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鐵坐三站,然後換乘一輛公交車,她們便到了老楊的酒吧。
一進吧門,小米馬上換了副老成而淡漠的神情。張貓感覺到她的這種變化,覺得這個小女孩有種天生的與所處環境相配襯相適應的能力。她的悟性就體現在她一進吧內,就迅速地與四周的色調、音樂、氣氛合為一體了,彷彿駕輕就熟似的。
小米鬆鬆的鬈髮披在黑色羊毛T恤上,搽著洋棗紅的唇膏,飛著若有若無的眼神。誰都不會認為這女孩剛從鄉下上來沒多久。
相反,顧長而優美的她在吧內顯得新鮮無比,但又實實在在地透著股鬆弛和淡漠,與BAR的慵懶背景絲絲入扣。
小米的出現一開始就帶上了性感和迷人的格調。後來很長時間裡,張貓回憶到小米那晚在吧內的首次亮相,總是覺得這一種與她年齡不相稱的成熟女人般的魅力風格註定了小米以後的混亂,包括最後一刻的墜落。
馬兒還沒來,老楊正在吧檯後面忙碌,看見她們遠遠地作了個手勢。張貓過去,把小米介紹給老楊時,老楊咳嗽了一聲,伸出手輕輕接住小米的手,張貓在一邊敏銳地感覺到老楊的吃驚和侷促,顯然小米的年輕和出眾還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小米看起來對老楊的初次印象並不壞,也許他的沉著表情總是能給人,特別是女孩子,一種天然的可親近如父兄的感覺。她端起一杯果子酒,熟門熟路地和老楊交談起來。是嗎,真奇怪,嗯,挺有意思,……張貓斷斷續續地聽到小米用著那樣的短語,老楊侃侃而談,表情愉快。張貓發現自己在這種交談中可有可無,便抽身而退。
她在門口站了大約有十分鐘,看到馬兒遠遠地從對面馬路穿過來。他高高的身影在路燈光下有些飄忽,但漸趨清晰和真實。他也看到了她,亮出一個熟悉的笑容,宛若一種魅力的金字招牌。
他走近,張開雙臂。她又聞到了那股氣息。迷人的氣息。也許當一切都沉入黑暗的時候,唯有這絲體香會逐漸升高,凸現在記憶之水的平面上,顯得可靠。
他們在老楊騰出來的一個房間裡,重複操練著那種極富刺激的身體遊戲。欲仙欲死的迷亂,登峰造極的形式。他們默契地配合著,不停地變換體位,從床到地毯,從地毯到沙發,後來就側對著一面大大的穿衣鏡,站立相擁。
馬兒的個頭太高了,她迅速地找到了她那雙紅色高跟鞋,像真正的貓一樣動作靈敏地一弓腰,再站起來的時候,兩人已緊緊相貼。當兩個身體微顫著律動時,她眼睛的餘光被鏡子展示的圖像所吸引。特別是她腳上的那雙腥紅如血、折射著幽光的高跟鞋,形成了這副肉慾圖中最具挑逗性最具下流感的焦點。
馬兒同樣覺察到了。他的呻吟帶著獸一般的放肆,喚著一連串的小貓色貓要命的貓;她伸出一隻紅皮鞋,用尖銳無比的跟頂住他的臀的時候,兩人都感覺升到了山的絕峭處。痙攣之後就是下坡路。
鏡中的身體有些模糊,肌膚幽幽地閃著銀質的光,不知是不是月光,這種無處不在的光,流進了屋子。總之是讓人意識到無法去觸摸的一種色澤,這色澤易於僵硬,易於破碎,類似某種神秘的瓷器的光。
被慾望淘空之後的身體就是一種憂鬱而平庸的瓷器。
他們靜靜地躺在床上。張貓點起了一根菸,窗外有些小風的呼呼聲,突然之間好像還有一樣東西輕而迅捷的落地聲響。她下意識地想到,這是否會是偷窺之後的逃離。比如一個人從窗外邊的一堆東西上跳下來發出的聲音。
她跟馬兒一說,馬兒不以為然,也許是隻貓呢?神秘莫測的貓,你的同類。他笑起來,溫柔地吻了吻她的頭髮。
他們回到吧內,已近打烊時分。客人剩下寥寥幾人,像殘局上布著的幾顆棋子,木然地擺設在那裡。老楊像只老猴似地獨踞在高腳凳上,鍍鋁的酒櫃支架在他面前發著明晃晃的白光,酒瓶永遠蓄滿著醇香的液體,杯具卻也永遠是一飲而盡後的空虛,音樂是一張膠木唱片裡的《何日君再來》,老掉牙的歌夾著沙沙的雜音,翻來覆去地唱。
張貓走過去,一推老楊,老楊睜開一隻眼,飄忽地看著她,小米呢?張貓覺得很奇怪,你們不是一直在聊天嗎?
老楊支起腦袋,想了想,我們是一直在喝酒聊天,小姑娘還挺能喝的,現在人呢?他皺皺眉,她好像說是想出去吹吹風,嫌裡邊大悶。
馬兒打了個呵欠,在老楊邊上坐下來,才多大的孩子,該不會走丟吧。
張貓不滿地朝馬兒白白眼睛,你去找啊,她說。老楊連忙擺擺手,搖搖晃晃爬下凳子,在我的地盤上不會出事的,我這就去找。
正說著,門口閃進來一個人影,高高的條兒,鬆鬆的鬈髮。黑色的T恤,小米帶著副輕鬆的表情進來了。
獨行俠回來了。馬兒率先微笑著作出反應,面對任何一個女孩,他總不會放棄微笑的權利。
小米看了張貓一眼,這就是姐夫了,她的表情有些怪里怪氣,眼睛裡有種令張貓覺得陌生的神情。張貓一眼看到她手中拿著一枝粉紅的月季,指指那花,出去就為了破壞公物嗎?
老楊笑起來,肯定是在馬路對面的街心花園裡偷的。小姑娘的習氣。
那是因為她還處於小情小調的浪漫期,月下采花、雨中漫步之類的事,我們這些老的都已做不來了。張貓揶揄地說。
小米不耐煩地撇撇嘴,這有什麼不好,你們老的就只會呆在床上嗎?
她的話一出,頗有舉座皆驚的效果。馬兒忍不住大笑起來,這無形中給了小米一種鼓勵,她補充說,當然,你們不老,我也不校老楊咳嗽了一聲,小米你這美麗的花要送給誰呢?小米狡黠地一笑,送給你吧。
幾個人湊在一起,又喝了點東西,張貓不住地打著呵欠,另外幾個卻說得正帶勁。後來眼見老楊起身從裡邊拿出一把吉它,馬兒和小米鼓起掌來,張貓伸手一撩琴絃,說老楊當年的琴技據說是這一帶數一數二的,只是後來就封了琴,今天倒是有幸見識。
小米說來首《愛情故事》,老楊搖搖頭,顧自試了弦,然後微閉了眼睛,唱的是一首早期的臺灣校園歌曲,《走在雨中》。
往事說不清,就像山一樣高就像海一樣深,甜蜜旖旎,彩虹般美麗往事……,老楊在他那午夜空空的酒吧裡這樣唱著,木吉它的聲音返樸歸真地滲入人心的深處。這旋律、這話語,像夜特有的一種柔弱召喚,在座的人都有些感動。
張貓覺得這是老楊平時不輕易展露的一面。雖然搖滾歌手解刀卸甲蝸居於城市的一角幹起了酒水營生,但有些東西總歸是不會失真變味的,比如這樣的打動人的深夜吟唱。
小米伏在桌上,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老楊。也許,老楊在這一刻像個女中學生眼中的憂鬱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