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唯一的一條大街上,走來一支奇形怪狀的討飯隊伍,這支奇怪的隊伍引起了縣城居民的好奇,旁邊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人。其實,這一帶屬於貧困地區,每年青黃不接的季節,
農民集體外出討飯早已蔚然成風,縣城的居民也已司空見慣,本來沒什麼可奇怪的。但這支討飯隊伍卻很引人注目,因為這裏面居然有北京知青,特別是還有女知青,這倒是件新鮮事。還有,往年討飯的農民都很安靜,他們在乞討的時候都是小聲哀求,絕不喧譁。可今天這支討飯隊伍卻鬧鬧嚷嚷,很是熱鬧,縣城的居民們都鬧不明白,討飯吃怎麼可以如此氣壯如牛,就象誰該他們的。
鍾躍民和鄭桐穿着借來的四處露棉花的破棉襖,腰裏扎着草繩,一手端着破碗,一手拿着打狗棍。他們的身後是石川村老人和孩子組成的討飯隊伍,曹剛、錢志民、蔣碧雲等知青們夾雜其間。
鄭桐眼鏡後面的一雙眼睛滴溜溜亂轉,哪裏人多就往哪裏擠,他舉着一個邊緣已成鋸齒狀的粗瓷破碗拚命向人羣裏湊,嘴裏還大聲唸叨着:“大爺大娘們,大叔大嬸們,大哥大姐們,革命戰友們,可憐可憐我們吧,我們已經三天沒吃飯啦,快扛不住啦,給口吃的吧……”
人羣象躲避瘟疫一樣四散躲開,鄭桐舉着破碗窮追不捨,連曹剛和錢志民等人都看不下去了,這簡直是起鬨架秧子,哪裏是討飯?
曹剛批評道:“鄭桐,你他媽窮追人家大姑娘幹什麼?瞧把人家嚇的,你是要飯還是搶人呢?”
鄭桐壞笑着:“這你就不懂了,一般大姑娘都心眼兒好,看哥們兒可憐,保不齊就把錢包掏出來了。”
錢志民笑罵道:“你丫悠着點兒,鬧不好飯沒要着,倒把咱們當流氓抓了。”
鍾躍民對圍觀的人羣雙手抱拳:“父老鄉親們,大爺大娘們,我鍾躍民初到此地,討飯謀生,請鄉親們多多包涵,有錢您就捧個錢場,沒錢您就捧個人場……”
鄭桐笑道:“躍民,你這路子不對,這他媽哪兒是要飯的?這是天橋賣大力丸的。”
鍾躍民剛醖釀好情緒就被鄭桐攪了,於是他便煩了:“去去去,一邊要飯去,你要你的,看我幹什麼?各人有各人的路數,甭管白貓黑貓,要着飯就是好貓,哎喲,我操,我怎麼渾身癢癢?壞啦,壞啦,這件棉襖上有蝨子,鄭桐,快幫我撓撓背。
鄭桐幸災樂禍地笑道:“你才發現?我剛一穿上就明白啦,這哪兒是棉襖?整個兒一動物園,這蝨子也太孫子了,你就在背上溜達溜達得了,老二那也去,害得我撓都不敢撓。”
鄭桐把手伸進鍾躍民的後背撓癢。
鍾躍民舒服得半合着眼對大家説:“大家都散散,分頭行動,別在一起聚着,蔣碧雲,你扶着張大娘,單走一路,知青們都各自找一個老人或孩子帶着,曹剛,你別一副大爺相兒,這象要討飯的嗎?比人家施主還牛,鄭桐,把你那破眼鏡摘了,你這也不是要飯的形象,整個兒一摘帽右派。”
大家都默認了鍾躍民的權威,真把他當成了負責人,討飯隊伍分散走開了。
鍾躍民叫住鄭桐:“鄭桐,你別走,我背上還癢呢,再給我撓撓。”
鄭桐急着要走:“躍民,咱這可是幹正事呢,你別耽誤我要飯。”
“耽誤不了,你就跟我走吧,把口袋準備好,省得一會兒裝不下。”
鄭桐半信半疑:“躍民,你爸參加革命之前,是不是當過丐幫幫主?你丫怎麼這麼輕車熟路?”
蔣碧雲扶着石川村七十多歲的張大娘在一處臨街人家的門口乞討,臨街門裏走出一箇中年婦女奇怪地望着她們。蔣碧雲嘴張了張,卻什麼也沒説出來,她實在開不了口。
中年婦女問道:“姑娘,你們是幹什麼的?”
蔣碧雲漲紅了臉,艱難地説:“我們……是討飯的。”話沒説完,她的眼淚便滴落到胸前。
中年婦女的眼圈兒也紅了,她同情地問:“是插隊知青吧?”
蔣碧雲點點頭。
張大娘顫巍巍地伸出手:“他大嬸,可憐可憐我老婆子吧,村裏斷頓啦。”
中年婦女嘆了口氣,進門拿出一個饃:“唉,做孽呀,姑娘,拿着。”
蔣碧雲接過饃,流着淚連連鞠躬:“謝謝大嬸,謝謝大嬸。”
她把饃掰成兩半,遞給張大娘一半,白髮蒼蒼的張大娘接過饃,迫不及待地啃起來。蔣碧雲輕輕咬了一口,眼淚又湧了出來,她再也忍不住了,終於嗚嗚地哭起來。她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屈辱,一個堂堂正正的人為什麼會淪落到討飯的地步?難道這就是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張大娘可沒有蔣碧雲的感受,她邊啃饃邊勸道∶”姑娘,有饃吃還哭啥?你是不習慣哩,往後習慣了就好了,我剛嫁到石川村時也不習慣去討飯,那年我剛生了娃,家裏就斷了糧,我死活不去討飯,我男人就打我,不去也得去,咱農民就是這命,我男人打人可狠呢,可真把我打怕了,我抱着娃就去了,後來就習慣了,五十多年了,年年都討飯,只記得有兩年莊稼收成好,沒討飯,咱石川村世世代代都是這麼過來的。”
蔣碧雲吃了一驚∶”五十多年裏只有兩年沒討飯?”
“可不是嗎,我記得很清楚,那都是雨水好的年景,不旱不澇,這樣的年景太少了。”張大娘説話時已經把半個饃啃光了。
蔣碧雲感到一種強烈的震撼,嘴上卻什麼也説不出來,她無法表達自己的感受,只是呆
呆地望着張大娘。她在想老人的話,習慣了就好了,這就是我的命嗎?
鍾躍民和鄭桐可沒有蔣碧雲這種屈辱感,他倆都善於把生活當成遊戲來玩,而且總能在遊戲中發現新的樂趣,這會兒他倆正玩得高興。
鍾躍民站在一處臨街的高台階上,甩動破棉襖,雙手擎破碗,擺出京劇《紅燈記》裏李玉和的造型大吼一聲:
謝——謝——媽。
臨行喝媽一碗酒,
渾身是膽雄赳赳,
鳩山設宴和我交朋友,
千杯萬盞會應酬
……
“好!”看熱鬧的人羣中傳來起鬨叫好聲。
“再來一段”。
鍾躍民拱拱手道:“哪位先給點兒吃的,肚裏沒食,唱不動啦。”
一個小夥子扔過兩個燒餅:“接着。”
“謝謝”。鍾躍民接住燒餅,分給鄭桐一個,兩人狼吞虎嚥吃起來。
有人喊:“快點兒吃。”
鍾躍民被噎得直翻白眼:“就……完……”
鄭桐邊啃燒餅邊撐着口袋向人羣乞討,人羣紛紛散開。他憤怒地追逐着人羣,嘴裏不乾不淨地罵着∶”才他媽聽完戲就想跑?你們這些人怎麼老想不勞而獲?想白蹭戲是怎麼着?都他媽給我站住,一羣沒良心的東西。”
小縣城的居民還沒見過這麼橫的要飯的,看他這意思,不給就要揍人,當年的丐幫也沒這麼不講理。況且鄭桐的打狗棍也很醒目,這不是一般乞丐使用的那種細細的棗木棍,而是一根頭粗尾細的鎬把,看着就很嚇人。居民們紛紛躲避,鄭桐撐着口袋緊緊跟着一個穿中山裝的中年人,那中年人最後竟撒開腿跑起來,鄭桐越想越氣,他認定這人是個捨命不捨財的小氣鬼,還真想用鎬把敲他一下,他一鼓作氣地把中年人追出幾百米遠才拎着空口袋回來。
鄭桐罵罵咧冽地返回原處,見鍾躍民正嘻皮笑臉地向一個青年婦女湊過去,那婦女大驚,連忙躲開,鍾躍民鍥而不捨地追逐着。
那婦女跑進一座院子,鍾躍民追到院子門口,向裏張望。
一個男人拎着擀麪仗氣勢洶洶地從院子裏迎出來,鍾躍民立刻轉身逃竄,那男人插着腰,破口大罵。
鄭桐樂得一屁股坐在台階上。
鍾躍民臊眉搭眼地返回來,解釋道:“那哥們兒大概以為我在拍婆子,我他媽有病是怎麼着?跑到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幹這個?那女的呲着一對黃澄澄的大板牙,看着跟象牙似的,我心説模樣不好心眼兒總該好點兒吧?誰知心眼兒也不好,一點兒同情心也沒有,見了咱要飯的,不給也就算了,還指使男人抄擀麪仗,有這麼欺負窮人的麼?。”
鄭桐樂得直不起腰來∶”誰知道你是要飯還是調戲婦女呢?連我都看不出來,難怪人家丈夫跟你急了。”
鍾躍民長嘆一聲∶”看來這小縣城裏的人也不好糊弄,得想點兒別的轍。
鄭桐抖抖空口袋嘲笑道:你還真事兒似的?拿個口袋來,你大概是想吃飽了肚子,再扛回去一口袋,做什麼夢呢?”
鍾躍民搔搔頭皮説:“看來要飯也得學點技巧,怎麼才能把人的同情心調動起來,咱倆身強力壯的,不是弱者形象,穿得再破爛也沒用,人家把咱們當成了農村二流子了。”
鄭桐一拍腦門:“有啦,咱從村裏帶出了不少孩子,穿得都象叫花子似的,咱找個孩子來個賣兒賣女怎麼樣?我找張紙,上面寫,生活所迫,忍痛賣兒。給孩子腦袋上插個草標,當街拍賣,咱倆只需往牆根兒下一坐,裝出一副飢寒交迫的樣子就行了。”
鍾躍民搖搖頭:“餿主意,鬧不好讓警察把咱們當人販子抓了,就你這右派形象很容易讓人往政治上扯,不説你是向黨猖狂進攻,至少也是成心給社會主義抹黑,你見過幾個叫花子戴着眼鏡要飯?我説怎麼要不着吃的呢?都是你這形象給鬧砸了。”
“我操,你不説你要飯的手藝太潮,倒賴我形象不好,你丫往那兒一站,兩眼就滴溜溜亂轉,一副老奸巨滑的模樣,很容易讓人懷疑你是化了妝的台灣特務。”
鍾躍民抄起打狗棍要揍鄭桐,鄭桐忙用打狗棍招架。兩人似乎忘了飢餓,在大街上打鬧起來。
曹剛匆匆跑來,他離着老遠就喊上了:“躍民,不好啦,郭潔和錢志民他們出事了。”
鍾躍民驚問:“怎麼回事?”
“郭潔順了人家一塊臘肉,錢志民掩護,結果讓人家抓住了,正捱揍呢。”
鍾躍民抄起鎬把説:“快叫咱們的人,都帶上棍子,把郭潔他們搶回來。”
曹剛心急如火扭頭就跑。
鍾躍民緊了緊腰上的麻繩,對鄭桐道∶”好久沒打架了,今天該練練啦,你行嗎?”
“沒問題,哥們兒手正癢癢呢,抄傢伙,走!”
錢志民和郭潔站在路旁,街對面是個肉店,一個肉案板擺在店門口,上方掛着幾塊臘肉。那臘肉很誘人,瘦肉部分是紫紅色的,肥肉部分是臘黃色的,還往下滴着油。兩個扎油布圍裙的售貨員站在肉案後面聊天。
錢志民和郭潔看着臘肉便兩眼發了直,他們剛才什麼也沒要着,早已餓得兩眼發花,這才知道要飯也不那麼容易,他們去了一個飯館,想揀點兒顧客吃剩下的食物,誰知這小縣城的人都節省慣了,根本沒有剩東西的習慣,臨走時連麪湯也一口喝掉,這樣的飯館,本地乞丐從來不去,因為去了也是白搭。錢志民和郭潔在飯館門口觀察了一個小時,發現食客們走後,他們的碗乾乾淨淨的,簡直用不着洗了,兩人失望地走開。
此時,錢志民和郭潔望着那塊臘肉便產生了些幻覺,他們似乎看見那塊臘肉上長出了一隻小手,那小手越來越長,竟探過了馬路,輕輕撫摸着他們空空的胃囊,錢志民和郭潔感到那隻小手很温柔,不但撫摸着他們的胃,甚至還勾着他們的魂兒,於是他倆便對那塊臘肉產生了某種依戀。
錢志民目不轉睛地凝視着臘肉,嘴裏喃喃道:“中間那塊臘肉最大,大約有七八斤,你彈跳沒問題吧?”
郭潔目測着助跑的角度和距離説:“沒問題,打籃球時的籃板也就這麼高,哥們兒可是我們學校籃球隊的主力。”
錢志民下了決心:“你摘下來就跑,我給你斷後。”
“看我的。”郭潔開始助跑,他斜着穿過馬路,速度越來越快,轉眼就衝到肉案前,縱身竄起,一個標準的貫籃動作,那塊最大的臘肉被摘到手,郭潔提着臘肉拚命地跑。
肉案後的兩個售貨員愣了片刻,便大叫着追出來。
錢志民適時地掀翻了路邊一張賣吃食的桌子,兩個售貨員被絆倒,錢志民轉身就跑,兩個售貨員大罵着從地上爬起來繼續追。
錢志民犯了個很嚴重的錯誤,他為了滯阻售貨員的追趕,便不斷地給追趕者製造障礙,在一個雜貨店門前,錢志民掩護郭潔提着臘肉跑過。兩個售貨員邊跑邊喊地追來。
錢志民掀翻一摞荊條筐,無數只荊條筐在地上滾動。追趕者用腳踢開荊條筐,憤怒地繼續追趕。此舉惹怒了雜貨店的售貨員,他們也加入了追趕者的行列。
錢志民和郭潔跑過一個小吃店門口,店門前擺着幾張桌子,幾個當地居民正在捧着大碗吃麪。小吃店的夥計在案板上熟練地拉麪,將拉好的麪條扔進鍋裏。郭潔提着肉兔子般地竄過人羣,錢志民隨後連連掀翻了三張桌了。桌子上的碗碟,食物紛紛落地,碎片飛濺,湯汁四溢……
小吃店的夥計們大怒,也紛紛抄起傢伙追上去。
錢志民的滯阻戰術作用不大,反而激起了公憤,縣城裏的居民們還沒見過這樣猖狂的賊,按照他們以往的經驗,偷了東西的賊一般都自知理虧,只會沒命地逃竄,哪有這樣的賊?偷完東西還這麼轟轟烈烈?
郭潔提着肉慌不擇路地鑽進一條小巷,錢志民隨後跟進去。他們根本沒注意巷口掛着”此巷不通”的牌子。
亂哄哄的人羣追到巷口紛紛停下,不慌不忙地向小巷裏走去。
郭潔和錢志民在小巷盡頭的一堵牆前絕望地回過身來。
一羣追趕者虎視眈眈地一步一步逼近了,他們的臉被憤怒扭曲着……
郭潔和錢志民被五花大綁地押回肉店門口,幾個當地青年正在毆打他們,他倆臉上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
一羣圍觀者在起勁地喊着:“打、打死這些賊娃子。”
“給他們掛牌子游街。”
圍觀的人羣突然大亂,紛紛逃散躲避……原來是鍾躍民帶着幾個男知青,每人手持一根棍子撲上來,不問青紅皂白,照人羣橫掄過去。正在毆打郭潔、錢志民的幾個當地青年被一陣亂棒打得抱頭鼠竄。
鍾躍民割斷郭潔、錢志民身上的繩子,他倆紅着眼抄起肉案上的切肉刀武裝起來,知青們互相掩護着奪路而逃。
四處逃散的當地人又重新聚攏到一起,紛紛抄起傢伙向知青們追去。
這是鍾躍民下鄉以來最興奮的一天,此時他身上洋溢着一股破壞的慾望,巴不得把這個縣城鬧個底兒朝天,出一口多日鬱悶在心頭的鳥氣。如果這時他手裏有個炸藥包,他也敢點燃了扔出去。
知青們逃到縣城唯一的十字街口都停住了,他們發現不同的方向都有黑鴉鴉的人羣湧來,這次事情可鬧大了,縣城的居民都紅了眼,這會兒就是乖乖地投降也晚了,他們會被憤怒的人羣活活打死,退路是沒有了。
鍾躍民帶頭闖進路口的一個飯館,知青們緊隨其後退進飯館,他們用桌子、板凳等雜物堵塞了大門。
追趕的人羣怒火中燒地動手拆除障礙物,企圖衝進飯館。知青們抱出廚房裏的碗碟,向進攻者雨點般地打去。
進攻一方終於拆除了門口的障礙物,衝進飯館,知青們邊打邊退,沿着樓梯退到了二樓。幾個當地小夥子衝上樓梯,被鍾躍民和鄭桐一陣亂棒打得沿着樓梯滾下去,進攻者們前仆後繼地衝上來,鍾躍民和鄭桐有些手忙腳亂,眼看抵擋不住了。這時曹剛拎着一個泡沫滅火器向進攻者迎頭噴去。進攻者們被噴得滿頭白沫兒,不得已而退下。鄭桐大喜,忙拖出消防水龍帶,打開閥門,水槍噴出強大的水柱,劈頭向進攻者們噴去。樓梯上的幾個當地人被強勁的水柱噴下樓梯。進攻一方用碎磚,石頭雨點兒般地向樓上扔去……
在縣城的另一條街上,李奎勇和七八個知青正在閒逛。
李奎勇是笫二批來陝北插隊的知青,和鍾躍民他們在時間上相差了一個月。他一來就到處打聽鍾躍民,但在陝北插隊的北京知青有數千人,他一直沒有打聽到。今天是個趕集的日子,李奎勇和幾個知青也是第一次到縣城來,
兩個男知青迎面跑來∶”奎勇,一夥北京知青和當地人打起來了,咱們管不管?”
李奎勇一揮手:“走,去看看。”
知青們紛紛向出事地點跑去。
這時鐘躍民等知青們已經退到飯館的房頂上了,當地人搬來兩架梯子,正在往房頂上爬,鍾躍民和鄭桐合力用棍子頂翻梯子,梯子倒下,爬到一半的兩個當地人也被仰面摔下。
房頂上的知青們掀起瓦片向下砸去,滿街的圍觀者紛紛躲避。進攻一方也用石塊,磚塊回敬房頂上的知青。一時間十字路口磚頭瓦片滿天飛,連相鄰的商店和民居也遭了殃,窗户上的玻璃都被打得粉碎。
這時李奎勇帶人匆匆趕到,他一眼就發現站在房頂上忙乎的鐘躍民,頓時吃了一驚,他意識到鍾躍民一夥今天把亂子鬧大了,沒有官方介入,今天恐怕是收不了場。
李奎勇對身邊一個知青喊道:“快去找縣知青辦的人,讓他們趕快來人,不然要出大事。”
那個知青點點頭剛要走。
李奎勇又想起了什麼:“回來,今天來縣城的北京知青不少,你只要碰見他們,就叫他們到這兒來,人越多越好。”
報信的知青跑遠了。
李奎勇雙手做喇叭狀大喊:“鍾躍民,我是李奎勇。”
房頂上的鐘躍民發現了李奎勇,他高興地大叫:“奎勇,你分在哪個公社?”
李奎勇喊:“紅衞公社白店村,你呢?”
“我在土城公社石川村,有空兒到我那兒去玩。”
“躍民,再堅持一會兒,縣知青辦的人馬上就來。”
鍾躍民滿不在乎地説:“沒事,哥們兒堅持到天黑沒問題,讓他們有能耐就點火燒房。”
李奎勇同村的一個知青向房頂上喊:“哥們兒,是北京知青嗎?哪個學校的?”
鄭桐回答:“育英的、海淀的,還有石油附中的,你們呢?”
“我們是師院附中的,咱不是外人呀,都是海淀區的,哥們兒,彆着急,我們幫你。”
鄭桐一邊扔瓦片一邊喊:“你們來了多少人?”
“放心吧,有的是人,今天各公社來的北京知青有好幾百,都往這兒趕呢。”
鍾躍民站在房頂上四處?望,果然發現路口的不同方向都有知青向這裏湧來。北京知青越聚越多。
李奎勇從一個當地人手裏搶了一根扁擔大吼道:“北京知青們,都抄傢伙,跟我上啊。”他一馬當先向當地人衝去,北京知青們紛紛揀起磚頭,一窩蜂地向前衝去……圍攻飯館的當地人膽怯了,紛紛後退,雙方形成對峙狀……
一個知青高喊着:“縣知青辦馬主任來了。”人羣紛紛讓開一條路。
縣知青安置辦公室馬主任帶着幾個警察擠進人羣。
這是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個子不高,但顯得很精幹,他揚起手臂高喊道:“同志們、鄉親們,我是縣知青辦的馬貴平,今天發生的事,縣委非常重視,派我來處理此事,請同志們相信縣委,一定會妥善把此事處理好。”
一個當地人喊:“不行,北京知青偷東西,還打人,不能饒了他們,要給他們掛牌子游街。”
當地人喧譁起來,羣情激奮。
李奎勇大怒:“去你媽的,北京知青都偷了東西?還掛牌子游街?想欺負我們北京知青,你動一下試試?非踩平了你們縣城。”
那人舉起一把斧子:“你罵人?你敢再罵一句?”
李奎勇也舉起扁擔:“罵你是輕的,我還打你丫的呢。”他身後上百號北京知青騷動起來,紛紛向前逼進……
馬主任見局勢難以控制,便果斷命令身邊的警察:“張所長,鳴槍警告。”
“砰!砰!”警察朝天鳴槍。人羣靜了下來。
馬主任厲聲喊道:“我代表縣委再説一遍,今天的事,縣委一定會妥善解決的,誰敢煽動鬧事,誰再動手,一切後果自負。”
一陣掌聲傳來。房頂上鍾躍民一夥起着哄地振臂高呼:“堅決擁護縣委的正確決定……”
馬主任抬頭看見房頂上的知青們,怒火突然爆發出來∶”你們,都給我下來……”
鍾躍民等幾個肇事知青坐在縣知青辦的會議室裏。馬主任和兩個工作人員坐在他們的對面。
馬主任的目光來回掃視着幾個肇事知青,知青們的臉上竟毫無愧色,甚至顯得得意洋洋,他的目光最後落在郭潔身上,他聲色俱厲地問:“説,為什麼偷東西?”
郭潔滿不在乎地回答:“因為餓唄。”
“餓?就是這個理由?我要是也餓了,是不是也該去偷東西?”
“那是您自己的事,也可能您比我們有覺悟,不會去偷,可我們不是覺悟低麼?只有偷東西的手藝。”
馬主任正欲發作,鍾躍民説話了:“馬主任,您消消氣,別跟我們一般見識,論年齡您是我們的長輩,應該是我們的叔叔,對不對?哥幾個?咱們一塊叫聲馬叔叔。”
知青們亂哄哄地喊道:“馬叔叔。”
“馬大叔”。
“馬大爺”。
馬主任被氣樂了:“我要有你們這些惹事生非的侄子,非少活幾年。”
鍾躍民和顏悦色地説:“要論身份,您是官,我們是草民,您為什麼是官兒呢?因為您比我們有覺悟,我們沒覺悟的就該當草民,我們要是有您這覺悟,不就都當官了麼?再説,我們本來就不是什麼好人,要不我們上這兒幹嗎來啦?”
馬主任聽着不是味兒:“我説你們不是好人了麼?照你的意思,咱陝北這塊地方,只有壞人才配來?是不是?你給我説清楚。”
鍾躍民:“馬叔叔,您別誤會,我説我們這些人,不是因為出身不好,就是因為本人表現不好,總之,在北京人家都管我們叫流氓,那些出身好的人都當兵去了,被挑剩下的才發配到陝北,您要非説陝北好,來陝北光榮,那就該讓那些出身好,表現好的人來陝北,我們去當兵,這麼光榮的事都讓我們給佔了,我們心裏也實在過意不去,是不是?哥幾個?”
知青們紛紛附和:“就是,就是。”
馬主任盯着鍾躍民道:“嗯,我看出來了,剛才一進門我就發現你那兩隻眼睛在滴溜溜亂轉,鬼主意很大,看樣子這裏你是頭兒,你叫什麼?”
鍾躍民的眼珠轉了轉道:“我嘛,叫……鄭桐。”
鄭桐蹭地蹦了起來:“我操,我算看出來了,一有什麼頂雷的事,你他媽肯定就叫鄭桐,馬主任,我揭發,我要反戈一擊,這小子叫鍾躍民,您可千萬別放過他,這小子壞透了,在北京時就不是隻好鳥兒。”
知青們鬨笑起來。
馬主任眯起眼睛凝視着鍾躍民……
鍾躍民也微笑着和他對視,目光中充滿挑釁意味……
鄭桐又開始打岔:“馬叔叔,今天知青辦是不是打算給我們辦學習班?咱學習班管飯麼?”
錢志民附和道:“要管飯我們就不走了。”
曹剛也跟着起鬨:“馬叔叔,咱這兒幾點開飯?”
郭潔問:“今天咱家吃什麼?”
馬主任站起來:“鍾躍民,你跟我來一下,其餘人就坐在這兒反省。”
鍾躍民跟馬主任走進辦公室,他嘻皮笑臉道∶”馬主任,您把我叫到這兒來,是給我開小灶麼?您千萬別太客氣,我和大夥一起吃大灶就知足了。”
馬主任盯着他説:“你算説對了,我就是來給你開小灶的。”他從抽屜裏拿出一包糕點推到鍾躍民面前,又起身倒了一杯開水:“慢點兒吃,不夠還有。”
鍾躍民愣了,滿臉狐疑地盯着馬主任。
馬主任望着鍾躍民,臉上露出慈祥的笑容。
鍾躍民馬上又恢復了常態,露出了玩世不恭的表情:“馬主任,您還是有事兒説事兒吧,我長這麼大還沒讓人這麼抬舉過,照這事兒再多來幾次,我非得心臟病不可。”
馬主任笑道:“小子,你別和我貧嘴,要是惹煩了我,我就揍你,因為我有權利揍你,你知道我是誰?”
鍾躍民油嘴滑舌地説:您是我馬叔叔呀?
馬主任點點頭:“小子,你算説對了,你叫我叔叔一點兒也沒吃虧,你才幾個月大的時候我就抱過你,我問你,你老家是湖南的吧?”
“沒錯。”
“長沙?”
“對。”
“你爸爸叫鐘山嶽?”
“您認識我爸?”
“何止認識?那時還沒你呢,遼瀋戰役時,我是你爸的警衞員,孩子,你和你爸長得太象了,我剛才一聽你姓鍾,馬上就明白了。”
鍾躍民站起來,激動地抓住他的手:“您是馬貴平叔叔?我聽我爸説起過您,您救過他的命。”
馬主任慈愛地抱住鍾躍民,鍾躍民突然有了種見到親人的感覺。
這個世界真小,沒想到在這偏僻的陝北會遇見父親的老警衞員,馬貴平這個人,他從小就聽父親講過不止一次,當年在遼西平原上圍殲廖耀湘兵團,國共雙方几十萬軍隊在狹窄的遼西平原上絞在一起,打成了一鍋粥,雙方的建制全亂了,整整打了一夜,連雙方的高級將領都親自端着槍投入了戰鬥,在那次戰鬥中,馬貴平替師長鐘山嶽用身子擋住兩發機槍子彈而負了重傷。建國以後,鐘山嶽怕耽誤了馬貴平的前途,把他送進集訓隊,集訓結束後,馬貴平當了連長,後來馬貴平隨部隊去了朝鮮,五三年,馬貴平從朝鮮回國學習,他還專程探望了老首長鐘山嶽,那時鐘躍民還不到一歲,正在保姆的懷裏大哭大鬧。馬貴平學習結束後,又返回了朝鮮,後來就和鐘山嶽失去了聯繫。鍾躍民記得父親對這個老部下很有感情,曾多次提到他,説這個馬貴平是個有情有義的漢子,這樣的人現在可不多了。
馬主任撫摸着鍾躍民的肩膀問:“孩子,你爸還好嗎?”
鍾躍民低聲説:“還在隔離審查,都一年多了。”
馬主任神色黯然道:“別説了,這不是你一家的事,我相信我的老首長,他早晚會復出的。”
鍾躍民問:“馬叔叔,您怎麼到陝北來了?”
“五三年年底我在朝鮮負了傷,傷好了就轉業到這裏,孩子,我問你,今天的事到底是怎麼發生的?”
“我們來縣城討飯,那兩個知青討了半天沒討到吃的,就搶了人家的臘肉。”
馬貴平驚訝地問:“你們斷糧了?不對呀?縣知青辦發了你們每人半年的口糧,不至於現在就吃完了?”
鍾躍民説:“我們十個人才給了八百斤糧食,省着吃也只夠三個月。”
馬貴平拍案而起:“太不象話了,你們的糧食被剋扣了,我要調查這件事。”
鍾躍民無所謂地説:“算了,村裏的老鄉也是沒辦法,太窮了,現在正是青黃不接,我們還是討飯吧,反正這一帶也有這個傳統。”
“躍民呀,今天的事我來解決,也算事出有因吧,你回去不要對外人説咱們的關係,也不要再惹事了,關於糧食問題,我會替你們想辦法的,你記住了?”
“記住了,謝謝馬叔叔。”
馬主任慈愛地捶了鍾躍民一拳:“你小子嘴裏怎麼一套一套的?你爸可沒你能説,不過嘛,他象你這個年紀,已經是副團長了,你小子現在還上房揭瓦呢,壞小子……”
鄭桐等人還在會議室裏和工作人員耍貧嘴:“叔叔,我們餓了。”
一個工作人員説:“你別叫我叔叔,我比你們大不了幾歲,可承受不起。”
鄭桐做出真誠狀:“您那是謙虛,我們自己可不能不懂事,那也太沒大沒小啦,我們到陝北來,舉目無親,就象沒爹沒孃的孩子,誰逮住我們都想欺負一下,知青辦就是我們的孃家,您就是我們的親叔叔,我們受了欺負,只能向親人流淚,我們有了困難,只能向親人傾訴,叔叔,我再叫您一聲,我們餓啦。”
知青們異口同聲地説:“我們餓啦。”
那個工作人員攤開雙手説:“這我可沒辦法,要是全縣的知青都來知青辦要飯吃,就是把我們吃了也沒辦法。”
鄭桐啓發道:“那您總該有點兒存貨吧?比如抽屜裏存包餅乾,飯盒裏還剩下半個窩頭什麼的,先拿出來墊巴一下,至於正餐我們會等馬主任安排。”
“對不起,我什麼也沒有。”
“叔叔,您就忍心看着我們捱餓?這不太合適吧?魯迅先生曾經説過,救救孩子們。叔叔,我們求您了,救救我們吧。”
那個工作人員無奈地説:“等一會兒馬主任來了再説,請大家安靜一下。”
錢志民説:“馬主任正審訊鍾躍民呢,怎麼審訊這麼長時間。”
郭潔調侃道:“鍾躍民同志恐怕正在經受嚴刑拷打呢。”
鄭桐不放過一切詆譭鍾躍民的機會:“這孫子,弄不好就是個叛徒甫志高,沒抽兩鞭子就把咱們黨組織全出賣了,叔叔,您進去告訴馬主任一下,對鍾躍民這孫子,千萬別手軟,先灌他兩壺辣椒水,再給他坐個老虎凳,一下就上八塊磚,就是千萬別上美人計,那孫子肯定將計就計……”
“行了、行了,你們這些北京學生的嘴兒一個賽一個好使,都老實坐一會兒行不行?”
鄭桐向裏屋大喊:“鍾躍民,你可要咬緊牙關,扛住呀,人民的囑託,黨的機密都在你的嘴上……”
裏屋辦公室的門開了,鍾躍民和馬主任走出來,大家都安靜下來,等着鍾躍民説點兒什麼。
鍾躍民只説了句∶”走吧,現在沒事了。”
鄭桐等人大為掃興∶”完啦?這就算完啦?我們還等着被拘留呢,這下咱到哪兒吃飯去……”
醫院的候診走廊裏坐滿等候看病的軍人,周曉白穿着白色護理服從內科診室出來。她拿着掛號條開始念名字∶”徐廣利。”
一個戰士站起來:“到。”
“你去一號診室,下一個,袁軍。”
袁軍從走廊盡頭的椅子上站起來:“這兒呢。”
周曉白笑道:“還真是你?我還以為是重名的呢,你怎麼啦?”
袁軍捧着一個水缸子有氣無力地回答:“頭疼,渾身沒勁兒,曉白,能給我點兒熱水嗎?”
周曉白把袁軍領進值班室,從暖瓶裏倒出開水遞給袁軍。
周曉白摸摸他的額頭道:“袁軍,你先喝水,我去把病號分一下,一會兒我帶你去看病。”
袁軍虛弱地哼着:“你忙你的,我先坐會兒。”
周曉白剛一出門,袁軍立刻顯得精神抖擻,他竄到門口望望,又回身把水缸子拿到水龍頭下,放了一些涼水晃了晃,又從上衣兜裏掏一樣東西。一隻空眼藥瓶。袁軍飛快地將眼藥瓶裏灌滿水,扣好瓶帽,將眼藥瓶夾到腋下,又做出一副弱不經風的樣子坐下。
周曉白分完號回來要攙扶他:“袁軍,你能走嗎?我扶你吧?”
“不用,還能湊合。”他彎着腰慢慢走出值班室。
周曉白帶袁軍走進二號診室,袁軍虛弱地坐下垂下頭,顯得很痛苦。
今天的二號診室是內科的蔣主任坐診,蔣主任是個資深的老軍醫了,也是全院最有經驗的內科醫生,周曉白特意把袁軍安排給蔣主任,完全是出於給熟人行方便。
蔣主任用聽診器聽聽袁軍的心臟,只覺得他的心跳響若擂鼓,沒有任何雜音,心率也很正常,他搞下聽診器問道∶”你哪兒不舒服?”
“頭疼,渾身沒勁兒,兩頓飯沒吃了。”
蔣主任吩咐道:“小周,你先給他量量體温。”
周曉白甩甩體温表要往袁軍腋下放。
袁軍連忙接過體温表放進腋下:“謝謝,我自已來,兩個月沒洗澡了,身上挺髒的,別再弄髒了您的手。”
周曉白詫異地瞪了他一眼。
袁軍站起來:“大夫,您這兒挺忙的,我到走廊裏等。”
蔣主任點點頭。
在醫院走廊裏,袁軍垂着頭坐在長椅上,彷彿忍受着很大的痛苦。周曉白從診室裏出來:“來,我看看你體温。”
袁軍從腋下拿出體温表遞給周曉白。周曉白對光線仔細看着體温表。突然,她驚訝地張
大嘴巴,迅速扭身盯着袁軍小聲地:“你在裝什麼鬼?體温六十多度?”
袁軍蹦了起來:“哎喲,穿幫啦,我……”
蔣主任在診室裏喊:“小周,他的體温是多少?”
周曉白慌亂地回答:“六……不,他體温正常,不發燒。”
“讓他進來。”
袁軍惱怒地盯了周曉白一眼,走進診室。
蔣主任給袁軍量完血壓後説:“你的心臟血壓都很正常,又不發燒,你真的很難受嗎?”
袁軍有氣無力地説:“大夫,照您的意思,我是在裝病?”
“我沒這麼説,我是説我沒發現有什麼病症,這樣吧,我給你開點兒藥,你吃了以後要是還不好,可以再來。”
周曉白在醫生身後捂住嘴偷偷地樂了。
袁軍還不大甘心就這麼走了,他沒話找話地磨蹭着:“大夫,我得的恐怕是一種怪病,我們團衞生隊根本檢查不出來,就把我往這兒推,您看,這兒也查不出來,可我確實很難受,您看怎麼辦?”
蔣主任審視着袁軍:“你覺得怎麼辦才好?”
“要不您給我開幾天假得了,我養幾天沒準兒就好了。”
蔣主任摘下眼鏡,仔細端詳着袁軍∶”你是哪個單位的?”
“坦克團的。”
蔣主任笑了:“我和你們團長挺熟的,要不要我給他打個電話,替你請幾天假呀?”
袁軍站起來:“哎喲,這太麻煩啦,這點兒小事就別打擾團長了,他挺忙的,得,我自己克服克服,輕傷不下火線,重傷不進醫院,我們團的老傳統啦。麻煩您了,大夫,再見!再見!”袁軍邊扣軍裝邊溜了。
蔣主任望着袁軍的背影,搖搖頭笑了,他自言自語地説:“這號兵,真夠嗆……”
周曉白和袁軍並排走在醫院休養區的花園裏。袁軍顯得有些垂頭喪氣,周曉白取笑道:“真是高招兒,誰教你的?眼藥瓶裝熱水,你倒是多兑點兒涼水呀?你見過誰體温六十多度?”
袁軍捶胸頓足道:“唉,我怕兑多了涼水,成了二十多度,你見過體温二十多度的人麼?那不成了北冰洋來的?唉,這温度太難掌握了。”
周曉白越想越好笑,她樂得彎下腰:“看你剛才坐在走廊裏的樣子,把我都唬住了,就象得了不治之症似的,眼看沒幾天活了,怎麼一眨眼又這麼精神抖擻的?”
袁軍恨恨地發牢騷:“你們科那個大夫真他媽沒勁,一點兒小事,你不給開假條也就算了,動不動要給團長打電話,這不明擺着給我扎針兒麼,夠孫子的,嚇唬誰呀?”
“那你跑什麼?怎麼着也得善始善終啊,來的時候病容滿面,一看假條騙不成了,竄得比兔子還快?”
袁軍埋怨道:“你這人也不夠意思,體温表在你手裏,你就報個三十九,四十度什麼的怕什麼?那大夫還能親自檢查?”
“呸!我才不跟你弄虛做假呢,再説了,我當時沒揭穿你,已經是給你台階下了,你該感謝我才對。”
袁軍愁眉不展地説:“我們團快拉練了,我一看地圖就暈了,全是山路,一千多里,這不是要我老人家命麼?”
“行啦,多走點兒路累不死你,至於嗎?告訴你,我早聽説了,坦克團有那麼幾個剌兒頭兵,都是軟硬不吃的滾刀肉,為首的就叫袁軍。”
“誰這麼抬舉我?我有這麼大名氣,連你們都聽説了?説實在的,我知道這是部隊,不能由着性子折騰,所以入伍後處處跟小媳婦似的,低眉順眼地過日子,我們班長是個農村土老冒兒,土得掉渣兒,連這小子也敢在我面前指手劃腳,要依我以前的脾氣,早讓他滿地找牙了。”
周曉白細聲勸道:“袁軍,你可不能惹事啊,咱們現在不是學生了,你別把北京的那股流氓氣帶到部隊裏來。”
袁軍不愛聽了:“喲,這會兒嫌我們是流氓了?那你別跟流氓談戀愛呀?”
周曉白嚇得把手指放在嘴上:“噓!小聲點兒,該死的袁軍,你嚷嚷什麼?”
袁軍威脅道:“怕啦?那好,你周曉白麪子大,去和那個狗屁醫生説説,給我開一週病假,我可以考慮把這事爛在肚子裏。”
“去你的,人家醫生能聽我這小兵的?別做夢了。”
“我怎麼看他隔三差五的就用眼睛瞟你一下,這大夫結婚了沒有?八成是圖謀不軌吧?”
“別胡説八道,人家孩子都上中學了。”
一個漂亮女兵從前面走過,袁軍毫不掩飾地用眼光追隨着女兵的背影。周曉白揶揄道:“嗨、嗨,怎麼眼睛都直了?小心點兒,口水也下來啦。”
袁軍問道:“這小妞兒長得不錯呀,是北京兵嗎?”
“別打聽,是不是又想和人家認幼兒園小朋友?這招兒太俗了,你換個新招兒行不行?”
“真的,曉白,這女兵是哪個科的?”
“我要是告訴你是哪個科的,不出三天,你肯定又裝病上門了,是不是?那我告訴你,她是神經科的,你要裝病得裝精神病。”
袁軍嘆道:“裝這種病難度好象大了點兒。”
周曉白大笑:“好好幹吧袁軍,什麼時候這身軍裝換成四個兜兒的,你才有資格考慮這個問題。”
“這不一定,鍾躍民連兩個兜兒都沒混上呢,不是也有人惦記?”
周曉白突然翻了臉:“袁軍,你要是再和我開這種玩笑,你就給我滾……”
袁軍陪笑道:“喲,急啦?沒勁,沒勁。”
周曉白扔下袁軍,頭也不回地走了。
袁軍望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語:“嘿,真他媽的大小姐脾氣,説翻就翻,將來夠鍾躍民喝一壺的。”
周曉白丟下袁軍回到宿舍,氣已消了一半兒,她有些後悔和袁軍發了脾氣,她知道自己近來心情不好,經常發些無名火,她也想剋制,可有時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其實,還能有什麼原因?還不是因為鍾躍民?這個沒良心的傢伙,自從他來過一封信以後,就再無下文了,這其間周曉白已經連續給他寫過三封信了。周曉白百思不解,這個鍾躍民倒底在想什麼?他為什麼這樣冷淡?周曉白無數次想過,這個鍾躍民有什麼了不起?乾脆下定決心只當從來沒認識過他,周曉白已經多次下過這種決心了,可每次都沒堅持過一天,最後她終於放棄了這種嘗試,心裏完全明白了,她實在不願意放棄鍾躍民。寧可這樣無休止地等下去,周曉白就是這樣固執。
每天晚上熄燈號響過以後,周曉白就躺在牀上仔細回想她和鍾躍民相處的日子,每一句話,每一個細節都不放過,每當想起這些,她不得不心灰意冷地承認,鍾躍民的確沒有向她承諾過什麼,既然沒有承偌過什麼,那就是周曉白自己在單相思,怨不得鍾躍民。想到這裏周曉白便有了種強烈的恥辱感,從小到大沒受過這種氣,什麼時候自己變得這樣逆來順受?周曉白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抑制不住地想大叫一聲∶鍾躍民,你這混蛋。
罵完以後,周曉白翻身下牀,披上衣服,擰亮枱燈給鍾躍民寫信,她一邊寫一邊在心裏暗暗罵自己∶周曉白,你這賤骨頭。
還有件事,改日把袁軍找來,向他道個歉,這傢伙現在的處境不大好,他也怪不容易的。
袁軍現在的確處境不大好,部隊馬上要去拉練了,上午團裏開了動員大會,團政委做了動員報告,現在袁軍所在的一排正在開討論會。新兵們都規規矩矩坐在馬紮上,腰板挺得筆直,雙手放在膝上。老兵們就相對隨便多了,這是老兵的特權。由於一排長回家探親去了,排裏的工作暫時由二班長段鐵柱負責。袁軍認為這簡直是場災難,這小子當個班長就已經找不着北了,經常拿着雞毛當令箭,現在讓他代理排長,這還能有好日子過?
段鐵柱正在發言:“今天,團政委給全團做了關於野營拉練的政治動員,我覺得意義非常重大,給我們全團每個幹部戰士都上了一場生動的政治課,剛才我去連部,看見二排長和三排長都在代表全排表決心,我一看心説壞啦,別的排都趕在咱們前邊,咱一排落後了,讓他們搶了先,我和幾個班長商量了一下,咱一排要迎頭趕上,怎麼趕?寫血書,向黨表決心。”
袁軍朝代理排長翻起白眼,臉上露出鄙夷的表情。
段鐵柱繼續説道:“這次野營拉練的政治意義,政委已經講得很清楚了,我就不再重複了,我只想談談我個人對野營拉練的認識,同志們也可以和我一起討論,袁軍,你坐好,告訴你多少次了?軍人麼,要站有站樣兒,坐有坐樣兒,鬆鬆垮垮的象什麼樣子?”
袁軍斜了他一眼,極不情願地挺直了腰板。
段鐵柱不依不饒地説:“你斜眼看我幹什麼?不服氣?你們新兵剛進軍營,得好好把以前的壞毛病改一改,部隊是什麼?是大熔爐,別管你以前是幹什麼的,進了軍營,是龍你得盤着,是虎你得卧着,要多聽聽老同志的指點,不要不服氣,你聽見沒有?”
“班長,我什麼都沒説,怎麼招出你這麼多話?我服了,我怕你了還不成?”
“我有什麼好怕?我也就是比你多穿破幾身軍裝,你要行得正,就不用怕我。”
袁軍半合着眼不吭聲。
“咱們接着説,徒步行軍,是我軍的光榮傳統,聽老同志們講,我軍致勝的法寶,除了小米加步槍,靠得就是兩隻鐵腳板兒,長征,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抗美援朝,我軍都是靠這兩隻鐵腳板兒走過來的,而且每戰必勝,在未來消滅帝修反的戰爭中,我們還要靠老傳統,和敵人賽一賽腳板兒,我就不信那些少爺兵有這個能耐,讓他們晝夜行軍一百八十里試試,累不趴下他們我就不姓段……”
袁軍忍不住説話了:“班長,那些帝修反不跟咱們練腳板兒怎麼辦?他們的坦克、裝甲車肯定比咱們的腳板快。”
“那有什麼了不起?他們的坦克裝甲車能爬山嗎?還不是離不開公路?咱們往山溝裏一鑽,他就沒主意。”
“他們有直升機戰鬥羣和空降部隊,最適合打山地戰。”
段鐵柱不屑一顧地説:“狗屁,我就信一條,他的坦克大炮再多,最後解決戰鬥還要靠二百米內的硬功夫,就象林副統帥説的,要靠刺刀見紅,靠手榴彈……”
“班長,要是刺刀能對付坦克,咱都改步兵得了。”
“你什麼意思?”
“聽你的口氣,你好象沒拿自己當坦克兵,把自己當步兵了,趕明兒你要當了團長,乾脆把咱們團坦克都送鍊鋼廠去回了爐,咱們成立個陸戰團,用步槍,手榴彈,實在不行就拿鐵腳板兒踹帝修反的坦克得了。”
段鐵柱吼道:“袁軍,怎麼就你怪話多?我看你是立場有問題,專替帝修反説話,你這樣下去很危險。”
袁軍站了起來:“班長,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讓大家參加討論,我有不明白的地方,當然要向你請教了,你不能亂扣帽子,照你的意思,我是帝修反派來的特務?”
“你是不是特務我不知道,反正咱們連這些城市兵裏,就你怪話多,説起話來一套一套的,功夫全在嘴上啦,當初分你來二班,我就不同意要你,象你這樣的城市兵,只能拖二班的後腿。”
袁軍火了:“誰稀罕來二班?你他媽找指導員把我退回去呀?”
“袁軍,你罵人?你敢再罵一句……”
“罵你?你聽好,你這一腦袋高梁花子的土老冒兒,我罵你是客氣,惹急了我還抽你呢?”
段鐵柱猛地站起來:“你……你還反啦?走,跟我去連部,讓指導員評評理。”
袁軍抄起馬紮高高舉起欲砸段鐵柱。戰友們將他抱住……
袁軍站在連部的屋子中央,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連長季長河氣哼哼地揹着手在來回踱步。指導員吳運國在一邊和段鐵柱小聲説着什麼。
連長轉了幾個圈兒,回過身來:“好你個袁軍,你可是創了記錄啦,咱們連從建連那天起,就沒見過新兵敢打班長的事,今天算是讓我開了眼啦,打呀?怎麼不打啦?誰也別攔他,二班長,你把腦袋伸過去,讓他打,我倒想看看他有多大膽子。”
袁軍冷冷地説:“連長,你還別將我,他要真敢把腦袋伸過來,我就真敢砸。”
連長暴跳如雷地衝過去,被指導員攔住。
指導員心平氣和地説:“袁軍,你可夠出圈的了,又是打班長,又是頂撞連長,到了連部,氣焰還這麼囂張,這不是你在北京當學生,這是部隊,你是一名解放軍戰士,你這樣做,考慮過後果沒有?”
袁軍冷笑:“後果?我沒考慮過,我只想揍段鐵柱這王八蛋,至於怎麼處理,是你們的事,我犯不上去想,大不了就是上趟軍事法庭吧。”
連長火冒三丈地吼道:“袁軍,你還死豬不怕開水燙啦,我今天要是整不了你這刺頭兵,我就不姓季。”
“連長,你別這麼大聲叫喚行不行?人都説會叫的狗不咬人,我又不是三歲的孩子,這嚇不了我。”
連長衝動地解開衣釦,脱下上衣:“指導員、段鐵柱,你們給我作證,這小子罵人,老子豁出去不當這個連長了,今天我非整他不可。”
指導員連忙攔住連長。
袁軍火上澆油地説:“連長,我發現你這人挺沒勁的,你要真想和我單練,就別乍呼,咱倆偷偷地找個沒人的地方練一把,誰的牙掉了,就自已偷偷嚥到肚子裏,見了別人得説是自己不小心嗑的,這才是漢子,你這叫什麼?仗着自己是連長,別人不敢打你,就擼胳膊挽袖子的欺負新兵,這有損你連長的身份。”
連長氣得説不出話來。
指導員不愠不火地説:“袁軍,你的行為必須要嚴肅處理,在處理你之前,我還想聽聽你自己的解釋,你説説,為什麼要打你們班長?”
“段鐵柱侮辱我的人格。”
“就算你們班長侮辱了你的人格,你可以向連裏反映,難道這也是你打人的理由?”
“反映管個屁用?你們都是山東老鄉,我聽説連長家和段鐵柱家是一個公社的,相隔不到三十里,你指導員也是山東的,你們來個官官相護,我找誰去反映?”
指導員也火了:“你這個人怎麼胡攪蠻纏呀?連裏山東人有二十多個,你有什麼根據説我們官官相護?”
“反正你們農村兵對城市兵天生就有成見。”
連長指着袁軍道:“指導員,你看見啦?你説一句他頂一句,我看今天得禁閉他。”
袁軍笑了:“隨便,住禁閉室裏挺舒服的,有吃有喝的還不用出操,跟療養差不多,你最好多禁閉我幾天。”
指導員大怒:“好,我成全你,通訊員,送他去禁閉室,給我好好反省反省,我就不信治不了你這刺兒頭……”
周曉白正坐在值班室裏寫信。羅芸走了進來問:“曉白,寫什麼呢?”
周曉白連忙把信藏起來:“給家裏寫信呢。”
“你蒙誰呢?看你那鬼鬼祟祟的樣子,不就是給鍾躍民寫信嗎?你藏什麼?”
“你別給我瞎嚷嚷,生怕別人不知道是怎麼着?你有什麼事?快説。”
羅芸正色道:“你聽説了嗎?袁軍被關禁閉了。”
周曉白一驚:“他又惹什麼事了?我一點兒都不知道。”
羅芸説:“下午有個坦克團的戰士來拿藥,我問他認識袁軍不認識,他説他和袁軍是一個連的,袁軍和班長吵架,還要打班長,被連裏關了禁閉。”
周曉白搖搖頭:“這個袁軍,真是無法無天,膽子太大了,這次他的問題嚴重嗎?”
“據説他們連隊已經上報團裏,準備給他記過處分,那個戰士説,袁軍現在態度非常惡劣,在禁閉室裏還説風涼話,説他給自己放了療養假,以後什麼時候想休息了,就找個看着不順眼的人打一頓就行了。”
周曉白笑出了聲:“也就是袁軍能説出這種混帳話來。”
羅芸想了想,突然笑出了聲:“我剛才還想呢,幸虧鍾躍民和鄭桐這兩個壞小子沒來,要這三個活寶都湊在一個連裏,非反了天不可,鍾躍民老謀深算,鄭桐一肚子壞水,袁軍整個一混世魔王,這三個壞小子能把一個連拆散了。”
周曉白大笑:“還真是,這三個活寶要湊在一起,就該有人倒黴了。”
羅芸道:“你還別説,袁軍這傢伙挺有性格,有點兒特立獨行的勁頭,我敢説,這種天不怕地不怕的傢伙,咱們軍也找不出第二個來。”
周曉白斜了她一眼:“哎,羅芸,聽你的口氣,象是挺欣賞袁軍的?你坦白,是不是對袁
軍有點兒那個意思?”
“去你的,誰看得上他?一副粗野相兒,比鍾躍民也好不到哪兒去。”
周曉白馬上板起了臉:“羅芸,你少説鍾躍民,我不愛聽。”
“好好好,不説,那是你心肝兒,動不得,曉白,咱們是不是去看看袁軍?我倒想見見他被關禁閉的倒黴相兒。”
周曉白不冷不熱地説:“什麼叫‘咱們‘?我可沒説要去看他,要去你去,幹嗎拉上我?”
“大家不都是朋友嗎?他現在是困難的時候,需要幫助呀,哪怕是精神上的,咱們湊點兒錢,給他買點吃的。”
周曉白搖搖頭:“我可沒錢,我的津貼費還攢着給鍾躍民寄去呢。”
“你看,就記着你的鐘躍民?袁軍也是鍾躍民的朋友,你就算替鍾躍民去看看又怎麼啦?”
“不去、不去,就不去。”
羅芸無可奈何地説:“你這個人怎麼這麼不講交情?哼,要是鍾躍民被關了禁閉,你肯定哭着喊着就竄去啦。”
周曉白的臉色驟變,咬住嘴唇。
羅芸沒注意周曉白,只顧自己説下去:“曉白,我可跟你説好了,你要敢不去,我就再也不理你了,喲,曉白,你怎麼啦?曉白……”
周曉白突然淚流滿面。她抽泣着小聲説:“羅芸,我想鍾躍民了,羅芸……不知他現在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