籤售會設在本市人氣最旺的書城,上午九點三十分siva開車來接我。跟想象中張揚的明星作家不同,他開一輛低調的月光銀色跑車,側臉從旁看去精緻無可挑剔。我忽然想起電影《贖罪》裡那位眼瞳蔚藍的士兵羅比,他們有同樣誘人的靜默。
1940年6月1日深夜,這個往後開滿兒童花朵般笑顏的日子,在那天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敦刻爾克大撤退,身患敗血症的羅比在戰壕裡手握大疊明信片和信箋死去,永不瞑目。混雜著汗水淚水泥土和血跡的信箋是他一封一封寫給戀人塞西莉亞的,字字深情,紙頁摩挲得殘破。在那些炮火分飛鮮血淋漓的時光,他和戀人都是犧牲在戰爭中的渺小棋子,身不由己。
一個客死敦刻爾克,一個在家鄉鬱鬱而終。
他們的故事是陽光下曬乾的鳶尾花,被大風吹散,只有塞西莉亞的妹妹懷抱贖罪的心情用畢生心血寫下這個名為《贖罪》的故事。
如果沒有這個故事,沒有這部電影,大抵沒有人會記得在一九三八年,或是一九三九年,他在炮火連天中為她深情地寫下這樣的字句——
“Dearest Cecilia……
Find you, love you, marry you and live without shame.”
親愛的塞西莉亞:故事會繼續下去。我會回去,找到你,愛著你,這一生與你廝守,無悔的生活。
——溫柔潰不成軍。
如果siva就是身陷戰火中的羅比,他會為落微寫出怎樣的句子?亦或語言都是累贅,他只願她不要像曇花凋零得那麼早。哪怕落微不愛他了,哪怕他們分手,只要她好好地活著,還活著就好。
大抵文人都是多情種子,李白說“人生得意需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逝去不可追回的一切當如一夜噩夢醒來,極早忘記為好。可siva不肯,他執拗地攥著那份感情裡的溫暖不放手。我好奇謝落微究竟是怎樣的女生,讓他如此迷戀不悔。
書城正門擠著大堆排隊等待籤售會開始的粉絲,他(她)們為siva而來,在冷風裡盼望偶像的出現。Siva從後門開進去把車停好,跳下車幫我打開車門。
“帶簽字筆了嗎?”他問。
“簽字筆?”
“拜託,這是助理該乾的活。夏吉沒有通知你?”
“沒有,誰是夏吉?”我無辜地問。Siva不置可否,十分鐘後伴隨著四英寸JimmyChoo高跟鞋與地板的摩擦聲,“公主病”患者林夏吉同學出現。
在林夏吉同學的世界裡,男人只分為兩種,一種是愛慕她一頭載倒在她美麗的石榴裙下的;另外一種是光眼瞎壓根不知道什麼是美女的。她就是那亙古不滅閃耀的恆星吶,出現在她周圍的男同學男同事哪怕是高速公路上的男性收費員,只要人家多說了一句“謝謝”,她就在心裡冷笑又多了一個仰慕者,真是想不受歡迎都不行。林夏吉看不起愛慕者,又需要從他們愛慕的眼神里汲取活著的理由。被萬人疼愛地捧在手心,才是她生命裡最大的快樂。
唯一的例外是siva。
Siva在林夏吉心裡非比尋常,他是她唯一不容小視的人,仿若不可褻瀆的神。
戴安娜王妃生前最愛JimmyChoo的四英寸高跟鞋,每個女人都應該有一雙踩在足下妖嬈。夏吉的車趕到會場時,門童一個激靈忙不迭地幫貴客開車門。JimmyChoo的四英寸落地前腳踝嫵媚地一扭,她躬身下車對眼泛桃花的門童嗲聲說:“thanks,honey”,電飛了他的魂魄。夏吉在人海里一眼瞄見心儀的siva,歡喜地扭著小腰踩著小碎步過來,又一眼望見siva身旁的我,臉色驟然一沉。
——腦電波里滋滋刻出“情敵出現”四個醒目的大字,隨後收到的大腦指令是“消滅她”。
Siva自然不會發覺這些女人們的小心思,他大方地介紹:“星見,這位就是我的經濟人林夏吉。夏吉,這是我的朋友上官星見。”
“Nice to mee tyou.”我伸出手。她沒有搭理,目光上下挑剔地打量,直到確定我從容貌身材氣質各個方向都不及她妖嬈耀眼後,嘴角才輕蔑地一笑,嫵媚地遞給siva一張行程單,“siva,籤售會馬上就要開始了。中午我們與主辦方一起用餐,午休四十分鐘後趕去下午城北的另一家會場,那裡的籤售活動在下午兩點半準時舉行。你看,這麼安排有問題嗎?”
“嗯,都交給你打點。”
眼見著他們開始聊起上午籤售會的具體流程,我的右手還尷尬地懸在半空。想了想,收回來雙手插袋。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大抵我無法融入他們。
粉絲們的熱情可以用山呼海嘯來形容,臺上只設siva一人的座位。無須夏吉和男主持人一起炒熱氣氛,現場自行高燒到90度。等候簽名的隊伍蜿蜒排出三百多米,在馬路邊匍匐成一條沉睡的長蛇。
“終於見到他了,本人比電視上還好看。”
“你也喜歡他,我今年大一,你還在唸高中吧?”
“我媽都喜歡他,說他年輕有為,才貌雙全。”
臺上的siva埋頭簽名,偶而站起來跟粉絲合影,夏吉在一邊不停使眼色要他顯得有親和力一點,哪怕是微笑三十秒也好。
可是他連三十秒的微笑也吝嗇。不是真開心的時刻不會露出半點笑容。我曾聽一位當紅國際歌手說,小時候她最愛幻想自己踏上萬人演唱會舞臺的那一刻。
千人萬人為她而來,那時她一定不會再感到寂寞。
真到夢想實現的那一刻她才明白自己錯了。站在容納三萬聽眾的會場,當蒼白熾烈的聚光燈凝固在她一個人身上,面臨數以萬計期冀的目光時,她忽然發現自己是孤身一人。
這是註定寂寞的一條路。因為要引領別人,所以需要比他們走得更遠,走到世界的盡頭俯身凝望空幽漆黑的深淵。
想必此刻的siva也能感受到同樣的孤獨,作品不代表作者本身,大批的粉絲中只有極少數人能感受到作者的靈魂。相同磁場的人們遠隔千里也能發現彼此,無緣者擦肩而過也形同陌路。
“你好,你要籤哪幾本?簽在哪裡?”我問讀者。
“這本,這本……嗯,還有這本,都籤扉頁上。”
“好的,請等等。”我守在埋頭簽名的siva身邊,把一本一本書翻到需要簽名的頁面遞到他跟前,儘可能減少讀者們排隊的時間。
“siva,siva,我好喜歡你,下午有空跟我們班同學一起去唱K嗎?”時不時會出現這樣天真的傢伙,邀請siva唱K燒烤生日聚會……甚至是約會,更有大膽的女粉絲抱著大把鑽石玫瑰臉色緋紅湧上來索吻,被siva一掌擋開,輕描淡寫地說“你,離我遠點。”
我懷著鄉下人頭回進城的激動心情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攤開一本又一本等待簽名的書遞到他面前,看著他龍飛鳳舞畫下大概是名字的詭異符號後,再將這些鍍了金的書交還給激動得熱淚盈眶的讀者。
“親愛的們,我們的籤售會還有二十分鐘就結束了,siva一定會幫每一位到場的親都簽名留戀的,請大家耐心等待哦。”夏吉像只花蝴蝶在臺上如雨得水,時不時竄到siva身邊發出一聲嗲得我汗毛都酥了的驚歎“my god,我們家siva的簽名真是帥誒。”
我們家siva?
心裡對“我們家”三個字有些不爽,恰好這時夏吉“不經意”的後退,她尖如錐子的四英寸高跟鞋不偏不倚扎進我的右腳腳背。
一陣錐心之痛。
手裡的書啪嗒一聲掉在籤售臺木地板上。
忍痛揀起書,耳邊響起林夏吉落井下石的譏諷:“喲,連本書都拿不穩,siva,下次你還是請個專業點的助理來吧,便宜沒好貨。”
“夏吉,星見是我的朋友。”他正色道,林夏吉討了個沒趣,不解氣地湊過來又是“不經意”的一腳,這次我機敏地躲開了,她用力過大一腳扎進臺上的木地板縫裡,鞋跟半天拔不出來,表面保持優雅微笑背地裡痛得呲牙裂嘴的。
林夏吉狠狠地剮了我一眼,那眼神我一輩子都記得。接下來是籤售會的最後一個環節——在場讀者寫下心願扔進事先準備的木箱裡,抽出三名讀者的心願由siva親自幫他們實現。最後一名讀者捧著簽名書心滿意足地離開後,所有人死死盯住主持人林夏吉手裡的木箱。
“現在有請我們的siva抽取三名幸運讀者,來……”夏吉把木箱遞到siva面前:“請你給予這三個人幸運吧。”
現場音效奏起鼓聲雷動,臺下所有的心都吊到了嗓子眼,有女生捫住心臟喘不過氣來。冷麵男siva點點頭,仍舊沒有笑意地從箱子裡捻出三個紙條,遞到夏吉手裡。
全場肅靜,鼓點在夏吉打開第一個紙條時戛然而止。今天她的造型是粉色芭比妝容,背投鏡頭落到她塗滿粉色Dior的雙唇上。像一朵嬌豔的薔薇刺痛了我的眼睛。
“第一位幸運兒是……”她停住環視臺下數百殷切期待的目光,這一刻膨脹的虛榮心讓她恍惚覺得這不是siva的籤售會而是她美麗的公主林夏吉的個人演唱會。
沉溺愉悅的幻覺10秒後,她從慾望的深海重新潛上水面呼吸到現實空氣,轉頭看往座位上的siva。
他微微頷首,示意她不用遲疑直接念紙條了,大家都在洗耳恭聽。夏吉像是上了發條的玩偶娃娃,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
暖場樂隊再次奏起鼓聲。
“第一位……第一位幸運讀者就是——”鼓點戛然而止,夏吉宣佈:“恭喜278號同學!你是本場籤售的第一位幸運兒!”
臺下一聲狂喜的驚叫,女生捂住發燙的臉蛋舉起手裡的號碼牌興奮地向四周人唸叨:“是我誒,真的是我誒。”
夏吉笑容美好地請她上臺來,展開那紙條念給所有人聽:“siva你好,從你出第一本書開始我就是你的最忠實的粉絲。如果能得到一個你貼身擁抱簡直就是天大的快樂,此生無憾了呀。”
臺下的同學開始起鬨“擁抱擁抱擁抱!!OH!OH!擁抱!”,起初只是幾個人,漸漸地所有讀者都開始有節奏地喊“擁抱”,一時間淹沒了車水馬龍的聲音,天地間只聽到大家在呼喊“擁抱”。幸運兒羞愧了臉站在臺上死命揉搓裙角,夏吉問她:“你的心願就是得到siva的一個擁抱?”
幸運兒害羞地點點頭。
“那好,我們現在有請男主角隆重出場。”夏吉佯裝徵詢siva的意見,“siva,她想你抱抱她,可以嗎?”
此話一出,我聽到臺下無數女生咯噔咯噔咽口水的聲音。
“OK.”siva從座位上站起來,人群中發出一陣一陣成分複雜的驚歎。大抵這些人都羨慕那個幸運的女生,更羨慕siva擁有的一切。
只有極少數人明白——他隱藏在華美衣衫下那個流淌深藍汁液的傷口。
音樂由緩漸急,在siva一步一步走近幸運兒的時候,夏吉美豔的瞳裡掠過一抹不易察覺的嫉妒。她垂下濃密的假睫毛不斷告慰自己這只是個與讀者交流的活動,把這點小情緒掩蓋住。臺下觀眾們的嫉妒和羨慕卻是赤裸裸的。
在數百上千人或明或暗的嫉妒燃燒起的橙色火焰中,siva走過去將幸運讀者攬進懷抱裡,下巴抵住她的頭頂柔軟的髮絲,一手輕拍她的後背,溫柔地抱緊。
這樣溫存節制的擁抱,亦父亦兄亦戀人。
“希望你快樂。”他對她說。
整個身心沉浸在擁抱裡的女生感動落淚,在靈魂被抱緊的剎那她彷彿聽到了siva的心跳,如此真實有力。
浸泡在光芒中的偶像不再像可望不見的恆星,變成伸手可及的溫暖。她把頭貼在siva的胸膛上,這生終於無憾。
Siva背對著我,看不見他的神情。我只見到女生眼裡洶湧的感激和溫情,忽然覺得這擁擠的籤售現場似乎空無一人。風吹過揪心地冷,我下意識地抱緊了雙臂,凝望著別人的擁抱心冷如冰。她有這樣美麗的擁抱而我沒有,莫名地空落。
“OK!!!”夏吉充滿元氣的聲音終結了這一場世紀的YY。臺下無數人和我恍惚回過神,鬆開了環抱的雙手。
“下一位,下一位幸運兒是——”她拉長了聲音,鼓點好死不死地敲開了。鼓手長著一張包子臉,逛街時常常會被流浪狗跟著。
第二位幸運兒聽到夏吉叫她的號碼牌時,幾乎是跳著草裙舞狂喜地飛到舞臺上,離siva只差一步時因為激動過度bia唧踩到一塊果皮摔了個四仰八叉,又以彪悍的速度迅速爬起來衝主持人伸出一根手指。
——“吻,我要一個吻。”
這個天怒人怨的要求在臺下一群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人們中間激起了最華麗和廣泛的憤怒,大家捏緊拳頭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偶像千真萬確地親吻了第二名幸運者的額頭。
幸福得暈乎的女生在嫉妒和仇恨的模樣中邁著踉踉蹌蹌的步子,心滿意足地下臺了。其餘人在抱怨“好白菜都被豬啃了”的同時,開始華麗麗地期待最後一張紙條主人的公佈。
這是唯一接近偶像的機會了。
“這位讀者真是全場最幸運的人,他(她)抓住了最後一個與siva親密接觸的機會。前兩位幸運兒分別要求擁抱和吻,這一位想要的又是什麼呢?”夏吉邊說邊拆開紙條,鼓聲中所有人期冀的心都落在她即將宣佈答案的雙唇上。
是誰呢。
誰能抓獲這最後一次機會。
他(她)的心願又是什麼,會不會讓所有人羨慕地抓狂。
“這……這位……”看著紙條上的心願和號碼,夏吉居然說不清話臉色一沉,震驚,驚恐,恐懼,懼怕,這些表情一個接一個竄過她的眉心,握麥克風的手微微顫抖,她眉心緊皺杵在臺上,喉嚨被一雙無形的手扼住發不出聲音。
怎麼會這樣。
怎麼會,怎麼會?
擔憂像盤旋的鷹在腦海盤旋不去,紙條上的白底黑字像巨大巢穴裡噴湧而出的蟻群一隻一隻爬過她的眼睛。
“怎麼不念了?幸運讀者到底是誰?”
“是不是主持人不認識字啊?”
臺下焦躁的讀者不耐煩了,我見勢頭不對找機會走到夏吉身邊偷偷替換掉她手裡的紙條,她回過神念出新的幸運兒名字,人群中爆發出小小的粉紅色花朵,又一名幸運兒蹦上臺。她眩暈地站在siva面前不知措……
趁全場焦點集中在siva、幸運兒和夏吉三個人身上,我背過身悄悄展開剛才讓見過無數大場面的夏吉也目瞪口呆的紙條。
潔白舒展的紙面上是藍色中性筆字跡。寫這張紙條的人想必練過硬筆書法,筆法蒼勁有力,怨恨透及紙背。他(她)說——
無恥的白痴們,你們崇拜的siva不過是個殺人犯,他在紐約念高中時開槍殺死了同班同學。這種敗類憑什麼叫“作家”?siva一定會有報應,我要等到報應來到的那一天,笑著看你們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