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ven
朔月還是得走。
第二天,本應該去給朔月和小七送行的我執意要跟姐一起去找展覽館館長談參展事宜。一大早,我剛起床推開臥室的門,就看到小七站在我的門口,看樣子已經等我起床很久了。
"今天不去送我?"他問。
"不去了,很忙呢。"
"也不送我哥和櫻藍?"
"不去了。"
"誒,死丫頭,你總得說聲一路平安吧?"
"哈哈,一路平安,記得要回來看我們。"我想跟他握手說再見,卻被他攬過去紳士地抱了抱:"謝謝你,久美。"
我微笑著,什麼也不說。才走出幾步,他突然又叫住我。
"怎麼?"我回頭,滿臉疑問地看著小七。
門外的薔薇開得正好,粉嫩清甜的香味浸染到皮膚的罅隙裡,把春天的美好演繹得完美無比。花朵的香味中,連一貫冷冷的小七蹭了蹭鼻尖,神情裡破天荒地多了幾分害羞。
"那個……以後我們還是朋友吧?"
"呵呵,當然啊。難道你想當我哥哥啊?"
"其實……"還是那招牌的無所謂表情,卻藏不住眼瞳裡的靦腆。"當哥哥也無所謂。"
他又蹭了蹭鼻尖,光線越過鼻樑的弧度,帥得有些炫目。
哥哥?
開什麼玩笑吶。
"哈哈,算了吧?有嘴巴這麼壞的哥哥嗎?"
我朝他肩膀上揍了一拳,笑著走了。
抱著大疊的個人資料介紹和主要作品打印件,漫不經心地坐在館長辦公室裡。
"……當然了,是蘇智薰介紹過來的人,又是個可造之材,我們館當然是持歡迎態度的,只是呢,蘇小姐你也知道……"西裝革履的館長推了推鼻樑上的銀絲邊眼鏡,頗有些為難地欲言又止。見慣了種種風浪的智薰掏出手提包裡的煙盒,抽出一根正要點燃,又停下徵詢道:
"可以嗎?"
館長急忙點頭,"當然可以可以……"
那點頭哈腰的樣子,真跟我想象中藝術家差別太遠。好在姐見慣了形形色色的人,不一會兒就把一切事情都搞定了。從辦公室出來站在展覽館的門口臺階上俯視整條車水馬龍的大街,我伸了個大懶腰。姐摟過我的肩膀,輕聲說:
"你是對世界失望呢,還是把心忘在誰那不記得找回來了?"
果然是我姐,一眼就望穿了我的心思。
我咬了咬下嘴唇,使勁點點頭。
"嗯,世界好像沒有我想象的那樣完美。為什麼事情總不能像我希望的那樣單純乾淨呢?"
"小傻瓜。"姐輕笑著,把幾縷遮住我視線的髮絲撥到我耳後,"就是因為不完美,才有驚喜的存在。你得學會放棄,才能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
我一怔,聽明白後輕聲地笑了出來。
"喂,姐啊,你要勸我也不用這麼拐彎抹角的啦,好牽強哦,哈哈……"
"那有什麼關係?你聽進去了就可以。"她不看我徑直往停車場走,穿小黑裙的背影冷豔決絕,黑色高跟鞋在空曠的停車場裡磕出寂寞而高貴的聲響。
嗒。
嗒。嗒。嗒。
這樣有節奏的敲擊聲,既決絕又有女人味。
我看著那個黑貓一般若即若離的背影,心裡又幸福又寂寞。
回到家,KIKI已經做好了晚飯,清流、曜太和羽野三個大男生在餐桌邊吵吵鬧鬧地搶披薩吃。這個大房子跟平時一樣溫馨熱鬧,可我覺得它突然一下子空了。
因為朔月跟小七、櫻藍他們走了啊。
朔月他走了。
姐去廚房幫忙,我上樓把畫板放好,下樓去冰箱裡拿飲料喝。
"呃?蘋果汽水都喝完了嗎?"
廚房裡傳來KIKI的回應。"去儲藏室拿!上次有買一箱新的。"
暈,我們家的飲料總是喝這麼快。穿著拖鞋噼裡啪啦地跑到儲物室,卻怎麼都夠不到放在最上面一層的飲料罐子。
該死的,只差一點點而已。
"羽……"話音未落,已經有一隻手輕而易舉地幫我拿下了一罐,遞到我面前。
愕然地轉頭,是姐。
其實她也比我高不了太多,卻能拿到那罐飲料。我溫暖地笑著,好讓姐不要擔心。
"放心吧,姐,我會越來越堅強的。"
"沒辦法……"姐看著我,安靜地笑,"還是沒辦法對你放心。"
砰噹——!!
餐廳裡突然傳來幾聲盤子摔碎的脆響,接著,是大家的驚呼——
"羽野!!!"
"他怎麼了?!!!"
"快打急救電話。"
羽野臉色蒼白地暈倒在餐廳裡。送到醫院後,他的心臟功能已經開始明顯地衰竭。所有的專家都查不出他的病因,只是維持基本的藥物治療。
這時候,姐才告訴我——羽野能活下來是因為之前朔月曾用薔薇花瓣勉強支撐著他的心臟。
而現在,花瓣的功效,已經快到盡頭了。
我的心一下子涼到谷底。
怎麼會這樣?
在醫生辦公室裡時,姐一直緊緊地握著我的手,直到手心溼黏,像沾滿了淚水。邁出醫生辦公室後,她小聲地問我:"看來這次羽野凶多吉少,我們都得有心理準備。"
"嗯。"我點頭。
在病房裡,我問羽野:"羽野,你有什麼心願嗎?"
"媽媽。"他的眼神空洞茫然,看得我心痛,"我想見到媽媽。"
羽野從沒見過他的親生媽媽,"如果現在真的是我最後的時間,我想見見我媽媽,想弄個明白,到底是誰把我帶來這個世界,為什麼把我生下來後就拋給父親,她從來都沒有回來看過我一眼。"
"好。"
"還有別的嗎?真的沒有別的了?"
他看著我,認真地說:"還有就是,不放心你。"
我的眼淚唰地就流了下來。最近真的老是在哭,可我的眼淚為什麼永遠都流不盡呢?
"豬。"他吃力地抬起手,擦去我臉上的眼淚,"我只是比你早去天堂一步而已,像你這種路痴要去的話一定會找不著路的。如果我先去的話,就可以先在路上等著你,這樣你就不會迷路了。是不是?"
"亂說……"
我哽咽著,抱住臉色蒼白的羽野。
姐動用了所有的人際關係,通過各種途徑通知羽野的家人,可每次都石沉大海,沒有半句迴音。幾天後,羽野突然告訴我們,他媽媽已經給他通過電話,讓大家不用再幫他找了。
趁羽野不注意,我查看一下他的通話記錄。
沒有。
根本就沒有,他家根本就沒有任何人給他電話。這到底是怎樣鐵石心腸的父母,兒子只剩下幾天生命了,竟然連問候都沒有?我怔怔地看著那空白的通話記錄單,滿心都是無法理解的憤恨。
"久美,你怎麼了?"
"沒什麼。"
病房裡只有我們兩個人,我沉默著,氣氛頓時尷尬起來。半晌後,羽野吃力地笑著說:
"呵呵,今天爸爸又給我電話了,他說媽媽也很擔心我,她正在打理生意,過幾天就會飛過來看我了。"
"真的嗎?"我強壓住內心的不平。
"呵呵,當然。"
別騙我了。
別再騙我了。
我壓抑著滿心的痛,背對著羽野。真怕一轉過身去,就會讓他看到我眼裡的痛。
"那為什麼你爸爸不來看你呢?"
羽野一愣,很快地鎮定下來,蒼白的臉上仍然在笑。
"他生意很忙,真的很忙。他也有給我電話啊,我們聊了很久。當時你正好出去了……"
"其實你和智薰早就不用幫我找了,我爸爸是很疼我的,他很擔心我……"
"夠了!別說了!!"終於,抑制不住的我轉身衝他大喊,"明明就是個私生子,你還堅強些什麼?!"
"明明就是個私生子,你還堅強些什麼?!"
"明明就是個私生子,你還堅強些什麼?!"
"明明就是個私生子,你還堅強些什麼?!"
不要再假扮堅強,那樣會使我更心痛!!
更加覺得自己沒用,連這一點點心願都無法替你實現。
字字句句在只有兩個人的房間裡迴響著……
羽野呆住。
他抓緊了面前的床單,悶悶地不看我。眼裡的神采驟然消失。
"久美,你不能自己不吃飯啊。"
吃飯時,KIKI開始教育我如何讀懂男朋友的心。可我心煩意亂地怎麼也聽不進去,滿腦子都想著怎麼才能幫羽野找到他爸爸媽媽。
"找不到,一直找不到他爸爸媽媽……怎麼辦,該怎麼辦……"
"只能慢慢來了,沒辦法……"
大家沉默了。
我端著帶給羽野的午餐回到病房,他還捫住頭窩在被子裡睡覺。偷偷深呼吸調整了一下情緒,我輕輕地推了推他。
"羽野……起來吃飯了哦……"
"……"
"起來了啦……不吃飯不行哦……"
"……"
"起來吧……"我把被子一扯,被眼前的情形驚呆了。
天啊……
血順著輸液管往上流,像火速蔓延的紅色疾病,瞬間就漲滿了整個軟管……
深紅得心驚!!
"醫生?!!"
"醫生在嗎?107房的病人……"
首先進來的護士趕緊壓住輸液管,被子下的羽野已經昏迷得不省人事。我站在急救的醫生和護士中,恍然間看到羽野的靈魂正在漸漸離我遠去。
這一幕來得太快,我失掉了魂,
連眼淚都不會掉了。
大家都守在急救室的外面。姐和KIKI他們幾天都沒睡,早已經精疲力盡。我要他們先回去睡一下,由我一個人守著就好了。當大家的身影都消失在走廊的盡頭後,我半閉著眼坐在長凳上,迷朦中,看到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正從走廊那頭走來。
迷離而靜默的。
聖潔的讚美詩從遙遠的雲端傳來,午夜的天空漆黑魅惑,無數的亡靈和天使正踩著雲朵傲然地飛過……
那身影離我越來越近,他明媚的蒼藍眼瞳彷彿有魔力的土耳其藍寶石。
不過是匆匆一眼,就彷彿驚鴻一瞥。
把我的靈魂給吸了進去。
男人走過來,身後是巨大的黑色羽翼,剎那間遮蔽所有的光明。
而暗夜的救贖,終於來臨。
他低頭親吻我的左手,疼痛溫柔。我看著那熟悉到骨子裡的藍色眼瞳,終於叫出了那個名字——
"朔月?"
眼前的朔月跟平時截然不同,高貴的氣質中更多了幾分殘酷。他安靜地看著我,眼瞳裡有隱忍的痛。
"久美。讓我帶他走。"
"什麼?你說什麼?"
我一驚,頓時明白了。
朔月是引魂師,而現在要帶走羽野的,就是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