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神傷,聽到身後一個聲音嘲弄地道:“已經是人家的人了,再傷心也沒用的!”我一回頭,看是十三,正一臉懶洋洋似笑非笑地看著我,身後跟著那匹大黑馬。
我一看他那表情,有些生氣,雖知道他肯定又想拐了,但也懶得解釋。嘴裡只淡淡道:“彼此!彼此!”說完轉回身,繼續前行。
他一聽這話,臉上有點楞。琢磨了一小會,突然反應過來。大笑著跟上來。我聽他笑得古怪,不禁停下來。他走到我身前,一面大笑著,一面指著我道:“我說呢?剛剛在帳裡脾氣那麼好,原來……原來竟是以為我看上人家了!”說完更是一陣高聲大笑。
我本來被他莫名其妙的笑弄得有些惱。此時,聽完他說的話,心裡有些茫然,漸漸回過味來,也覺得可笑。又想到他對我的誤解,更是覺得可笑,忍不住隨他大笑起來。
兩人相對大笑了一會,漸漸停下來。可仍是微笑著看著對方。經此一笑,兩人之間的那點敵意倒好似慢慢地化了開去。我舉步前行,他也在側旁慢步走著,那匹大黑馬跟在我倆身後。
我邊走邊想,還是覺得怎麼會有這麼烏龍的事情呢?嘴邊含著笑,忍不住對他道:“我也不喜歡十阿哥的。”他一愣,步子停了下來,細看我表情認真。又禁不住地開始大笑起來,我在一旁微笑著看著他。笑完後,他嘆道:“扯平!”
兩人走到一處微高的土坡。我揀了一塊略微平整的地方坐了下來。雙手抱著膝蓋,望向遠處的跑馬場。他也坐在我身邊,隨我看向那些隱隱約約的人、馬。大黑馬隨意地停在我們身旁,蹄子刨著地。
兩人沉默了半天,我實在忍不住好奇,問:“你那天晚上為什麼傷心?”他凝視著遠方半天沒有吭聲。我等了會,輕聲道:“若為難,就不要說了。”他又默了一小會,道:“其實也沒什麼。那天是我額孃的忌辰。”
我‘啊’了一聲,側頭看著他,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好又轉回頭看著遠方沉默著。又過了一會,他強笑了兩聲道:“在很多年前的同一天,額娘嫁給了皇阿瑪。”
我聽完,心裡不禁很是為他感到難過。一個女子就這樣走完了一生。如今只怕除了她的兒子以外,再沒有人記得她是何時在如花美貌的時候出嫁的,又是何時在韶華正好的時候離開的。而那個本應該記住這一切的人,卻因為富有四海而根本不可能記得他是何時拿喜稱挑開了一張似玉嬌顏的紅蓋頭的。
想到在十阿哥的大婚之日,十三面對滿堂刺眼的紅,心中卻是一片慘痛的白。的確是情何以堪!心裡原本因為他那天的粗魯而有的略微不滿完全消失。只餘無限同情。
兩人靜靜待了半晌。他帶著笑意,轉頭看著我問:“你既不喜歡十哥,又為何我看到你為他唱曲子?又為何人人都說你為他發瘋?”我側頭細想了想,問:“知道虯髯客初見紅佛女時,紅佛在幹什麼?”他稍微怔了一下,慢慢思索著回道:“紅佛正在梳頭!”我一笑說道:“男女之間還可以如虯髯客和紅佛女的!彼此關心照顧,卻非關風月,只為真心!”他聽到這裡,臉部表情頗為動容,凝視著我,我坦然回看著他。過了半晌,他說道:“好一句‘非關風月,只為真心’!”我看他理解了我的意思,也很是開心,畢竟在古代異性之間平等的友誼只怕比較新鮮,只怕大多數的人都不能接受的。兩人不禁相視一笑。
我看遠方的人好象在準備著離開。站起身道:“該回去了!”他隨我站起身子,突然問:“去喝幾杯如何?”我訝然地看著他,他朝我溫暖地一笑。我心頭也不禁暖和和的,慨然說道:“有何不可?”他看了看馬,問道:“共騎一驥?”我一笑道:“也不是第一次!”
他大笑兩聲先上了馬,然後把我拉上馬,讓我坐在他身後。一聲‘駕’,兩人飛奔而去。
――――――――――――――――
等晚上,十三送我回貝勒府時,天已黑透。十三雖已經放慢了馬速,我還披著件他為我要來的披風,卻仍然感覺有些冷。他扶我下馬後,我道:“你先去吧!”他想了想說:“還是我自己和八哥說清楚。”我笑道:“他們不會對我怎樣的。姐姐不會捨得的。”他一笑沒有理我,自顧上前拍了門環。
我看他執意如此,也就隨他。門很快就開了。兩個開門小廝見我和十三阿哥並排立在門前,一驚忙請安。十三淡淡道:“起吧!去給貝勒爺報個信,就說我來了!”一個小廝立即飛奔而去,另一個忙掩了門,領著十三往前廳而去。我向十三點點頭,自行回姐姐屋。
我回到屋子裡時,別的丫頭都不在,只有巧慧陪伴在側。姐姐臉色鐵青,看著我,說:“你應該還記得我說過‘只此一次,別無下回’。”我站在那裡,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和朋友一時興起遊玩在外的事情,我在現代是經常做的。可是在古代,這麼一件稀鬆平常的事情竟然讓周圍的人這麼大的反應。我不禁嘆氣再嘆氣。
我一直默默地站著,因為我覺得我沒有辦法和姐姐溝通這件事情,我們有著300多年的代溝。姐姐也一直一臉無奈,傷心地看著我。
默立了半天,最好姐姐疲憊地揮了揮手說:“下去吧!”我看著她的樣子,心裡也很是不好受,可我實在不覺得我有做錯什麼。在這裡我已經失去了很多東西,我不想連自己交朋友的權利都被剝奪,即使這樣做傷了姐姐的心。最後,只得默默轉身回房。
――――――――――――――――――――
早上醒來時,時辰已經不早。我仍賴在床上不肯起來。眼睛望著帳頂,想著昨晚和十三在外面的事情……
他策著馬,在安靜的衚衕裡穿來穿去,最後停在了一個精巧的四合院門前。開門來的老僕婦一見是他,忙趕著給請安,陪笑道:“十三爺怎沒事先派人來說一聲呢?姑娘現在正見客!我這就去給姑娘通報,讓她趕緊打發了人過來。”十三道:“不用了,今日只是借你這地方和朋友喝喝酒,你去置辦一桌酒菜就可以了!”那老婦偷著看了我一眼,見我衣容華貴,又正瞅著她,忙低頭應是。
十三對這個四合院很是熟悉,領著我進了一個佈置的極其素雅的屋子。屋中簡單擺了幾件花梨木桌椅,其餘一概裝飾俱無,只在靠窗的案上供著個白瓷瓶,中間隨意插了幾桿翠竹。我四處打量了一下,隨著十三落座。笑問:“紅顏知己?”他一笑說道:“平常煩悶時經常過來喝幾杯酒,能說得上話。”我點點頭,心想這裡住的姑娘應該是個雅妓,等閒之人是絕對不會見的。
不一會,那老婦帶著兩個丫頭,端了酒菜進來。安置停當後,退了出去。我和十三這才開始飲酒吃菜。
幾杯酒下肚後,兩人話漸漸多了起來。從宮中瑣事說到古今趣聞,從浩瀚漠北談到煙雨江南,從山水詩詞聊到古今賢士。最後發現兩人竟然都是嵇康和阮籍的推崇者,本就已經覺得十分投契,這下更是相見恨晚。我心裡更是十二分的激動。
在中國幾千年的思想文化發展中,儒家思想中的三綱五常,象一張巨大的網,把獨立的個體牢牢束縛在以皇權為中心的政治霸權和文化霸權中,從而發展不出完整的個人主義。但生逢亂世的嵇康可以說是一個意外,象一道閃電劃過黑夜的天空,雖短暫但亮麗。他的傳世名作《與山巨源絕交書》中闡述了他認為人性是真實平等的原則。他“非湯、武而薄周、孔”,認為儒家所推崇的聖賢,不過只是一類人的價值準則,並不應該要求一切人都必須效法。個體的幸福只有個體自己才最清楚,個體有權追求自己認可的幸福。可以說嵇康的思想和現代社會的平等自由,個人主義是有很大共同點的。
我雖早已知道十三是不羈的,但也萬萬沒有想到他居然會推崇嵇康,特別是他作為皇室子弟,身處統治階級的金字塔尖。這份從天而降的意外之喜和覺得在這個古代社會終於有一個人能明白我內心深處想法的感覺讓我狂喜,不禁越發高談闊論。而他大概也沒有想到會在這個儒家文化盛行的時代,碰到我這樣的女子,畢竟連男子也少有對儒家思想敢提出質疑的。他帶著三分驚訝,,三分欣賞,三分喜悅陪我一塊侃侃而談。
還記得最後說得興起時,我端著酒杯說:“其實我這麼喜歡嵇康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他以為我又有奇談妙論,忙凝神細聽。我半眯著眼睛,面帶微笑地道:“中國古代歷史上美男子雖很多,如宋玉潘安之流,可總帶著一股子陰柔美。可嵇康卻是不同的,他是陽剛的,健康的,是金色陽光下一株高挺的雲杉。”說完後,忍不住重重地嘆了口氣,無限神往的樣子。十三越聽眼睛越直,聽我說完後,看著我的表情半天沒有聲音,最後嘆道:“真名士自風流!”……
不可否認剛開始和十三結交時,我是存著私心的。畢竟從表面上看我是八爺這邊的人,姐姐更是八阿哥的側福晉,而歷史卻是四爺和十三獲得了這場戰爭的最終勝利,我雖然不可能扭轉歷史,但我可以盡力給自己留條退路。但後來的交心暢談,我卻真的認為他是我的知己了。畢竟在這裡誰會認為本質上每個人生來就是平等的?誰會認為即使是天子也沒有權利讓所有人都遵照他的要求?雖然十三隻是因為推崇嵇康而對現存的文化體制有所質疑困惑,但對我而言已經足夠令人驚喜了。
正沉浸在昨晚在這個時代中也能找到一個知己的喜悅中,帳外的丫頭叫道:“小姐,貝勒爺打發人來叫你過去。”我一聽,忙翻身坐起,心裡有些惴惴不安。收拾停當後,忙隨候在外面的太監而去。
到了書房門前,李福正立在門口,替我推開門,讓我進去。他留在門外拉上了門。隨著“嘎嗒”一聲的關門聲,我強自冷靜了半天的心終是開始狂跳。
八阿哥一身月白長袍,正立在一個半人高的青瓷甕旁,甕中隨意插著十幾卷卷軸字畫。聽我進來,他沒什麼反應,仍舊姿態閒雅地看著窗外。從我這個角度,只能看見他的側臉。陽光透過六稜格的窗戶打進來,照在他的臉上,斑斑駁駁,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不知道昨晚十三說了些什麼,也不知道他心裡究竟怎麼想,不敢吭聲,只能呆立在門口。過了半天,他轉過身子,臉上帶著微笑,問:“你昨天和十三弟幹什麼去了?”我想了想,問:“十三阿哥沒有和你說嗎?”他道:“我現在在問你!”我心亂如麻,但仔細一想又覺得昨日雖說有些出格,但畢竟沒什麼不可對人言的,遂坦然凝視著他的雙眼道:“十三阿哥帶我去一個地方喝酒了。”
他聽完我的話,沒有任何反應,臉上還是那永恆的微笑,只是眼睛定定地看著我的眼睛,似乎想透過它們直接看到我內心深處去。我坦然和他對視了一會,終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只得轉回頭,假裝要找位子坐下,走離了他的視線。剛坐下,他卻輕聲說:“過來!”我抬頭疑問地看著他,他溫和地一笑,仍輕聲道:“過來!”
我確定他是很認真的,只得慢慢站起,低著頭,一步一挪地蹭過去。到他身邊三步遠的時候,我就停了下來,低頭看著腳下的水磨石地板。
他微不可聞地輕嘆口氣,輕聲說:“我就那麼可怕?”一面說著,一面走近了兩步。
我發現,每次只要和他站近,我就有壓迫感,覺得心也慌,腦也蒙,完全不能正常思考。他輕輕把我的手挽了起來,我下意識地縮手,他緊了緊手,道:“別動!”他從懷裡掏出一個晶瑩碧綠,當中有一道殷紅似血的細線的玉鐲,往我手上套去。
鐲子有些緊,他套得時候,我覺得有些疼,皺了皺眉頭。他安慰道:“忍一下,很快就好。”他一點點,慢慢地把鐲子推到我腕上。然後拿著我的手,看了幾眼後,放開了我,走回桌邊坐下。他離我遠了,我覺得我腦子又變得清楚起來。開始琢磨,這個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我不是來聽訓話的嗎?正在琢磨,聽他柔聲道:“吏部的姚侍郎還要過來。你先回去吧!”
我怔怔‘哦!’了一聲,做了福退出來。門外的李福見我出來,忙給我躬身請安,我只顧著自己琢磨,沒有理他,自去了。
回來後,姐姐見我一臉茫然,大概以為我被八阿哥訓話了,微微笑了一下,淡淡說:“是該立立規矩。”我沒有吭聲,自回了自己屋子。
晚上吃飯的時候,姐姐瞅到我腕上的鐲子,一愣,問:“哪來的?”我一驚,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正在犯愁,姐姐卻點了點頭,道:“十三弟出手真是大方!這可是罕見的鳳血玉。”看來姐姐是誤會了。不過反正我沒有辦法解釋,只能讓十三先白擔這個虛名。
用完膳,茶都喝了半盅,姐姐冷不丁地說:“既然有些事情根本由不得我們自己,不如永遠不要動念頭。”我端著茶,楞在那裡,想了半天,不知該如何回答,最後沒頭沒尾地回了句:“我會照顧好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