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我出獄了。
出獄後,重回山居,有一個重要的插曲。
房子原來是租給外國房客的,因為租給本地人,會被官方懷疑,房客會被戴上"支援萬劫"的帽子。在我出獄前三個月,外國房客回國了,房子收回了,我的藏書和用品,也就運回了山上。我回來的時候,山居已無復當年,房裡堆滿了上百的紙箱,等待我開啟整頓,恢復舊觀。
我是按照十年前的室內原樣恢復的,每一本書籍、每一件藝品,都塵封了十年、都闊別了十年,也都跟我一樣老了十年。雖然如此,每一箱打開,都有一種莫可名狀的熟悉、印證,乃至驚喜,像一件件小鉤子,勾起你的記憶。開到最後一箱的時候,一件意外的驚喜出現了,在箱裡的一個角落,夾在書中的,出現了一個布偶貓頭鷹。啊!不就是它嗎?那整整十年前同我一起演布袋戲的,不就是它嗎?我們唯一的觀眾,也是報幕人,不是為了這一演出,笑得前仰後臺嗎?我立刻停止了整理,雙手把它捧在眼前,仔細端詳著它,端詳著這件小葇留下的禮物。看著看著,理智的我,眼前也有點模糊了。走到鏡子前面,想看看我們十年前同臺給小葇看的模樣,我照例把手伸到它的胖肚子裡,突然感到裡面有東西,察看之下,原來是一個牛皮紙包,封得緊緊的,上有四個字:"萬劫親啟。"一看就是小葇的筆跡。我驚訝莫名,小心打開了,一個信封露出來,另一個白紙包夾在其中,信封和白紙包是用膠條黏在一起的,但年深日久,膠條已經乾裂,只殘留了相黏的痕跡,緊密的與小包貼在一起。
信封上又有字出現:"萬劫,親愛的情人,親啟。"信封得緊緊的,我不忍撕開,用剪刀沿邊剪下,娟秀的、熟悉的字體重來我的眼前:
萬劫,親愛的情人:
不知道這封信會不會到你手裡,不知道這封信何年何月到你手裡,你打開它一定會怪我,怪你的小葇Sentimental,你是含著笑和我分手的!你不會喜歡我再寫信,尤其含淚寫的信。你喜歡我的眼淚,那是在特定的、被你疼愛時流的,那眼淚不是真的痛苦,而是取悅與歡欣。但為惡勢力的打壓而流淚,你一定不喜歡,因為你是強者,你不喜歡"大哥的女人"在外流淚。但我告訴你,告訴你我不Sentimental,一點也不,頂多我只給你看到我流淚,我自己都看不到我流淚。——我有辦法,我藏起了鏡子。
親愛的情人,我已照你囑咐,通知了你弟弟!把藏書和用品裝箱庫存,把房子租掉。我也照你囑咐,帶走你為我照的"不能給別人看到的照片"。你偷偷電匯到我銀行帳戶那筆送我留學的鉅款,的確嚇了我,雖然金錢不是我們之間的評量單位,但你的細心、體貼、神秘、慷慨和多情,將使我永生難忘——驚喜中的難忘。
那刻畫"悲慘世界"的作者,反抗暴政,自我放逐到小島!說自由回來時,他將回來。有一天,你會使小島自由回來!你也會回來,回到山上。但是啊,我恐怕不再回來。眼前的我,雖然可以隨時在山上,不過,山上沒有你,只是漫長的冬季,夕陽雖美,畢竟不是一個人的。啊,親愛的情人,最美好的夕陽已同你看過,還要我代你看嗎?對下山的情人而言!她無心留戀夕陽,在山路的下坡裡,她自己就是夕陽。
陪伴你雖短短六天,但它至少透支了我六年的青春歲月、我全部的青春歲月,佔盡、並且折盡我一生的福分與情緣。和你在一起,在你懷裡、在你身上、在你身下,有著太多的歡笑、有歡笑的眼淚、有智慧、有生命、有自然、有瀟灑、有縱浪大化、有欲仙欲死、有真正男人的活力、汗水和喘息。最後,有永恆、和永恆的懷念、和你傳染給我"掉書袋"的壞習慣。噢,親愛的情人,讓我也掉一次好嗎?我想起卡萊爾隔海翻譯哥德的:
whoneveratehisbreadinSorrow.
whoneversPentthemidnighthours.
weepingandwaitingforthemorron.
HekPowsyounot,yeheavenlypowers.
誰不曾心苦難過嚥著飯?
誰不曾半夜難眠以淚洗?
等待著黑暗的復旦,
無語的蒼天啊!他不認得你。
雖然天道矇昧,不認得偉大的你和藐小的我,不知道何時才是黑暗的復旦。可是,親愛的情人,我答應你,我會盡力實現你的願望,心裡難過時候我不咽飯,半夜難眠時候我不流淚,我要輪流擦乾每一隻眼睛,用笑容、那怕是強顏歡笑的笑容,來面對回憶、面對現在與未來。一如你所說的,我們不怕危機四伏、我們還會笑、我們不被完全打倒、我們有"我們的哲學"。
你要我,你知道我不會拒絕,可是六天之間要得這麼多,你疼我了,合不得叫我不勝負荷。但現在想來,我悔恨沒有幫你要得更多,在可以想像的冰涼歲月裡,你必然斗室獨居,得不到溫暖,那對你是漫長的ordeal,我會心痛。我多麼願望我是那"聊齋"中的女鬼,分手以後,每當情人抱她的衣服、叫她名字,她就依稀出現。啊,親愛的情人,要我,就盡情的想吧,一如六天來你想做的一切。我最喜歡看你的貫注與迷茫,在那一剎那,你是那樣的本色相傾,全部的真,沒有任何保留的要我、要著我、需要我,從傾耳到傾訴、從傾心到傾注,我是那麼唯一、那麼重要、那麼使你快樂,我也因你快樂而快樂。我滿足,也驕傲!因為只有我!才能慰勞你的過去,變成一枚勳章!掛在你身上;只有我,才能陪伴你的現在和未來,不斷派出叮過我的蚊子,飛向遙遠的地方,落在你身上。
親愛的情人,我很會寫信,不是嗎?我從悲情寫起,直寫到派出蚊子大隊找你!說明了"我們的哲學"發了酵、發了笑,最後成功的驅逐了悲情、送來了禮物。愛默生說珠寶戒指不算禮物,只是禮物的代用品,唯有情人本身才是禮物。隨信送你的,正是情人本身的禮物,因為"陶斜眼"曾願變成情人的腰帶,人與禮物已經合一。親愛的情人,回來的時候,要記得"我們的哲學"還可增訂,那就是"心物合一",物不在心外,心不在物外,一切都在物內、在心底。親愛的情人,信寫到這裡,應該已近尾聲,是神傷?是夢醒?是再會?還是、永訣?萬劫啊,你和我同樣不曉。
你永遠的小葇
1970年8月1日
因為今天要把鑰匙交給你弟弟,並示範他如何開你家裡的一些怪鎖,約好下午上山來"點交",我特別寫了這封信,想法留在你家裡。
小葇又及
忍淚把信看完了,我望著遠方、望著藍天白雲、望著白紙包……最後,我小心打開了它。一條幹乾淨淨的內褲,白白的、靜靜的、沒有一點生機的,躺在那裡。十年大獄,我沒掉過一滴眼淚,現在,眼淚,對我陌生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讓它從臉上滑落、滑落,滑落到地上、滑落到塵土,滑落到小葇和我的塵土。淚盡時分,讓我重回理智的世界,在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