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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時間一九四八年春天。

    地點北京——那時候的北平——某衚衕的小院裡,方家的客廳。

    人物方老闆——男,四十七歲,藝名破風箏,唱鼓書為業。他很精明,而能不失厚道;他很客氣,也能來硬的。平時,他不講究穿戴;作藝時則衣冠齊楚。

    方大鳳——二十二歲,他的親女兒。勤苦耐勞,心地厚道。她不作藝。

    方珍珠——十九歲,方家的養女,也唱大鼓。不很美麗,而天真可愛。聰明,略識字,很願自立自強,而知識不夠,不知如何是好。

    方太太——四十歲,方老闆的妻。好吃懶作,好酒使氣。她孃家也是作藝的,看慣了買賣人口,虐待養女,故不知不覺的顯出厲害。

    白花蛇——男,三十七八歲。本名白二立,藝名白花蛇,說相聲的。他很外場,也怪狡猾。他可善可惡,不過既走江湖,時受壓迫,故無法不常常掏壞。

    向三元——男,三十歲。國民黨的特務。愚而詐,欺軟怕硬,沒有人味。

    孟小樵——男,六十歲。頗會寫佳人才子式的鼓詞,專吃藝人,而自居名士。

    〔幕啟:兩間一通連的屋子,準備作為客廳。屋裡的桌椅還沒佈置好;網籃,雨傘,箱子,痰盂,涼蓆,盆子罐子,還都亂七八糟的放著,象剛剛搬來的樣子。牆角立著帶套的三絃,和鼓架子。方大鳳穿著短衣,繫著圍裙,頭上罩一塊花帕子,獨自收拾屋子;一邊設計,一邊挪動東西。破風箏方老闆掩著懷,拖著破鞋,走進來。

    他剛漱洗完,口角還帶著牙粉。

    破風箏(笑著)大姑娘!

    方大鳳(沒看他)嗯?

    破風箏快點,一會兒就得有人來看我。這玩藝,咱雖然是個唱大鼓的,名氣可不算小。對不對?大姑娘!(大鳳始終不搭理他,他轉著圈向她說)十年了,十年了,沒回來過;一回來呀,看什麼都順眼。對啦,大姑娘,你歇會兒,就這麼亂七八糟也夠味兒!(大鳳仍照常工作,不理他)北平真帶勁!一到前門車站,我心裡就象吃了個涼柿子,甭提多麼舒服了!(想了想,噗哧一笑)真,十年倒橫是住了五年的旅館,現在(看屋中)這兒還象旅館!大姑娘,不用忙了;有人來又怎樣呢?在旅館裡,咱們還不是照樣的招待客人?(見大鳳不理他,搭訕著拿起弦子來)老朋友!(吻了弦子一下)你跟我走了多少萬里,現在又跟我回到了北平!多麼不容易呀!(看了看大鳳,覺得有點無聊,仍對三絃說)走,到我屋裡去!別在這兒蹲著,萬一教人家給碰壞了!(象摟著個小娃娃似的摟著三絃,往外走)

    方大鳳爸!

    破風箏(象勒馬似的)“籲”——(轉身,淘氣的笑)大姑娘,有何吩咐?

    方大鳳爸!過去這十年,我對得起您吧?

    破風箏喲!我一回也沒說過你對不起我呀!

    方大鳳十年,今天在這兒,明天上那兒。打行李是我,解行李是我。作飯是我,洗衣裳是我,跑東到西也是我!

    破風箏我能不知道?我又不是瞎子!

    方大鳳我也沒抱怨過!您跟妹妹去掙錢,媽媽又沒用,又趕上兵荒馬亂,我要不給你們作飯洗衣裳,這一家子就吃不上穿不上。

    破風箏一點不錯!

    方大鳳現在,咱們都回到北平。日本鬼子跑淨,天下太平了,您掙錢也容易了,我不能再當奴隸!

    破風箏大姑娘,這可說遠啦!沒人拿你當奴隸!嘔,我明白啦!哼,莫不是想婆家啦?

    方大鳳別瞎扯,說正經的!你跟媽老口口聲聲的說,我是你們的親女兒,所以不許我學玩藝兒賣藝去。你們這點“善心”就把我拴在家裡,變成奴隸。您跟妹妹夜裡一點鐘回來,我得熱菜熱飯的等到一點;兩點回來,我得等到兩點。你們誰也不說一個“謝”字兒!

    破風箏大鳳兒,大姑娘,難道你是忌妒你妹妹,珍珠?

    方大鳳我幹嗎忌妒她?她比我還更可憐!媽媽一動氣就對她說:“賣了你個小臭丫頭!”

    破風箏甭聽你媽媽的。她說賣了珍珠,我可不能那麼辦!她六歲來到咱家,十歲就隨著我作藝,給咱們掙錢,爸爸是個有良心的人!

    方大鳳您有良心,別人呢?遇上三個沒良心的人一逼您,您那點良心有個屁用!

    破風箏甭管怎麼說吧,反正我有良心。我不能賣了珍珠,也不能錯待了你,放心!(想了想)你等著,大姑娘,只要我一成上班子,鈔票就得刷刷的往裡流。(眉飛色舞)好嗎,十年的工夫,我跑過漢口,重慶,成都,昆明,桂林,到處唱抗戰的新詞,誰不知道破風箏!一成上班子,我跟你妹妹一唱新詞,就憑北平的老角兒們,能跟我們比嗎?才怪!我跟你妹妹一紅,大把的進鈔票,我必定找人來幫忙,不能再教你吃苦受累!好姑娘,爸爸不說瞎話。(回頭叫)珠子!珍珠!來幫幫姐姐來!

    方大鳳甭叫她,她光會給我添亂!

    破風箏教她跟你學學,她聰明!

    〔珍珠已打扮好,可並不妖豔,慢慢的走進來。

    方珍珠爸早!姐早!

    破風箏幫姐姐快收拾屋子,待一會兒就得有人來。這兩天咱們都得開快車,好成上班子掙錢哪!珠子,賣賣力氣!(開玩笑的)敬禮!(幾乎把弦子摔了)我的媽呀!(下)

    方珍珠姐,我幹什麼?

    方大鳳你歇著吧!你幫不上忙,再砸兩樣東西,那才熱鬧呢!

    方珍珠我擦桌子總可以了吧?要不然我坐在這兒擦銅痰盂,省得來回亂轉,裹亂你。

    方大鳳(一邊作事一邊說)好吧,你安安頓頓的坐下。哼,咱們家裡有一口豬,一條驢!

    方珍珠(擦著銅器)誰是豬?

    方大鳳你!我是驢!

    方珍珠我明白你的話!媽媽老不許我作事,學活計。我一動手,就挨一頓罵。豬什麼本事也沒有,專等吃肥了,去挨一刀,賣肉!

    方大鳳我是驢,一天到晚拉磨,在屋裡轉圓圈!

    方珍珠(停住擦,出神的)寶紅在漢口作了三姨太太。在重慶,小琴作了暗門子,連佩蘭大姐也陪人家住旅館!姐,我的心老在嗓子眼這溜兒。我怕!怕!我常常作夢,夢見教家裡賣出去!

    方大鳳你還值得賣喲,看我,白送給人家,爸爸還得賠上點嫁妝!

    方珍珠我真盼著挨頓揍,罰跪,象四喜子似的。捱揍身上疼!我不捱揍,可是心裡疼!看人家那些男女學生,拉著手去逛公園,看電影,自自由由的,說說笑笑的。他們是人,咱們也是人,咱們怎這麼倒黴呢?姐,(猛的立起來,把銅器摔在桌子上)姐,咱倆逃出去,跑!

    方大鳳你算了吧!怎麼跑?往哪兒跑?咱倆跑出去三天,準保餓回來一對兒!

    方珍珠(嘆氣,坐下)唉!王老師也不是怎麼還不來!只有他能給我出好主意!連媽媽都不敢惹他!

    方大鳳將來也不是哪個有造化的女人,能嫁給王老師!

    方珍珠(欲言又止)唉!

    方大鳳真奇怪,別人一張羅教你認字,媽媽就橫欄著;王老師教你認字,媽媽就不哼聲。

    方珍珠我真想去上學!

    方大鳳羊群裡出駱駝,哪個學校收你?〔白花蛇沒叫街門,也沒叫屋門,輕輕的走進來。

    方珍珠(一楞)找誰?

    白花蛇找誰?找你!

    方大鳳(趕緊過來,老大姐似的保護珍珠)我們的門上有門環子,怎麼隨便往裡蹓躂呢?

    白花蛇到這兒我用不著拍門,兩個小丫頭片子,忘了白二叔!我是白二立,白花蛇!

    方大鳳

    方珍珠是二叔啊?

    白花蛇錯了管打來回!喝,你們都長這麼大啦?好傢伙,要在街上遇見,我要不說你們是一對電影明星才怪!你爸爸呢?

    方珍珠我叫他去,您請坐!(下)

    白花蛇就手兒沏壺茶來,要好茶葉,聽見沒有?二姑娘!

    (轉向鳳)大姑娘,什麼時候吃你的喜酒哇?

    方大鳳(又去幹活)多年不見了,見面您就是這一套!

    白花蛇別忘了,大姑娘,我白老二是說相聲的呀。〔院中有咳嗽聲,白聽出那是方老闆的,急往外迎。方老闆換了件半舊的袍子,匆匆的進來。破風箏哎喲哎喲哎喲……。我的白老二!十年了,我要是沒天天想你,我是個兔子!(親熱的握手)

    白花蛇我要是沒天天想您,我是個兔蛋!(擦擦眼,好象有淚似的)

    破風箏坐下!坐下!(白坐)大姑娘,看開水去。

    方大鳳珍珠去啦!

    破風箏她不行!弄不好,還許把手燙了!〔珠在外面嚷:“姐,茶葉呢?”

    破風箏看,是不是?快去!

    〔鳳匆匆出去。

    白花蛇大哥,怎麼發財呀?

    破風箏發財?沒教日本人給炸死,也沒餓死,就算不錯!你呢,老二?

    白花蛇破鞋,甭提啦!既在江湖內,都是苦命人!混咱們這個行當的,有幾個死了能有棺材?

    破風箏地面上怎樣?

    白花蛇還不永遠是那一套。日本人在這兒的時候,一句話說錯了,玩完!一個包袱遞不到,抓了走!得罪一位“大哥”,一個特務,不死也得脫層皮!趕到國……來到,事情比以前更進步了:“半”句話說錯,玩完!得罪“半”個……甭細說了,反正咱們作藝的是平地摳餅……

    破風箏憑本事吃飯,不平地摳餅!咱們沒下過工夫,能說能唱?不賣力氣,能說得好唱得好?

    〔大鳳端來茶,給他們倒上。

    白花蛇磕頭!磕頭!給你添麻煩,大姑娘!

    破風箏大姑娘,看有什麼吃的,給你二叔弄點。

    白花蛇大哥,大哥,您回來,我應當先給您接風;我兜兒裡現在要是有錢,我要不拉您出去吃點什麼,我不姓白!

    方大鳳我看你們二位就兩便吧!(下)

    白花蛇大姑娘真把咱們嘬抹(琢磨)透了!大哥,你先別害怕,都有我呢!地面上咱們有人。

    破風箏還這個樣,不是白打敗了日本,白勝利了嗎?

    白花蛇那您別問我呀!這麼辦得啦,您跟珍珠先搭我的班。您雖然是老北平,可是多年沒回來……

    破風箏(搶話)我先不忙著搭班,我……

    白花蛇(搶話)我那兒正缺您這麼個角兒……破風箏(搶話)我這幾年在外邊闖練的也長了點見識……

    白花蛇(搶話)您搭我的班兒,準保什麼都順序……

    破風箏(搶話)你那兒的女角都是誰,我的珍珠可不能……白花蛇(搶話)那沒問題,人家幹人家的,咱們幹咱們的……

    破風箏在外頭這幾年,沒落著別的,只落了個好名聲。好勁,要是回到老家,反教珍珠學壞了,鬧出點笑話,那才合不著!

    白花蛇大哥,您總得捧兄弟這一場。好,大哥回來了,不理我,可搭了別人的班兒,人家笑話我!

    破風箏我不一定搭班!

    白花蛇要自己成班,是不是?

    破風箏我還求你,老弟,多多幫忙!

    白花蛇那用不著您託咐,多年的弟兄!可就怕我武大郎捉姦,有心無力,幫不上您的忙!我有我自己的班子!

    破風箏那,咱們是江水不犯河水。

    白花蛇也許是同行是冤家!

    破風箏放心,我決不拉你的角兒,拆你的臺!

    白花蛇拉走我的座兒我就受不了!

    〔方太太叼著菸捲,走進來。

    方太太誰呀?大早起的就山喜鵲似的在這兒亂叫?

    白花蛇(忙立起)師姐!我!

    方太太我猜也不能是什麼好人!

    白花蛇(忙給她搬椅子)師姐!您越長越漂亮啦!

    方太太別扯淡!你是不是又在這兒欺負他(指箏)呢?

    白花蛇您是怎麼說話呢?師姐!我再長出一個腦袋來,敢欺負他?

    破風箏我們這兒閒談,你不用管!

    方太太我不用管?一物降一物,非我管教不了他!二立,你有天大的本事,是我爸爸教給你的不是?

    白花蛇那還能有錯嗎?

    方太太我爸爸“過去”以後,你對師姐盡過什麼孝心?我吃過你一個糖豆沒有?說!

    白花蛇我這不是聽說您回來,馬上來看您嗎?

    方太太你來看我?那才怪!

    破風箏他倒真是來看你的!

    方太太你護著他幹嗎?二立,聽我告訴你!

    白花蛇您說吧,師姐!

    方太太他(指箏)要是成班,你要是搗亂,我就揍你!

    白花蛇我不是搗亂的人!

    方太太他要是約你來幫忙,你不來,我就揍你!

    白花蛇是,師姐!

    方太太爸爸死啦,這一門就屬我大,我要叫你來陪著我打牌,你不來,我就揍你!

    白花蛇看樣子,早晚揍扁了算!(看方瞪眼,忙改嘴)是,師姐!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您一個人!誰叫您是師姐呢!不論我怎麼沒出息,我也不能忘了老師的恩!師姐,我改天來看您,還得先去辦點事。

    方太太你先等等,我還有許多事要問你呢。到了這兒,我說你不忙,你就不忙!

    破風箏(不由的笑出聲來)哈哈……

    方太太你笑什麼?!等我管教完他,再管教你!(向外叫)大鳳兒!去打酒,作薄餅!(向白)走,到我屋裡去說。

    白花蛇真吃薄餅?

    方太太這你橫是不忙了吧?!你跟我嗆著,我就揍你!順著,給你薄餅吃!走!(下)

    白花蛇大哥,您可留點神,別搞糟了!為保險,您還是先搭我的班子好!

    破風箏不怕師姐揍你?

    白花蛇您要真成班,跟我打對臺,我敢拚命,捱揍算什麼呢?

    破風箏老二,你這是嚇噱我,啊?

    白花蛇咱們走著瞧吧!(下)

    〔大鳳在院中:“爸,有人找!”箏剛到屋門,孟小樵與向三元已經進來。孟提著個鳥籠,向的牙上插著根牙籤。

    破風箏喝!我的老爺子!我還沒給您請安去,您倒先看我來,我真該死!(接過鳥籠,籠上有布罩,看不見鳥)是靛頦,還是自自黑兒?(沒等回答)這位是……孟小焦向三元,頂好的人!頂有本事的人!

    破風箏(一手提籠,一手攙孟)向先生,久仰!

    向三元喳!(不管別人,先坐下。把呢帽向後推,腿伸出去,手插在褲袋裡,嘴裡耍著那根牙籤)

    破風箏(攙孟坐下,放好鳥籠,忙倒茶)老爺子您還這麼硬朗!

    孟小樵去年冬天差點吹了燈,這一開春,我算又活了。是不是?三元?

    向三元喳!

    孟小樵(看看屋中)你混得不錯呀!

    破風箏這些還都是十年前存在北平的桌椅。現在誰買得起!

    孟小樵聽說你很弄了幾個錢,是不是?三元。

    向三元喳!早知道!養著姑娘的,日進斗金!

    破風箏沒餓死,我就得念祖師爺的恩典!掙得多,花得多,左手進來,右手出去!

    向三元(自言自語)出來見見哪!

    孟小樵你都到過哪兒呀?

    破風箏武漢,重慶,成都,昆明,桂林,倒真開了眼!

    向三元(自言自語)出來見見哪!

    破風箏向先生,您喝茶。(轉向孟,而是說給向聽)到處咱們人緣還不錯,老有貴人照應,我很認識了不少有頭有臉的人。

    孟小樵又有了什麼新詞兒?

    破風箏很有幾段,都是宣傳抗日的。

    孟小樵誰給你寫的?

    破風箏一位姓王的,年紀不大,筆底下可高!

    孟小樵啊!

    破風箏自然他比您差得多了!差得多!

    孟小樵我不行嘍!老了,幹不過人家年輕的了!是不是?三元。

    向三元喳!

    孟小樵你用他的文章,姓王的怎麼跟你分賬?

    破風箏白給我寫,不取分文。

    孟小樵哎喲,天下哪有這樣的事呀!方老闆,你留神吧!他不要錢,就必另有所圖;留神,你可有兩位姑娘啊!

    向三元(自言自語)姑娘們出來見見啊!

    破風箏向先生,您吃煙!

    孟小樵我就不那樣,我給你寫詞專為拿錢,正大光明,別無所圖。三元瞭解我,是不是,三元?

    向三元喳!

    孟小樵你走了十年,是不是?

    破風箏一晃兒!真快!

    孟小樵到處,也唱我給你編的詞兒嘍?

    破風箏當然。

    孟小樵十年,不算閏月,你欠我多少錢?

    破風箏我實在太缺禮,沒孝敬您!可是,那時候連信都不通,甭說匯錢了!

    孟小樵現在你可回來了。是不是?三元。

    向三元喳!人回來,錢也就回來!

    孟小樵三元比誰都明白,可愛!細算賬恐怕不容易,你看著辦吧。十年,不算閏月,一共唱過多少回我的詞兒,你心中大概有個數目。咱們就還按二八分賬,我不多要,你自然也不會滅著良心辦事!

    破風箏孟老師!您給我寫東西,我感恩不盡!當初,我跟您二八分賬,原是我一點孝心,並沒有字據合同。

    孟小樵沒有我的詞兒,你會紅起來?才子佳人的段子,人人愛聽;我專編才子佳人的段子。

    破風箏抗戰裡,我到處頂著炸彈,去混飯吃。光說重慶的園子就捱過三次轟炸,每一次都把我的東西炸個精光。您看我容易不容易?而今,我赤手空拳的回來了,沒死在外邊就算萬幸。您跟我算舊賬,不是要我的好看嗎?

    孟小樵總而言之,你不肯出錢?

    破風箏不是“不肯”,是“不能”。您別忙,等我一成上班,有了進項,我必定忘不了您的好處!

    孟小樵遠水解不了近渴呀!三元,是不是?

    向三元喳!頂好有錢先拿出點來!

    孟小樵這麼辦也行,當著三元——他是地面上的能人——咱們把話說清楚了。你成班,他,三元,作前臺老闆,我作後臺經理。這樣,地面上你打不通的,三元能有辦法,警察局,財政局,市政府,市黨部,他都打得通!你欠我的錢呢,我暫時不提。三元,你看是不是?

    向三元喳!(立起來)看看姑娘們去!(要往外走)

    破風箏(壓住怒氣,攔住向)您坐著不舒服,我給您換把椅子!(扶向坐下)對不起呀,屋裡沒有沙發!

    孟小樵讓他看看有什麼關係呢?

    破風箏(再難控制自己)孟老師,咱們是多年的朋友,您知道我不開窯子!

    孟小樵言重了!文雅點,說妓院,小班;什麼窯子窯子的!〔院內,白花蛇叫:“大哥,我出去一會兒,馬上回來。”

    破風箏等等!我跟你說兩句話。(往外走,到門口)大鳳兒的媽!你來陪陪,孟老師在這兒呢。(回頭)孟老師,我就回來。(下)

    向三元這小子還怪硬!

    孟小樵硬的比軟的更好收拾!硬的多半是還沒成熟的。〔方上。

    方太太咦!孟老師,您可好哇?

    孟小樵託福!託福!(對向)見見,方太太。

    向三元喳!方太太。

    孟小樵向三元,能人!

    方太太您多照應!

    孟小樵三元,你多知多懂,可是你未必知道方太太的父親。那真算得起個作藝的,功夫好,賣相好,心眼好,跟我是莫逆之交!

    方太太真是父一輩子一輩的交情!

    孟小樵當初,你父親每逢想買個小丫頭兒呀,或是賣出個姑娘去呀,永遠請我作參謀,了不起的人,你父親!三元,你聽著哪?

    向三元喳!說你的,別老叫魂似的!

    孟小樵在昆明,重慶,你們沒有買兩個小孩兒呀?

    方太太(搖頭)沒有!

    孟小樵為什麼呢?兵荒馬亂的時候,孩子們便宜呀!

    方太太甭提啦,孟老師!這幾年呀,大鳳的爸爸簡直的變了樣兒啦。我一教他買兩個小孩兒,順手兒調教著,他就說什麼年月改了,不能再作缺德的事!

    孟小樵這是什麼話呢!

    方太太就是說呀!他好象忘了他是生意人!

    孟小樵珍珠呢?

    向三元珍珠呢?出來見見!

    方太太(假裝沒理會向的話)更別提啦!一提她,我就氣個倒仰!孟老師,您給我想想,她都十九歲啦!

    孟小樵姑娘過了十四,不搓出去就蘑菇!

    方太太這不結了嗎!在四川,在雲南,什麼軍長啊,銀行經理啊,土財主啊,黃登登的金條,白花花的現洋,客客氣氣的來……

    孟小樵……交涉。

    向三元交涉。

    方太太您猜怎麼著?破風箏這小子,見著財主就搖頭!人家急了,要揍他,他會去給人家跪下磕頭,就是不放手珍珠!珍珠不是他的養女,倒彷彿是他的親孃!孟小樵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張天師教鬼給迷住了!是不是,三元。

    向三元喳!簡直不知好歹!

    方太太珍珠越長越大,心眼越多,膽子越大,破風箏是越來越寵著她。喝,她也打扮得象個女學生似的,偷偷的去看電影,新戲!家裡來了客人,我教她招待招待,你看她那個勁啦味啦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我看出來了,破風箏是沒安著好心!早晚,他們倆一跑,把我甩了,死沒良心的!我,(要哭)我,豪橫了一輩子呀,鬧來鬧去,會教個小臭窯姐兒給我氣受!(拭淚)

    孟小樵甭傷心!在外邊,你孤掌難鳴,鬥不過他們。現在,你回到北平來了,我,三元,都會幫助你,不能再教你受委屈!是不是?三元。

    向三元喳!誰欺負你,我揍他!

    方太太唉!那敢情好!

    孟小樵記住,我是你父親的好朋友,看你受委屈,我心裡疼!(也要哭)三元!我難過!

    向三元喳!我聽著都難過!

    方太太孟老師,向先生,您二位要肯幫忙,我可就有了主心骨兒嘍!

    孟小樵你全交給我吧!我說,方老闆這幾年到底弄了多少錢哪?他可是欠著我十年的賬呢!

    方太太他呀,還不是進一個花一個,吃豆兒攢屁!他要是聰明的,由珍珠身上打主意,不早就有了房子,有了地嗎?

    向三元現在也還不遲!

    孟小樵好在他欠我的,早還點晚還點都沒有關係。咱們是誰跟誰!

    方太太您太講交情了,孟老師!您把事給我辦好了,掏出我這塊心病去,我總有份兒孝心!

    孟小樵三元!

    向三元喳!

    孟小樵咱們走吧!

    方太太您二位不能走,不喝兩盅兒再走,我過意不去!

    孟小樵改天,改天。我還有別的事呢。

    方太太(向外叫)珍珠!珠子!

    向三元(鯉魚打挺的立起來,往屋門走)嘿!可有點盼望了!

    方太太珍珠,你這兒來!

    孟小樵(對向)三元,這邊來,別嚇住她!

    向三元(向外邊探探頭,狂喜的)胡說,姑娘們都喜歡我!(回來)

    〔珠上。

    方太太師爺爺來了,你都不過來行個禮,白活這麼大!

    方珍珠(鞠躬)師爺爺!

    方太太見見向先生。

    方珍珠向先生!

    向三元(無所措手足)喳!好,好,有根!

    孟小樵珍珠可真象珍珠了,出息得多麼好哇!來,我細看看你,我的眼睛差事了,來!

    方珍珠(大大方方的過去,教孟看。向也跟著從頭到腳的看,而且要拉她的手,她退了一步)你要幹嗎?

    向三元(對孟)她問我要幹嗎。

    孟小樵小姑娘還真有了心眼,好!好!向三元呀喜歡你,沒有別的意思。是不是,三元?

    向三元喳!(眼還盯著她)珍珠,我們都喜歡你!

    方太太去吧,告訴大鳳兒多作點菜!

    孟小樵(見珠要走)等等!不用,我改天來。〔珠下,向隨之。

    孟小樵三元,你上哪兒去?

    向三元(不高興的回身)真過癮!真過癮!

    方太太看怎樣?孟老師!

    孟小樵行!行!有出路,有出路!既象個女學生,又象個賣唱的,二者兼而有之,準保有大行市!都交給我辦吧,我是個熱心的人!

    方太太那麼我就都託咐給您啦!我告訴您,她一天不走,我沒法吃頓消停飯!

    孟小樵放心吧,都有我呢!三元!

    向三元幹嗎?

    孟小樵不是我批評你,你太……

    向三元我太怎樣?

    方太太我看向先生作得正好!那個小臭東西,都教破風箏給慣壞了,就該給她個硬插槓兒,教小兔崽子明白明白!我說的對不對?

    向三元(得意)這才象話!對!對!對!

    孟小樵也有理!好吧,我的心路,三元的硬插槓兒,方太太我先給你道喜,你的心病不久,不久,就可以掏出去了!

    (去提鳥籠)

    方太太我謝謝你們二位!

    孟小樵

    向三元不謝!不謝!哈哈哈!

    (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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