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教授還沒有出醫院,市政府已發表了他的教育局長。瑞宣聽到這個消息,心裡反倒安定了一些。他以為憑牛教授的資格與學識,還不至於為了個局長的地位就肯附逆;牛教授的被刺,他想,必是日本人乾的。教育局長的地位雖不甚高,可是實際上卻掌管著幾十所小學,和二十來所中學,日本人必須在小學生與中學生身上嚴格施行奴化教育,那麼,教育局長的責任就並不很小,所以他們要拉出一個有名望的人來負起這個重任。
這樣想清楚,他急切的等著牛教授出院的消息。假若,他想,牛教授出了院而不肯就職,日本人便白費了心機,而牛教授的清白也就可以大昭於世。反之,牛教授若是肯就職,那就即使是出於不得已,也會被世人笑罵。為了牛教授自己,為了民族的氣節,瑞宣日夜的禱告牛教授不要輕於邁錯了腳步!
可是,牛教授還沒有出院,報紙上已發表了他的談話:"為了中日的親善與東亞的和平,他願意擔起北平的教育責任;病好了他一定就職。"在這條新聞旁邊,還有一幅像片——他坐在病床上,與來慰看他的日本人握手;他的臉上含著笑。
瑞宣呆呆的看著報紙上的那幅照像。牛教授的臉是圓圓的,不胖不瘦;眉眼都沒有什麼特點,所以圓臉上是那麼平平的,光潤的,連那點笑容都沒有什麼一定的表情。是的,這一點不錯,確是牛教授。牛教授的臉頗足以代表他的為人,他的生活也永遠是那麼平平的,與世無爭,也與世無忤。"你怎會也作漢奸呢?"瑞宣半瘋子似的問那張像片。無論怎麼想,他也想不透牛教授附逆的原因。在平日,儘管四鄰們因為牛教授的不隨和,而給他造一點小小的謠言,可是瑞宣從來沒有聽到過牛教授有什麼重大的劣跡。在今天,憑牛教授的相貌與為人,又絕對不象個利慾薰心的人。他怎麼會肯附逆呢?
事情決不很簡單,瑞宣想。同時,他切盼那張照像,正和牛教授被刺一樣,都是日本人耍的小把戲,而牛教授一定會在病好了之後,設法逃出北平的。
一方面這樣盼望,一方面他到處打聽到底牛教授是怎樣的一個人。在平日,他本是最不喜歡東打聽西問問的人;現在,他改變了態度。這倒並不是因他和牛教授有什麼交情,而是因為他看清楚牛教授的附逆必有很大的影響。牛教授的行動將會使日本人在國際上去宣傳,因為他有國際上的名望。他也會教那些以作漢奸為業的有詩為證的說:"看怎樣,什麼清高不清高的,老牛也下海了啊!清高?屁!"他更會教那些青年們把冒險的精神藏起,而"老成"起來:"連牛教授都肯這樣,何況我們呢?"牛教授的行動將不止毀壞了他自己的令名,而且會教別人壞了心術。瑞宣是為這個著急。
果然,他看見了冠曉荷夫婦和招弟,拿著果品與極貴的鮮花(這是冬天),去慰問牛教授。
"我們去看看牛教授!"曉荷摸著大衣上的水獺領子,向瑞宣說:"不錯呀,咱們的衚衕簡直是寶地,又出了個局長!我說,瑞宣,老二在局裡作科長,你似乎也該去和局長打個招呼吧?"
瑞宣一聲沒出,心中象捱了一刺刀那麼疼了一陣。
慢慢的,他打聽明白了:牛教授的確是被"我們"的人打了兩槍,可惜沒有打死。牛教授,據說,並沒有意思作漢奸,可是,當日本人強迫他下水之際,他也沒堅決的拒絕。他是個科學家。他向來不關心政治,不關心別人的冷暖飢飽,也不願和社會接觸。他的腦子永遠思索著科學上的問題。極冷靜的去觀察與判斷,他不許世間庸俗的事情擾亂了他的心。他只有理智,沒有感情。他不吸菸,不吃酒,不聽戲,不看電影,而只在腦子疲乏了的時候種些菜,或灌灌花草。種菜澆花只是一種運動,他並不欣賞花草的美麗與芬芳。他有妻,與兩個男孩;他可是從來不會為妻兒的福利想過什麼。妻就是妻,妻須天天給他三餐與一些開水。妻拿過飯來,他就吃;他不挑剔飯食的好壞,也不感謝妻的操心與勞力。對於孩子們,他彷彿只承認那是結婚的結果,就好象大狗應下小狗,老貓該下小貓那樣;他犯不上教訓他們,也不便撫愛他們。孩子,對於他,只是生物與生理上的一種事實。對科學,他的確有很大的成就;以一個人說,他只是那麼一張平平的臉,與那麼一條不很高的身子。他有學問,而沒有常識。他有腦子與身體,而沒有人格。
北平失陷了,他沒有動心。南京陷落了,他還照常工作。他天天必勻出幾分鐘的工夫看看新聞紙,但是他只承認報紙上的新聞是一些客觀的事實,與他絲毫沒有關係。當朋友們和他談論國事的時候,他只仰著那平平的臉聽著,好象聽著講古代歷史似的。他沒有表示過自己的意見。假若他也有一點憂慮的話,那就是:不論誰和誰打仗,他只求沒有人來麻煩他,也別來踐踏他的花草,弄亂了他的圖書與試驗室。這一點要求若是能滿足,他就可以把頭埋在書籍與儀器中,即使誰把誰滅盡殺絕,他也不去過問。
這個態度,假若擱在一個和平世界裡,也未為不可。不幸,他卻生在個亂世。在亂世裡,花草是長不牢固的,假若你不去保護自己的庭園;書籍儀器是不會按秩序擺得四平八穩的,假若你不會攔阻強盜們闖進來。在亂世,你不單要放棄了自己家中的澡盆與沙發,而且應當根本不要求洗澡與安坐。一個學者與一個書記,一位小姐與一個女僕,都須這樣。在亂世,每一個國民的頭一件任務是犧牲自己,抵抗敵人。
可是,牛教授只看見了自己,與他的圖書儀器,他沒看見歷史,也不想看。他好象是忽然由天上掉下來的一個沒有民族,沒有社會的獨身漢。他以為只要自己有那點學問,別人就決不會來麻煩他。同時,用他的冷靜的,客觀的眼光來看,他以為日本人之所以攻打中國,必定因為中國人有該捱打的因由;而他自己卻不會捱打,因為他不是平常的中國人;他是世界知名的學者,日本人也知道,所以日本人也必不會來欺侮他。
日本人,為了收買人心,和威脅老漢奸們,想造就一批新漢奸。新漢奸的資格是要在社會上或學術上有相當高的地位,同時還要頭腦簡單。牛教授恰好有這兩種資格。他們三番五次的派了日本的學者來"勸駕",牛教授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他沒有作官的野心,也不想發財。但是,日本學者的來訪,使他感到自己的重要。因而也就想到,假若一方面能保持住自己的圖書儀器,繼續作研究的工作,一方面作個清閒的官兒,也就未為不可。他願意作研究是個事實,日本人需要他出去作官也是個事實。那麼,把兩個事實能歸併到一處來解決,便是左右逢源。他絲毫沒想到什麼羞恥與氣節,民族與國家。他的科學的腦子,只管觀察事實,與解決問題。他這個無可無不可的態度,使日本人更進一步的以恐嚇來催促他點頭。他們警告他,假若他不肯"合作",他們會馬上抄他的家。他害了怕,他幾乎不會想象:丟失了他的圖書,儀器,庭院,與花木,他還怎麼活下去。對於他,上街去買一雙鞋子,或剃一剃頭,都是可怕的事,何況把他的"大本營"都毀掉了呢?生活的方式使他忘了後方還有個自由的中國,忘了他自己還有兩條腿,忘了別處也還有書籍與儀器。生活方式使他成了生活的囚犯。他寧可失去靈魂,而不肯換個地方去剃頭。
許多的朋友都對他勸告,他不駁辯,甚至於一語下發。他感到厭煩。錢默吟以老鄰居的資格來看過他,他心中更加膩煩。他覺得只有趕快答應了日本人的要求,造成既成事實,或許能心靜一些。
手槍放在他面前,緊跟著槍彈打在他的肩上,他害了怕,因害怕而更需要有人保護他。他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挨槍,和闖進來的小夥子為什麼要打他。他的邏輯與科學方法都沒了用處,而同時他又不曉得什麼是感情,與由感情出發的舉動。日本人答應了保護他,在醫院病房的門口和他的住宅的外面都派了憲兵站崗。他開始感到自己與家宅的安全。他答應了作教育局長。
瑞宣由各方面打聽,得到上面所說的一些消息。他不肯相信那些話,而以為那只是大家的猜測。他不能相信一個學者會這樣的胡塗。可是,牛教授決定就職的消息天天登在報紙上,使他又無法不信任自己的眼睛。他恨不能闖進醫院去,把牛教授用繩子勒死。對那些老漢奸們,他可以用輕蔑與冷笑把他們放逐到地獄裡去,他可是不能這麼輕易的放過牛教授。牛教授的附逆關係著整個北平教育界的風氣與節操。可是,他不能去勒死牛教授。他的困難與顧忌不許他作任何壯烈的事。因此,他一方面恨牛教授,一方面也恨自己。老二瑞豐回來了。自從瑞宣被捕,老二始終沒有來過。今天,他忽然的回來,因為他的地位已不穩,必須來求哥哥幫忙。他的小幹臉上不象往常那麼發亮,也沒有那點無聊的笑容。進了門,他繞著圈兒,大聲的叫爺爺,媽,哥哥,大嫂,好象很懂得規矩似的。叫完了大家,他輕輕的拍了拍小順兒與妞子的烏黑的頭髮,而後把大哥拉到一邊去,低聲的懇切的說:
"大哥!得幫幫我的忙!要換局長,我的事兒恐怕要吹!你認識,"
瑞宣把話搶過來:"我不認識牛教授!"
老二的眉頭兒擰上了一點:"間接的總……"
"我不能兜著圈子去向漢奸託情!"瑞宣沒有放高了聲音,可是每個字都帶著一小團怒火。
老二把假象牙的菸嘴掏出來,沒往上安菸捲,而只輕輕的用它敲打著手背。"大哥!那回事,我的確有點不對!可是,我有我的困難!你不會記恨我吧?"
"哪回事?"瑞宣問。
"那回,那回,"老二舐了舐嘴唇,"你遭了事的那回。""我沒記恨你,過去的事還有什麼說頭呢?"
"噢!"老二沒有想到哥哥會這麼寬宏大量,小小的吃了一驚。同時,他的小幹臉上被一股笑意給弄活軟了一點。他以為老大既不記仇,那麼再多說上幾句好話,老大必會消了怒,而幫他的忙的。"大哥,無論如何,你也得幫我這點忙!這個年月,弄個位置不是容易的事!我告訴你,大哥,這兩天我愁得連飯都吃不下去!"
"老二,"瑞宣耐著性兒,很溫柔的說:"聽我說!假若你真把事情擱下,未必不是件好事。你只有個老婆,並無兒女,為什麼不跑出去,給咱們真正的政府作點事呢?"老二乾笑了一下。"我,跑出去?"
"你怎麼不可以呢?看老三!"瑞宣把臉板起來。"老三?誰知道老三是活著,還是死了呢?好,這兒有舒舒服服的事不作,偏到外邊瞎碰去,我不那麼傻!"瑞宣閉上了口。
老二由央求改為恐嚇:"大哥,我說真話,萬一不幸我丟了差事,你可得養活著我!誰教你是大哥呢?"瑞宣微笑了一下,不打算再說什麼。
老二又去和媽媽與大嫂嘀咕了一大陣,他照樣的告訴她們:"大哥不是不認識人,而是故意看我的哈哈笑!好,他不管我的事,我要是掉下來,就死吃他一口!反正弟弟吃哥哥,到哪裡也講得出去!"說完,他理直氣壯的,叼著假象牙菸嘴,走了出去。
兩位婦人向瑞宣施了壓力。瑞宣把事情從頭至尾細細的說了一遍,她們把話聽明白,都覺得瑞宣應當恨牛教授,和不該去為老二託情。可是,她們到底還不能放心:"萬一老二真回來死吃一口呢?"
"那,"瑞宣無可如何的一笑,"那就等著看吧,到時候再說!"
他知道,老二若真來死吃他一口,倒還真是個嚴重的問題。但是,他不便因為也許來也許不來的困難而先洩了氣。他既沒法子去勒死牛教授,至少他也得撐起氣,不去向漢奸求情。即使不幸而老二果然失了業,他還有個消極的辦法——把自己的飯分給弟弟一半,而他自己多勒一勒腰帶。這不是最好的辦法,但是至少能教他自己不輸氣。他覺得,在一個亡城中,他至少須作到不輸氣,假使他作不出爭氣的事情來。沒到一個星期,瑞豐果然回來了。牛教授還在醫院裡,由新的副局長接收了教育局。瑞豐晝夜的忙了四五天。辦清了交代,並且被免了職。
牛教授平日的朋友差不多都是學者,此外他並不認識多少人。學者們既不肯來幫他的忙,而他認識的人又少,所以他只推薦了他的一個學生作副局長,替他操持一切;局裡其餘的人,他本想都不動。瑞豐,即使不能照舊作科長,也總可以降為科員,不致失業。但是,平日他的人緣太壞了,所以全局裡的人都乘著換局長之際,一致的攻擊他。新副局長,於是,就拉了自己的一個人來,而開掉了瑞豐。
瑞豐忽然作了科長,忘了天多高,地多厚。官架子也正象談吐與風度似的,需要長時間的培養。瑞豐沒有作過官,而想在一旦之間就十足的擺出官架子來,所以他的架子都不夠板眼。對於上司,他過分的巴結,而巴結得不是地方。這,使別人看不起他,也使被恭維的五脊子六獸①的難過。可是,當他喝了兩杯貓尿之後,他忘了上下高低,他敢和上司們挑戰划拳,而毫不客氣的把他們戰敗。對於比他地位低的,他的臉永遠是一塊硬的磚,他的眼是一對小槍彈,他的眉毛老象要擰出水來。可是,當他們跟他硬頂的時候,他又忽然的軟起來,甚至於給一個工友道歉。在無事可幹的時候,他會在公事房裡叼著假象牙的菸嘴,用手指敲著板,哼唧著京戲;或是自己對自己發笑,彷彿是告訴大家:"你看,我作了科長,真沒想到!"
對於買辦東西,他永遠親自出馬,不給科裡任何人以賺倆回扣的機會。大家都恨他。可是,他自己也並不敢公然的拿回扣,而只去敲掌櫃們一頓酒飯,或一兩張戲票。這樣,他時常的被鋪戶中請去吃酒看戲,而且在事後要對同事們大肆宣傳:"昨天的戲好得很!和劉掌櫃一塊去的,那傢伙胖胖的怪有個意思!"或是:"敢情山西館子作菜也不壞呢!樊老西兒約我,我這是頭一回吃山西菜!"他非常得意自己的能白吃白喝,一點也沒注意同事們怎樣的瞪他。
是的,他老白吃白喝。他永遠不請客。他的錢須全數交給胖菊子,而胖菊子每當他暗示須請請客的時候總是說:"你和局長的關係,保你穩作一輩子科長,請客幹什麼?"老二於是就不敢再多說什麼,而只好向同事們發空頭支票。他對每一個同事都說過:"過兩天我也請客!"可是,永遠沒兌過現。"祁科長請客,永沒指望!"是同事們給他製造的一句歇後語。
對女同事們,瑞豐特別的要獻殷勤。他以為自己的小幹臉與刷了大量油的分頭,和齊整得使人怪難過的衣服鞋帽必定有很大的誘惑力,只要他稍微表示一點親密,任何女人都得拿他當個愛人。他時常送給她們一點他由鋪戶中白拿來的小物件,而且表示他要請她們看電影或去吃飯。他甚至於大膽的和她們定好了時間地點。到時候,她們去了,可找不著他的影兒。第二天見面,他會再三再四的道歉,說他母親忽然的病了,或是局長派他去辦一件要緊的公事,所以失了約。慢慢的,大家都知道了他的母親與局長必會在他有約會的時候生病和有要事,也就不再搭理他,而他扯著臉對男同事們說:"家裡有太太,頂好別多看花瓶兒們!弄出事來就夠麻煩的!"他覺得自己越來越老成了。
一來二去,全局的人都摸到了他的作風,大家就一致的不客氣,說話就跟他瞪眼。儘管他沒心沒肺,可是釘子碰得太多了,不論怎樣也會落一兩個疤的。他開始思索對付的方法。他結識了不少的歪毛淘氣兒。這些傢伙之中有的真是特務,有的自居為特務。有了這班朋友,瑞豐在釘子碰得太疼的時候,便風言風語的示威:"別惹急了我喲!我會教你們三不知的去見閻王爺!"
論真的,他並沒賺到錢,而且對於公事辦得都相當的妥當。可是,他的浮淺,無聊,與擺錯了的官架子,結束了他的官運。
胖菊子留在孃家,而把瑞豐趕了出來。她的最後的訓令是:"你找到了官兒再回來;找不到,別再見我!就是科長太太,不是光桿兒祁瑞豐的老婆!"錢,東西,她全都留下,瑞豐空著手,只拿著那個假象牙菸嘴回到家來。
瑞宣見弟弟回來,決定不說什麼。無論如何,弟弟總是弟弟,他不便攔頭一槓子把弟弟打個悶弓。他理當勸告弟弟,但是勸告也不爭這一半天,日子還長著呢。
祁老人相當的喜歡。要擱在往年,他必會因算計過日子的困難而不大高興二孫子的失業回來。現在,他老了;所以只計算自己還能活上幾年,而忘了油鹽醬醋的價錢。在他死去之前,他願意兒孫們都在他的眼前。
天佑太太也沒說什麼,她的沉默是和瑞宣的差不多同一性質。
韻梅天然的不會多嘴多舌。她知道增加一口閒人,在這年月,是什麼意思。可是,她須把委屈為難藏在自己心裡,而不教別人難堪。
小順兒和妞子特別的歡迎二叔,出來進去的拉著他的手。他們不懂得別的,只知道二叔回來,多有一個人和他們玩耍。
見全家對他這番光景,瑞豐的心安下去。第二天,老早他就起來,拿了把掃帚,東一下子西一下子的掃院子。他永遠沒作過這種事;今天,為博得家人的稱讚,他咬上了牙。他並沒能把院子掃得很乾淨,可是祁老人看見孫子的努力,也就沒肯多加批評。
掃完了院子,他輕快的,含笑的,給媽媽打了洗臉水去,而且張羅著給小順兒穿衣服。
吃過早飯,他到哥哥屋裡去拿筆墨紙硯,聲明他"要練練字。你看,大哥,我作了一任科長,什麼都辦得不錯,就是字寫得難看點!得練練!練好了,給鋪戶寫寫招牌,也能吃飯!"然後,他警告孩子們:"我寫字的時候,可要躲開,不許來胡鬧!"
祁老人是自幼失學,所以特別尊敬文字,也幫著囑咐孩子們:"對了,你二叔寫字,不準去裹亂!"
這樣"戒嚴"之後,他坐在自己屋裡,開始聚精會神的研墨。研了幾下子,他想起一件事來:"大嫂!大嫂!上街的時候,別忘了帶包煙回來喲!不要太好的,也不要太壞的,中中兒的就行。"
"什麼牌子是中中兒的呀?"大嫂不吸菸,不懂得煙的好壞。
"算了,待一會兒,我自己去買。"他繼續的研墨,已經不象方才那麼起勁了。聽到大嫂的腳步聲,他又想起一樁事來:"大嫂,你上街吧?帶點酒來喲!作了一任科長沒落下別的,只落下點酒癮!好在喝不多,而且有幾個花生米就行!"大嫂的話——白吃飯,還得預備菸酒哇?——已到唇邊,又咽了下去。她不單給他打來四兩酒,還買來一包她以為是"中中兒"的香菸。
一直到大嫂買東西回來,老二一共寫了不到十個字。他安不下心去,坐不住。他的心裡象有一窩小老鼠,這個出來,那個進去,沒有一會兒的安靜。最後,他放下了筆,決定不再受罪。他沒有忍耐力,而且覺得死心塌地的用死工夫是愚蠢。人生,他以為,就是瞎混,而瞎混必須得出去活動,不能老悶在屋子裡寫字。只要出去亂碰,他想,就是瞎貓也會碰著死老鼠。他用雙手托住後腦勺兒,細細的想:假若他去託一託老張呢,他也許能打入那麼一個機關?若是和老李說一說呢,他或者就能得到這麼個地位……。他想起好多好多人來,而哪一個人彷彿都必定能給他個事情。他覺得自己必定是個有人緣,怪可愛的人,所以朋友們必不至於因為他失業而冷淡了他。他恨不能馬上去找他們,坐在屋裡是沒有一點用處的。可是,他手裡沒有錢呀!託朋友給找事,他以為,必須得投一點資:先給人家送點禮物啊,或是請吃吃飯啊,而後才好開口。友人呢,接收了禮物,或吃了酒飯,也就必然的肯賣力氣;禮物與酒食是比資格履歷更重要的。
今天,他剛剛回來,似乎不好意思馬上跟大哥要"資本"。是的,今天他不能出去。等一等,等兩天,他再把理論和大哥詳細的說出,而後求大哥給他一筆錢。他以為大哥必定有錢,要不怎麼他赤手空拳的回來,大哥會一聲不哼,而大嫂也說一不二的供給他菸酒呢?
他很想念胖菊子。但是,他必須撐著點勁兒,不便馬上去看她,教她看不起。只要大哥肯給他一筆錢,為請客之用,他就會很快的找到事作,而後夫婦就會言歸於好。胖菊子對他的冷酷無情,本來教他感到一點傷心。可是,經過幾番思索之後,他開始覺得她的冷酷正是對他的很好的鼓勵。為和她爭一口氣,他須不惜力的去奔走活動。
把這些都想停妥了之後,他放棄了寫字,把筆墨什麼的都送了回去。他看見了光明,很滿意自己的通曉人情世故。吃午飯的時候,他把四兩酒喝乾淨。酒後,他紅著臉,暈暈忽忽的,把他在科長任中的得意的事一一說給大嫂聽,好象講解著一篇最美麗的詩似的。
晚間,瑞宣回來之後,老二再也忍不住,把要錢的話馬上說了出來。瑞宣的回答很簡單:"我手裡並不寬綽。你一定用錢呢,我可以設法去借,可是我須知道你要謀什麼事!你要是還找那不三不四的事,我不能給你弄錢去!"
瑞豐不明白哥哥所謂的不三不四的事是什麼事,而橫打鼻樑的說:"大哥你放心,我起碼也得弄個科員!什麼話呢,作過了一任科長,我不能隨便找個小事,丟了咱們的臉面!""我說的不三不四的事正是科長科員之類的事。在日本人或漢奸手底下作小官還不如擺個香菸攤子好!"
瑞豐簡直一點也不能明白大哥的意思。他心中暗暗的著急,莫非大哥已經有了神經病,分不出好歹來了麼?他可也不願急扯白臉的和大哥辯論,而傷了弟兄的和睦。他只提出一點,懇求大哥再詳加考慮:"大哥,你看我要是光棍兒一個人,擺香菸攤子也無所不可。我可是還有個老婆呢!她不准我擺香菸攤子!除非我弄到個相當體面的差事,她不再見我!"說到這裡,老二居然動了感情,眼裡溼了一些,很有落下一兩顆淚珠的可能。
瑞宣沒再說什麼。他是地道的中國讀書人,永遠不肯趕盡殺絕的逼迫人,即使他知道逼迫有時候是必要的,而且是有益無損的。
老二看大哥不再說話,跑去和祖父談心,為是教老人向老大用一點壓力。祁老人明白瑞宣的心意,可是為了四世同堂的發展與繁榮,他又不能不同情二孫子。真要是為了孫子不肯給日本人作事,而把孫媳婦丟了,那才丟人丟得更厲害。是的,他的確不大喜歡胖菊子。可是,她既是祁家的人,死了也得是祁家的鬼,不能半途拆了夥。老人答應了給老二幫忙。
老二一得意,又去找媽媽說這件事。媽媽臉上沒有一點笑容,告訴他:"老二,你要替你哥哥想一想,別太為難了他!多喒你要是能明白了他,你就也能跟他一樣的有出息了!作媽媽的對兒女都一樣的疼愛,也盼望著你們都一樣的有出息!你哥哥,無論作什麼事,都四面八方的想到了;你呢,你只顧自己!我這樣的說你,你別以為我是怪你丟了事,來家白吃飯。說真的,你有事的時候,一家老小誰也沒沾過你一個銅板兒的好處!我是說,你現在要找事,就應當聽你哥哥的話,別教他又皺上眉頭;這一家子都仗著他,你知道!"
老二不大同意媽媽的話,可是也沒敢再說什麼。他搭訕著走出來,對自己說:"媽媽偏向著老大,我有什麼辦法呢?"第二天,他忘了練字,而偷偷的和大嫂借了一點零錢,要出去看親戚朋友。"自從一作科長,忙得連親友都沒工夫去看。乘這兩天閒著看他們一眼去!"他含著笑說。
一出門,他極自然的奔了三號去。一進三號的門,他的心就象春暖河開時的魚似的,輕快的浮了起來。冠家的人都在家,可是每個人的臉上都象掛著一層冰。曉荷極平淡的招呼了他一聲,大赤包和招弟連看也沒看他一眼。他以為冠家又在吵架拌嘴,所以搭訕著坐下了。坐了兩三分鐘,沒有人開腔。他們並沒有吵架拌嘴,而是不肯答理他。他的臉發了燒,手心上出了涼汗。他忽然的立起來,一聲沒出,極快的走出去。他動了真怒。北平的陷落,小崔的被殺,大哥的被捕,他都沒動過心。今天,他感到最大的恥辱,比失去北平,屠殺百姓,都更難堪。因為這是傷了他自己的尊嚴。他自己比中華民國還更重要。出了三號的門,看看四下沒人,他咬著牙向街門說:"你們等著,二太爺非再弄上個科長教你們看看不可!再作上科長,我會照樣回敬你們一杯冰激凌!"他下了決心,非再作科長不可。他挺起胸來,用力的跺著腳踵,怒氣衝衝的走去。
他氣昏了頭,不知往哪裡去好,於是就信馬由韁的亂碰。走了一二里地,他的氣幾乎完全消了,馬上想到附近的一家親戚,就奔了那裡去。到門口,他輕輕的用手帕撣去鞋上的灰土,定了定神,才慢條斯禮的往裡走。他不能教人家由鞋上的灰土而看出他沒有坐著車來。見著三姑姑六姨,他首先聲明:"忙啊,忙得不得了,所以老沒能看你們來!今天,請了一天的假,特意來請安!"這樣,他把人們騙住,免得再受一次羞辱。大家相信了他的話,於是就讓煙讓茶的招待他,並且留他吃飯。他也沒太客氣,有說有笑的,把飯吃了。
這樣,他轉了三四家。到處他都先聲明他是請了假來看他們,也就到處都得到茶水與尊重。他的嘴十分的活躍,到處他總是拉不斷扯不斷的說笑,以至把小幹嘴唇都用得有些麻木。在從前,他的話多數是以家長裡短為中心;現在,他卻總談作官與作事的經驗與瑣事,使大家感到驚異,而佩服他見過世面。只有大家提到中日的問題,他才減少了一點熱烈,話來得不十分痛快。在他的那個小心眼裡,他實在不願意日本人離開北平,因為只有北平在日本人手裡,他才有再作科長的希望。但是,這點心意又不便明說出來,他知道大家都恨日本人。在這種時節,他總是含糊其詞的敷衍兩句,而後三轉兩轉不知怎麼的又把話引到別處去,而大家也就又隨著他轉移了方向。他很滿意自己這點小本事,而歸功於"到底是作了幾天官兒,學會了怎樣調動言語!"
天已經很黑了,他才回到家來。他感覺得有點疲乏與空虛。打了幾個無聊的哈欠以後,他找了大嫂去,向她詳細的報告親友們的狀況。為了一家人的吃喝洗作,她很難得勻出點工夫去尋親問友,所以對老二的報告她感到興趣。祁老人上了年紀,心中不會想什麼新的事情,而總是關切著老親舊友;只要親友們還都平安,他的世界便依然是率由舊章,並沒有發生激劇的變動。因此,他也來聽取瑞豐的報告,使瑞豐忘了疲乏與空虛,而感到自己的重要。
把親戚都訪看得差不多了,大家已然曉得他是失了業而到處花言巧語的騙飯吃,於是就不再客氣的招待他。假若大家依舊的招待他,他滿可以就這麼天天和大嫂要一點零錢,去遊訪九城。他覺得這倒也怪無拘無束的悠閒自在。可是大家不再尊重他,不再熱茶熱飯的招待他,他才又想起找事情來。是的,他須馬上去找事,好從速的"收復"胖菊子,好替——替誰呢?——作點事情。管他呢,反正給誰作事都是一樣,只要自己肯去作事便是有心胸。他覺得自己很偉大。"大嫂!"他很響亮的叫。"大嫂!從明天起,我不再去散逛了,我得去找事!你能不能多給我點錢呢?找事,不同串門子看親戚;我得多帶著幾個錢,好應酬應酬哇!"
大嫂為了難。她知道錢是好的,也知道老二是個會拿別人的錢不當作錢的人。假若她隨便給他,她就有點對不起丈夫與老人們。看吧,連爺爺還不肯吃一口喝一口好的,而老二天天要煙要酒。這已經有點不大對,何況在菸酒而外,再要交際費呢。再說,她手裡實在並不寬裕呀。可是,不給他吧,他一鬧氣,又會招得全家不安。雖然祁家的人對她都很好,可是他們到底都是親骨肉,而她是外來的。那麼,大家都平平靜靜的也倒沒有什麼,趕到鬧起氣來,他們恐怕就會拿她當作禍首了。
她當然不能把這點難處說出來。她只假裝的發笑,好拖延一點時間,想個好主意。她的主意來得相當的快——一箇中國大家庭的主婦,儘管不大識字,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政治家。"老二,我偷偷的給你當一票當去吧?"去當東西,顯然的表示出她手裡沒錢。從祁老人的治家的規條來看呢,出入典當鋪是不體面的事;老二假若也還有人心的話,他必會攔阻大嫂進當鋪。假若老二沒心沒肺的贊同此意呢,她也會只去此一遭,下不為例。
老二向來不替別人想什麼,他馬上點了頭:"也好!"
大嫂的怒氣象山洪似的忽然衝下來。但是,她的控制自己的力量比山洪還更厲害。把怒氣壓回去,她反倒笑了一笑。"不過,現在什麼東西也當不出多少錢來!大家夥兒都去當,沒多少人往外贖啊!"
"大嫂你多拿點東西!你看,沒有應酬,我很難找到事!得,大嫂,我給你行個洋禮吧!"老二沒皮沒臉的把右手放在眉旁,給大嫂敬禮。
湊了一點東西,她才當回兩塊二毛錢來。老二心裡不甚滿意,可是沒表示出來。他接過錢去,又磨著大嫂給添了八毛,湊足三塊。
拿起錢,他就出去了。他找到了那群歪毛兒淘氣兒,鬼混了一整天。晚間回來,他向大嫂報告事情大有希望,為是好再騙她的錢。他留著心,沒對大嫂說他都和誰鬼混了一天,因為他知道大嫂的嘴雖然很嚴密,向來不愛拉舌頭扯簸箕,可是假若她曉得他去交結歪毛淘氣兒,她也會告訴大哥,而大哥會又教訓他的。
就是這樣,他天天出去,天天說事情有希望。而大嫂須天天給他買酒買菸,和預備交際費。她的手越來越緊,老二也就越來越會將就,三毛五毛,甚至幾個銅板,他也接著。在十分困難的時候,他不惜偷盜家中一件小東西,拿出去變賣。有時候,大嫂太忙,他便獻殷勤,張羅著上街去買東西。他買來的油鹽醬醋等等,不是短著分量,便是忽然的又漲了價錢。
在外邊呢,他雖然因為口袋裡寒傖,沒能和那些歪毛淘氣兒成為莫逆之交,可是他也有他的一些本領,教他們無法不和他交往。第一,他會沒皮沒臉的死膩,對他們的譏誚與難聽的話,他都作為沒聽見。第二,他的教育程度比他們的高,字也認識得多,對他們也不無用處。這樣,不管他們待他怎樣。他可是認定了他是他們的真朋友和"參謀"。於是,他們聽戲——自然是永遠不打票——他必定跟著。他們敲詐來了酒肉,他便跟著吃。他甚至於隨著那真作特務的去捕人。這些,都使他感到興奮與滿意。他是走進了一個新的世界,看見了新的東西,學來了新的辦法。他們永遠不講理,而只講力;他們永遠不考慮別人怎樣,而只管自己合適不合適;他們永遠不說瑞宣口中的話,而只說那誇大得使自己都嚇一跳的言語。瑞豐喜歡這些辦法。跟他們混了些日子,他也把帽子歪戴起來,並且把一條大毛巾塞在屁股上,假裝藏著手槍。他的五官似乎都離了原位:嘴角老想越過耳朵去;鼻孔要朝天,象一雙高射炮炮口;眼珠兒一刻不停的在轉動,好象要飛出來,看看自己的後腦勺兒。在說話與舉動上,他也學會了張嘴就橫著來,說話就瞪眼,可是等到對方比他更強硬,他會忽然變成羊羔一般的溫柔。在起初,他只在隨著他們的時候,才敢狐假虎威的這樣作。慢慢的,他獨自也敢對人示威,而北平人又恰好是最愛和平,寧看拉屎,不看打架的,所以他的蠻橫居然成功了幾次。這越發使他得意,增加了自信。他以為不久他就會成為跺跺腳便山搖地動的大瓢把子的。
不過,每逢看見了家門,他便趕緊把帽子拉正,把五官都復原。他的家教比他那點拿文憑混畢業的學校教育更有效一點,更保持得長遠一點:他還不敢向家裡的人瞪眼撇嘴。家,在中國,是禮教的堡壘。
有一天,可是,他喝多了酒,忘了這座堡壘。兩眼離離光光的,身子東倒西歪的,嘴中唱唱咧咧的,他闖入了家門。一進門,他就罵了幾聲,因為門垛子碰了他的帽子。他的帽子不僅是歪戴著,而是在頭上亂轉呢。拐過了影壁,他又象哭又象笑的喊大嫂:
"大嫂!哈哈!給我沏茶喲!"
大嫂沒應聲。
他扶著牆罵開了:"怎麼,沒人理我?行!我×你媽!""什麼?"大嫂的聲音都變了。她什麼苦都能吃,只是不能受人家的侮辱。
天佑正在家裡,他頭一個跑了出來。"你說什麼?"他問了一句。這個黑鬍子老頭兒不會打人,連自己的兒子也不會去打。
祁老人和瑞宣也出來看。
老二又罵了一句。
瑞宣的臉白了,但是當著祖父與父親,他不便先表示什麼。
祁老人過去細看了看孫子。老人是最講規矩的,看明白瑞豐的樣子,他的白鬍子抖起來。老人是最愛和平的,可是他自幼是寒苦出身,到必要時,他並不怕打架。他現在已經老了,可還有一把子力氣。他一把抓住了瑞豐的肩頭,瑞豐的一隻腳已離了地。
"你怎樣?"瑞豐撇著嘴問祖父。
老人一聲沒出,左右開弓的給瑞豐兩個嘴巴。瑞豐的嘴裡出了血。
天佑和瑞宣都跑過來,拉住了老人。
"罵人,撒野,就憑你!"老人的手顫著,而話說得很有力。是的,假若瑞豐單單是吃醉了,老人大概是不會動氣的。瑞豐罵了人,而且罵的是大嫂,老人不能再寬容。不錯,老人的確喜歡瑞豐在家裡,儘管他是白吃飯不幹活。可是,這麼些日子了,老人的眼睛也並不完全視而不見的睜著,他看出來瑞豐的行動是怎樣的越來越下賤。他愛孫子,他可是也必須管教孫子。對於一個沒出息的後輩,他也知道恨惡。"拿棍子來!"老人的小眼睛盯著瑞豐,而向天佑下命令:"你給我打他!打死了,有我抵償!"
天佑很沉靜,用沉靜壓制著為難。他並不心疼兒子,可是非常的怕家中吵鬧。同時,他又怕氣壞了老父親。他只緊緊的扶著父親,說不出話來。
"瑞宣!拿棍子去!"老人把命令移交給長孫。
瑞宣真厭惡老二,可是對於責打弟弟並不十分熱心。他和父親一樣的不會打人。
"算了吧!"瑞宣低聲的說:"何必跟他動真氣呢,爺爺!把自己氣壞了,還了得!"
"不行!我不能饒了他!他敢罵嫂子,瞪祖父,好嗎!難道他是日本人?日本人欺侮到我頭上來,我照樣會拚命!"老人現在渾身都哆嗦著。
韻梅輕輕的走到南屋去,對婆婆說:"你老人家去勸勸吧!"雖然挨老二的罵的是她,她可是更關心祖父。祖父,今天在她眼中,並不只是個老人,而是維持這一家子規矩與秩序的權威。祖父向來不大愛發脾氣,可是一發起脾氣來就會教全家的人,與一切邪魔外道,都感到警戒與恐懼。天佑太太正摟著兩個孩子,怕他們嚇著。聽到兒媳的話,她把孩子交過去,輕輕的走出來。走到瑞豐的跟前,她極堅決的說:"給爺爺跪下!跪下!"
瑞豐捱了兩個嘴巴,酒已醒了一大半,好象無可奈何,又象莫名其妙的,倚著牆呆呆的立著,倒彷彿是看什麼熱鬧呢。聽到母親的話,他翻了翻眼珠,身子晃了兩晃,而後跪在了地上。
"爺爺,這兒冷,進屋裡去吧!"天佑太太的手顫著,而臉上賠著笑說。
老人又數嘮了一大陣,才勉強的回到屋中去。
瑞豐還在那裡跪著。大家都不再給他講情,都以為他是罪有應得。
在南屋裡,婆媳相對無言。天佑太太覺得自己養出這樣的兒子,實在沒臉再說什麼。韻梅曉得發牢騷和勸慰婆母是同樣的使婆母難過,所以閉上了嘴。兩個孩子不知道為了什麼,而只知道出了亂子,全眨巴著小眼不敢出聲,每逢眼光遇到了大人的,他們搭訕著無聲的笑一下。
北屋裡,爺兒三個談得很好。祁老人責打過了孫子,心中覺得痛快,所以對兒子與長孫特別的親熱。天佑呢,為博得老父親的歡心,只揀老人愛聽的話說。瑞宣看兩位老人都已有說有笑,也把笑容掛在自己的臉上。說了一會兒話,他向兩位老人指出來:"假若日本人老在這裡,好人會變壞,壞人會變得更壞!"這個話使老人們沉思了一會兒,而後都嘆了口氣。乘著這個機會,他給瑞豐說情:"爺爺,饒了老二吧!天冷,把他凍壞了也麻煩!"
老人無可如何的點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