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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唐家這回總算是稱了心,因為方家為了秀蓮鬧得很不順遂。真不懂為什麼寶慶不肯賣了秀蓮。這個人真瘋了!想想吧,為了留住個姑娘,還捨得往外掏錢。“真是個傻瓜!”四奶奶諷S幄僮派っ潘怠*

    寶慶忙不迭打點著要給王司令送錢去。他是個說話算話的人,晚了,又怕要招禍。難辦的是他沒有現錢。他跟家裡的商量,想賣掉她兩件首飾,她馬上嚷了起來:“放屁!我管不著!你還不知道嗎,我跟你大哥說過了,秀蓮是秀蓮,我是我。往後再不跟她沾邊。為了她還想把我的首飾拿去?嘿!嘿嘿!”

    寶慶勉強陪著笑。“不過——你,……,唔,你真不開竅。”“我不開竅!”二奶奶一派瞧不起人的勁頭。“你開竅?別人都指著姑娘掙錢,你倒好,木頭腦袋,為了這麼個賤貨還倒貼。當然啦,你要是真開了竅,就不會擔心我不開竅了。”

    “我是說,你還不明白如今的情形……,眼面前就有危險。”

    “我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反正,一個子兒也不能給你。”

    寶慶要秀蓮拿出點東西來。她有幾件首飾。她打開首飾盒子,雙手捧出來給他。一見她眼淚汪汪,他的心慚愧得發疼。“為了幾件首飾,值不得哭,好孩子,”他說,“等再有了好日子,我給你買更好的。”

    寶慶存了幾個錢,可是非到萬不得已,他不肯動那筆款。他按期存,一回也不脫空,要是一時存不上,那簡直是要他的命。此外,他還有他的想法。他覺著,既是一家人,就得有福同享,有禍同當。秀蓮已經大了,她尤其應該學著對付生意上的事。

    末末了,錢弄到手,託靠得住的人給送了去。自打那會兒起,方家就分成了三派。

    二奶奶自成一派。秀蓮和窩囊廢是一派,跟家裡其餘的人彆著勁兒。寶慶和大鳳採取中立態度。

    寶慶想息事寧人。有一天,他去找秀蓮,要她向媽媽服個軟兒,“這樣全家就又能和睦起來了,”他滿懷希望地說。

    秀蓮同意地點了點頭。等到媽媽酒醒了,她走到媽的身邊,跪下,摸了摸媽的手,象個不懂事的孩子似的對媽笑著。“媽,”她懇求說:“別老拿我當外人。我是個沒爹沒孃的孩子,您就是我的媽。您是我的親媽媽。幹嗎不疼疼我呢?”

    二奶奶沒答碴兒。她象座泥菩薩似的坐著,兩眼筆直地望著前面。顯然她下了決心,一句也不聽。這一回,秀蓮低聲下氣哀告了半天,又是毫無結果。好吧,這也就是最後一回了。她閉上眼,低下了頭。

    一股怒氣打她心底升起。她抬起頭來,對著那張蒼白的臉,猛孤丁地嚇了一跳。二奶奶在哭,淚珠兒打她眼角里簌簌往下落。她低下了頭,好象不願意讓秀蓮看見她正在哭。

    秀蓮站起來,想走。二奶奶叫住她,低下頭,很溫和地說起來:“我不是不疼你,孩子。你別以為——別以為我想把你攆出去。壓根兒不是那麼回事,不是的。不過我可憐的兒呀,你逃不了你的命。俗話說,既在江湖內,都是苦命人。命裡註定的,逃不了。既是這麼著,我也就是盼著你找個好人家,吃香喝辣的,我們兩個老的,受了一輩子窮,也能撈上倆錢。你總不會讓你爸爸和我賠本,是不是。我們在你身上花了那麼多錢。”她抬起眼睛,定定地望著秀蓮。

    姑娘站在那兒,居高臨下地望著她,兩個小拳頭緊攥著抵在腰間。她一下子想起了王司令太太的話。她嘴唇發白,說:“也許我命中註定了要受罪,不過我要是不自輕自賤,就不一定非得去當別人的小老婆。”

    二奶奶剛把眼淚擦乾,就又拿起瓶子來喝了一口。

    把心裡話跟媽說了,秀蓮覺得好受了一點。媽並沒對她軟下心腸來,這叫她很失望。她需要母愛。

    當天晚上,她下了決心。要是光憑說話還打動不了媽媽,行動總該可以了。得讓家裡人看看,她已經是個大人了。可是怎麼辦好呢?她忽然有了主意。她爬下床,走到櫃子邊,拿出了她的郵票本。她含著淚,久久地望著它,一狠心,把它扔進了垃圾堆。一個嚴肅、想做一番事業的姑娘,不能浪費時間去玩郵票。怎麼開始新的生活呢?她一點也想不出來。她整夜在床上翻騰,睡不著。她幾次想走出去,把寶貝郵票本撿回來,但她始終沒這麼辦。

    一個抗日團體,給寶慶來了信,要求他的班子為抗戰做點事情。重慶本地人有些糊塗想法,怪難民帶來了戰爭。應當動員全國人民團結抗戰,鼓舞起重慶人的鬥志,讓他們知道,他們跟“下江人”是同呼吸、共命運的。

    寶慶接到來信,心情十分震動。當琴珠問起他們肯出多少錢時,他大吃一驚。他知道人家連車馬費都不會給的。琴珠一聽,搖了搖頭,做了個怪臉。唐四爺兩口子直搖頭:“不幹。”

    “我來付琴珠的車馬費,”寶慶沒轍了,只好這麼說。唐家笑得前仰後合,覺著這實在太滑稽了。四奶奶笑了半天才憋出話來:“您錢多,寶慶,好哥們,您有錢。我們窮人得掙錢吃飯。一回白乾,他們下回還得來。不過您……您有錢,您為了閨女寧肯往外掏錢,也不肯賣了她。您有那麼多的錢,真福氣。”

    寶慶讓他們笑去。回到旅館,他把事情告訴了秀蓮。“我幹,”她說,“我樂意做點有意義的事。”

    問題來了。唱什麼好呢?就是那些有愛國內容的鼓詞,也太老了,不合現代觀眾的胃口。寶慶順口哼了一兩段,都不合適,不行。秀蓮也有同感。她近來唱的盡是些談情說愛的詞兒。她試了試那些忠君報國的,很不是味。談情說愛的呢,又不能拿來做宣傳。

    寶慶開始排練。他先念上一句鼓詞,然後用一隻手在琴上彈幾下,和著唱唱。有些字實在唸不上來,就連蒙帶唬,找個合轍押韻的詞補上。每找到一個合適的詞兒,就直樂:“嗬!有了!”

    在屋子旮旯裡睡著了的窩囊廢,讓寶慶給吵醒了。他從床上坐起,揉著眼,瞅著兄弟的禿腦門在閃閃的油燈下發亮。“幹嗎不睡呀,兄弟?”他挺不滿意,“夠熱的了,還點燈!”

    寶慶說,他正在琢磨《抗金兵》那段書,準備表一表梁紅玉擂鼓戰金兵的故事,鼓動大家抗日的心勁。窩囊廢又躺下了。“我還以為你打蚊子呢,劈里啪啦的。”寶慶還在撥琴,心裡琢磨著詞兒,主意一來,就樂得直咧嘴。“秀蓮唱什麼呢?”窩囊廢問。

    “還沒想好呢,”寶慶答道,“不好辦。”

    窩囊廢又坐了起來。他清了清嗓子,很嚴肅地說,“你們倆為難的是不識幾個字。她要是能識文斷字,找段為國捐軀的鼓詞唱唱,還有什麼犯難的。”他下了床,“來,我來唸給你聽。你知道我有學問。”

    寶慶奇怪了,看著他。“您認那倆字也不比我多呀!”窩囊廢受了委屈。“怎麼不比你多?用得著的字我都認識。好好聽著,我來唸。”

    兄弟倆哼起鼓詞來了。窩囊廢念一句,寶慶念一句,哥兒倆都很高興。很快就練熟了一個段子。窗紙發白的時候,窩囊廢主張睡覺,寶慶同意了,可是他睡不著。他又想起了一件揪心的事。琴珠要是不幹,那小劉也就不會來彈弦子了。“大哥,”他問:“您給彈彈弦子怎麼樣?”

    “我?”窩囊廢應著,“我——圖什麼呢?”

    “為了愛國,也給自個兒增光,”寶慶說得很快,“咱們的名字會用大黑體字登在報上。明白嗎?會管咱們叫‘先生’。秀蓮小姐,方寶慶先生。您準保喜歡。”

    沒人答碴,只聽得一陣鼾聲。

    第二天上午,十一點,寶慶醒來一看,那把一向放在屋角里的三絃不見了。他跳下了床。怎麼,丟了!沒了這個寶貝,可就算玩完了。他用手揉著禿腦門,難過地叫起來。倒黴,真倒黴。寶貝三絃呀,丟了!他一抬頭,看見窩囊廢的床空了——他笑了起來。

    他急忙出了旅館,往小河邊跑。他知道窩囊廢喜歡坐在水邊。他一下子就找到了窩囊廢。他坐在一塊黑色的大石頭上,正撥拉著琴絃。這麼說,窩囊廢是樂意給彈弦子了。他如釋重負地笑了起來,走回旅館去吃早飯。問題都迎刃而解了,有了彈弦子的,就不是非小劉不可了。

    寶慶和秀蓮加入了一個抗日團體,這個團體正準備上演一出三幕話劇。幕間休息的時候,要方家在幕前演出。寶慶很激動,也很得意。

    重慶來的公共汽車司機,捎來了報紙。他看著劇目廣告,得意的心直跳。他、他哥哥和秀蓮的名字都在上面。用的是黑體大字,先生、小姐的尊稱。他象個小學生一樣,大喊大叫地把報紙拿給全家看。窩囊廢和秀蓮都很高興。二奶奶說話還是那麼尖酸。“叫你先生又怎麼樣?”她挖苦地說,“還不是得自個兒掏車馬費。”

    彩排那天,他們早早地就起來了,穿上最好的衣服。秀蓮穿的是一件淺綠的新綢旗袍,皮鞋。小辮上扎的是白緞帶。吃完早飯,她練習走道不扭屁股。要跟地道的演員同臺演戲,得莊嚴點。走道要兩手下垂,背挺得筆直,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兒。

    窩囊廢颳了鬍子。他難得刮鬍子,這回不但颳了,而且颳得非常認真仔細,一根鬍子也沒漏網。末了,他把鬢角和腦後的頭髮也修了修。他穿了件深藍的大褂,正好跟兄弟的灰大褂相配。為了顯得利落,他用長長的寬黑綢帶把褲腳紮了起來。

    中午時分,他們進了城。寶慶打算好好請大哥吃上一頓,報答大哥成全他的一番美意。但轟炸後的重慶那麼荒涼,劫後餘燼的景象,倒了他們的胃口。有些燒燬的房子已經重建起來了。有些還是黑糊糊的一堆破爛,有的孤零零地只剩了一堵牆,人們用茅草靠著這堵牆搭起了小棚棚,繼續於他們的營生。滿眼令人心酸的戰爭創傷,一堆堆發黑的斷磚殘瓦。寶慶覺著眼前是一具巨大的屍體,瘡痍密佈。他一個勁地打顫。還是先吃點東西好,給身子和心靈都補充點營養。他們來到一家飯館,飽餐一頓,然後上戲院去會同行——地道的演員,多一半是年青人。

    一見方家兄弟,大家都迎了上來。所有的青年男女,都管寶慶叫“先生”,他非常得意。這跟唱堂會太不一樣了,人家那是把他們當下人使喚。

    一開幕,劇團團長就請寶慶哥兒倆坐在臺側看戲。寶慶從沒看過文明戲。他以為既是話劇嘛,必是一個個演員輪流走上臺,一人說一通莫名其妙的話。誰知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演員們說話,就跟在家裡或在茶館裡一樣。寶慶瞧出來演員訓練有素,劇本的技巧也叫人歎服。真了不起,真帶勁兒!他直挺挺地坐著,幾乎連呼吸也忘了。沒有華麗的戲裝,沒有震耳欲聾的鑼鼓聲,就是平常人演平常人。他悄悄對大哥說,“這才是真正的藝術。”窩囊廢點點頭,“就是,真正的藝術。”

    秀蓮簡直入了迷。這跟她自己的表演完全不同。她習慣於唱書,從來沒想到能這樣來表現情節。雖說是做戲,這可也是生活,她覺出來劇情感染了觀眾。她要也能這樣該多好。幕落了。一個挺體面的小夥子走過來,鞠了一躬,“方小姐,該您的了。”他面帶笑容,放低了聲音。“不用忙。我們的道具又老又沉,換一次景且得等半天呢。”

    窩囊廢鄭重其事地走上臺,秀蓮跟在後面。幕前擺好一張桌子,一把椅子,還支著一面鼓。窩囊廢挺有氣派地站住,面向觀眾。一本正經地慢慢捲起袖子,搔了搔腦袋,彈了起來。

    觀眾嗡嗡地說起話來。窩囊廢猶豫了一下,接著還往下彈。他不瞭解劇院觀眾,不知道他們在幕間休息的時候,喜歡鬆一口氣。觀眾沒見過唱大鼓的,也不注意換景時幕前有些什麼。見一個男人和一位姑娘走上臺來,他們楞了一剎那,瞧了兩眼。姑娘是個小個兒,臉上幾乎沒化裝。說實在的,在那麼強的燈光下,根本就看不出她的五官。不過是綠綢旗袍頂上一輪小小的圓月亮罷了。

    前排有兩三個人站起來,走進休息室。有人在招呼賣花生的,有人談論劇情,或傳播打仗的消息。都認為這個劇挺不錯。可是,它的意義到底在哪裡呢?有些人大聲議論了起來。

    窩囊廢閉上了眼,受這樣的氣!這些人真野蠻!他住手不彈了。秀蓮還在唱。她今天是秀蓮小姐。她來是為了唱書,那麼她就得唱下去。她不能在這麼些個生人面前栽跟頭。她繼續唱,嗡嗡聲越來越大。她當機立斷,掐掉了一兩段,把鼓楗子放下,向沒有禮貌的觀眾鞠了個躬,走下了臺。走到臺側,她掉了淚。

    寶慶想安慰她,她哭得更厲害了,肩膀一抽一抽的。過來了幾個年青的女演員。“別難過,秀蓮小姐,”她們說,“您唱得好極了。這些人不懂行。”一個長著甜甜臉兒的姑娘,用胳膊摟著秀蓮,替她擦乾了眼淚。“我們都是演戲的,小東西,”她耳語說,“我們懂。”秀蓮又快活了起來。

    窩囊廢站在臺側,臉氣得通紅。“我回家去,兄弟,”他說著,放下了三絃。寶慶拉住他的胳膊。“別那麼說,”他挺了挺胸膛。“我還沒唱呢。”

    幾個年青漂亮的女演員聽見窩囊廢的話,趕緊走過來。她們攥他的手,拍他的肩。“別,先生,別走。”窩囊廢坐了下來。他的氣消了。因為得意,紅了臉。他如今也是個“先生”,是個真正的藝術家了。

    第二幕完了以後,方家兄弟象上戰場的戰士,肩並肩走上了臺。觀眾還在嗡嗡地講話,寶慶站住,照例笑了一笑。沒什麼反應。他跺跺腳,晃了晃油亮亮的腦袋。停了一小會,等擠滿人的劇場稍稍安靜一點,寶慶拿起了鼓楗子。雖說臉上還掛著笑,他可是咬著嘴唇呢。

    寶慶高高舉起鼓楗子,咚咚地敲了起來。七、八句唱下來,他看出聽眾有了點興趣。他歇了口氣,清了清嗓子。得把嗓門溜開,讓場裡每個角落都聽得清清楚楚,得讓人人都明白他唱的是什麼。寶慶又等了一會,等到全場鴉雀無聲,才又唱起來,聲音高亢,表情細膩。吐字行腔,精雕細琢,讓聽眾仔細玩味他唱的每一句書。梁紅玉以一弱女子,不懼強敵,不畏艱險,在長江之上,迎著洶湧波濤,擂鼓助戰。說書人憑一面鼓,一張琴,演得出神入化。只聽得風蕭蕭,水滔滔,隆隆鼓聲震撼著將士們的愛國心絃,霎時間,萬馬奔騰,殺聲震天,大鼓書緊緊抓住了聽眾的心,三幕話劇早置諸腦後。

    三絃的最後餘音也消失了。場裡一片肅穆,氣氛興奮又緊張。聽眾屏息凝神,象中了魔,末了,突然爆發出掌聲。寶慶跟地道的名角一樣,大大方方地抓住窩囊廢的手,舉了起來。他鞠了一躬,窩囊廢也挺不自然地鞠了一躬。聽眾一片叫好聲。寶慶莊重地拿起三絃,走下了臺——這是對他大哥,優秀琴師的一番敬意。

    在後臺,全體演員圍住了寶慶和窩囊廢。拍他們的背,跟他們拉手。年青的知識分子熱情洋溢,寶慶激動得說不出話。吵吵嚷嚷的年青人圍了上來,他立著,眼淚順著腮幫子往下流。

    散戲後,一個瘦高個兒走了過來。他看著象具骷髏。根根骨頭都清晰可見,兩頰深陷。又長又尖的下巴頦垂在凹進去的胸口。兩鬢之上的腦袋瓜也抽巴了,象是用繩子緊緊勒住似的。寶慶從沒見過這麼古怪的樣子。窄腦門底下,一對大眼睛卻炯炯有光,極富魅力。這對眼睛燃著動人的熱情,緊盯著寶慶。這個怪人的全副精力,彷彿都用來點燃他眼睛裡的那點火焰了。

    “方先生,”他說,“我陪您走幾步,行嗎?我有點重要的事想跟您商量商量。”他語氣謙和,遲疑,好象擔心寶慶會不答應。

    “遵命,”寶慶笑著回答,“承您抬愛。”只見這人穿著一身破西裝,沒打領帶。領口敞開的襯衫底下,露出了瘦骨稜稜的胸膛。

    “我叫孟良,”這人說,“就是您剛才看過的這出戏的作者。”

    寶慶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孟先生,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大哥方寶森,這是我女兒秀蓮,您的戲可真了不起。”作家笑了起來。“老婆總是人家的好。”他老老實實地說,“文章是自己的好。我寫的不能算壞,不過寫劇本是件頭痛的事。一般人都不瞭解寫劇本有多困難。反反覆覆排練,甭提多煩人,要對觀眾的胃口,也是件絞腦汁的事。當然羅,劇本是有效的宣傳工具。不過現在是抗戰期間,窮得要命,要象模象樣地演上一齣戲,拿不出錢來。您是知道的。場子要出錢,租金又那麼高。我們演戲給這兒的人看,激發他們的愛國心,可是怎麼深入農村?那兒沒戲園子。就是有,佈景道具也搬不去。”

    他搖晃著瘦削的臉。

    “唔,唔,話劇侷限性很大,不過您唱的大鼓書,倒真是個好門道,搞起宣傳來再好不過。我真佩服。您憑一副嗓子,一個琴師和一段好鼓詞,就能幹起來。您可以在江邊串茶館,愛上哪兒就上哪兒。您演的是獨角戲,但唱出的是千百萬人的聲音。您把觀眾吸引住了,記得嗎?大家一動也不動,都動了心。”他那皮包骨的手指指著寶慶,“朋友,國家需要您。

    您的藝術效果最大,花錢最少。明白我的意思嗎?”

    孟先生一下子把話打住了。他站下來,看著寶慶,手插在西裝口袋裡。

    寶慶笑了又笑,心裡高興極了。不是替自己,是替他的大鼓書高興,也是因為這麼個有學問的人,也承認它的重要。“您明白我的意思嗎?”劇作家接著往下說,又走了起來。“您得有新的鼓詞。您得有適合抗戰的現代題材。您和您的閨女都需要新題材。”他看著秀蓮:“秀蓮小姐,您一定得學習新題材。剛才聽眾對您唱的書不感興趣,您傷心得哭了。別難過,唱人民需要的東西,他們就會象歡迎您爸爸那樣歡迎您。”

    “上哪兒去找新詞呢?”寶慶問。

    孟先生笑了。用那稜稜瘦指對著自己的胸口。“這兒,這兒,到我心裡去找。我來給您寫。”

    “您來寫?”寶慶重複著他的話,“哦,孟先生,真是不勝榮幸之至。那麼一言為定,打今兒起,您就是我們的老師了。”孟先生擺擺手,象是不讓他們過分熱心。“彆著忙呀,朋友,彆著忙。您還得先當我的老師呢,完了,我才能當您的老師。您得先教我一些老的鼓詞,讓我學會這門藝術。我想學學大鼓書的唱腔和韻律,學著把唱腔配上詞兒。我們得互教互學。”

    寶慶有點懷疑,他能教這位劇作家些什麼呢?不過他還是同意了。他指著窩囊廢。“我哥能幫您的忙,孟先生,他又會做,又會唱。”

    孟先生高興得容光煥發。“就這麼定了。我要到南溫泉來寫新劇本。得空我就來,學學唱大鼓,學學寫大鼓詞。為了報答您教我學藝的一片心,我樂意教您的閨女讀書寫字。現代婦女嘛,文化總是有用的。”

    寶慶抬頭望天,心裡有說不出的高興。終於得到了賞識!這真是大鼓藝術的勝利。他從來沒想到,未來是那麼光明,以往是那麼有成績。

    “大伯,爸!”秀蓮叫了起來,“我就要當女學生了,我要下苦功跟孟先生學。我一定說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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