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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節

    六日

    威尼斯的街巷與河道有名稱,廣場與橋亦有名稱。威尼斯人留地址,卻只有區號與門牌號,令我茫然。

    第二場拓荒者贏公牛一一五比一零四,這回輪到公牛手氣不好了。

    七日

    假如威尼斯的一條小巷是不通的,那麼在巷口一定沒有警告標誌。你只管走進去好了,碰壁返回來的時候不用安慰自己或生氣,因為威尼斯的每一條小巷都有性格,或者神秘,或者意料不到,比如有精美的大門或透過大門而看到一個精美的庭院。遺憾的是有些小巷去過之後再也找不到了,有時卻會無意之中又走進同一條小巷,好像重温舊日情人。應該為威尼斯的每一條街巷寫傳。

    李鬥在《揚州畫舫錄》裏為許多畫舫寫小傳,它們的樣子、名字、船主是怎樣的人。

    揚州當年的畫舫,是運鹽的船發朽之後改裝的,在揚州的河道上供交通、瀏覽。船上有空白的匾,遊客可題名,題了名,船就有了稱呼。許多船的名字很雅,其實不可愛,反倒是一些俗名有意思。

    有一艘船因為木板太薄了,所以叫“一腳散”,另一隻情況差不多的船叫“一搠一個洞”。還有一隻船,船上有灶,從碼頭開出,灶上開始煮肉,到紅橋時肉就爛熟了,所以叫“紅橋爛”。這樣的船差不多都是沒人題字,於是以特徵為稱呼,另一類則以船主的名字為稱呼,比如“高二劃子船”、“潘寡婦大三張”、“陳三驢絲瓜架”、“王奶奶划子船”。

    “何消説江船”,主人與船客説話,口頭語是“何消説”。

    “葉道人雙飛燕”,划船的是個道士,四十歲開始不沾油腥,五十歲則連五穀也戒吃了,即“辟穀”。當今世界上富裕國家的人多興節食素食,因此常可看到皮膚鬆弛晦暗而神色滿意的人。葉道士在揚州的繁華河道中划船,“旁若無人”,其實這位道士不如去學佛。“訪戴”的船主叫楊酒鬼,從早喝到中午,大醉,醉了就睡,夢中還大叫“酒來”。坐船的人自己划槳,用過的盤子碗筷亦是自己收拾,船主睡在船尾打呼嚕。不知這船錢是怎麼個收法。

    “陶肉頭沒馬頭划子船”,這條船大概沒有執照,所以不能在碼頭上接客人,只好在水上接一些跳船的人。

    “王家灰糞船”,長四十尺,寬五尺,平時運揚州的糞便,清明節時洗洗乾淨載人,因為那時掃墓的人多。碰到廟裏演戲,就拉戲班子的戲箱。

    我去了威尼斯S.Trovaso教堂旁邊的一個小造船場,工棚裏有一隻正在做的弓獨拉,我心目中這種小船幾乎就是威尼斯的象徵。有關威尼斯的照片,總少不了水面上有一隻弓獨拉,一個戴草帽,草帽上系紅綢帶的水手獨自搖槳,像一隻弓樣的船上,遊客的目光分離,四下張望。

    弓獨拉原來是手工製造,船頭上安放一個金屬的標誌,造型的意思是威尼斯,船身漆得黑亮黑亮的。水手常常在船上放幾塊紅色的墊子,配上水手的白衣黑褲紅帽帶,在這種醒目簡捷的紅白黑三色組合中,遊客穿得再花俏,也只能像裁縫鋪裏地上的一堆剩餘布料。威尼斯水手懂得在陽光下怎樣才能驕傲,我常常站在橋頭看這幅圖景,直到弓獨拉在水巷的盡頭消失。

    這種小船其實難做,它們的身體要很巧妙地歪曲一些,於是用一隻槳正好把船劃直。船舷上有一塊奇妙的“丫”型木頭,槳支在上面可以自由擺動。水手上岸時,隨手將這塊木頭拔下帶走,船就好像被鎖上了,沒有它,划起來船隻會轉圈子。我懷疑每塊木頭的角度很恰當地配合着每隻船的歪曲度,它們之間的關係像號碼鎖。也許這只是我的猜想。

    這塊木頭的造型好像亨利·摩爾的雕塑,如果將它放大由青銅鑄成,擺在聖馬可廣場靠海的一邊,一定非常好看。

    可惜威尼斯不賣這個弓獨拉的零件,否則我一定買一個,帶回去,對朋友開玩笑説,我最近做的,怎麼樣,很有想象力吧?

    或者,在威尼斯租一個小店,做一些這個零件的縮小樣賣,各種質料的。用一根皮繩穿起一個,掛在脖子上,多好的項鍊。結果呢?結果當然是我破產了,老老實實回到桌子邊上敲鍵盤,因為威尼斯的標誌是一隻獅子,背上長着一對翅膀,於是能戰勝海洋,守護威尼斯。

    弓獨拉的槳其實就是翅膀。威尼斯的造船和航海,使威尼斯有過將近七百年的海上霸業,這當中會有多少有意思的事?

    蘇州與威尼斯結為姐妹城市,也許有這方面的道理。兩千多年前,西楚霸王項羽帶着八千子弟兵打進咸陽,結束了秦始皇建立的中國第一個統一帝國。歷史學家顧頡剛説這八千子弟兵是蘇州人。而在戰國時代,以蘇州為首都的吳國,敗楚、齊兩大強國,又代晉稱霸,四強中只有秦遠在西方,才沒有叫吳收拾了。這樣的霸業,是靠了吳國興水利,糧草不缺,另外就是吳國鑄造的兵器是當時最精良的,一九八六年中國湖北出土的一把吳王夫差劍,歷兩千多年仍然鋒利逼人,沒有鏽蝕。

    第三場公牛贏拓荒者九四比八四。

    八日

    到猶太人居住區,遊蕩了半個小時,竟沒有看到一個人。樓房的牆都是黃色的。走出這個區的時候,有幾個遊客在巷口探視,看到一個東方人從裏面出來,沒有提着相機,不像遊客,於是滿臉疑惑。

    猶太人從十五世紀就開始進入中國了,後來有兩支留在中原,一支留在河南,一支留在江蘇揚州。開封的一支明朝時自稱“一賜樂業教”,就是“以色列”教,也就是猶太教。他們的後裔差不多都漢化了,還有部分猶太人入了伊斯蘭教,漢人稱這一部分人為“藍帽回回”。明朝萬曆年間有一個叫AiTien的中國人求見傳教士利瑪竇,自稱是猶太人,還記得一些希伯來文,但是因為忙於明朝的科舉,沒有時間看猶太教的經了。

    十九世紀有一批巴格達、孟買、開羅的猶太人到上海,稱為Sephardi猶太人,當時有三個猶太人在上海很有名,例如沙遜(ElissDavidSasson),是個瘸子,一八四四年到上海做地產生意,上海人稱“蹺腳沙遜”。一九二零年他的孫子接班,一九二七年從孟買一次匯入上海八千五百萬美金,建成“沙遜大廈”,如今還在,改名叫“和平飯店”。

    一九一七年俄國十月革命後,有大約一千左右的俄國猶太人到上海。一九三八年以後,歐洲猶太人開始逃向上海,第一批一萬八千人從德國、奧地利和波蘭來,第二批四千六百人從波蘭、立陶宛、巴爾幹地區來。一九四五年,佔領上海的日本人建成毒氣室,還沒來得及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了,於是猶太人開始向加拿大、澳大利亞、以色列移居,直到一九四九年初,上海還有十六萬五千個猶太人,一九五三年剩下不到五百人,一九五九年只有一百人,一九八一年上海的最後一個猶太人去世,將近一個半世紀的猶太人移民中國史結束。

    九日

    世英與她丈夫從柏林來威尼斯玩。世英由香港《亞洲週刊》派到柏林常駐,我沒有看到過《亞洲週刊》登過關於歐洲的報導,因此頗奇怪為什麼世英要常駐柏林。但世界上我不知道的事太多,不去管它。

    世英在柏林中規中矩學騎馬,講起來很興奮。我卻有些厭騎馬,二十年前在內蒙,天天要騎沒有鞍子的馬,久了就厭煩了。你每天如果打八小時字,你對打字有什麼良好或興奮的感覺?你如果每天必須開車才能上班,你對開車有什麼感覺?你能感覺平淡已經很不錯了。

    十日

    在一座橋邊看到牆上的一塊石牌上刻着莫札特曾在此住過,可後來不知道為什麼找不到那座橋了。

    十一日

    公牛第四場以八八比九三輸給拓荒者。看完轉播後,已經快晚上十一點了,急忙去趕十一點半去羅馬的火車。到車站門口正好十一點半,以為車開了,抬頭看見時刻表上顯示威尼斯到羅馬的火車改為十一點三十五分開,有些得意,於是慢慢走進去。

    在車上發現有電源插頭,大喜,於是打開電腦寫起來。寫了一個多小時,忽然電腦發出警告聲,原來插頭裏並沒有電,這一個多小時用的是電腦裏的電池。

    十二日

    早上八點半到羅馬。FrancescoSisci已經在車站等了兩個小時,我覺得很過意不去。Sisci的太太懷孕了,他們最近又搬家,牆壁要粉刷,東西要整理,不過房間比原來多而且大。意大利的住房問題很嚴重,我年初的時候在羅馬就碰到一次關於住房的集會遊行。

    與Sisci等米蘭的I出版社的Cataluccio先生,之後去SantaMaria

    inTrastevere廣場邊上吃早點。走近廣場的時候,一個乞丐過來伸着手説,女人最悲慘的一是懷孕,二是搬家,我老婆這兩樣都趕上了。Sisci説,我老婆這兩樣也趕上了,乞丐於是走開。

    和Cataluccio談兩本書的出版,其中一本我很感興趣,就是如果我對哪部歐洲古典文學作品感興趣,並且願意寫一篇序,出版社就再版選定的這本書。我腦子裏一下湧出很多書,卻又選不定。文化一久,好東西就多。

    十點又趕到《君子》(Esquire)雜誌社去,Sisci在那裏做編輯。意大利文版的《君子》打算九月改革內容,商量好為他們寫一篇有關中國電影的文字。

    下午到米塔家,又碰到來洗衣服的胖女人,還有她的女兒。她們長得很有特點,可以做意大利喜劇電影裏的演員。安德雷也在家,商量吃餃子,於是到街上去買菜,不料去很多店,都沒有豬肉賣,問了,回答是意大利夏天不賣豬肉。

    只好買牛肉。又買了豆腐,晚上做麻婆豆腐。安德雷很愛吃麻婆豆腐,可以空口吃,而且把汁也喝下去,簡直就是個川娃兒。

    餃子決定明天再做,請AlessandroSermoneta和SimonaPaggi兩口子一起來吃。他們兩口子都參加了今年得意大利大衞獎的《小偷》(IILadrodiBambini)的製作,Alessandro參加編劇,Simona做剪接,得了剪接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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