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吃掉龍雲
毛澤東譏笑蔣介石蹲在山上等待抗戰勝利,勝利等到了,便要下山摘桃子——勝利的果實,“把手伸得老長老長地要摘桃子”。(參閲《毛澤東選集》第四卷,頁一○七○、一○七四、一○七五)問題不是他要摘桃子,而是他要把整棵桃樹上所結的桃子,一家獨摘,不許旁人插手。
蔣介石自武漢遷都重慶後,已經抗戰不力,把力氣用在對內,想剷除包括共產黨在內的地方勢力,以連成一黨專政、特務統治、保甲制度三位一體的個人獨裁政治。珍珠港事變後,知道美國人遲早會打敗日本,蔣氏心思更加對內不對外了,老早就準備摘取所有的桃子了。
這種心思最具體的表現,可見於一九四三年三月出版,由陶希聖執筆的《中國之命運》。此書借提倡民族主義來美化傳統文化,進而反對“個人本位的自由主義與階級鬥爭的共產主義”。其本質仍然是想搶道統,以強化其政統。道統是中國聖道繼承的系統,它的制式説法是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孟子,一脈相承。孟子最早以道統自命,一千一百多年後,唐朝的韓愈更大加發展此一理論。他寫《原道》,説道統“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字裏行間,儼然以道統自任。韓愈的道統理論,到了宋朝朱熹時候,又有了進一步的闡揚,朱熹在《中庸章句序》裏説:“自是以來,聖聖相承,若成湯、文、武之為君,皋陶、伊、傅、周、召之為臣,既皆以此而接夫道統之傳。”在這裏,朱熹顯然言遠旨近,也有在道統上插一腳的用意了。南宋的葉適雖然拆穿了朱熹他們對道統的捏造,但是捏造的道統,還是一脈相傳下來,不但相傳下來,並且被治統中的政治人物給“仙人偷桃”過去,因為政治人物發現道統是個好東西,正可符合統治者的要求。符合統治者要求的道統,可分人(聖賢)的方面和書(經典)的方面。清朝統治者康熙皇帝説得最清楚坦白:
朕維天生聖賢,作君作師。萬世之道統,即萬世之道統所繫也。自堯、舜、禹、湯、文、武之後,而有孔子、曾子、子思、孟子;自《易》、《書》、《詩》、《禮》、《春秋》而外,而有《論語》、《大學》、《中庸》、《孟子》之書,如日月之光昭於天、嶽瀆之流峙於地,猗歟盛哉?選(《東華錄》康熙十六年記康熙“親制”《日講四書解義序》)
康熙皇帝説出道統就是治統之“所繫”,是真正為道統做了大竊案,正説明統治者為什麼要搶道統了。
蔣介石對道統一項,自然不會放過,於是輕易地把“領袖的革命事功”,説是“繼承了國父的革命遺志,而其道德思想和政治理想,更隨國父之後,嬗接了中華民族五千年的道統”(見王升《領袖與國家》第六章),其實孫中山根本沒有説過他的思想是承繼中國道統的。(詳閲李敖《蔣介石研究六集》,頁八十二至九十四)蔣介石不過是利用孫中山、利用道統以遂其政治目的罷了。但共產黨不放過他,陳伯達等人寫了一本小冊子《評〈中國之命運〉》,由新華書店晉察冀分店於一九四五年出版,劈頭就問:“為什麼要讓自己的作品,交給一個曾經參加過南京漢奸羣,素日鼓吹法西斯……的臭名遠著的陶希聖去校對呢?”挖苦國民黨之無人,打開了宣傳戰。
蔣介石既然是上繼堯、舜、文、武,直到孫中山的道統,還有誰有資格和他爭政統嗎?他固然容不了陝北的共產黨,也容不了任何地方勢力、民主人士,他要完成個人的大一統與清一色。抗戰甫勝利,雲南的龍雲就被他吃掉,變成“失雲龍”,也就不足為奇了。
抗戰之前,蔣介石的南京中央根本管不到地方實力派自治的大西南,如四川的潘文華、劉文輝、鄧錫侯,以及雲南的龍雲。抗戰之後,蔣以重慶為陪都,中央軍入川,情況自然大為不同。然而龍雲雖尊重慶為中央,由於特殊的地理、文化,甚至種族背景,相當於法國二倍大的雲南仍然在龍雲的直接控制之下。一九三八年日軍攻佔武漢與廣州之後,雲南的地位益為重要,在滇緬公路一端的昆明,更是不可缺少的對外窗口。昆明又是西南聯大的校址,匯聚了全國第一流的學者。珍珠港事變後,昆明更成為美軍駐紮的基地,以及飛越駝峯後的落腳點。無論軍援經貿,皆由此進出。
雲南的重要性當然促使蔣介石染指,想用他的繩索套在龍雲的脖子上。蔣以龍云為委員長滇黔行營主任,逐步把中央軍調入雲南,到一九四三年中旬,在雲南的蔣軍已四倍於滇軍。蔣又派特務進入雲南,因昆明於戰時已成為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中心,並受到龍雲的禮遇與保護。龍雲雖想把特務趕出雲南,但並不成功。實際上蔣於抗戰後期為了加強獨裁,政治迫害在特務的安排下益趨劇烈。表面上看,特務打擊的目標是共產黨和民主人士,事實上包括所有的地方實力派,而龍雲顯然是最大的一個地方實力派。
地方實力派以及民主人士看到蔣介石對內不對外,趁抗戰吃掉異己,遂於一九四三年春醖釀反蔣,但一年後尚在醖釀中,而日軍突然發動“一號攻勢”,至一九四四年九月,豫湘桂戰鬥極為激烈,日軍有進寇四川、雲南之勢。蔣介石不肯把美式裝備的嫡系軍隊拿出來打,造成大潰敗?選暴露了中央的無能,也大大打擊蔣委員長在國內外的聲望,自由派民主人士尤對蔣失去信心。就在一號攻勢接近尾聲之時,地方實力派人士李濟深、龍雲、張發奎、餘漢謀等,擬在粵桂之間組織自治、民主政權。同時在昆明的民主人士如羅隆基、張君勱、左舜生、沈鈞儒、章伯鈞等人,雖未直接參與,均表贊同,至少於重慶蔣政權崩潰之後,有所取代。他們想召開國民大會,包含各黨各派的代表,籌組國防政府。這場反蔣運動雖未能付諸實施,蔣介石與龍雲之間的關係卻日漸惡化。直到一九四五年的一月裏,重慶與昆明的關係才得到改善。蔣介石允許美國租界物資裝備滇軍三個師,龍雲則讓蔣介石的特務增加活動空間,並限制民盟行動。不過,此於蔣而言,只是權宜之計,他早已決定於戰後消滅共產黨,以及一切半獨立的地方政府。從一九四五年四月蔣介石把杜聿明自昆明召回重慶密授機宜,以及五月間密命李宗黃任雲南主席可知,抗戰勝利之前就已準備把龍雲攆走。日本突於八月九日投降,反而延遲了既定陰謀。八月十五日,日本正式宣佈無條件投降,蔣介石乃命盧漢率領三個軍自雲南就近入越南受降,以調虎離山。為了更加減弱保護龍雲的兵力,蔣又與美國人一起慫恿再增加一個軍入越,於是龍繩武的“龍家兵”也跟着盧漢去了越南。龍雲身邊只剩下龍繩祖的一個師、一個憲兵團以及警衞大隊了。易勞逸説,龍雲自知無力抗命,“於是他請求重慶派他的四個師的部隊,由他的親信助手盧漢指揮,去印度支那接受日本人的投降”(《蔣介石與蔣經國——毀滅的種子》,頁二十九),是不確實的。如龍雲果真聽天由命,當九月三十日拂曉時分,杜聿明突以兵戎相見,又何必登五華山待援,拒絕下山呢?從事後看,龍雲顯然因為疏忽大意,連八月間美軍在昆明戒嚴都無警覺,終成蔣介石權術下的犧牲品。
蔣介石於戰時掌握川、黔兩省之後,就在雲南下大工夫,曾親至昆明,據陳布雷説,“蔣公對龍主席備極稱許,謂其坦易而明大義”,並囑龍雲“全權負責”建設西南國防。(見《陳布雷回憶錄》)但是龍雲“坦易”,蔣介石卻不“坦易”,使龍雲猝不及防,陰下毒手,以兵刃相迫,只好於十月四日下午在昆明登機飛渝,接受蔣介石強迫他接受的空頭銜:“軍事委員會軍事參議院院長”。蔣介石一口把龍雲吃了,但吃相畢竟難看,死了幾百條人命,於是指責奉命辦事的杜聿明擅自動用武力,並撤杜昆明警備司令之職。但用替罪羊來遮羞,並不能瞞天過海,騙過明眼人。龍雲本人於事後更是一清二楚,瞭然冰凍三尺非一朝之寒,曾寫了一篇《抗戰前後我的幾點回憶》,登在一九六一年出版的《文史資料選輯》第十七輯,其中説道:
抗戰勝利前,蔣介石對我的陰謀已逐漸暴露。記得有一次,一個美軍的少校乘吉普車經過昆明小西門外的十字路口,被暗槍擊中左臂。司機立即停車救護,在附近巡邏的憲警聞到槍聲,也同時趕到,但兇手已無從查尋,即將受傷的美軍官送往雲南省立醫院,他不願入院,要回美軍營房,只好把他送往美軍醫院。當日施行手術,取出彈頭,詳細檢查,經美軍檢定結果,認為這種槍彈非雲南軍警所有,是特務使用的德國製造的槍彈。
很顯然的,蔣介石想在美軍與龍雲之間製造矛盾,不惜出之以卑鄙的暗殺,受傷的美軍不願進省立醫院,已可見其疑。這種暗殺行動,若非出自老蔣的授意,誰能相信?抗戰勝利後,蔣命杜聿明挾持龍雲飛往重慶,便順理成章了。龍雲成了又一個張學良,幸而得到陳納德的幫助,脱離虎掌,逃到香港,最後投共去也。
蔣介石為了目的不擇手段,也不計代價,然而代價實在不小。從蔣的長遠利益看,也是得不償失的。他奪取了雲南的地盤,卻失去了雲南的人心,最後全省向共產黨起義。他把雲南精鋭部隊送到東北去打內戰,心懷怨憤的雲南官兵於一九四六年三月,全部(應為一部,即潘朔端之一八四師,一九四六年三月在海城起義。——編者)投奔了共產黨。蔣介石在雲南花的心機,豈不是在幫共產黨的忙,拆自己的台嗎?
蔣氏槍口向內,最後打着自己的腳,固然活該,但也損及整個國家的利益。當初中國遠征軍赴緬,英國有所顧忌。哪知抗戰一結束,蔣就迫不及待把所有在國境外的軍隊調回打內戰,寧願搶龍雲的雲南,不要送上門來的越南。美國羅斯福總統在開羅會議時,曾要把中南半島(即印度支那半島。——編者)給中國,蔣介石卻説在“任何情況下”(undernocircumstance)都不要。(參閲Tuchman,StilwellandAmericanExperienceinChina,P.525)……
歸根究底,還是一句老話,即此公內鬥內行、外鬥外行,他的眼光一直是對內的,而不是向外的。如果他要了中南半島,他必須要派軍隊到那邊,要把一部分精力放在那邊,這樣就不能集中力量打內戰了,更怕在雲南的龍雲近水樓台先得月,何況龍雲與法國有密切的軍事淵源,或將大大擴張龍雲的地盤與勢力,豈蔣之所願?所以,他不要中南半島,也反對羅斯福美、蘇、中託管朝鮮的主張,更不願駐兵日本。總之,他的精力絕不要“外用”。後來,為了打內戰,連日本的賠款也不要了,連“魔鬼”也可做朋友了(王世傑簽訂了賣國的中蘇友好條約)。
蔣介石如果能真心團結,不要陰謀手段,不做小動作,推誠相見,組織聯合政府,而中國更能一致對外,贏得國家民族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