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哭孩子,不要哭。
——保羅·西蒙
窗外陰轉雨,電視裡在播放郭富城的百事可樂廣告,沒完沒了。今天是星期三,我看過米奇老鼠的故事,從那些故事裡我知道星期三是任何事都可能發生的日子。
一早起來,天天突然改變了主意,他不想今天就去戒毒所。“為什麼?”我盯著他問。
“我想跟你多呆一段時間。”
“可這不是生離死別,好吧……不要擔心,我知道你的感覺,可你難受起來怎麼辦?”
他從鞋幫裡取出一個小包,晃了晃。
“天天!”我呻吟了一聲,“你居然還帶著這東西回來。”
他破天荒地走進了廚房為我做早餐,我躺在浴缸裡發了一會兒呆,聽到煎雞蛋在鍋子裡滋滋地叫,還有鍋蓋咣噹一下掉在地上的聲音,真是手忙腳亂,可一頓早餐賄賂不了我,我不能原諒他故態復萌。
我沒有吃他做的早餐,他一聲不響地縮在沙發裡喂線團吃一盤貓食。我面對稿紙乾坐了一會兒,漸漸就有了一種恐慌,就像魔法師突然發現自身魔力消失殆盡。可我現在無法投入到距離之外的文字世界裡去,身邊就有活生生的變化在隨時發生,像水面上激起陣陣漣漪。我總想成功突然降臨,像阿里巴巴只需唸咒語就打開了寶藏之門,比爾·蓋茨一夜之間成了億萬富翁,鞏俐在我這年紀不需會說英文也征服千萬白種男人驚豔的眼睛。
而我現在似乎體力不支,在這個城市永遠也實現不了夢想了。除了揪自己的頭髮逃離地球(在諾查·丹瑪斯預言證實前),或者和天天一起離開人群,在非洲大陸的森林或南太平洋的某個島嶼種大麻,養小雞,圍著火堆跳土著舞度過餘生。
“想出去走走嗎?”天天把一隻紙飛機扔到我的書桌上。他疊的紙飛機只只漂亮,上面還畫有圖紋,寫滿了人生警句和名人名言。比如:“他人即地獄”、“人永遠孤獨”、“生活在別處”、“詩意地棲居”等等。
我們坐車來到市中心。車子經過延安路的時候,我們發現那段高架路還沒有完工,然後就是一長排帶著小花園和圍牆的老房子。上海人總是以同時擁有這一新一舊兩樣東西為傲,此起彼伏的市政工程用鋼筋鐵梁撐起了城市龐大的身軀,而零星的歷史遺骸則用迷雨青苔般的溫柔點綴著城市的良心。每次坐在出租車裡穿越大半個新舊參半的城市,一路上就像在聽這座城市喋喋不休的跫音。
我可能一輩子都得記住這種聲音,也可能一輩子也聽不懂這種聲音。馬克跟我說過,世界上每個不同的城市都有不同的聲音,他在巴黎、倫敦、柏林、威尼斯、維也納和上海的聲音中找到了某種處在共振帶中心的東西,那是種氣狀物,與人心中的感情有關。它們彼此激發,互為存在。
聽上去很玄,是不是?我喜歡的男人必定在大腦中有幾根神奇的神經。因為性和愛使人變得天才,敏感,有思想的火花。
在斑尼吃上一頓如意的午餐,也許可以使這一天有所起色。斑尼是家被一位比利時古怪設計師擺弄成像一些巨大龍蝦模樣的餐館。銀色的長窗,沿牆上方裝著一圈鏡子,食客們願意的話可以邊享用食物邊仰頭窺視四周人的行狀,最令人感到八卦的一點是,從鏡子裡可以不冒風險地看到穿低胸衣服的女人各式各樣,深淺不一的乳溝。據說這裡成就了好幾對情侶,男士們首先從鏡子裡驚豔然後墮入情網。
我和天天吃著酸辣湯和烙蛤蜊開始了一場少見的艱鉅的討論:
“你喜歡現在的我嗎?”天天蒼白的臉上一雙眼白髮藍的眼睛像個問號,他似乎已積蓄了一股力氣,以備於此次交談,“當然用不著說謊。”
“——我們認識有多長時間了?……快到一年吧,感覺上好像更長,然後還會繼續下去,一百年,一萬年,因為我喜歡你,但如果你不趕快好起來……現在我腦子很空。”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不,你不要打斷我,我的意思是我死了,在我閉上眼睛永遠醒不過來的那一刻,你會認為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不想再吃任何東西了,舌頭瞬間失去感覺,胃部也麻木了。我們的目光隔著盤子,杯子,叉子長時間地粘在一起,他的眼白越來越藍,直到像美國人霍克斯說的那樣,“直到能滲出霧狀的液體來”。
“我會恨你。”我一字一句地說。
“死是一種厭煩的表示,是厭煩透頂後的一個合理發展的答案,我想過很長時間,也許已想了一輩子,想透了就覺得我並不羞於一死。——像我這樣的人不可能繼續無限期地褻讀自己,湮滅靈魂。”他把手指頂在左胸,如果不是手指,而是一把匕首頂在胸口,他可能會更從容一點。
“我能預見我的生活陰暗內層的某種衝動,精神醫生總是說衝動是危險的,他們不提倡,可它還是會不期而至的。”他的聲音清晰冷淡,他的唇蒼白而無情,他絕對不是在跟我討論一個別人的話題,他說的是他自己。
“我的意志越軟弱,我的眼睛越明亮,因為我看到了太陽肚子裡的大黑洞,看到了宇宙的大行星在空中排列成了十字。”他說。
我因為絕望而憤怒,“不用兜圈子了,一句話,我覺得你很墮落。”
“可能。死者從來不會有機會向生者辯解,其實很多人活著更墮落。”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冰冷的。
“我們在談什麼?——上帝,不要再說下去了,為什麼在這裡在現在要進行這麼一場恐怖的對話,不要告訴我生和死,愛和恨,自我和本我這樣令人發瘋的字眼。我們活在一起,不是嗎?……如果你對我們目前的生活有什麼意見,你可以說具體的事,我洗衣服不夠勤,我晚上說夢話,正在寫的小說讓你失望,小說不夠深刻,實足像極垃圾,等等,等等,OK!我會改,我會努力做得完美,但是千萬不要再說這樣恐怖的話……我覺得那些話太不負責任了。打個比方,我一直想和你一起找到及時翅膀向天空飛,而你卻總想甩了我的手獨自往地獄裡跳。——為什麼?”
很多人在朝我這邊看,我抬起頭,看到鏡子裡的自己失魂落魄,表情兇惡,眼裡還有淚光點點。我想我真是愚蠢極了。我們明明是那麼相愛。
“CoCo。”天天的表情依舊十分冷靜,“從一開始我們就知道各自的差異,我說過我們是兩種人,雖然這不妨礙我們相愛,你是精力充沛,一心想有所作為的女孩,而我則是無所企求,隨波逐流的人,哲學家說‘一切都來自於虛無’,虛無感強調了我們所擁有的一切。”
“讓說這話的人去死吧,從今天開始你不要再看那些書了,你要和活生生的人在一起,你要多做體力勞動。我爸經常說:‘勞動使人健康’,你要的是陽光和草地,還要有所有尋歡作樂的幻想。”我飛快地說著,像一架縫紉機在暗夜裡掙扎轟鳴。
“比如明天你就該去那該死的戒毒所,在裡面參加一些拔草的輕度勞動,和大家一起唱歌,等熬過那段可怕的日子,我會鼓勵你和別的女人多多交流,但絕對不許愛上她們,必要的話,我會找妓女,只要你能全面地恢復正常人的健康。”我邊說邊哭,四周牆上方的鏡子都一片模糊。
天天抱住我,“你瘋了。”他從口袋掏出手帕給我擦眼淚。
我淚眼蒙朧地看著他,“我是瘋了,因為你也瘋了。”
一道緊緊盯著我的視線從餐館一側映射到我對面的鏡子上,在我的注意力被稍許分散的一刻,我看到了馬克。他和一個朋友模樣的中年洋女人坐在一起。他盯著我看的時間想必已很久。
我假裝沒有看到他,叫來侍者結賬。今天是星期三,什麼事都可能發生的一天。
馬克在朝我看,他臉上有種疑惑而急躁的神情。果然他站了起來,我把頭扭開。侍者大步走來,把賬單給我看,我掏出錢包,越想快點了事卻越是抽不出人民幣。
馬克終於走到我們面前。他做出吃驚的表情,“哦,這麼巧,真是想不到能遇到你們。”他先向天天伸出手。
我突然恨他恨眼前這一幕,恨這個德國人,他沒有資格向天天伸出這雙偽善的手。這雙手曾經撫摸過這個女人的全身每個細節。在這個欺騙的時刻,這雙手格外地刺眼。難道他沒看出來,天天此刻是多麼虛弱無助。上帝,我們剛剛進行了一場殘忍的被愛撕裂的談話。這個年輕男孩明天就要進戒毒所,我們全身都被絕望氣息侵襲著,而這個讓我看見自己可恥的縱慾的秘密場景的男人,卻走過來,禮貌而虛偽地對天天說“你好嗎”。
就算他有l00個喜歡我的理由,他也應該忍住,就呆在那兒,離我們遠遠的,讓我們安靜地離開。
我的神經崩得緊緊的,拉著天天的手,急速地向門外走去。馬克跟上來把我們遺忘在桌上的一本書遞給我。我輕聲道謝,然後更加輕聲地對他說:“走開。”
晚上我們幾乎都沒合上眼,我們吻了一夜,唾液的苦澀瀰漫了整個房間。我們的床就像一個漂浮在茫茫大海上的岌岌可危的孤島。我們在彼此的愛情裡避難。心碎時候會有噼裡啪啦的聲音,極輕極細的,像傢俱上的本質纖維裂開來,我向他許諾我會經常去看他,我會照顧好線團和我自己,我會寫好小說,發奮地寫,絕不會在任何噩夢裡自甘沉淪,要相信自己是最美最幸福的,相信奇蹟會發生。除此之外我別無他法,我發誓我會用開滿紫色日光藍的雙眼,看著他的身影重現。
我愛你,我的愛就是這樣的。
第二天一早,我昏昏沉沉地送他到了戒毒所。他們在一個本子上查到了天天的名字,那是我預先登記的。一些在他們看來不必要的行李被退了回來,鐵門緩緩地合上,在一晃之間,我們對視了最後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