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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四哥?”

    “是那一塊!”

    “在這裡幹什麼?”

    “等捱罵!”

    “不用說,我姑母得罪了你。她老人家說話有時候不受聽,四哥別計較!”

    “誰計較她,誰是兒子!告訴我,你和她商議出什麼沒有?”“不能有結果,我不能放下我姐姐不管!”

    “好小子!你能把你姐姐叫出來不能?”

    “四哥!你太是好人了,不過你想的不周到。姑母在家,我如何能把她叫出來!”

    “改日你能不能叫我見見她?”

    “那倒可以,等我和姑母說,我領她去逛公園,我們可以見面談一談!”

    “好!就這麼辦!一定!”趙四說完,走上臺階摸了摸門環,自己說了一句“沒打壞”!

    “四哥!你吃了飯沒有?”李應問。

    “沒有!”

    “有飯錢沒有?”

    “沒有!”

    “我這裡有些零錢,四哥你拿去買些東西吃!”李應掏出一張二十銅元的錢票。

    趙四沒等李應遞給那張錢票,扯開大步一溜煙的跑去。李應趕了幾步,如何趕得上趙四!

    “兄弟!咱是給別人錢的,不是求錢的!明天見!”趙四跑遠,回頭向李應說。

    趙四跑回教會,才上臺階,後面一個人拍了他的脊背一下。

    “借光!”那個人說:“這裡有位李應嗎?”

    “有!”趙四回答。

    “你和他熟識?”

    “我的朋友!”

    “好!朋友初次見面,賞個臉,咱們到飯館吃點東西,我有話和你說。”那個人笑嘻嘻的說。

    “有話這裡也可以說,不必飯館!”

    “這麼著,”那個人掏出一塊錢來。“你自己愛買什麼買什麼,這塊錢是你的!”

    “你要問我什麼,問!要是拿錢晃我,我可是臉急!”“奇怪!窮人會不愛錢!那有的事!這是夢中罷?”趙四真把那個人鬧迷惑了!

    “我問你,”那個人低聲含笑,抿著嘴笑,象妓女似的抿著嘴笑。拍著趙四的肩頭,親熱的問:“朋友!李應有個姐姐?”“有!怎樣?”

    “她定了婚沒有?”

    “不知道!”

    “她長的怎樣?”

    “你問她的模樣幹嗎?”

    “聽說她很美。朋友!不瞞你說,我打算下腿!你要是能幫我的忙,朋友,咱家裡還真有些金錢,不能叫你白跑!”那個人又把那塊洋錢掏出來,往趙四手中放。

    趙四本來與那個人平立在階石上,趙四往上站了一站,勻好了距離,把拳頭照準了那個人的脖下就是一拳。那個人“喲”了一聲,滾下臺階去。趙四一語不發走進教會。第二天早晨他起來打掃門外,見階下有幾塊藍色的碎玻璃。“這是那小子的眼鏡!”趙四說完,笑了一陣。

    李應請求姑母允許他同李靜去逛公園。姑母已有允意,而李靜不肯去。因為李靜已與她姑母商定一切,李靜主張是:寧可嫁老張不叫叔父死;對於王德,只好犧牲。趙姑母的意見是:兒女不能有絲毫的自私,所謂兒女的愛情就是對於父母盡責。李靜不能嫁王德,因為他們現在住在一處,何況又住在自己的家裡。設若結婚,人家一定說他們是“先有後嫁”,是謂有辱家風。老張雖老醜,可是嫁漢之目的,本在穿衣吃飯,此外復何求!況且嫁老張可以救活叔父,載之史傳,足以不朽!……

    有我們孔夫子活著,對於趙姑母也要說:“賢哉婦人!”我們周公在趙姑母的夢裡也得伸出大指誇道:“賢哉趙姑母!”何況李靜!

    李靜要是和王德逃跑了,不但她,就是他也不用再想在我們禮教之邦活著了。與其入張氏地獄(在第十八層地獄的西南邊),受老張一個人的虐待,還比受社會上人人的指罵強!她是入過學堂的,似乎明白一些道理,新道理;新道理自然是打破舊禮教的大炮。可是她入的是禮教之邦的學堂念國文,地理,已經是洪水猛獸般可怕,還於國文地理之外講新道理?果然她於國文,地理之外而明白一些新事新理,以至於大膽的和王德跑了,那新教育的死刑早已宣告,就是國文,地理也沒地方去唸了!幸而李靜聰明,對於國文,地理而外,一點別的也不求知;幸而禮教之邦的教育家明白大體,除了國文,地理等教科書外,一點有違大道的事情也不教!

    洋人化的中國人說,李靜之下地獄,是新教育被趙姑母戰敗的證據。不對!新教育何曾向趙姑母擺過陣!趙姑母親自見了老張,立了婚約,換回她兄弟的借券。她心裡歡喜異常,一塊石頭可落了地!兒女大事,作長輩的算盡了責。

    趙姑母又順便去看王德的母親,因為李靜的叔父與王德的父親曾商議過他們兒女的婚事。兩位老婦人見面,談的哭完了笑,笑完了哭,好不親熱!趙姑母怨自己管束李靜不嚴;王老太太怪自己的兒子沒出息,主張趕快給王德定個鄉下姑娘以收斂他的野性。王太太留趙太太吃晚飯,趙太太一唱三嘆的傷世道不良,男女亂鬧。王太太旁徵博引,為趙太太的理論下註解與佐證。越說越投緣,越親熱,不由的當時兩位太太拜為乾姊妹。趙姐姐臨走,王妹妹無以為贈,狠心的把預備孵雞的大黃油雞卵送給趙姐姐十個。趙姐姐謙謝不遑,從衣袋中掏出戴了三十二年的一個銀指箍作為回敬。這樣難捨難分的灑淚而別。

    王德的父親經他夫人的教訓,自己也笑自己的荒唐,於是再也不到李老人那裡去。趙姑父依舊笑著向李靜說:“姑娘!可有婆婆家了!”

    老張得意極了!臉仰的更高了,笑的時候更少了,——因為高興!

    喜到皆雙!老張又代理北郊自治會會長了!因為老張強迫龍樹古給孫八正式的婚書,龍樹古甘心把會長叫老張代理,以備正式辭職後,老張可以實任。而老張也真的答應龍樹古的要求。

    “凡公事之有納入私事範圍內之可能者,以私事對待之。”這是老張的政治哲學。

    喜到皆三!老張院中的杏樹,開了幾朵並蒂花。老張樂的居然寫了一首七言絕句:“每年累萬結紅杏,今歲花開竟孿生,設若啼鶯枝上跳,磚頭打去不留情!”

    老張喜極了,也忙極了。光陰不管人們的事,一個勁低著頭往前走,老張甚至於覺得時間不夠用了,於是請教員,自己不能兼顧校務了。

    春暖花開,妙峰山,蓮花頂,臥佛寺……照例的香會熱鬧起來。褚大求老張寫傳單,以示對於金頂娘娘的信誠。於是老張在褚大拿來的黃毛邊紙上,除了“妙峰山,金頂娘娘真靈。信士褚大虔誠”之外,又加了兩句,“德勝汛官商小學聘請教員,薪資面議。”褚大看了看紙上那麼多字,心裡說:“越多越討娘娘的歡心!”於是千謝萬謝的拿到街上黏貼。

    自廣告黏出去以後,十來個師範畢業生,因為不認識學務委員和有勢力的校長而找不到事作,來到老張那裡磋商條件,有的希望過奢,條件議不妥;有的真熱心服務不計較金錢,可是不忍看學生們那樣受罪,於是教了三天告辭回家。最後一位先生來自山東算是留長遠了。老張送給那位先生一年三十塊錢。曠工一天扣洋二角。

    校長解決,老張去找孫八商議一切。

    “張老師又來了!爹爹!”小三在院內喊。孫八正在屋裡盤算喜事的花費忙著迎出老張來。兩個人到屋內坐下,孫八叫小三去沏茶。

    “八爺預備的怎樣?有用我的地方告訴我,別客氣!”

    “多辛苦!預備的差不多,只剩講轎子,定飯莊子。”“怎樣講轎子?”

    “花紅轎看著眼亮啊!”

    “我知道用馬車文明!”

    小三一溜歪斜的提著一把大茶壺,小四拿著兩個茶碗,兩個一對一句的喊著:“一二一”進來。老張孫八停住說話,等小三把茶倒好,孫八給了一人一個銅子。“快去,買落花生吃,不叫不準進來!”

    “好!吃完了再進來!”兩個孩子跑出去。

    “馬車文明?萬一馬驚了把新娘摔下來,怎麼辦?怎麼辦?”孫八真心疼媳婦!

    “馬就不會驚,就是驚了,和車行打官司,叫他賠五百元錢,順手又發一筆小財!”老張的哲理,永遠使孫八歎服,此為一例。

    “是!就是!用馬車!你說城內那個飯莊好?”“講款式呢,什剎海會賢堂;講寬綽呢,後門外慶和堂。那裡真敞亮,三四家同日辦事也容得下。一齊辦事那才叫熱鬧!”老張看了孫八一眼,趕快把眼光收回到茶碗上去。“張先主!你說咱們兩個一塊兒辦事,夠多麼好!”孫八自覺明敏異常,想出這麼好的主意。

    “一塊湊熱鬧好極了,只是我的親友少,你的多,未免叫旁人說我沾你的光。”老張輕輕搖著頭。

    “好朋友有什麼佔便宜不佔!你朋友少,我的多,各自預備各自的酒席!誰也不吃虧!”人逢喜事精神爽,孫八現在腦子多麼清晰,好似一朵才被春風吻破的花那樣明潤。“要不這麼著,你預備晚飯,我的早飯,早晨自然來的人少,可是啊,萬一來的多,我老張也決不含糊。如此省得分三論兩的算人數,你看怎樣?”

    “就是!就是!我的晚頓!你去定菜,我聽一筆賬!我是又傻又懶,你多辛苦!”孫八向老張作了一個半截揖,老張深深的還了一鞠躬。

    “馬車,飯莊我去定,到底那一天辦事?”

    “那是你的事,合婚擇日你在行,我一竅不通!”孫八笑著說,自覺話說的俏皮。

    “據我看,四月二十七既是吉日,又是禮拜天。你知道禮拜天人人有‘飯約’,很少的特意吃咱們。可是他們還不能不來,因為禮拜天多數人不上衙門辦事,無可藉口不到。八爺你說是不是?”

    “就是!可有一層,親友不吃我,我不痛快!娶你八嫂的時候,我記得一共宰了三九二十七個大肥豬。我姥姥的外甥媳婦的乾女兒還吃了我半個多月!”

    “八爺,你要曉得,這是文明事,與舊禮完全不同啊!”“是嗎?就是!”

    “甚至於請人我也有新辦法!”

    “既然一事新,為什麼不來個萬事新?古人說:‘狗日新,又日新。’①狗還維新,而況人乎!”孫八得意極了,用了一句書上的話。

    “是啊!八爺你算對了!我想,我們要是普請親友,既費飯又費話,因為三姥姥五姨兒專好說不三不四的話;聽著呢,真生悶氣,不聽呢,就是吵子。不如給他個挑選著請!”“怎樣挑著請?”

    “你聽著呀,我們專請有妾的親友,凡有一位夫人的概不招待。而且有妾的到那天全要攜妾出席,你看那有趣沒有!一來,是有妾的就有些身分,我們有志入政界,自然不能不拉攏有身分的人;二來,凡有妾的人多少總懂得些風流事,決不會亂挑眼,耍頑固。咱們越新,他們越得誇咱們文明,風流,有身分!八爺是不是?”老張慢慢的呷了一口茶。“錯是不錯,可是那裡去找那麼多有妾的人呢?”孫八問。“你老往死葫蘆裡想,現在維新的事不必認識才有來往!不管相識不相識,可以被請也可以請人。如此,我們把各城自治會的會員錄找出來,打聽有妾的,自然也是有身分的,送出二百張紅帖,還愁沒人來!再說,咱們給他們帖,就是他們不來,到底心目中有了咱們兩個。他們管保說:‘看這兩個講自治的,多麼講交情,好體面,有身分!’八爺!我替你說了罷:‘就是!張先生!多辛苦!’”

    老張把薄嘴片輕輕的往上下翻,哧哧的低聲笑,孫八遮著嘴笑的面色通紅。

    兩個笑了一陣,孫八低下頭去想老張說的一切話。……說的真對,老張是個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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