布鞋,不是常見的那種西綾綢面子,而是粗布的,藍粗布的。好出奇的配置。沿鞋幫繡了一圈淺粉色的桐花。那是初春時分,在江南無數種闊葉樹中,它屬開花最早的一種。黃克瑩對許同蘭說過,她喜歡這種肥厚碩大而又飽滿雅緻的花。真的很喜歡。在那些個很普通很普通的牆籬笆裡,在那些很低矮很低矮的屋簷前面,它高高地用它光滑的近似淺灰的枝幹挑起一片騷動。張揚一點欲求。沉積幾許喟嘆般的隨和。在所有那些凋零萎落了的樹葉都還未曾再度萌動時,它便長出了淺紫的花苞。碩大的筆頭形。慢慢張開。不等你在寒顫中有所覺察,猛一抬頭,它已一一地敞開在那樣一片灰色黯淡的天空之下。絕對地盡興盡致。她常常走出好遠,還要回過頭來看它們幾眼。還有一種喜歡,她沒能告訴她。不是不肯說。而是不好意思說。一種說不清的窘迫生澀,讓她把每每已到了嘴邊的話,又瑟瑟地嚥了下去——她喜歡撫摸它那花瓣的肥厚滑潤。在盛橋,春日的傍晚,她總是跟它們一起度過。只有她常常把自己關在屋裡。身邊堆著許多這樣的花瓣。碩大的。肥厚的。滑潤的。她把它們洗得很乾淨很乾淨,爾後久久地久久地摸搓、揉捏,兩隻手一起用力。有時摸得她自己都渾身冒汗;爾後,迫不及待地把它們一起摟到懷裡,緊緊的……緊緊的……捏著……抱著……很累。很累。但卻又很舒服很舒服。深深地聞吸……聞吸……

    每到桐花開,忍不住她便要走攏來。

    有心的許同蘭卻特特地為她把它們繡在了鞋幫上。

    給我的嗎?她的心一熱。

    “坐……”

    “你也坐嘛。”

    不知道為什麼,今天這二位突然顯得生分起來,拘謹起來。

    “銀行界的幾位太大約同梅出去吃早茶,大概是有啥事體要談。她……過一息才能來……”明知自己在說謊,便只好低下頭,端起面前那一小碗泡著青橄欖的香片茶,以掩飾實在是難以掩飾的赧顏。黃克瑩默默地笑了笑。也端起自己面前那一小碗泡著青橄欖的香片茶。

    她喜歡看許同蘭不慣撒謊時的情不自禁地流露出那副慌張樣。

    她呢,喜歡黃克瑩此時此刻的平靜寬容,喜歡她唇邊那絡淡淡的微笑。這是一種男人氣十足的微笑,卻浮現在她那女人味十足的唇角上。

    依舊是靜默。

    今天是怎麼了?

    “我叫儂看一樣西洋景。”

    許同蘭好像是要擺脫此刻在兩個人中間莫名其妙出現的這種窘迫,便拉著黃克瑩匆匆往後花園走去。

    梅家大宅原來是前清末年上海西區一個姓樓的糞霸送給他六姨太的三十大壽禮物。辛亥首義後,產權轉移到上海都督陳其美一位愛將手裡。這位將軍當然不會攜家帶眷住到梅家弄這樣的下只角里來。(他在法租界英租界明裡暗裡擁有好幾幢花園洋房。)就把這座中式大宅院賜給了他孩提時的一個蒙師。這位清貧一生兼營石灰磚坯小生意的私塾先生得著革命的這點好處,激動得一刻不停地抖了好多天。連服犀角地黃湯礞石祛痰丸貝母瓜萎散鎮肝熄風丹阿膠金鎖固精膏,請宋公看魂,仙媽送祟,都沒能止得住,以後就一直留下了這個抖抖病。所以有人說,革命的種種好處,有的是可以隨便得的,有的是不能隨便得的。這位塾師的兒子在順達電機廠當技師,等老頭子一嚥氣,做完頭七,就辭掉了廠裡的生活,賣掉大宅,另外去頂了一幢新式弄堂房子,搬過去,隱姓埋名,專做中長期股票。

    沒有人知道大宅的新主人到底姓甚名誰。據說在籤買房契時,新主人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必須為其嚴格保守秘密。很多年過去了,只見大宅的黑木門靜關著。牆籬笆裡頭的大樹黃了又綠,綠了又黃。突然有一天,許家姐妹(這時她兩剛嫁進譚家門)接到一封雙掛號信函。信封裡放著的就是這幢大宅的房契。另外還附了一張黃裱紙紙條。紙條上寫了一行相當有骨力的毛筆字:“請收下這點本來就應該歸你們所有的東西。好好活下去。”

    奇怪。太奇怪了。真是太奇怪了。

    ……

    ……

    她兩偷偷地四出到有關部局核驗,證實房契是真的,有效的。驚喜之餘,卻又惶惶不安。她兩一遍又一遍地捉摸著那張黃裱紙上的那行毛筆字。猜不透這後頭到底又隱藏著一個什麼樣的故事?

    許家姐妹當然不敢就此堂而皇之地以房主自居,更不敢公然出面去對它行使房主種種應有之權利。她兩把著這張房契,秘而不宣地過了一些年,只是過一段時間,去梅家弄繞著大宅轉一圈。總不相信自己這麼個弱女子竟然會成了這麼一幢大房子的主人,眼圈紅紅地感慨唏噓之餘,再驅車去玉佛寺,燒一炷高香,求佛保佑那個寄房契的好心人。許同梅說,他要還不到五十歲,我就嫁給他,哪怕做他墊房小老婆,也心甘情願。許同蘭說,不要瞎三話四,儂已經是譚家的人了。許同梅眼圈一紅說,那我就去求譚先生休了我,讓我去報答這種好良心的男人。許同蘭說,儂又哪能曉得他一定是個男人呢?許同梅吃驚地露出滿嘴細巧的白牙反問道,不是男人,他做啥要對我伲姐妹兩嘎(這麼)好?

    許同蘭不再吱聲。雨瀟瀟地滴打在西窗上,滴打在碌磚地坪上,總有幾分疏遠,總有幾分無奈。是的。她在菩薩面前低下頭,心裡卻只相信這個好心人是個女人,也只希望“他”是個女人。

    許同蘭拉著黃克瑩轉過迴廊,沒有進後院,卻一扭頭出了垂花門(有的地方也叫它“屏門”),向東小院走去。說是東小院,其實只有兩小間平房。一小塊地坪。兩棵並不粗的黃楝樹,高高地伸出牆頭。一地玉春棒,碧綠生青。斑駁的石牆上攀滿一種叫作蜀錦藤的枝條,此時因為秋風掃過,也都“只看黃葉滿櫥書”了。

    許同蘭把黃克瑩安頓在西首一間房間裡,替她放下窗簾,關照了一聲:“等一息,不管看到啥,儂都不要響。”就匆匆走了。

    過了幾分鐘,黃克瑩正處在種種猜測和疑惑中,把心頭的那點不安凝聚成一種極度的不耐煩時,那邊垂花門門洞處終於傳來了腳步聲說話聲。一男一女。女的自然還是許同蘭,那男的竟然是經易門。

    怎麼會是他?黃克瑩不覺愕然。

    他兩進了隔壁那間房間。

    兩個房間之間本來就有一道門相通。這道門的上半部鑲有一小塊玻璃窗格。窗格上雖然拉了一塊白布簾子,但黃克瑩還是可以很方便地從簾縫中看清楚隔壁的動靜,同時也可以一點不費勁地聽到發自隔壁的聲音。

    但好長一段時間,隔壁都沒有動靜。也沒再來別人。黃克瑩覺得無聊了,假如只是許同蘭跟經易門這兩個在大小事情上都一本正經的人,有啥“西洋景”好看?

    忽然間,她的心怦怦亂跳起來:該不會是這位剛死了夫人的經先生想在同蘭身上動啥歪腦筋,佔啥便宜?

    不。不會。黃克瑩忙否定了自己這種“無恥”的猜測。過去,黃克瑩特別討厭、也特別懼怕這個長得又難看、偏偏還什麼都要管、什麼都在管、也的確把譚家的什麼都管住了的“大管家”。她恨他。她總覺得,不是他在暗中攪弄阻攔,譚宗三絕不至於只敢親她的鞋子,連她的房門都不敢跨進一步。但這一段日子多次的接觸,使她看到了他身上那種在別的男人身上所少有的認真,少有的勤謹,少有的言必信,行必果,少有的忠誠(即便遭到譚宗三那樣不公正的對待,夫人又因此而自盡以後,他還那麼樣子處心積慮地在為譚家著想),以及少有的刻苦,少有的勇往直前一意孤行……所有這一切,在黃克瑩眼裡便構成了一種特別的“威嚴”。特別的吸附力。

    黃克瑩向來認為,上帝造出男人,就是為了要他們到這世界上來做事的。他們必須具備那種讓女人感到威嚴的品性(當然又得知道怎麼去心疼女人)。男人之所以是男人,決不是因為他們能夠站著撒尿。對於所有那些既站著、卻又不肯吃苦做事、還白擔著一份“大老爺們”榮耀的人,她一直想對他們大叫一聲,嗨,老老實實給我蹲下吧。或者說,讓開,看我怎麼站著!

    這個經易門最近頻頻約她見面。這種見面,很少超過二十分鐘。找個很偏僻的咖啡館,茶館店,酒樓。一個不那麼幹淨卻很背靜的包廂,雅座,裡間。在他夫人出事以前,跟她見面連寒暄都沒有,開門見山就談正題。夫人出事以後,他顯得有些氣悶,陰鬱;談完後,他總要再默坐一會兒,寒暄一句或兩句。但也只此而已。爾後馬上掏出支票簿付酬金;最多再客氣一句:“還想吃點啥(口伐)?”就走人。只有一次,也是在夫人出事以後,談完了,也付過酬金了,支票簿已經收回到皮包裡去了,他卻久久不離座,也久久不說那句客氣話,只是在手裡撫弄著那支簽發支票的派克金筆,不做聲。對這種場面老有經驗的黃克瑩以為這位仁兄是想請她下一次館子,解解心頭問,一時又不好意思開口,便微笑著主動提了個醒:“怎麼了,還有別的安排?”沒料想,這一提醒,他反而有點緊張,忙收起金筆,慌慌地反問黃克瑩:“耽擱儂辰光了?對不起對不起。請儂先走一步。我想再吃杯茶,坐一息息……”

    她只得先走了。老實說,那天她走得還真有點失望。

    這樣一個平時為人做事已經認真到刻板的人,對黃克瑩這樣一個譚家門外的女人,都不敢動一根小指頭,很難想象還會對譚家門裡的姨太太有啥非分之想非分之舉?

    不可能。

    果不其然,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隔壁一點聲音都沒有。那樣一種死寂,讓黃克瑩透不過氣。她提起腳跟,悄悄湊到簾縫跟前看了看,只見他們兩人隔著一張八仙桌,相對悶坐著。許同蘭臉上淡淡地遊動著一絲莫測高深的微笑,有恃無恐地看著經易門。那位經先生呢,就像是一個偷吃了冷飯糰的小孩,低頭坐在自家“老孃”面前。

    黃克瑩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那位她熟悉的經先生?那件深藏青顏色的衝泰西緞夾袍子哪裡去了,為什麼要換上這樣一件半新不舊、皺皺巴巴的葛布長衫?那雙喜喜底的小方頭藍雲黑牛皮皮鞋哪裡去了,為什麼要換上這樣一雙半新不舊、手納千層底黑布圓口布鞋?穿在長衫裡頭的那條煙色派立斯西服褲哪裡去了,為什麼要換上這樣一條中式粗洋紗黑布褲?他那個出門從來不離手的公文皮包哪兒去了,還有那支經常用來給她開支票的派克金筆呢,為什麼要換了這樣一支國產黑粗杆的關勒銘鋼筆,還要像一個小學教員似的把它插在長衫衣襟上?只有一件還是老樣,那就是那塊白手絹。第一次看見這麼個既刻板又生硬的黑瘦男人,手裡老攥著這麼一小塊白手絹,她暗自竊笑過,但也為他居然能有這樣的癖好,而感到意外。他常常下意識地整理這方白手絹。總讓它保持應有的平整。整理手絹時,他總是那樣的專心,臉部的表情顯得特別溫和,手裡的動作,以至周身的每一個關節都會顯出一種少有的諧調柔媚。

    黃克瑩的意外,當然只能說明她對經易門還缺乏全面深刻的瞭解。經易門在譚家人面前從來都不穿綢緞綾羅呢絨。他一家人在這一方面都非常講究。也就是說,他在必須十分尊敬的人面前和可以向對方表示一種傲視或平視的人面前,穿著是絕然不一樣的。經易門從小就受這樣的訓育,不能隨意對待這樣的細節,必須要有區別。他被告知,在一個好管家眼裡,沒有一件事是小事。即便是真正的小事,你也得把它當作大事來做。

    但這時,他卻緊緊地把那塊白手帕捏在手心裡,臉色灰白青黃,整個拱起的背部都在發出一種無法自禁的顫慄。兩眼微閉。鼻尖上冒著點點滴滴虛汗。

    天哪,那個“威嚴”、“自信”、“刻板”的經易門到哪裡去了?!!

    “聽說儂今朝約了黃克瑩。為啥又來尋我?”許同蘭開口了。

    “……”經易門只是慢慢地搖了搖頭,好像有許多的難言之隱,沒有作聲。

    “聽說在今朝尋到我這裡之前,儂已經尋過譚家門裡不少人了?”

    “……”經易門不置可否。

    “儂已經不是譚家管事房的主事人了。儂這樣瞎起勁,做啥?”

    經易門猶豫了一下,突然抬起頭問道:“三姨太怎麼會曉得我經某人這麼多事體?”

    “這,儂就不要管了。”許同蘭灑然一笑。

    “是黃克瑩講把儂聽的?”他突然問。

    “我告訴儂,不要追問!”

    “三姨太,譚家現在已經到了半步都不能再走錯的要緊關頭……”

    “這跟儂有啥關係?”

    “我經家三代人是吃譚家的飯長大的……”

    “但儂這樣管,叫我伲不開心!”

    “要管好一個家,當然不可能讓所有的人都開心……”

    “儂倒還蠻有理由?!儂現在已經不是譚家的管家了。儂現在連豫豐別墅的門都進不去!”

    “豫豐?嘿嘿……”他突然冷笑了兩聲。

    “‘豫豐’又哪能(怎麼樣)了?”許同蘭問。

    “‘豫豐’蠻好……‘豫豐’蠻好嘛。”滑頭的經易門也覺出自己不該說漏了嘴,忙又設法圓回來。

    “喂喂喂,‘豫豐’到底哪能了?講話怎麼只講半句的啦?!”

    “三姨太,請儂相信我經某人。經某人從來不做不應該由他來做的事體。他今朝居然狗膽包天,尋到儂三姨太頭上來談一點事,要惹儂一點不開心。就肯定不是他自己的意思……”

    “啥人的意思?譚宗三的?譚雪儔的?”許同蘭窮追不放。忽然間,她好像想起了什麼似的,一下站起來叫了一聲,“喔,我曉得了,是老太太老老太太們在背後尋過儂了。是她們叫儂又來管這個家了,是(口伐)?儂講呀?”

    經易門卻迸住勁,再不肯作半點正面的回答。

    “肯定是這幫老太太……沒有別人……”

    “請儂不要瞎猜。沒有人講過是老太太們叫我來尋儂的。”

    “好了好了。不要把我當三歲小囡了!不是老太太、不是譚雪儔,諒儂經易門自己也沒有這副膽量!”

    “這幾天我想幫三姨太把你們在老北門大南門小東門做的每一筆生意仔細整理一遍。”

    “要儂整理啥?我做的生意跟儂有啥關係?跟譚家有啥關係?”

    “三姨太,儂這個話講得就有點過頭了。怎麼好講跟譚家沒有關係?連儂人都是譚家的……”

    “放屁!我人是譚家的?儂去問問譚雪儔,我是不是他的?!”

    “這能怪譚先生嗎?這樁事體別人不曉得,我還不曉得?當初是儂自己提出不跟他同房的,現在再來怪別人,這個樣子,不大好吧?再說,後來儂跟譚先生是不是真的一次都沒同過房,這個話恐怕也不大好講……”

    “儂看見我跟姓譚的同房了?儂看見了?看見了?”許同蘭大紅起臉步步進逼過去。

    “三姨太,譚先生和老太太們讓我轉告儂一句話,他們完全能夠體諒儂和四姨太的一番苦心。你們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們的那個寶貝阿弟……”

    “我阿弟又怎麼了?他活得老好的。要我為他啥?”許同蘭急吼吼地打斷經易門的話,又同樣急吼吼地掩飾。

    “這幾天,我派人去調查過儂這位寶貝阿弟的情況。他欠的那一屁股賭債和大煙債,恐怕不是儂和四姨太這幾爿小店小廠能夠負擔得起的。譚先生和老太太們都不希望你們兩位捲進這樁事體,又陷得太深。特別在譚家目前這個情況下,更不能授人以柄。無論如何先要顧牢譚家,其他事體將來都有辦法解決。假使你們兩位在這個關鍵時刻不懂事,犟頭倔腦死不回頭,老太太講,儂這位阿弟就不要想再出巡捕房門了!”

    “我阿弟怎麼了?你們把我阿弟怎麼了?”許同蘭緊接住八仙桌的檯面,叫道。

    “儂阿弟怎麼了,儂還不清楚?!”經易門突然變得非常強硬。這真叫在現場的許同蘭、叫隔壁的黃克瑩都大吃了一驚。許同蘭知道黃克瑩最近跟經易門多有來往,但她不願黃克瑩跟他多有來往,今天才特地安排了讓黃克瑩來看看經易門在她們譚家人面前會是一副什麼樣的“吃相”(模樣),來打消黃克瑩可能對這位經易門產生的好感。她的確怕黃克瑩對經易門產生好感。她知道,幾乎所有的女人都會對這種握有實權(或曾經握過實權)、又特別會做事、又的確做成功一兩件所謂“大事”的男人產生一種特別的依賴感。她得知,經易門最近常找黃克瑩。她很緊張。她不能讓這一對鰥夫寡女再往近密處走。不能。不能。她受不了。如果說早一些日子,她看到聽到他兩常往一起去,還能讓自己保持淡然的隨和,這一段,她已經做不到這一點了。只要一聽別人在議論黃克瑩和經易門,她就得趕快走開。否則,她就會喊叫起來。她會手足無措。她就要淌虛汗。她就要恨自己,恨周圍所有的人。這些人從來也沒有來幫過她一把。她一直在躲開他們。她必須還得對他們微笑。她沒法讓自己像其他那些心裡不痛快的姨太太那樣,把自己的不痛快統統放在臉上,去跟譚家人鬧騰。她也沒法讓自己像許同梅那樣一心沉浸在生意經裡去尋找另外一種快感,以此替代了身心的痛苦。她做不到。她唯有對他們微笑。她知道所有的人都喜歡女人恬靜。希望她們都能像一塊傍晚時分晾在悶熱的無風的陽臺上的舊床單。但是,任何時候都保持恬靜,容易嗎?對任何人都做出得體的微笑,容易嗎?而偏偏出乎她意料的是,今天經易門突然表現出從未有過的“強硬”。

    這時,屏息靜氣、完全被隔壁這場想象不到的爭吵深深吸引住的黃克瑩不留心碰響了一個什麼東西。聲音傳到經易門耳朵裡。多疑的他警覺地一怔,馬上不說話了,疑惑地看看許同蘭,又疑惑地看看傳來雜聲的那個隔壁房間,再衝到那扇隔扇門前,透過門上那一小方玻璃窗朝那邊張了張,不知他看到了什麼。也許什麼也沒看到。(黃克瑩已躲閃開去。)但他還是站在那裡猶豫了好大一會兒,然後拿起擺放在桌上的那塊白手帕,居然一聲不響地就這麼別轉身子,走了。

    “這傢伙今天有點不大對頭。他想做啥?”黃克瑩問。

    “我也不曉得……”許同蘭疲憊地說道。

    “我去尋尋他。”黃克瑩說著也要走。

    “儂去尋他做啥?”許同蘭一聽黃克瑩也想走,馬上顯得非常失望,一時間心裡堵得都不知該再說些什麼了,怔怔地看著黃克瑩,好像受了許多的委屈,又有許多的迷惑似的。此刻她不僅顯得疲憊,而且剛才在經易門面前曾有過的矜持自得、從容深沉,都消失得無影無蹤。秀氣的鵝蛋臉失去了往日的圓朗,剛才就應有的內疚,此時卻伴隨病態的蒼白,一下流露得那麼強烈。一分鐘前的這位三姨太,在一分鐘後好像完全換了一個人。

    黃克瑩呆住了。有時她真弄不懂這些有福氣常年住在深宅大院裡的人,為什麼總要莫名其妙地做出一些一般人都不會做的傻事。

    “不要走……不要去找姓經的。不要去。”

    許同蘭微紅起臉,稍有些發胖的身子疲軟地依靠在門邊的高腳花几旁,索索地顫慄著。

    “我看他有點懷疑我……”

    “儂還怕他懷疑?”

    “不是怕不怕。總歸應該問問清楚……”

    最近一段,黃克瑩也明顯感到經易門身上發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變化。這種變化,絕對不是用“他又起勁了”這種話講得清楚的。前天的一次見面,他相當明確地告訴黃克瑩,今後不要再跟譚宗三來往了。當時真叫黃克瑩一個愕愣。愕愣之後,她一個本能的反應便是強硬地回了他一句:“儂哪能(怎麼)樣樣都要管的啦?”經易門默默笑了一笑後,同樣很不客氣地回了一句:“請儂不要忘記,我可是付過鈔票的。”這句話相當不給面子。黃克瑩真有點受不了,馬上站起來應道:“請儂也不要忘性太大。儂給的那些鈔票,是叫我去接近譚宗三。”“聽此言來,黃小姐的意思,好像是我應該另付一筆鈔票才能請儂疏遠譚宗三?這個,好辦好辦。”說著,他欠欠身,就要往外掏支票簿。黃克瑩卻冷笑了一下說道:“對不起,本小姐不是儂經家的一隻算盤珠。儂想哪能(怎麼)撥就哪能(怎麼)撥。儂姓經的鈔票再多,我現在不想奉陪了。可以(口伐)?”黃克瑩一怒之下,匆匆拿起自己的手包和夾呢大衣,就離開了那個咖啡店。出了門,她又後悔。回上海這麼長一段時間,自己應該弄得靈清,這些人在她面前一會兒天上,一會兒又地下;一會兒唱紅臉,一會兒又唱白臉,其本意全不在於她。而在譚宗三。一定是這一向以來,譚宗三跟譚家門裡某些“實力”派大人物之間,發生了什麼很不愉快的事。這些“大人物”決定“收拾”譚宗三,暗中跟經易門做了什麼交代。安排。心眼裡沒有那麼多疙疙瘩瘩東西的譚宗三,也許還不一定清楚局面已經惡化。在這種情況下,自己為什麼不趁機探問探問,摸摸底,也好及早提醒譚宗三。而這一段,譚宗三對她也是越來越冷淡,搞得她也是莫名其妙。無所適從。真不知怎麼辦才好。這種近似撕心裂肺的忐忑、惶然、不著邊際、沒著沒落,在她從來的一生中,真的還很少出現。所以,當昨天經易門意外地又來約她時,她答應得非常痛快。卻又沒想到讓三姨太攪了這一把,安排了這樣一個真戲假唱的場面,不僅沒有真正見上他,得到任何一點有用的情況,還讓他帶著不該有的懷疑,匆匆離去。假如不趕緊去找到他,做一點必要的解釋和彌補,以後恐怕就很難再接近他。於是她決意要去找經易門。這樣做,可能會讓眼前這位三姨太感到非常傷心,那也顧不了那麼多了。但出門時,她還是拉著許同蘭冰涼的手,特特地安慰了一句:儂就在這裡安安心心等著我。時間不管再晚,我一定會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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