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家裏走去時成都的天已經黑了,天府廣場的華燈看上去竟如炫耀的鬼火,所有的路上的麗人魅影般拖曳着身形。我不知回家的路通向什麼,也許卓敏,不,卓瑪水晶已經走了,她唯一的面對方式只有選擇離開。
打開家門,她卻仍然在家,穿着整齊,旁邊豎着一個拉桿箱。
她目光堅定地看着我,洞若觀火。她伸出手,遞來那支錄音筆。
我冷漠地看着她,冷光如刀,我向她伸手,遞去那串碧璽水晶,和那顆失落很久終於靈異現身的水晶珠子……
她,和我,沒有互相看上哪怕一眼,各自錯開,我把自己陷落在沙發裏,呆望着天花板,她嘩嘩地拖着箱子,開門,向成都温潤曖昧得危機四伏的夜色中走去,迅速消失,瞬間化掉了一樣。
我打開錄音筆藍色的電源,她的聲音傳感着兩年前緩坡上所有的細節:
災難發生了,誰也逃不掉。我只有面對,但我沒有任何勇氣面對你,也許只有這樣的方式才能讓我給你一個交代。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故意的是老天。
一直以為我倆在機場第一眼時就似曾相識,我錯了,其實沒有什麼“似曾相識”,一年前的春天我們就見過面了。只不過我把它忘記了。
其實也不是忘記,而是我腦子裏有意識地想刪除那件事,我一直以為已經把它刪掉了,但當我們一起開向那片開了很多花的山坡上,我隱隱感到什麼東西在向我逼近,我只是不確信這個世間真有這麼巧合的事情,但它真的發生了,就像兩年來就一直站在那裏等我。
我是在他出事前半年才認識他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承認他真的很喜歡我,而我也喜歡他,而且是很快就喜歡上的那種。我永遠記得他在太陽下戴着風鏡走到我面前的樣子,他歪着頭對我笑笑,給我描述在天上往下看到的種種風景。他説從天上往下看油菜花漂亮得簡直讓人想死,他還説總有一天會帶我上天去看看……可一直沒有機會,直到有一天他説要退役了,他説他退役後就跟我一起回西藏看雪山……
那年春天,我還是西藏軍分區的一個文藝女兵,正好跟文藝隊到成都軍區彙報演出,當我們在電話裏偶然知道這一天我們倆正好都會在鳳凰山機場時,很高興,我們平時很少見面,我們認為這就是老天給我們安排的見面機會,想不到卻是最後一面的機會。
那天我們從車上下來時,正好看見他和另外一個人向我們看來,現在想來那個拎着相機的人一定是你。那是那天我和趙烈在地面最近的一個距離,他向我揚揚手,連手都沒有拉一下就匆匆上天了……
天啊,很長一段時間來我真的忘掉了那天的事情,所以後來我們在鐵柵欄見面,你對我説“看見你,就像春天裏吃到的第一口雪糕”時,我覺得在哪兒聽過,其實我是真的聽過,我不是想不起,只是在那次災難後我刻意地去忘掉關於它的任何細節。
他從天上往下掉時,我還以為他在給我開玩笑,他曾説過總喜歡在比教練要求的低得多的高度才拉開傘因為這樣更刺激……他真的掉下來時,我想上前去抓住他,但我卻從高高的台子上往下掉,有一個人使勁地抓住我的左手,我沒看清他的臉。現在知道了,這個人就是你。
等我醒來時,發現手腕上的水晶珠子散落了一地,隊裏的戰友們幫我撿到了,回到房間發現少了一顆。
那是我祖傳的水晶,我一直把它當做我的命,我在那一天失去了一顆貴重的珠子,也失去了他,我到處去找珠子,但沒人告訴我它的下落……我一直沒辦法離開那個噩夢。秋天的時候,部隊為了照顧我就把我選送到軍藝讀書,我以為我躲在遠遠的北京真的遠離了噩夢,後來我就碰到了你,我覺得你能給我幸福和安生,但想不到,兩年後,那個噩夢又出現了。
在首都機場碰到你那天,我剛剛從成都在墳前給他燒香回來,他死去一週年的那天我終於想明白“人死不能復生”,終於有勇氣站在墳前親口對他説“從今我要開始新的生活”,晚上就碰到你。
不明白,同一天,為什麼在人羣之中我偏偏碰到你,讓你拉着我深夜狂奔,這就是人們所説的“孽緣”?我以為你將是我的開始,想不到你卻是我的結束。你是長在我肉裏的一根刺,而且隨着時間化成了肉,我知道它就在那裏,但我拔不出來……隱隱作痛。
現在,一切都結束了。我知道,你是我的愛人,你也是我的敵人,你像一把鋒利的刀子,我握你越緊,被割得越深,發誓,我們永不見面。
我很久都沒有掐掉錄音筆,我想讓這些聲音全部隨空氣消散掉,但它們像一羣哀怨的夜鳥般在天花板上經久不散。
我對着殘存一些電量的錄音筆喃喃自語:
那天我真的不該企圖伸手抓住一個往下掉的女孩,如果不去抓她,一顆細小的水晶也不會落在我掌心裏,現在我承認,一個細節就可以改變命運……等我清醒過來時,發現四周空蕩蕩沒有人,掌心冰涼,躺着一顆不知什麼時候捏在掌心的水晶。我失魂落魄走向趙烈殮屍的地方,大家正在幫他整理殘存的遺物,DV摔壞了,但盒帶還殘存,我看了帶子,聽不清他最後在説什麼……
我要把所有關於災難的細節全部留在這裏,所以我把那部DV、那盒DV帶、採訪證,以及掌心上的那顆水晶全部留給了整理遺物的人,我要刪除掉所有的回憶,全部刪除!
每次我看到你手腕上的水晶就會覺得恍然刺痛,包括做愛時,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我也不去想,其實我並沒有做到完全刪除掉它們,它們只是被其他瑣碎的事情覆蓋。我假裝忘掉!
我常常在想,為什麼首都機場那天晚上我會堅定地開車把你帶走,我一直以為這是因為“似曾相識”,現在明白了,我和你根本不是“似曾相識”,而是那個災難的春天還沒有完,我們因為它相識,因為它分開,又因為它再次碰到一起,一張巨大無比的網抓住了兩隻小蟲子,我們無處逃生,無可救藥!
我為什麼要留着那顆水晶,要是不留的話,就不會發現這個秘密,就不會傷害到我和我的兄弟,我將和你永遠愛下去,一起變老。但我留着那顆水晶,命運真的會被一個細節改變。
世界太巨大了,巨大到我和你在兩個不同的時間、兩個不同的空間居然還能再見。菩空樹總説:相見不如懷念,再見就是災難。
即使我們還能面對,但我們沒辦法面對死去的趙烈。愛,是最昂貴的按揭,時間越長,利息越沉重,其實——愛,就是對所愛的人最大的傷害,你説得對,我已是你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