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摩天大樓聳立在眼前,光線從它們的肋骨間透出,
看到從哈來姆到炮臺公園的整個紐約展現在眼前,
看到被螞蟻般的人群堵塞的街道,
看到高架鐵道上的車呼嘯而過,
看到人流湧出劇院,我隱約想到,
不知我的妻子怎樣了。
——亨利·米勒《北迴歸線》
下午3點半,綠蒂裡面空無人影。一縷陽光透過人行道上的梧桐葉照進來,四周的空氣裡有暗塵浮動,書架上的時尚雜誌和唱機裡的爵士樂都有種奇怪的陰影,彷彿從30年代殘存到現在,一堆聲色犬馬的殘骸。
我站在吧檯後面無所事事。沒生意的時候總是會讓人覺得悶的。
領班老楊在裡面的小房間打瞌睡,他作為老闆的親戚兼心腹日夜駐守在這店裡,管著賬,也管著我們幾個服務生。
我的搭檔蜘蛛趁著這空當兒溜到街角轉彎處的電腦商行,去淘一些便宜的小配件。
他是個一心一意要做超級黑客的問題少年,算我的半個校友,有150的智商,卻沒能讀完復旦計算機專業本科課程,原因是多次攻擊上海熱線,並且用瘋子般的機智盜用別人的賬戶在互聯網上神遊。
我和他,一個曾經前途無量的記者和一個名震一方的電腦殺手,時過境遷,在咖啡館做侍者,這不能不說是生活的喜劇性之一。錯誤的地點,錯誤的角色,卻交織成一個青春之夢的漩渦的渦心。工業時代的文明在我們年輕的身體上感染了點點鏽斑,身體生鏽了,精神也沒有得救。
我開始擺弄一大瓶養在水裡的白色香水百合,手指和那些白色嫵媚的花瓣纏繞在一起,分外溫柔。愛花的天性使我變成不能免俗的女人,但相信終有一天我會把自己在鏡子裡的臉比作一朵有毒的花,並在我那一鳴驚人的小說裡盡情洩露關於暴力,優雅、色情、狂喜、謎語、機器、權力、死亡、人類的真相。
那架老式的轉盤電話機用刺耳的聲音響起來,是天天打來的。幾乎每天這個時候都能收到他的一個電話,恰好是我們對各自所呆的地方感到厭倦的時候。他迫切而又煞有介事地說:“老時間,老地點,我等你一起吃晚飯。”
黃昏的時候,我脫下那身作為工作服的絲綢短襖和迷你裙,換上自己的緊身衫褲,提著手袋步履輕鬆地走出咖啡館。
這時華燈初上,商店的霓虹像碎金一樣閃爍。我走在堅硬而寬闊的馬路上,與身邊穿梭的成千上百萬的人群車流相互融合,恍若人間爆炸的星河。城市最動人的時分降臨了。
棉花餐館位於淮海路復興路口,這個地段相當於紐約的第五大道或者巴黎的香榭麗舍大街。遠遠望去,那幢法式的兩層建築散發著不張揚的優越感,進進出出的都是長著下流眼珠兒的老外和單薄而閃光的亞裔美女。那藍熒熒的燈光招牌活像亨利·米勒筆下所形容的“楊梅大瘡”。正是因為喜歡這個刻薄而智慧的比喻(亨利寫了《北迴歸線》,窮而放縱,活了89歲,一共有過5個妻子,一直被我視為精神上的父親),我和天天經常光顧此地。
推開門,轉頭四望,看到天天在一個舒適的角落向我舉手示意。令我猛吃一驚的是,他身邊還坐著一個時髦女郎,戴著一眼就能認出然而又動人心魄的假髮,穿黑色閃光面料的吊帶裝,小小的臉上金粉銀粉搽了一大把,彷彿剛從匪夷所思的火星旅行回來,帶著一種匪夷所思的衝擊力。
“這是馬當娜,我的小學同學,”天天指一指那奇怪的女孩,惟恐不能引起我的足夠重視,補充說,“她也是我在上海幾年裡惟一的朋友。”然後對那女孩介紹我,“這是倪可,我的女朋友。”說完他自然而然地拉起我的手,放在他的膝蓋上。
我們互相點頭微笑,因為都做了小蝴蝶般純潔的天天的朋友,也彼此有了信任和好感,她一開口就嚇我一跳,“好幾次在電話裡聽天天說起你,一說就是好幾小時,愛得不得了,都讓我覺得嫉妒了。”她笑著說,嗓音極其沙啞低沉,像古堡幽靈這類懸念片裡一個老婦人的聲音。
我看了一眼天天,他裝作沒有那回事。“他喜歡打電話,一個月的電話費可以買只31寸大彩電。”我順口說,說了又覺自己格調不高,凡事都與錢相關。
“聽說你是作家。”馬當娜說。
“哦,可我很久沒寫了,而事實上……我也算不上是作家。”我感到一絲羞愧,空有一腔熱情是不夠的,而我看上去也不太像作家。這時,天天插話說,“噢,CoCo已經出過一本小說集,很棒,有一種令人信服的觀察力在裡面。她以後會很成功的。”他平靜地說著,臉上毫無恭維之意。
“現在我在一家咖啡館做服務生。”我實事求是地說,“你呢?挺像演員的。”
“天天沒說過嗎?”她臉上掠過一絲揣摩的神情,似乎在想我對她的話會有什麼反應,“我在廣州做過媽咪,後來嫁人了,再後來老公死了,留下一筆鉅款,現在我就過著幸福生活。”
我點點頭,表現得從容不迫的樣子,心裡卻升起一個驚歎號,原來眼前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富孀!我明白了她身上那股風塵味從何而來,還有她那種尖銳懾人的眼神,使人自然而然地聯想到江湖女傑這類角色。
我們一時中止了談話,天天已經點了萊,依次端上來,都是我喜歡的本幫菜。“你要吃什麼可以再點的。”天天對馬當娜說。
她點點頭,“其實我的胃好小的,”她用雙手拱成一個拳頭大小的形狀,“對於我,傍晚總是一天的開始,別人的晚餐就是我的早餐,所以吃不多,這些年亂七八糟的生活已經把我身體變成個大垃圾場了。”
天天說,“我就喜歡你是垃圾場。”我一邊吃一邊觀察她,她擁有一張只有充滿故事的女人才會有的臉。
“有空兒來我家好了,唱歌、跳舞、打牌、喝酒,還有各種奇怪的人可以讓你人間蒸發。我住的屋子前陣子剛裝修過,光燈具和音響就花了50萬港市,比上海有些夜總會還牛X。”她說,臉上卻絲毫沒有得意的表情。
她包裡的手機響起來,她拿出來,換上一種沙而肉感的聲音。“在哪兒呢?猜你就在老五家,終有一天你會死在麻將桌上的。我現在跟朋友吃飯,晚上12點再通電話吧。”她嘎嘎嘎地笑著,眉眼間風情閃爍。
“是我新交的小男朋友打來的,”她放下電話對我們說,“他是個瘋狂的畫家,下次介紹你們認識。現在的小男孩很會說話的,剛才他口口聲聲說要死在我床上。”她又笑起來,“不管真真假假,能哄得老孃高興就好嘛。”
天天不聞不問地在看手邊的《新民晚報》,這是他與之沾邊的惟一市民氣的東西,以此來提醒自己還住在這個城市。我在馬當娜的直率面前有些拘謹起來。
“你蠻可愛的,”馬當娜盯著我的臉說,“不光柔美,還有股男人喜歡的孤傲勁頭,可惜我現在已經洗手不幹了,否則在那個圈子裡我會把你做成最紅的小姐。”
沒等我反應過來,她已經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對不起,對不起哦,只是開玩笑。”
她的眼睛在燈光下飛快地轉動著,顯出一種神經質的興奮。讓我想起古今中外眾多的風月老手,都有這種八面玲瓏但又人來瘋的毛病。
“不要亂說,我很嫉妒的。”天天從報紙上抬起頭,滿懷愛情地看了我一眼,一隻手環到我的腰上。我們總是並排坐,像連體嬰兒那樣,即使在一些高級場合這樣坐有失禮儀。
我微微一笑,看著馬當娜,“你也很美呀,另類的那種,不是假另類,是真另類。”我們在棉花門口告別,她在和我擁抱的時候說,“親愛的,我有一些故事要告訴你,如果你真想寫本暢銷書的話。”
她又與天天緊緊相擁,“我的小廢物,”她這樣稱呼他,“看好你的愛情,愛情在這個世界裡是最有力的,它可以讓你飛讓你忘記一切,沒有愛情像你這樣的孩子會很快完蛋,因為你對生活沒有免疫力,我會給你打電話的。”
她對我們飛吻,鑽進停在路邊的一輛白色桑塔納2000,開著車一溜煙兒似的消失了。我回味著她的話,那些話語裡埋藏著哲理的碎片,比夜色更閃爍比真理更真。而她的那些飛吻還留在空氣裡,餘香猶存。
“真是個瘋女人。”天天高興地說,“但她很棒,是不是?以前她為了防止我一個人在房間裡呆久了做傻事,經常在半夜裡帶我出去在高架公路上飈車。我們喝得很多,還抽大麻,就這樣我們很HIGH地遊蕩到天亮。再以後我就碰到了你,一切都是冥冥之中安排好的,你跟我們不太一樣,是兩種人,你有很強的進取心,對未來充滿希望,你和你的進取心對我就意味著繼續生活下去的理由,相信我的話嗎?我從不說假話的。”
“傻瓜,”我擰了一下他的屁股。他痛得尖叫,“你也是個瘋女人。”在天天的眼裡,不同於正常範疇裡的人物,尤其是瘋人院裡的人,都是值得推崇的對象。瘋子只因其聰明之處不被人理解才被社會認為是瘋子,美的東西只有與死亡、絕望甚至是罪惡聯繫在一起才是可靠的美。比如患了白癜風的陀斯妥耶夫斯基,割了耳朵的梵高、終生陽痿的達利、同性戀者艾倫·金斯堡,還有美國50年代冷戰時期因被疑為共產黨間諜關進瘋人院、割去小腦葉的影星法默小姐。一生濃妝豔抹的愛爾蘭男歌手GavinFriday,在最窮的時候徘徊在飯店外只為了乞討一塊牛排,徘徊在路燈下只為了乞討坐地鐵的一毛錢的亨利·米勒,多麼像一株自生自滅,生機勃勃的野生植物啊。
夜色溫柔。
我和天天依偎著走在乾淨的淮海路上,那些燈光、樹影和巴黎春天百貨哥特式的樓頂,還有穿著秋衣步態從容的行人們,都安然浮在夜色裡,一種上海特有的輕佻而不失優雅的氛圍輕輕瀰漫。
我一直都像吮吸玉漿瓊露一樣吸著這種看不見的氛圍,以使自己丟掉年輕人特有的憤世嫉俗,讓自己真正鑽進這城市心腹之地,像蛀蟲鑽進一隻大大的蘋果那樣。這想法讓人心情愉快,我拉起天天,我的愛人,在人行道上共舞。“你的浪漫都是即興的,像急性闌尾炎。”天天小聲說。幾個行人向我們這邊張望,“這叫拖著懶步去巴黎,我最喜歡的狐步舞。”我認真地說。
我們照例慢慢步行到外灘。每逢夜深,這兒就成了一個安靜的天堂。我們爬到和平飯店的頂樓,我們知道一條翻過女廁所的矮窗,再從防火樓梯爬上去的秘密通道。爬過很多次,從來沒有人發覺過。
站在頂樓看黃浦江兩岸的燈火樓影,特別是有亞洲第一塔之稱的東方明珠塔,長長的鋼柱像xxxx直刺雲霄,是這城市生殖崇拜的一個明證。輪船、水波、黑黢黢的草地、刺眼的霓虹、驚人的建築,這種植根於物質文明基礎上的繁華只是城市用以自我陶醉的催情劑。與作為個體生活在其中的我們無關。一場車禍或一場疾病就可以要了我們的命,但城市繁盛而不可抗拒的影子卻像星球一樣永不停止地轉動,生生不息。
想到這一點,讓我自覺像螞蟻一樣渺小。
這種念頭並不影響我們站在這積滿歷史塵埃的頂樓上的心情。在飯店老年爵士樂隊奏出的若有若無的一絲靡靡之音裡,我們眺望城市,置身於城市之外談我們的情說我們的愛。我喜歡在習習從浦江吹來的溼潤夜風裡,脫得只剩胸衣和底褲,我肯定有戀內衣癖,或者自戀癖、當眾裸露癖之類的毛病,我希望此情此景可以刺激天天的性慾神經。“不要這樣,”天天痛苦地說,轉過頭去。
於是我繼續脫,像脫衣舞娘那樣。肌膚上有藍色的小花在燃燒,這輕微的感覺使我看不見自己的美。自己的個性、自己的身份,彷彿只為了全力製作一個陌生的神話,在我和心愛的男孩之間的神話。
男孩目眩神迷地坐在欄杆下,半懷著悲哀,半懷著感激,看女孩在月光下跳舞,她的身體有天鵝絨的光滑,也有豹子般使人震驚的力量,每一種模仿貓科動物的蹲伏、跳躍。旋轉的姿態生髮出優雅但令人幾欲發狂的蠱惑。
“試一試,到我身體裡來,像真正的愛人那樣,我的蜜糖,試一試。”
“不行,我做不到的。”他縮成一團。
“好啦,我就往樓下跳吧,”女孩笑起來,抓住欄杆作勢要爬出去。他一把抱住她,吻著她。支離破碎的情慾找不到一條流淌的通道,愛情造成的幻覺,肉體不能企及的奇蹟,還有被冥冥中的神驅趕著失敗但狂歡著的幽靈。所有粉塵撲向我們,粘住了我和我的愛的咽喉。
凌晨3點,我蜷縮在寬大而舒適的床上,注視著旁邊的天天,他已經入睡或者假裝入睡了,房間裡有種別樣的寧靜。他的自畫像掛在鋼琴的上方,是一張毫無暇疵的面孔,誰能拒絕愛這樣一張臉?這靈魂的愛一直撕裂著我們的肉體。
我一次次地在愛人身邊用纖瘦的手指自讀,讓自己飛,飛進性高xdx潮的泥淖裡,想象中永遠有一盞罪與罰的長明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