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任何專家都犯一個毛病,就是自己這一行最重要,人類沒有他這一行,就完了。事實上,他這一行雖非不重要,但沒重要到他所說的那種程度、那種比例。但專家絕對不肯這樣想,他只肯吹牛,不知道他在牛角尖裡。歷史家也是專家,也自不例外。但歷史這一行縱面橫面比較寬,見識多一點。所以,歷史家吹牛的時候,位置從牛角尖朝下移,在牛角里。中國歷史家的專家作品很可憐,他們窮畢生之力,寫的東西,竟大都是“相圻書”、是“帝王家譜”、是“統治者起居注”,卻不是民族的活動史。換句話說,這種專家的毛病,橫批八字可盡——眼有牛角,目無全牛。歷史本是全牛,專家既無法看這麼全,只好視而不見,只看他們牛角里的。所以,在他們的作品中,他們只會唯來唯會,“唯物史觀”也、“唯心史觀”也、“唯帝王將相史觀”也……唯個沒完。一不唯,他們就洩了氣。但一唯,就會過分擴大了他唯的,縮小或根本抹殺了他不唯的,結果牛是吹了,歷史真相卻還坐牛車。我願舉一個沒有被唯的例子,一段根本被抹殺了的歷史。
在《易經)的“序卦”傳裡,有這樣一段話:
有天地,然後有萬物;
有萬物,然後有男女;
有男女,然後有夫婦;
有夫婦,然後有父子;
有父子,然後有君臣;
有君臣,然後有上下;
有上下,然後禮義有所錯(措)。這是一篇很簡單的演繹,從“條件述辭”(conditionalstate-ment)中,我們可以知道,“男女”一項,在我們老祖宗的眼睛裡,究竟佔著怎樣重要的地位——它是“天地”、“萬物”以下,最被我們老祖宗重視的一環。它的地位,不但遠在“父子”、“君臣”、“上下”、“禮義”之上,甚至還是產生這些抽象名詞的必要條件。
在同一部《易經)的“繫辭”下傳裡,又有一段看來跟上段有點矛盾的文字,簡直把“男女”的地位,超過“萬物”以上去了。原文是:
天地姻慍,萬物化醇;
男女構精,萬物化生。這又明明是說,“男女”的“構精”,構成了“萬物”的“化生”。躍地”雖像麻縷(細)棉絮(組)般的附著在一起,可是“萬物”在這種附著的狀態下,只是醇醇重重的而已,並不能化而為一種生命體。只有在“男女構精”的條件下,才能把“萬物”賦予生命。~這種對“男女”關係的熱烈頌讚,是我們兩千多年前,老祖宗的真知灼見,也是見諸文書記載的最早史料。
除了這種文書的記載以外,還有更早的,那是實物的遺留。這種實物,最足以表示我們老祖宗的早期性觀念是一個價麼樣子,在陳仁濤的檢匾論古初集》(頁六,圖初一、①九)裡,我們可以看到老祖宗們什麼什麼崇拜(phallicism)的圖片,那在河南安陽侯家莊發現的“五男根”——一條上面刻著三角繩紋鏊餐的、青銅文化風格的石做男人生殖器。看過以後,我們可以恍然大悟:我們這個“禮義之邦”的民族,和世界上許許多多的民族~樣,也不例外的崇拜過這個玩藝兒,甚至崇拜得別有天地呢!少文書的記載和實物的證據,都證明了老祖宗們對“男女”問題早有認識,並且這種認識,從某些角度看來,甚至比今天的某些人還來得開明正確。至少老祖宗們沒有把“男女”之事看做卑惡不潔。相反的,他們要把“男女”捧在“父子”、“君臣”之上,敬重膜拜,頂禮有加!古史中,最能代表性觀念開通的例子,莫過於做國策》韓策中,秦國宣太后的一段話。宣太后對韓國來求救的使臣尚靳說:
妄事先王也,先王以其髀加妾之身,妾困不支也;盡置其身妾之上,而妾弗重也。何也?以其少有利焉。今位韓,兵不眾糧不多,則不足以救韓。夫救韓之危,日費千金,獨不可使妾少有利焉?這段對外國大臣現身說法,公開描寫性交姿式的文字,不瞭解當時性觀念的開通程度,自然看了要大驚小怪。無怪乎清朝的王士偵,在他的《池北偶談》卷二十一“談異”裡,在“秦宣太后晏子語”條下,要嘆氣說:
此等淫褻語,出於婦人之口,入於使者之耳;載於國史之筆,皆大奇!其實,若瞭解當時性觀念開通的程度,這是毫不足奇的。
又如《左傳》宣公九年(紀元前六百年)這段記載:陳靈公與孔寧、儀行父,[皆〕通於夏姬。皆衷其相服,以戲於朝(按:此處在《穀梁傳》中記為“或農其衣,或衷其儒”,以相戲於朝)。洩冶諫日:“公卿宣淫,民無效焉。且聞不令,君其納之。”公日:“吾能改吳!”公告二子,二子請殺之。公弗禁,遂殺洩冶。這種不分君臣,一塊兒把大家共有的情婦的內衣,在廟堂上相互炫耀、大開玩笑的做法,不但呈露了“禮義之邦”、“守禮謹嚴”的真相,並且十是反證了當時性觀念開通的程度。
性觀念的開通,原本是一種動物性的自然現象的流變,我們的老祖宗本來是“灑脫”得很的。他們當時缺乏下列這一套觀念:
一、他們缺乏性的嫉妒的觀念。
二、他們缺乏貞操觀念。
三、他們缺乏羞恥觀念。
四、他們缺乏親父子的觀念。
五、他們缺乏“羅曼蒂克戀愛”(romanticlove)觀念。
這五項重要的特徵,我們在古代的文書和實物裡,可以找到許多證據。這些證據,可以為我們描繪出一種景象——一種性開放的景象……在這種性開放的景象裡,我們可以看到老祖宗們如何在生殖器崇拜、如何重視陰陽的理論、如何公然宣淫、如何“男女雜遊、不媒不娉”、如何血族相好、如何私通野合、如何同性戀和雞好、如何性變態、如何寫《素女經》、《洞玄子》如何因“性”的因素成為中國歷史的重要一環,並且影響到部分中國民族的歷史。’仔細研究中國民族的歷史,會令人驚訝的發現,由於性的.因素,直接影響了歷史、改寫了歷史的,例證又多,又層出不窮。夏桀是以“熒惑女寵”妹喜亡了國的,商紂是以“熒惑女龐”姐己亡了國的,性的原因使人亡國,不能說不重要。趙嬰.的私通,引出趙氏孤兒;齊莊公的私通,引出臣斌其君,性的原因造成政變,不能說不重要。呂不韋的奇貨可居,禍延秦皇顯榜;呂后的人彘奇妒,禍延劉家命脈;唐高宗的倒扒一及,禍延,武后臨朝;楊貴妃的順水人情,禍延安史之亂,性的原因鬧出君權爭奪,不能說不重要。白登的美女圖片,可以使匈奴不打漢家;漢家的美女自卑,可以使漢家要打匈奴;昭君出塞,香妃入關,—一都牽動戰爭和平大計,性的原因,不能說不重要。齊襄公亂倫,出來了母忘在營;陳後主好色,出來了井底遊魂;慕容熙的跳步送亡妻,出來了回不去;花蕊夫人的被劫入宮,出來了送子張仙;咸豐的天地一家春,出來了禍國殃民四十七年的西太后……
這樣隨手寫來,好像大可“唯性史觀”一下了。其實我並不這樣想。做為一個“非唯主義者”,我不承認“唯性史觀”可用來解釋所有的歷史現象,如同我不承認“唯物史觀”或“唯心史觀”或“唯什麼什麼史觀”可用來解釋所有的歷史現象一樣。因此,我看這類事,也只是就中國歷史現象中,可從“性”的觀點來觀察的為限。有均衡感的人,當然該知道,除了這種性的觀點與對象的歷史以外,還有許許多多“性以外的”丟人歷史和光輝歷史。
在中國許多“肯定‘性’的”(pro-sexual)歷史現象以外,另有一種“反對‘性’的”(anti-sexual)歷史現象,這種現象的表現是對“性”的規律、約束,乃至壓抑。它的發生,約有四種原因:
一、對“性”生神秘與恐俱:老祖宗們缺乏生產知識,他們對異性相交而產生的結果,感到神秘,也感到恐懼。
二對“性”的疲乏:“性的疲乏”(Sexualfatigue)是由性滿足後或過度後而生的現象,這種現象,很容易導致一種反動——對性感到憎惡或厭倦,走向節慾或棄世絕欲的信仰。
三、嫉妒心和佔有心:在古代,女人只是男人財產的一部分。由於對產業的佔有心,引發嫉妒心,再配合家庭、子女等觀念,慢慢建構出許許多多規律、約束,乃至壓抑“性”的理論。四、精神因素:由於有人不能滿足現狀,要尋求精神上的慰藉來彌補塵世上的空虛,因而有“禁慾主義”(asceticism)或類似禁慾主義的思想產生。於是,不得不宣揚“性”的罪狀,誇大或栽誣有關“性”的一切。
上面四種原因,構成了“反對‘性”’的條件,因而老祖宗們開始說明什麼是“唯禽獸無禮,故父子聚扈”了,什麼是“防隔內外,禁止淫佚”了,什麼是“婦道”、“女誡”了,什麼是“男女不通衣裳”了,什麼是“富貴不能淫”了,什麼是“坐懷不亂”、“秉燭通宵”了,什麼“去勢”、“幽閉”了,什麼是“絕房事”的好處了
這些“反對‘性’的”歷史現象,跟前面所說的“肯定‘性的”歷史現象一樣,同樣成為中國歷史的重要一環,並且也影響到中華民族的歷史。
從歷史角度來看,中國歷史上,“反對‘性’的”現象,至少在表面上佔了上風,所以規律、約束,乃至壓抑“性”的理論與事實,總是層不出窮。而經典、政府、理學、教條、迷信、教育。輿論等所層層使出來的勁兒,大都是在“解淫劑”(antiaphro-disiacs)上面下功夫,在這種層層“解淫”之下,善於掩耳盜鈴的人們,總以為“沒有‘性’的問題”“中國是禮義之邦”!流風所及,一涉到“性”的問題,大家就立刻擺下面孔,道貌岸然的扶口不言,或聲色俱厲的發出道德的譴責。因此,“性”的問題,終於淪為一個“地下的”問題。這樣重大的問題,居然千百年不見天日,怎麼能不發黴呢?;正因為“性”的問題,被不合理的規律、約束,乃至壓抑。劫以,我們的中華民族,才有了數不盡的“性”的“發黴”現象:從孌童到“御女車”,從“螢幸”到“蝶幸”,從“肉檯盤”到“肉屏風“、“肉雙六”、“肉吐壺”,從人狗交到姦屍案,從纏小腳到丐戀。從老年癲狂到性戾換,從貞節牌坊到“冒恥求種”,從花旋風到壯陽藥,從自閹到闊人……試問哪一件不是中華民族歷史的一部分?試問有哪一件我們敢說:“這不是我們中華民族乾的事?”
我們的歷史書,傳統寫法總是一派忠貞、英烈、聖賢、豪傑的歷史,搭配上貳臣、叛逆、奸佞、巧宦的活動,交織成歷來的眾生相。但是,受過現代方法訓練的人,他們不能承認這種“春秋之筆”、“忠奸之判”能夠解釋整個歷史現象,也不承認單靠一些相殺相砍的政治史、耀武揚威的軍事史、仁義道德的思想史、四通八達的交通史等等就能瞭解過去。有現代方法認訓練的人,他們嘗試用新的方向和角度、新的輔助科學(像性心理學、行為病理學、記號學、行為科學、團體動力學、統計學等等)來解釋歷史現象,來從夾縫中透視歷史。在這種新的方法的光照之下,以前所視為神奇的,如今可能化為朽腐了;過去所看做朽腐的,現在可能又化為神奇了;過去當做不重要的或忽視的,現在我們要“無隱之不搜”了;過去當做不能登大雅之堂的,現在我們不再“見笑於大方之家”了。
有了上面所說的種種認識,我們必然發現:“性”在中國歷史上,是一個何等被有意忽略的大題目!我們必然關切:我們老祖宗們的“性”生活,到底是一個什麼樣子?他們的“性”行為,怎樣成為中國歷史上重要的一環?我們必然提出:“性”的因素,對中華民族的部分歷史,究竟影響到什麼程度?
能夠滿足這些聲音的,很顯然的,起碼是心理學家和歷史學家的責任。但是,事實上,我們的心理學家和歷史學家始終在“迴避”(?)這個重大的研究主題,我們不能在這個主題上做一次“科際整合”的示範,也不能在烏煙瘴氣的“性”的暗流裡做一次學理的澄清,為小百姓和大官人做點指示迷津的依據……這些因‘舊避”而生的缺憾,十足證明了我們在真理面前的萎縮,證明了我們在尋求真理上面的無能和膽怯。這篇文字的用意,是嘗試用現代的方法,提出一些確定的解釋和“解釋草案”(explanationsketch),求出歷史上中國“性”生活的真相和可能的真相,至少我提供的,是一種可供討論的合理懷疑,也許值得專家和學者的評判。
在現代方法的妙用下,歷史萬象雖多,其實不乏理路可尋。例如真的專家,一眼就可以看出(易經)中的“威卦”等卦是描寫性交姿式的;《詩經》“寨裳”裡說的“且”字是男人生一殖器八週禮)中“地官”裡“令會男女”、“奔者不禁”的話是一種“交配季”(matingseason)、一種“節期雜交”(feastpromlscu-ity);(老子)中的“元扎”是女人生殖器;《論語)中孔夫子罵女人的緣故是因為他離過婚;伶玄《趙飛燕外傳》中的漢成帝有“足戀”;常遽《華陽國志》中的關雲長背離曹操是因為他吃醋;徐應秋《玉芝堂談薈》中“女子男飾”裡的六朝女子婁逞是性戾換;柳宗元《柳河東集)中“河間傳”是寫唐朝一個女人的花旋風;徐士鸞的《宋豔)中“殘暴”裡記宋朝的王繼勳是一種虐戀(虐待狂);陶宗儀《輟耕錄)中“奇遇”一篇是寫元朝人性愛的白日夢;明朝張岱《琅環文集》中“魯雲谷傳”是描寫潔癖;清朝薛福成《唐*筆記)中“入相奇緣”裡寫和坤“對影談笑”是一種影戀……所有的大量歷史文化,都禁不得真正專家的一雙法網,用這種法眼來“復興中華文化”,才夠資格,否則只是口號。關於這類性質的寫作,在西方很多。性質近的像泰勒(G.RattrayTalor)的“SexinHistory”(一九五三倫敦Thames&Hudson版)就是一例。西方過去,在基督教的禁慾主義籠罩下,對性的禁忌,跟歷史上的中國,真可說是老兄老弟。可是他們在近幾十年的努力之下,終於擺脫了傳統上對性的不合理的規律、約束與壓抑,終於使他們逐步走上一個開放的社會,建立一種“約定俗成”的性道德。培養了風俗、修正了法律,使他們的青年男女,又恢復了在“伊甸園”裡沒吃蘋果前的歌唱。
反觀我們中國,相對起來,我們不得不慚愧我們還是一個老大的閉鎖社會。對“性”的不合理的規律、約束與壓抑,還是這個閉鎖社會的主要閉鎖項目之一。從電影檢查到出版管制,從教條宣揚到性教育的空白,從警察的衝動到道德家陽屢以後的陰謀,已經把我們的“性”空氣攪得極不清潔。在這些不清潔的空氣裡,我們呼吸到的,是禁忌、是媽媽跟在屁股後面的戀愛、是買賣式的婚姻、是手銬式的離婚、是情殺與毀容。是通好的殘忍懲罰、是電影接吻的禁止、是情書的火葬與公佈、是春藥廣告、是春牛橫行、是廉價的初夜權、是文壇的新鴛鴦蝴蝶派、是姨太太第一號第二號、是婚姻法律的莫名其妙。是靈肉分裂、是衣服暴露的管制、是政府縱容的公娼、是私娼的七折優待、是節育的反對、是李敖這類先知式專題討論的完全缺乏……所謂“禮義之邦”的“國情不同”,以及所謂“有傷風化”的管制法令等等,都不足作為上述這些“性空氣不清潔”的護符,一切的護符,都更會增助我們恥辱的標記——那跟西方文明社會比起來,“性水準低落”的恥辱標記。
漫無心肝的中國知識分子,漫無心肝的日子太久了,實在應該認清自己,振作一下,洗洗這些恥辱的標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