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日
下午與馬克去Zattere的GelatiNico小飲。Zattere應當譯為中文的“浮碼頭”,“碼頭”是Molo。
威尼斯的Lagoon,應該翻譯成“塗”,即淺海的淤泥地,中文字典裡沒有這樣的解釋,大概只有江浙海邊的人這麼說,但是你看了Lagoon,你就明白那是江浙海邊人說的“塗”。
之後走了一長段路去買做飯的肉和蔬菜,買到了姜、大料。這兩樣是威尼斯人極少用到的,因此難買。在一個店裡居然買到豆腐,可惜太硬了,像豆腐乾兒。
馬克說,威尼斯街上所有路標上的文字,拼的都是威尼斯當地的發音。
路過Rialto橋附近的書店,進去看Sergio先生。Sergio先生送我兩本書,其中一本是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全書是卡爾維諾虛構的馬可波羅與忽必烈汗的對話,有一處寫到馬可向忽必烈講了許多城市之後,忽必烈說你講了你從威尼斯一路來的各種城市,為什麼不講威尼斯?馬可回答,我一說出口,威尼斯就不在我心中了,還是不講的好。但是,我所講的這麼多城市,其實都是威尼斯。所以,我已經記不清威尼斯了。
這近似於中國禪裡一句頂一萬句的那句話:說出的即不是禪。中國人很久以前就認識到語言的限制,莊子說,“得魚忘筌”,打到了魚,魚簍子就忘掉。中國還有一句“得意忘形”,也是同樣的意思。只有到了唐朝的禪宗,中國人對語言的否定才達於極端。中國禪宗的公案有數萬個,正是因為禪認為世界是具體的,人類的話語不可能對應無限的具體,所以只好以一對一,以數萬對數萬,同時又用一句“說出的即不是禪”來警告:語言不等於語言的所指。
真是說得昏昏欲睡,還是來講故事。
一個學問很大的人去問“禪”是什麼,禪師先給學問很大的人倒茶喝。茶杯裡滿了的時候,禪師卻不停止倒茶,於是溢出的茶水流到桌子上,弄溼了學問很大的人的衣服。學問很大的人生氣了,說,我來問你禪是什麼,你卻這樣對待我!禪師於是停止倒茶不說話。杯裡滿了的時候,就倒不進水了。將束縛你接受“新”的“舊”倒掉,才可能接受“新”。這是日本禪,容易懂,古波斯與阿拉伯也有這樣的智。
中國的是,有人問洞山良价什麼是佛,洞山回答:麻三斤。玄吧?名詞數詞量詞,因為太具體了,嚇得人只好往玄處想,用盡理性的智,忽略了直覺的慧。
又有人問禪,禪師直指流水。對“水”的回答就是具體的水。
禪是具體,所以萬物才可能皆佛。悟到這一極端,語言才可不妄對“現實”,反而自由了,有情趣。所謂“後現代主義”也是“當下”的“言說”,因“當下”而重疊空間,潛在地否定時間。中國人的“歷史”意識,亦是一種否定時間的空間重疊。
說說就又昏昏然起來了。
卡爾維諾還寫道,與地獄共存的辦法是你成為地獄的一部分,或者,找到地獄中不是地獄的那部分。總之,你擺脫不了地獄。
我看語言亦是一種地獄。
Sergio先生感嘆威尼斯的旅遊商業的粗劣趣味。
我說,這也是一種“地獄”吧。
Sergio先生說有時間要帶我去不為人知的威尼斯。他說他不作介紹,只回答我的問題。盡說盡說之間,自豪與悲壯溢出小店,店外仍然是遊客們轟轟烈烈地走過。
“馬可波羅”的感嘆?威尼斯的卡爾維諾?
卡爾維諾其他的小說用過日本禪。卡爾維諾的後設小說寫得極精緻,比如《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精緻到為後設而小說。
中國大陸第一個寫後設小說的人我看是馬原,真正會講故事。
十六日
傍晚出來,穿過聖馬可廣場,沿海邊的Rivadeglaschiavoni大道走,過七座橋,再折向Garibaldi街。街上是出來納涼的威尼斯人家,小孩子跑來跑去,老人聚在一起,爭論,打著手勢爭論。一家店裡賣幾籠小動物,鳥,還有鼠,三四歲的小孩子搖搖晃晃跑進去,呆看然後笑。河裡有來賣菜的船,天晚了,只剩下一些蔫了的葉子。路邊有大公園,穿過去,遠處是威尼斯雙年藝術展的地方。
在路邊坐下時,教堂的鐘聲響了。
我想起年初在龐貝古城,遺址中古羅馬人家居甚小,而廣場、廟堂、浴場一類公共場所均很大,地中海的文化,公共生活是最重要的吧?古羅馬講究修辭,重視講演,意大利人善言談,滔滔不絕,在門口告別可長達一個小時,我等在一邊觀察以消磨時間。意大利電影對話甚長,這都是古代公共生活的影響嗎?
馬克的家就在附近,有個臺灣來的周君明先生住在他家。周先生在臺灣設計電腦鍵盤,這幾個月在威尼斯學意大利語。周先生晚上做了幾個中國式的菜,只能叫中國式的,因為在威尼斯能買到做中國菜的材料不容易。
例如,在威尼斯買不到蔥。有幾天我起大早到Rialto橋的菜市去,轉來轉去,就是找不到蔥,威尼斯人不吃蔥?是怕嘴裡有味道嗎?可是威尼斯人吃蒜。
中國講究烹調,最先是為敬天,也算是敬神吧,首要是味兒,好味道升到天上去,神才歡喜,才會降福保佑。人間敬的菜若是沒有味道飄上去,神哪裡會知道你的心意?敬過神的菜,人拿來吃,越吃嘴越刁,悉心研究,終於成就一門藝術。我們現在看到的商周的精美青銅器,大部分是用來敬天敬祖先和人間吃飯的。
人間的菜裡,最難的是家常菜,每天都要吃的菜,做不好,豈不是天天都要難過?四川成都的小吃,想起來就要流口水,沿街一路吃過去,沒有夠的時候。以前蜀人家的婆婆每天早上要嘗各房兒媳婦的泡菜,嘗過之後便知道哪個媳婦勤快。四川泡菜難在要常打點,加鹽加酒雖然可以遮一下壞,卻失了淡香,而且,泡菜最講究一個脆。
人比神難侍候。
中國菜裡,以粵菜最講究菜的本味,又什麼都敢拿來入菜,俗話說,老廣是四條腿的除了桌椅板凳,什麼都吃。
吃飯的時候不免談到電腦的中文系統,對我來說,最不方便的是中國內地與臺灣的中文內碼不一致,造成煩惱,不敢輕易改換系統。也許這正是電腦商的成功之處?我聽說國際標準ISO-10646已達成各種文字都能接受的第二版協議,其中中文、日文、韓文裡的中文部分都使用同種類的編碼,看來問題將要解決了。
周先生演示臺灣的中文系統,BIG-5碼有一萬三千多個漢字,不禁為之心動。我用的內地中文GB內碼,只有六千多字,寫官樣文章可能夠了,我寫小說,常常需要造字,煩不勝煩。
馬克有一張臺灣畫家邱亞才給他畫的素描像,畫得好,疏朗而有神氣。
十七日
王克平從巴黎打電話來,說他的木雕二十五日在HoteldeVille展覽,問我能不能去巴黎參加開幕展。我當然要去,但先得請威尼斯警察局將我的一次進出意大利的簽證改成多次進出的。
克平是我八十年代初在北京一起畫畫的朋友,後來他移居法國,我們大概有十年沒見面了,只是書信來往,通電話。
克平是我畫畫朋友中最有才氣者之一,他每天都要動手,否則就身體不舒服。一九八八年漢城奧林匹克運動會時,奧委會收藏了他一個兩公尺高的木雕,這個木雕原來放在法國鄉下他小姨子的院子裡,運走時村裡人都有些捨不得。
十八日
下午開始颳風,聖馬可廣場那些接吻的人,風使他們像在訣別。遊客在風裡都顯得很嚴肅。
十九日
M先生是個很熱情的人,其實意大利人,整個地中海沿岸的人都很熱情,大概是因為陽光吧。上午,M先生要引著去Murano島看做玻璃,之後再去看印染還是挑補繡,沒有聽清楚。
M先生一到街上,就說,這條街從前叫杏仁街,是一條妓女街(杏仁是女陰的隱語)……從前的女人總是勸男人不要到杏仁街去……街頭的這座橋叫客氣橋……這是行會的樓……這是郵局,從前是德國大使館。
忽然聽到M先生說,從前威尼斯的街牆上都是壁畫。這話令我一驚,威尼斯在我的心目中完全變了一個樣子。
威尼斯的建築受拜占庭風格的影響很大,在那些雕琢的門窗廊柱之間,總好像失去些什麼。如果有壁畫,它們就平衡了,會像波斯地毯那種調和的絢爛。
M先生講得高興的時候,會在窄巷裡停下來滔滔不絕,於是來往的人只好被堵在往來的路上。
M先生不斷和人打招呼,說,都是朋友。
去Murano的水路中,有S.Michele島,是威尼斯的墓地。島上還有一個修道院,如果你在島上待了一天,修士就請你吃飯。
島中有希臘正教的陵園,斯特拉文斯基和他的夫人同葬在這裡。風很大,樹都在搖,陽光照得白石墓板晃眼,逝者安息。到了Murano,工廠已經下班了,不過M先生還是找到了一家,三個師傅在做吊燈。我本來一直在奇怪,為什麼要到這裡來看做玻璃,我在威尼斯島上去過不少玻璃店,站著看他們用玻璃做螞蟻,做老鼠。原來威尼斯人認為的做玻璃,是做大型玻璃吊燈。
回到威尼斯島後,M先生又介紹了一個教堂的天頂畫。他說,這是世界上最大的油畫,原來是整個天頂用亞麻布貼好後,再將油彩畫上去。
與一個威尼斯人在一起,你很難預料到你會看到什麼,可能的話,威尼斯人會把整個威尼斯島翻過來向你介紹。時間晚了,沒有看成我沒聽清的印染還是挑補繡。
晚上請馬克和周先生在“杭州酒樓”吃飯,這家館子是上次小蘭來時介紹的。菜上來後,周先生吃得苦笑。
一整天都是風,威尼斯的木窗板在風中啪啪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