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飯時分電車上的乘客最是擁擠不堪。我上了電車,本想和霍桑談論阿榮的問題,可是人多耳雜,談起來究竟不便。阿榮昨晚的不歸,在霍桑看來,彷彿已確定他和兇案有關。我的意思卻略略有些不同。因為阿榮的回家確實是因著他母親的患病,可見我們當初所假定的,他也許見財起意而託故回家的理由已不成立了。不過他又明明是當夜就回主人家的。何以至今不見他的蹤跡?他遇到了什麼意外事嗎?或是他果真有過行刺主人的舉動,因而避匿不敢露面嗎?從各方面看,有剛的性情本是剛愎而暴躁的,當然容易和人家結怨。阿榮和他的主人,難道也有什麼不解的怨嫌,竟至行刺報復?如果如此,他這時既已藏匿無蹤,勢必也不容易找尋。那麼霍桑所說的案子上的進步,又是指什麼說的呀?
我們回到寓中的時候,施桂慌忙報告。
他道:“剛才姚探長有電話來,說他已經查明那個喝酒的人姓賈,是章東明酒店的老主顧,天天晚上在那兒的。姚探長今晚上就要去看他。”
霍桑點點頭,就吩咐預備吃飯。我們忙了半天,此刻才得坐定。但我因著案子還沒有頭緒,心思不定,胸膛間好像築了個壩,飯兀自吃不下去。霍桑仍鎮靜如常,可是他只管吃喝,並沒有半句話提及案事。飯罷後我忍耐不住,就趁著吸菸休息的當兒,向霍桑討論。
我說:“你方才說這案子又進了一步。可是指阿榮的蹤跡不明說的?”
霍桑點頭道:“正是。我認為阿榮的一夜不歸是全案中唯一的線索。”
“何以見得?”
“他昨天一聽得他母親的病耗,便趕緊告假回去,可見他倒是一個孝順的兒子。因此就可以推想他平素的操行。他到了家中,又因著主人家的職務,竟至連夜趕回,不敢留頓,又可以見得他是一個安分守己的人。瞧這兩點,我們就可推知他昨夜不歸,當然不會有什麼宿娼胡鬧的舉動。那是什麼呢?自然是和案事有關係了。”
“這樣說,他倒是一個好人,但怎麼又會幹這樣的勾當?”
“這也難定。他家裡很窮,母親又病在床上,錢當然是很需要的。一個沒受教育或者意志薄弱的人,遭到了引誘力強烈的環境,後果是說不定的。阿榮也許因此受了誘引,見利忘害,那也不能說一定不可能。”
“雖然,他即使需要錢,但行兇殺人,竟把他的性命作代價,似乎也不至出此愚策。”
霍桑把菸灰彈去了些,瞧著我笑道:“包朗,你怎麼還口口聲聲說定他行兇?我早已說過,有剛的致命在毒不在刀。難道你還不相信?況且我只說阿榮是全案中的線索,不曾說他是行刺的兇手。你莫非沒有聽清楚?”
我也笑道:“好,好。我誤會了。現在你打算怎樣進行?”
“現在我打算休息一會,靜待時機的演化。”
“什麼?這樣的疑案,你還不打算急急進行?”
霍桑緩緩噴了一口煙,安閒地說:“包朗,你別性急。我希望這案子的急速了結,不下於你的急切的期望。可是你也應當知道我們的偵探工作,有緩急的分別。宜於急的,固然一秒鐘都不能遲緩;宜於緩的,卻也不能著急,急了反而會壞事。這一件案子,我已經胸有成竹。照此刻的情形看,就是宜緩而不宜急的。”
他這一番議論,好似含著些說教的意味,我未免有些不耐,但末了一句“胸有成竹”的話卻含有濃厚的吸引力。
我問道:“你以為這案子直緩不宜急嗎?有什麼理由?”
霍桑想了一想,便道:“也好。我敢說這一件案子中的兇犯都是和死者相識的人,不比得道途劫殺,稍一遲緩,兇手就不免要遠易漏網。並區這案子發覺既遲,案情又這樣複雜幻秘,兇手反可以安逸放心,沒有急急逃脫的必要。這樣我們也不妨按步進行,用不著手忙腳亂,還有一層理由,此刻我們既然探得了兩個疑點,在沒有完全解釋之前,當然也不能夠越級進行。”
“那兩個疑點?”
“第一,姚國英既然訪得了那個和張有剛同飲的賈某,這個人一定有關係,必須先問個明白。第二,那阿榮也得設法把他尋到,然後才可以明白案中的真相,這兩件事都是隻能靜待發展而不能急進的。你說是不是?”
“要見那姓賈的人,果然不能不等到晚上,但要找尋阿榮,怎見得也不能急速進行?”
“阿榮的蹤跡,我雖然急於要知道,但急也沒用,只能等他自己露面。若使防他逃走,那麼昨晚上他盡多機會,此刻即使要追尋,也來不及了。”
“你只坐著等他?他會自己露面?”
“是。我相信如此。不過我也準備埋伏一著棋子。我得打一個電話給江熙年巡官,請他派一個人到阿榮的家裡去,多一隻眼睛——唉!外面可是汪巡官嗎?晤,真巧極了!
我果然聽得前門響,回頭一望,汪巡官已經匆匆地推門踱進來。他的肥胖的頭顱昂得很高,彷彿他的頸項間新裝置了一條鋼骨,他的粗壯的腰肢也挺得筆直,態度上有一種撩人眼目的吸引力。
霍桑招呼道:“汪先生,我正要和你談話。你來了,再好——”那“沒有”兩個字還沒有吐出來,他突然住口。
他的眼珠急轉幾轉,面色忽然變異。他呆瞪瞪地瞧在汪熙年的臉上,顯一種詫異的神氣。“汪巡官,你——你可是又有什麼新的發現?”
汪巡官連連點了幾點頭,一邊摸摸短鬚,伸手在衣袋裡摸出一個長形的小紙包來,一邊喘吁吁地答話。
“是啊!霍先生,你瞧,這東西能不能算一種重要的發現?”
霍桑急忙將紙包接過,打開來一瞧,是一把雪亮的烏木柄小刀!那刀連柄約有四五寸長,鋒利而尖銳,兩面又磨得很亮,絲毫沒有鏽跡。霍桑瞧了一瞧,急急站起來取出一面放大鏡。他把刀仔細察驗,又放在鼻孔上喚了一嗅。他的眼睛裡射出興奮的光彩。
他說:“唉!這果然是一把兇刀!可惜指紋給混亂了。汪巡官,你從哪裡發現的?”
汪巡官道:“那屍室的東西,不是有一個靠小巷的窗口嗎?離窗口的北面不到三尺,有一隻積垃圾的木桶。這把刀就是在小巷中的垃圾桶旁拾起來的。”
“什麼時候拾得的?”
“約在一個鐘頭以前。那時我因著檢驗官將要到場檢驗,預先帶了幾個警士去照料,順便在小巷中察看一會,就發現這一把刀。”
“你在垃圾旁邊發現的?”
“是。”
“在垃圾桶的那一邊?”
“在南面,靠近窗口下面。”
霍桑摸著下頦尋思了一下,又問:“但貴區境界內的垃圾桶,不是天天早晨有人收拾的嗎?如果如此,今早掃垃圾的清道夫怎麼沒有瞧見這一把刀?莫非在垃圾掃過以後,才有人把這刀丟在那裡的?”
汪巡官道:“不。掃垃圾的時間固然規定在每天早晨九點鐘以前,但這把刀在垃圾桶的旁邊,相去約有一尺,並且那裡有些亂草,不容易引起注意,還有一張破新聞紙掩住了一半,似乎是被風吹在上面的。若是不留心,當然瞧不見。霍先生,你知道我是特地到那裡去察看的,自然應當別論。所以你若一定說這刀是今天早晨九點鐘後丟在那裡的,未免有些說不通。”他的語調中漏露出自滿的得意,他的胖頭也不自主地晃了幾晃。
霍桑點頭道:“唔,原來如此。既然有這樣的情節,我這想法自然不能成立。這樣,我們不妨假定這把刀大概是兇人在行刺以後,開了東窗,從窗口裡丟下去的。”他又回頭問我道:“包朗,那東窗不是本來虛掩著沒有下栓嗎?你總也瞧見的罷?”
他的觀察能力真是鉅細不捐。我點了點頭。
我答道:“是的。我當初還曾把那扇窗仔細驗過,窗上的鐵條絲毫沒有移動的痕跡。我就斷定他不能做兇手的通道。但我的眼光,給鐵條阻隔住,窗口下面的兇刀當然瞧不見。”
霍桑道:“這不能怪你。你也不必辯白。我的視線也一樣不可能屈折。”他又把那刀細細瞧了一會,重新還給江巡官。“汪巡官,你能夠發現這一把刀,足見你精細過人。這刀對於案子的進行多少總有些助益。現在你應急速回去,吩咐那監守張家前門的警士們,如果有什麼形跡可疑的人走近門前,應當暗暗注意,不要放走,也不要貿貿然去驚動。說得明白些,應當相機行事,偷察可疑人的行動。我所說的可疑人中間,那打離差的阿榮是最緊要的一個,應得特別注意。最好你另外派一個人到他家裡附近去守候一下。”
“只有阿榮應得特別注意嗎?我看那個看門的金壽也像是案中要緊人。霍先生,你可同意?”
“金壽的地位果然很重要,但我早晨向他問話,覺得他的話條理不亂,不像是他假造得出的。”
“可是我剛才問他,他卻吞吞吐吐,不由不叫人生疑。”
霍桑微笑道:“我想你若能換一副面孔對他,他也許不會吞吞吐吐了。”
他又慰勉了幾句,就送汪熙年出去。我等霍桑重新回進了辦事室中,又提出我的疑團來。
“霍桑,你從這一把刀上可能得到什麼線索?”
霍桑道:“我瞧那刀是尋常的水果刀。刀雖是新的,卻已經磨過幾回,一些沒有鏽斑。這可以想見那人的一種“磨礪以須”的姿態。進一步又可以想見那人懷怨已經好久了。”
我道:“還有別的見解嗎?”
霍桑似乎不聽得,仰起些身子遲疑地說:“我打算再到張家去——”
意外的挫折打擾了我的問句和霍桑的表示。電話室中的鈴聲又玲玲地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