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我照常帶“方義”遛了早,又打發完了它的飲食,就帶著一份複印的《“噬金案”調查》,起程到了京興市公安局,問詢方子洲案件的進展情況。
一名負責接待來訪者的男同志先看了我的各項證件,而後,很認真地告訴我,方子洲遇害案,已經由接案的公安局移交京興市安全局辦理了。我驚詫了:“為啥子?”
他回答得異常簡約:“上級安排。”
見我猶豫徘徊的樣子,他才追加了一句:“這已經不是一個簡單的貪汙、腐敗、殺人案,涉案人員層次、涉案範圍、對國家和社會的危害程度都已經超過了我們公安局的業務範圍。”
我沉默了片刻,仔細琢磨了他的話,最終還是拿出了那份複印的《“噬金案”調查》。他一邊聽著我的簡要敘述,一邊用眼睛上下左右的審視著我。我的案情敘述完畢之後,他立刻派了車,並隨車一起把我送到了京興市安全局五處。他告訴我,是一個姓汪的女警官專門負責這個案子。
“女警官?姓汪?”我詫異了,怎麼一到執法機關就遇上這樣的女人、這樣的姓氏!?我對這位男同志追問了一句:“這位姓汪的女警官不會是從美國學習回來的吧?”
他倒比我更詫異了,警覺地反問:“你和汪警官認識?”
我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在薇洲認識這樣一個人!”
他見我這樣說,臉上表情立刻複雜起來,眼睛重新在我的臉上審視了一下,沒說話,就把我帶到了五處所在辦公樓層,指著一個微開的門,說:“你進去吧,我已經和小汪電話聯繫好了!”一直看著我進了辦公室的門,他才回去。
雖然已經有了那位男同志的認可,我依然是輕輕地很有禮貌地敲了門。我的心裡很是忐忑,怕真的遇上薇洲的女警官,怕她沒下文的辦事作風耽誤了我的復仇大事,還怕自己第一次與安全部門打交道,出現一些自己說不清道不明的尷尬,比如,我和王學兵的關係;比如,我和章亦雄的關係;甚至,我和方子洲的關係!
辦公室裡沒人喊“請進”,沒一會兒,門卻輕輕地自己開了,一個身著便裝的女同志迎出來。她的身材嬌小玲瓏的,臉上的皮膚很細膩,不等我驚歎一聲,她就先開口了:“柳韻同志,咱倆終於又見面了!”
我實在沒想到,也實在不情願,安全局負責我這個案子的人還是薇洲那個姓汪的女警官!她真的又從薇洲市公安局調到了京興市安全局!我感覺出了這個汪姓女警官的不一般,她竟然像影子一樣的跟著我,從薇洲最基層的派出所,調到了薇洲公安局,又從薇洲公安局調到了京興市安全局!難道公安部門也有許佳佳一類坐著直升飛機升遷的庸人嗎?
見我欲坐又起、欲言又止的樣子,汪警官笑了,玩笑道:“沒想到遇上的又是我!對吧?可公安局一打電話過來,我就知道來的是你!”
我看著汪警官一副熱情洋溢的樣子,依然情緒複雜,感覺無話可說。但是,不開口又感覺尷尬,就聲調冷冷地問:“方子洲遇害的事兒,有線索了嗎?”
汪警官麻利地給我倒了一杯熱氣騰騰的白開水,把我熱情地按在了她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而後,自己徑直坐在辦公桌的後面,拿出接待記錄本,持筆,一對杏眼盯視著我,說:“咱們先說你材料的事兒。方子洲同志的遇害案,咱倆之後再聊。”
我望著汪警官熱忱的模樣,心裡卻忐忑之極,因為,我已經是第N次如此這般地面對她了,而且每一次除了我無休止地陳述之外,不管她所在的是派出所也好,是公安局也好,卻看不到任何效果,也沒見到任何行動,再聯想她上次在我的病房裡與孟憲異曾經有過的親熱神情,我甚至感覺她是一隻被孟憲異之流豢養的警犬!
“方子洲同志生前是否給你留下了什麼材料?”汪警官見我長久沉思,無聲又無語的樣子,終於沉不住起了。
“我要見到你們局長才說!”我上來了牛脾氣。我不能把方子洲用生命換來的東西就這樣不明不白地交給我不信任的人。
“你對我一定是有什麼誤會!”對於我的公開不信任,她的反映是:臉上立刻沒了笑容。
我苦笑了一下,強作輕鬆:“我不希望方子洲用生命換來的材料,像石頭一樣沉入大海!”
汪警官的臉上沒了一點表情,低頭玩弄著手上的鋼筆,沉吟了許久,在我感到無所適從的時候,她才慢條斯理地開口說:“公安機關、甚至安全部門的確出現過壞人,極個別人的確是與犯罪分子裡通外和,狼狽為奸的。比如,你在東北天海遇到的抓賣淫嫖娼的派出所警察!比如,京興市分局默許遠飛歌舞廳讓一百位少女搞色情服務的個別人!但是,我們是國家機器,為了讓國家機器正常運轉,我們所有人員每年都是要經過嚴格審察的。比如,抓你和方子洲同志賣淫嫖娼問題的警察,已經因為涉嫌串通黑社會分子,被開除公職了!比如,京興市市局打掉了遠飛歌舞廳的色情服務之後,已經對分局翫忽職守之人進行了處理!”說著,她忽然抬起了頭,一對杏眼毫不含糊地直視著我,“同時,我們有我們的特殊任務,也有我們的既定目標。所以,柳韻同志,你別以為一些事兒沒按照你個人的想法進行,就是不正常的。”
除了汪警官透露給我的天海派出所的警察被開除公職讓我開心之外,不管她怎麼花言巧語,我就是立場堅定:“反正,如果沒你們的領導在場,我就不準備說啥子了!你曉得,我是見過死人的人,也是死過幾回的主兒,我啥子都不怕!”
在我大義凜然、堅強不屈的精神壓迫下,汪警官讓步了。她終於把我帶到了一個主管這個案子的副局長辦公室。這下,我才踏實了,就把這份《“噬金案”調查》的複印件直接交給了局長同志。就在我準備把埋藏材料附件的地點告訴他們的時候,汪警官的手機響了。
“她已經來了。”汪警官有意迴避我,對著話筒講話時沒有問話,答話也含糊其詞,“誤會挺深的。是的!看來需要一段時間。不過你放心,她不會有問題。”
從汪警官打電話的隻言片語裡,我的直覺就告訴我,手機對面的人一定是孟憲異!而且,他們兩個對話的內容我都能猜出來!
孟憲異問我來了沒有。汪警官答:她已經來了!
他問:她態度咋樣?她答:誤會挺深的!
他問:柳韻帶材料過來了嗎?她答:是的!
他虛情假意說:你要多開導她。她答:看來需要一段時間。
他不懷好意地問:經了這麼多鬧心事,柳韻的身體和精神是否有問題?她答:不過你放心,她不會有問題。
看來,無論她怎麼辯解,無論她怎麼證明,這個汪警官都是和孟憲異串在一塊兒的!這一點我敢肯定。於是,交出《“噬金案”調查》複印件之後,我沉默了,準備什麼也不再說。
汪警官問:“是不是還有一些照片以及錄音帶、錄相帶什麼的?”
我搖了搖頭,一口咬定:“我不曉得了。”
臨出門的時候,局長同志代表安全部門對我表示了感謝,並要我注意人身安全,同時,要求我對有關材料的內容進行保密,說這樣更利於他們的工作,更利於案件的順利偵破。
臨走的時候,汪警官以談一下方子洲遇害案為由,又讓我到她的辦公室就坐,又給我倒了一杯水。除了希望我相信她、相信安全部門的破案能力之外,她再次強調要我對材料的內容保守秘密,並把這個問題提高到國家利益的高度來認識。而後,她微笑著,試試探探地說:“不知道你是否清楚方子洲同志犧牲時的情況?”
方子洲的遺體是被肢解後放入塑料口袋的,他的死亡過程,我從來不敢想,更不敢觸及,我強迫自己對這一幕進行永遠的心靈封閉。我關心的只是殺害方子洲的兇手是誰?是否抓到?
汪警官見我沒說話,就一字一頓地告訴我:“這夥喪心病狂的犯罪嫌疑人已經在我們的監控之中!”
“他們是啥子人?!你們啥子時候進行抓捕!?”我有些失態地大聲問。
汪警官沉默了。她又起身給我的杯子裡倒了水,待我的情緒平靜了,才做出好心狀,答非所問地告訴我:“方子洲同志是被裝有消音器的手槍突然擊中頭部身亡的。他犧牲時沒有過多的痛苦。我一直想告訴你這一點,以減輕你的痛苦。”
我不希望此時開啟我對方子洲的痛苦回憶,就木然地沒吭聲。
汪警官繼續說:“我們安全部門已經給他準備了一份事蹟材料,除了準備給予表彰外,還準備在國家民政部門為他申報人民英雄的稱號。只是要等這個案子全部破了才能進行!”
我不知道汪警官的話是真是假,但是,方子洲終於在別人的嘴裡獲得了認可,終於有人稱他的死亡為犧牲,終於有人給予他了英雄的稱謂。雖然這個人並不是被我敬重的人,但是,我的心靈依然控制不住地震顫,淚水也依然無聲無息地奪眶而出。
汪警官走過來拍了我的肩,安慰並叮囑我:“人死了不能再生。你自己要多保重,注意安全,有問題及時和我通報!”
回到宿舍,我越想越感覺不對勁兒。我想,汪警官的千言萬語之中,她最想和我說的一句話應該就是“有問題及時和她通報”!我的材料已經交出了,剩下就沒我什麼事兒了。他們反覆強調要求我保密,但是,我保密的結果就是除了汪警官和那個局長之外,任何一個部門都永遠不知道這個案情!而且,案情已經異常明顯,直接抓人就是了,殺人者償命!欠債者還錢、還命!為什麼還要等待!?如果那汪警官再像以往一樣,取了材料之後束之高閣,案件再如石沉大海,我又有什麼辦法?我豈不是被汪警官及孟憲異之流玩弄了一把?我怎麼對得起方子洲和章亦雄的在天之靈呢?
於是,我又把《“噬金案”調查》複印了一份,準備交到京興市市委、市政府去。文書記、謝市長難道不比汪警官更代表國家利益嗎?雖然這個案子涉及到謝市長的女兒和女婿,但是,我想在正義與親情面前,他謝市長自然能分清楚孰輕孰重的。如果再不行,我立刻啟動我的郵件群發軟件,讓全國甚至全世界的人民去明斷是非曲直!
京興市的市中心大街上依舊是車水馬龍的,並沒因為方子洲和章亦雄的離世而帶來半點冷清。我又來到了市委大院的大門口,但是,這次我沒從這裡進去,我知道開會和上訪都需要從市委大院的西門進入。
一個持槍的武警戰士把我擋在了西門的入口處。
“請問,你想幹嗎?”武警戰士雖然用詞客氣,但卻對我威嚴而冷漠。我知道,我在他的眼裡,就像汪警官在我的眼裡一樣,不一定是個好人。
“告狀!”我回答得簡單而毫不含糊。
“請到傳達室登記!憑條進入!”我正準備轉身,突然身後傳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小柳吧,您怎麼會上訪?是有什麼情況要反映吧?”
我回頭看時,原來這個男人不是別人,正是涉案人員,也是現任辦公廳主任助理耿德英!他向武警戰士出示了自己的證件,說我是找他反應情況的,就把我領進去了。
我除了尷尬,更感到陰森,如果我的材料被眼前這個披著人皮的惡狼看到了,我想,他會利用手中的權力,編制出各種理由不讓我再走出市委大院的門!方子洲的昨天也就可能是我的今天!
我心裡正忐忑不安的時候,耿德英問話了:“小柳,您到市委反映什麼問題呢?我是市政府的辦公廳主任助理同時還兼任著信訪辦的主任呢!您踅摸到我,是正對口的!”
我忽然有一點明白了汪警官的良苦用心,如果罪犯就是當權者,法律執行起來的確複雜而危險!如果向執法者、罪犯二者合一的人洩露案情,更無異於引火燒身!
“反映銀行無序競爭和沒誠信的問題!”我撒了謊。我現在突然明白了什麼是善意的謊言。
“是合作銀行通過人員招聘吸納存款的事兒嗎?我知道那個姓駱的行長曾經非常勢力小人地耍弄了您!”耿德英微笑著說。
他這麼一說,我又開始心虛了。他能知道我在合作銀行的不快遭遇,就不知道我和方子洲的關係嗎?他知道我和方子洲的關係就不能猜測出我手裡可能留有方子洲的材料嗎?
“有一個複印了不曉得多少份、在互聯網上遍地開花的材料,我要親手交給文書記!”我有意貶低材料的價值,以此增加我人身安全的係數。
耿德英爽朗地笑了,用好聽的男聲說:“複印得滿天飛的材料還給文書記幹嗎?”
我支吾著:“有些內容我要親自解釋。”
“文書記出國去了!要一個月以後才能回來!”
“謝市長呢?”
“下鄉去了!解決農民的負擔過重問題!”
我感到失落了,擔心是耿德英有意糊弄我,腳跟著耿德英一塊兒走,心卻不知所措。
耿德英見我一副迷惘的樣子,開始進攻了:“要不,您把材料留給我,我轉交給他們?”
我支吾著:“這樣好!這樣好!可¨¨¨今兒我只帶來了一份材料,一會兒一個記者還要採訪,我怕¨¨¨”
耿德英眼睛一轉:“那我再給您複印幾份嘛!”
我趕忙推脫:“不必!不必!我怎麼敢勞你大駕呢!我過幾天郵過來就是了。”
我怕我這樣落荒而逃引起耿德英的懷疑,就故作熱情地說:“我長這麼大了,還從來沒見過大領導的辦公室呢?耿主任,你可不可以請我到你辦公室玩玩?”
耿德英的臉上立刻有了光彩,連聲說:“好呀!好呀!不過,我可算不上大領導,真正的大領導是文書記、謝市長。”
耿德英雖然嘴上說得好聽,但是,他不但沒帶我看文書記的辦公室,甚至根本就沒帶我進入市委的辦公大樓。這樣一來,我就沒任何機會把材料塞進文書記的辦公室了。他直接帶我進了市府的辦公樓,上了鋪著暗紅色化纖地毯的三樓,我和他一塊兒走進了一個寬大卻陳舊的辦公室。
耿德英在暗紅色的寫字檯前就座之後,指一指隔壁,說:“謝市長就在我的隔壁!我是領導隨叫,我就隨到!整日裡唯恐出錯,提心吊膽,伴君如伴虎喲!”
我的心不覺一顫:向謝市長辦公室裡塞材料的機會不是就在眼前了嗎!
我向耿德英要了一杯茶,有意嗲著嗓子與他調侃和周旋,一會兒是詩歌詞賦,一會兒是金融改革,說了半天也沒再提我那材料半個字。
大約半個小時之後,我突然問:“咱們這兒有洗手間嗎?”
耿德英似乎對我的意圖沒有半點察覺,很熱情地指點道:“有,市府再廉潔,也不至於沒洗手間吶!”
我順著他的指點出門,手裡當然沒忘記帶上我的材料。
耿德英又熱情地提醒我:“我們這兒設備齊全,不需要自帶什麼的。”我明白他是說洗手間裡配備了衛生紙,讓我把裝著材料的包放在他的辦公室裡。
我自然不會上他的當,便故作扭捏地笑一笑,回答說:“還是用自己的東西好!”
我強作漫不經心的樣子,一步一步地慢慢地出門。可我的腳剛一邁出他辦公室的門檻,我的身影才在他的視野裡消失,我就像被彈簧彈射出去一般,一下子就躥到了謝市長辦公室的門前,以比閃電慢不了多少的速度把挎包裡的材料從辦公室地下的門縫裡塞了進去。
這個時候,我的心彷彿要從嘴裡躥出來一般,狂跳不止,而且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臟被擠壓得疼痛難忍。我屏住呼吸起身,快步向洗手間走去,為了讓耿德英知道我的確去了洗手間,我有意把高跟鞋踩得“嘎嘎”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