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是座山城,揚子、嘉陵兩條大江在它腳底下相遇。兩條江匯合的地方一片汪洋。兩股水碰在一起,各不相讓,頂起一道水梁,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這道水梁是兩江的分界,又好象是在那裡提醒過往船隻,小心危險。
沿江停泊著一溜灰黑色的大木船,輕輕地晃動著。高高的桅杆頂上,一些小紅旗迎風招展。光脊樑、光腳丫、頭上纏著白包頭布的人,扛著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貨物,在跳板上走上走下。
輪船、木船、渡船和寒傖的小木划子,在江裡來來往往。大汽船一個勁兒地鳴汽笛。小木划子象一片片發黑的小樹葉,在浪裡顛來簸去。到處都是船。走著的,停著的,大的,小的。有老式木船,也有新式汽船。有的走得筆直,有的曲裡拐彎。這麼多的船聚在一處,擠得兩江匯合的這一片汪洋,也顯得狹窄、擁擠、嘈雜、混亂。
岸邊有一溜茅草和竹子搭的棚棚,難民們爭先恐後地跑去買吃的。有大盆冒著熱氣的米飯,大塊鮮紅的豬肉,一掛掛大粗香腸,成堆的橘子。大家圍著小吃擔子,一邊買著,一邊聊著,一邊還欣賞著肥肥的大白豬和栗子色的比驢大不了多少的小川馬。
天熱得叫人受不了,一絲風也沒有。這一片江水象個冒著熱氣的大蒸鍋——人人都冒汗、喘氣、煩躁。划船的和坐船的、挑夫和客人、買的和賣的,都愛吵架。
灼熱的陽光從水面反射上來,照得人睜不開眼。黃黃的砂子和禿光光的大石頭,也讓太陽照得發出了刺眼的光芒。人都快烤焦了。山城比江面高出好幾十丈,蒙著一層灰白色的霧,也熱得人發昏。下面是一片水,上面是一片石頭。山和水之間,隔著好幾百級石階——又是一道道晃眼的反光。水面是個大蒸籠,山城是個大火爐。
寶慶象抱孩子似的把他那寶貴的三絃緊緊地摟在懷裡。大鳳手捧著大鼓。她象託菩薩似的,小心翼翼,恭恭敬敬捧著那面大鼓。寶慶並不急著上岸,他不打算在人堆裡窮擠。多年來跑碼頭,使他掌握了一整套討巧省力的本事。他找了個不擋道的地方,抱著他的三絃,從從容容等著別人先走。好幾個鐘頭以前,他就已經跟同船的夥伴兒們,還有逃難的孩子們,客客氣氣地道過別了。
從乘客們丟魂失魄的樣子看來,人家會以為船上著了火,而不是船靠了岸。大家爭先恐後地走下跳板,有的發脾氣,有的叫喊、罵人。你推我搡,大家都擠得搖搖晃晃,有的婦女把孩子擠得掉進江裡去了,有的擠掉了高跟鞋。
忘了鎖箱子的,到了岸上,只剩下個空箱子。裡頭的東西,全都折到水裡了。扒手也忙得不亦樂乎,小偷抄起別人的傘就跑。下流男人的手專找女人身上柔軟的地方摸。寶慶生怕擠著秀蓮,不住地招呼:“小蓮,別忙,別忙!”
雖然秀蓮還沒有發育完全,她卻到處引人注意。也許因為她是個下賤的賣唱的,誰都覺著可以佔她點兒便宜;也許是因為她的臉兒透著處女的嬌豔,正好和她言談舉止的質樸動人相稱。
她的臉小而圓,五官清秀,端正。無論擦不擦脂粉,她的臉總是那麼豔麗。她的眼珠烏黑,透亮。她並不十分美,可是有一種說不出的天然誘惑力,叫你一見就不得不注意她。她的鼻子又小又翹,鼻孔略略有些朝天。這一來她臉的下半部就顯得不那麼好看了,象個淘氣的小娃娃。她把小下巴頦兒小鼻子朝上那麼一揚,好象世界上的一切她都不在乎。她的嘴唇非常薄,只有擦上口紅才顯得出輪廓來。她的牙很白,可是不整齊。這點倒顯出了她的個性。
她的頭髮又黑、又亮、又多,編成兩個小辮兒。有時垂在前面,有時搭在後面,用顏色鮮亮的帶子扎著。她的身材還沒有充分長成。她穿著繡白花的黑緞子鞋,使她看起來個兒更矮,人更小。她腳步輕盈,太輕盈了,看來有點不夠穩重。她的臉、她的兩根小辮兒和她的身材都和普通的十四歲女孩兒沒有什麼不同。只是有時帶出輕飄飄走臺步的樣子來,這才看得出她是個賣藝的。眼下她雖然穿的是繡花緞子鞋,她那年輕靈活的身子卻只穿著一件海藍色的布褂子。
天實在太熱,她把辮子都甩到腦後去了,也沒扎個蝴蝶結。汗水把她臉上的脂粉衝了個乾淨,露出了瑩潤的象牙皮色。她的臉蛋因炎熱而發紅,比擦脂粉好看多了。
她好奇的大黑眼睛把岸上的一切,都看了個一清二楚——青的橘子、白的米飯、小小的栗色馬,還有茅草和竹子搭的棚棚。對她來說,這些東西都那麼新鮮、有趣、動人。她恨不得馬上跳上岸去,買上一些橘子,騎一騎那顏色古怪的小馬。她覺著,重慶真了不起。誰能想到這兒的馬會比驢小,橘子沒熟就青青地拿出來賣!有些攜家帶口的,已經到竹柵棚裡去歇著了。一個赤條條的小胖孩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忘了熱,忘了那些不稱心的小事。她只想趕緊上岸,不願意老呆在船上。
她知道爸爸正盯著她呢!不論心裡多著急,她還是不敢一個人下船。她還小,又是個賣唱的。得要爸爸保護。她只好安安靜靜地站著,眼巴巴望著青橘子和肥肥的大白豬。窩囊廢坐起來了——他並不想坐起來,可是要不坐起來,爭先恐後往下擠的人就會踩著他的臉。他還在叫喚。據他說,亂七八糟的人打他身邊擠過去弄得他頭暈。
從外表上看,他很象他的兄弟,只是高點兒,瘦點兒。因為瘦,眼睛和鼻子就顯得特別大。他的頭髮向後梳,又光又長,簡直就象個剛打巴黎跑回來的藝術家!
他也會跟著大鼓和絃子唱鼓書,唱得比他兄弟還好。可是他看不起唱大鼓這一門賤業。他也會彈三絃。但他不願給兄弟和侄女兒彈弦子,因為幹這個傍角的活兒的更低下一等。他什麼也不幹,靠兄弟吃飯。據他自己說,這不會有失身分。他很聰明。要是他願意,他本可以成個名角兒。可是他不打算費這份勁兒。他向來看不起錢,拿彈彈唱唱去賣錢!丟人!
從人倫上講,寶慶不能不供養窩囊廢。他倆是一個爹媽生的,不得不挑起這份兒擔子。不過窩囊廢在家裡多少也有點用處:只有他治得住寶慶的老婆。她的脾氣象夏天的過雲雨一樣,來得快去得快。一旦寶慶對付不了她,只有大哥能對付。她一發脾氣,窩囊廢也得發脾氣。要是倆人都同時發了脾氣,總有一個得先讓步。只要她先一笑,窩囊廢跟著也就笑了。倆人都笑了,家裡也就安生了。窩囊廢老陪著弟妹,跟她一起打牌,喝酒。
寶慶護著秀蓮,自有他的道理。她是他的搖錢樹,而且憑良心講,他也不能不感激她。她從十一歲起就上臺作藝,給他掙錢。不過他總是怕她會*切┞舫吶⒍茄*壞。她越是往大里長,他覺著,這種危險也就越大。於是他也就越來越不放心她。她在娛樂場所賣唱,碰到一些賣唱的女孩兒,她們賣的不光是藝。他有責任保護她,管教她,可不能寵壞了她。為了這,憐愛和擔憂老在他心裡打架;他老拿不定主意,到底該怎麼做才好。
窩囊廢對秀蓮的態度可就大不一樣了。他並不因為花了她掙來的錢就感謝她。他也不擔心她這行賤業會使她墮落。他對她就象對親侄女一樣。秀蓮想要的東西,兄弟和弟妹要是不給,他真能跟他們幹仗。可是他自己就有好多次惹得秀蓮生氣。他要是沒了錢,保不住就要拿她一個鎦子,再不然就是一雙貴重的高跟鞋,拿去賣掉。要是秀蓮不生氣,他就對她更親近,更忠心。萬一她生了氣,他就會漲紅了臉,數落她,不搭理她,非要她來賠了不是,才算了結。
靠岸前不久,方二奶奶剛剛睡著。她向來這樣。沒事的時候,她的主意來得個多。一旦有了事,她總是醉得人事不醒。等她一覺醒來,要是事情都妥妥帖帖地辦好了,她也就不言聲。要不然,她就得大吵大鬧,非說還是她的主意對。二奶奶的爸爸也是個唱大鼓的。按照唱大鼓人家的規矩,做父母的絕不願意讓自己的親生女兒去學藝,總惦記著能把她們養成個體面的姑娘,將來好嫁個有身分的丈夫。他們往往願意買上個外姓女孩兒,調教以後讓她去掙錢。話是這麼說,可是二奶奶自己並不是體體面面地長大的。結婚以前,她也幹過賣唱的姑娘乾的這一行。
她年輕的時候,也還算得上好看。如今雖已是中年,在沒喝醉的時候,也還有幾分動人之處。她長圓的臉,皮膚又白又嫩。但一醉起來,臉上滿是小紅點,一副放蕩相。她的眼睛挺漂亮,頭髮總是隨隨便便地在腦後挽個髻兒。這個髻有時使她顯得嬌憨,有時顯得稚氣。她個子不高,近年來背開始有點駝了。有時她講究穿戴,塗脂抹粉;但經常卻是邋里邋遢的。她的一切都和她的脾氣一樣,難捉摸,多變化。
寶慶本不是個唱大鼓的,他學過手藝,愛唱上兩句。後來就拿定主意幹這一行了。他跟她唱鼓書的爸爸學藝的時候,迷上了她的美貌。後來娶了她,他也就靠賣藝為生了。
二奶奶覺著,既然秀蓮是個唱大鼓的,那就決不能成個好女人。二奶奶這樣想,因為她早年見慣了賣唱的姑娘們。秀蓮越長越好看,二奶奶也越來越嫉妒。有時她喝醉了,就罵丈夫對姑娘沒安好心。她出身唱大鼓的人家,一向覺著為了得點好處買賣姑娘算不得一回事。她打定主意趁秀蓮還不太懂事,趕緊把她賣掉,給個有錢人去當小老婆。二奶奶知道這很能撈上一筆。她可以抽出一部分錢,再買上個七、八歲的姑娘,調教調教,等大了再賣掉。這是樁好買賣。她不是沒心肝的人,這是講究實際。當年她見過許許多多小女孩兒任憑人家買來賣去,簡直是天經地義的事兒。再說,要是一個闊人買了秀蓮,她一輩子就不愁吃喝,也少不了穿戴。就是對秀蓮來說,賣了她也不能算是缺德。
寶慶反對老婆的主意。他不是唱大鼓人家出身。買賣人口叫他噁心。他買過秀蓮,這不假。可他買她是為的可憐那孩子。他原打算體體面面地把她養大。一起頭,他並沒安心讓她作藝。她很機靈,又很愛唱,他這才教了她一兩支曲子。他覺著,要是說買她買得不對,那麼賣了她就更虧心了。他希望她能再幫上他幾年,等她夠年紀了,給她找個正經主兒,成個家。只有那樣,他的良心才過得去。
他不敢公開為這件事和老婆吵架,她也從不跟他商量秀蓮的事。她一喝醉了,就衝著他嚷:“去吧,你就要了她吧!你可以要她,那就該稱你的心了。她早晚得跟個什麼不是玩意兒的臭男人跑了!”
這類話只能使寶慶更多擔上幾分心,使他更得要保護秀蓮。老婆的舌頭一天比一天更刻薄。
船快空了。秀蓮想上岸去,又不敢一個人走。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把兩條小辮一會兒拉到胸前,一會兒又甩到背後。
秀蓮不敢叫醒她媽。寶慶和大鳳也不敢。這事只有窩囊廢能做。可是他得等人請,只有這樣才能顯出他的重要。“您叫她醒醒。”寶慶說。
窩囊廢停住叫喚,拿腔作勢地捲起袖子,叫醒了她。二奶奶睜開眼來。打了兩個嗝。一眼看見山上有座城,馬上問:“到哪兒啦?”
“重慶,”窩囊廢神氣活現地答道。
“就這?”二奶奶顫巍巍的手指頭指著山上。“我不上那兒去!我要回家。”她抓起她的小包袱,好象她一步就能蹦回家去。
他們知道要是和她爭,她能一頭栽進水裡,引起一場大亂子,弄得大家好幾個鐘頭都上不了岸。
寶慶眼珠直轉。他從來不承認怕老婆。他還記得當初怎樣追求她,也記得婚後的頭兩年。他記得怎樣挖空心思去討好她,把她寵到使自己顯得可笑的地步。他一面想,一面轉眼珠子。怎麼能不吵不鬧,好好把她勸上岸去。終於,他轉過身只對大鳳和秀蓮說:“你們倆是願意走路呢,還是願意坐滑竿?”
秀蓮用清脆的聲音回答說:“我要騎那匹栗子色的小馬。準保有意思。”
二奶奶馬上忘了她打算帶回家去的那個小包。她轉身看著秀蓮,尖聲叫道:“不準這麼幹!騎馬?誰也不許騎!”“好吧,好吧,”寶慶說道,馬上抓住了這個機會。他在頭裡走,懷裡還抱著那把弦子。“我們坐滑竿。來吧,都坐滑竿。”
大家都跟著他走下跳板。二奶奶還在說她要回家,不過已經跟著大家挪步了。她很清楚,要是她一個人留下,靠她自個兒是一輩子也回不了家的。何況,她一點也不知道重慶是怎麼回事。
全家,拿著三絃、大鼓、大包小包,坐上一架架的滑竿。腳伕抬起滑竿,往前走了。
苦力們抬著滑竿,一步一步,慢慢地,步履艱難地爬上了通向城裡的陡坡。坐滑竿的都安安靜靜坐著,仰著頭,除了有時直直腰,一動也不敢動。前面是險惡的天梯,連二奶奶也屏息凝神了。她怕只要動一動,就會栽下滑竿去。只有秀蓮感到高興。她衝著姐姐大鳳叫道:“看呀,就象登天一樣!”
大鳳很少說話。這一回她開口了:“小心呀,妹妹。人都說爬得越高,摔得越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