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商銀行總行突然實行了一項新的人事制度,叫作內部退養制度。規定學歷在大專(含)以下,年齡在五十歲(含)以上的幹部,都要實行行內提前退休;人可以不來上班,基本工資可繼續由總行按照原來標準發放。
這一舉措是經總行黨組討論通過,總行李鼎銀行長籤批同意、吳副行長在全體職工大會上親自宣佈的。大會上,吳副行長講解説,實行這一人事改革制度的意義重大,它不但可以解決國有銀行總行幹部能上不能下、能進不能出的問題,還給新入行的青年員工提供了更多的上升空間,為老同志,特別是能力差、身體弱的老同志解決了老有所養、老有所依的後顧之憂。
大會上,吳副行長還宣佈了驚人的消息:為了支持和配合總行黨組的這一舉措,他吳副行長作為總行的副行長,因為年齡和學歷均在下崗之列,也積極主動地申請行內退休了!
而實際上,包括吳副行長、孫飛龍處長在內,在總行能夠達到此提前退休標準的只有男女十幾位老同志,而且都是身體不佳、學歷偏低、知識完全老化之人。他們還不知道國商銀行之外的市場經濟到底是怎麼回事,對國商銀行這種福利一般的安排,依然不滿,甚至忿忿不平,除了外出光照市的老孫之外,全部下崗人員還集體到總行李鼎銀行長辦公室門前靜坐示威,提出的口號是:
“一顆紅心永幹革命!”
“活到老幹到老!”
“小車不倒只管推,焦玉祿精神放光輝!”
吳副行長雖然已經辦理了退休手續,但是,依然不得不發揮餘熱,在總行行長會議室,給這十幾位革命老同志做思想工作。
這個會議室位於十八層,很大,足足可以坐下百餘人,是國商銀行高級幹部開會和研究問題的地方。主席台上還有投影機、銀幕、可視電話等最先進的設備。現在,十幾個下崗老同志下崗之後,倒突然享受了高級幹部的待遇,聚在會議室的一個角落裏,各個都是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
吳副行長依然坐在主席台上,孤孤零零的一個人,沒有了往日作報告時的奕奕神采。他哭喪着老臉、耷拉着眉,那原本是灰白色的頭髮,現在已經全部急成銀白色了。
其實,他何嘗捨得他那總行副行長的寶座!那可是個金不換的位置!無奈的是,不知道從哪裏飛來個毛賊,把他的嫌疑經濟犯罪的材料郵到總行監察室、人民銀行總行和X檢察院,進行了反映,而且一時半會兒的,看來也無法矇混過關,因為,現在正是黨的三講學習搞得如火如荼時期,他的東窗事發,無異於成了典型,無異於給國商銀行和黨的光輝形象摸了黑。與其説等着自己被雙規——在規定地點、規定時間內交代問題,倒不如自己先急流勇退了事!
於是,吳副行長經過幾天幾夜的思想鬥爭之後,想了這麼一個避重就輕的金蟬脱殼之計,他給總行李鼎銀行長提出了實施內部退養的計劃,並把自己列入其中。想自己退休了,就可以規避或者減輕處罰!
李行長自知老吳的問題自己是無法也不應該進行保護的,同時,鑑於內部退養計劃符合現階段國商銀行的實際情況,再考慮國商銀行的形象問題(在位行長出問題總比退休幹部出問題難辦得多!)就同意了這個計劃。
説來也巧,這X檢察院的副檢查長姓丁,叫志剛,原來在參股銀行總行工作過,還曾經與庫辛勤同過事,對銀行高級領導的犯罪行情、特點、手法可謂一清二楚。在他的帶領下,X檢查院和配合工作的X公安局的同志通過指紋鑑定,很快確認了郵寄來的髒物確屬吳副行長無疑。於是,丁副檢查長馬上拿着搜查證、逮捕令找到了總行李鼎銀行長。
在大是大非面前,李行長痛定思痛之後,代表總行黨組,毫不猶豫地毅然同意了對原副行長——吳渡家的搜查和對其本人的逮捕計劃,同時,一個大行長也不得不對丁副檢查長諂笑着,希望檢察院在執行過程中,能夠給國商銀行和吳渡同志本人留一點面子,儘量減小負面影響。
丁副檢查長當然知道金融在國民經濟中舉足輕重和敏感的地位,於是,就點頭同意了。
於是,吳渡同志正在按照李行長的安排,繼續在會議室給下崗員工作思想動員工作的時候,丁副檢查長帶隊,檢察院、公安局卻聯合出動,竟在吳大行長家搜查出勞力士手錶八塊,金條兩塊,美元存摺一個,內存美元十萬,人民幣儲蓄存摺兩個,內存人民幣二百多萬!
當丁副檢查長帶着X檢察院的同志再火速趕到總行行長會議室,準備對吳渡進行逮捕的時候,吳副行長還在繼續對十幾名下崗職工做思想政治工作呢!
此時,他聲色凝重而陰鬱:“同志吶,中國已經入關一年了,國家對金融業的壁壘保護不會太長久了!我們一定要放棄官本位的思想,樹立市場經濟的風險意識!市場經濟的風險意識是什麼呢?説到底就是一句話:靠自己的本事吃飯,不要以為還有誰會白養着誰!”
台下一個光頭老者喊:“前些年,我們的工資只有幾十塊錢、幾百塊錢,沒有什麼額外收入和積蓄,光講奉獻了!可老了,卻來了市場經濟!孩子上學要交幾萬贊助費,上不起;有病了,藥費更是貴得看不起!我們提前下崗,怎麼支付這些開銷嘛!”
一個滿臉陰沉的老太太也發言了:“有職有權的得撈全撈夠了,他們回家沒有問題,可我們沒有撈到什麼的,還要在北京這樣的高消費城市生活!”
吳副行長聽到“有職有權的得撈全撈夠了”這句話,不自覺地顫抖了一下,遙想自己輝煌的過去、細思自己尷尬的現在、再展望自己未知的未來,他苦笑了:“轉軌時期,各個階層的人,誰都有説不出的痛!”
話音剛落,吳副行長突然發現會議室門口來了身着蘭色制服的檢察院幹警,立刻,他似乎就明白了什麼,便對門口矮小精幹的丁副檢查長及其一行揮手示意,讓他們梢等一下。而後,他對着話筒,深沉地開了腔:“現在,是中國的經濟轉軌時期,金融體制上的空子很多,但是,我們還應該以一顆平常心待之。老老實實作人、平平淡淡生活才是真!”
見檢察院的同志沒有興趣聽自己繼續羅嗦,直接走進了會議室的門,吳副行長面部肌肉開始抽搐了,他明白自己此生作報告的時間已經無多,他發揮生命餘熱的機會恐怕也就這麼一會兒了,便趕緊説道:“作為一個人,相對於組織和命運來説,都是渺小的。我們大家不要再提意見了,為了中國金融業的生存,大家就都聽從組織的安排和命運的召喚吧。我寫了一首小詩,與大家共勉。詩的名字叫《樂樂樂》,我讀給大家聽:
人樂不苦不樂,
樂不隨心難樂。
難樂能樂是樂,
知足常樂真樂!”
説罷,吳副行長便主動下台,與丁副檢查長作朋友狀,打個招呼,並熱情握手,而後,艱難轉身,面帶難看的笑容,走出了會議室的門。
下崗的職工們竊竊私語:“什麼樂樂樂!我們連飯都吃不飽還樂樂樂吶!”
“附庸風雅、吟詩作畫是有錢人的專利!”
“吳副行長這是什麼意思?莫不是他犯事了吧!”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吳副行長對羣眾的議論只當沒有聽見,在國商銀行總行的地界上,他始終努力保持着自己那行長的風度。他走在前面,讓檢察院的同志跟在後面,下了樓,直到停在銀行大門口一輛白色的特種吉普車跟前(那車身上寫着兩個蘭色的大字:“檢查”),吳副行長才終於放鬆了自己,再沒有了總行副行長的風度和架子,像個沒有吹足氣的塑料人一樣迎風搖擺起來,他的一張老臉抽搐着,滿是大汗。他見車的前後排都有人,而特種吉普車的後箱寬大並裝着鐵護攔,便艱難地苦笑着:“我是不是要坐後備箱裏?”
丁副檢查長見吳副行長這副模樣,被逗樂了,心説:“早有這麼好的態度,你原來幹嗎犯罪呀!”嘴上卻很嚴厲地回答:“坐前面!你是人,不是狗,幹嗎坐後備箱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