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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沉醉

    起得有些晚了,到落玉坊時日頭已掛得老高。紅姑正在看李妍教小丫頭們跳舞,瞟了我一眼道:你再不出現,我都要去報官了。我沒有搭理她,靜靜坐下,仔細看著李妍的一舞一動。

    她盤膝坐在地上,只是偶爾開口指點幾句小丫頭們的舞姿,一個隨意的示範,玉手飛旋處媚眼如絲。

    紅姑低聲道:你什麼時候讓她上臺,根本不需要任何噱頭,那些反倒拖累了她,就她一人足矣,如果再配上李師傅的琴音,那真是

    我打斷她的話道:你從小習練歌舞,也曾是長安城的大家,不覺得李妍動作細微處別有一股異樣的風情嗎?

    紅姑點頭道:不錯!我還看過她的幾個零碎舞步,她似乎將西域一帶的舞姿融合進了自己的舞蹈中,溫柔含蓄處又帶著隱隱的熱烈奔放。特別是她的眼神,我曾看過西域舞娘跳舞,眼睛熱情挑逗,勾人魂魄,於我們而言卻太輕浮,真正的舞伎不屑為之。但李妍卻做到了媚而不浮,眼神星星點點,欲藏還露,讓人心馳神迷處,她卻仍舊高潔不染。

    小丫頭們向李妍行完謝禮後,陸續散去,從我們身邊經過時,都是躡著步子安靜地行個禮。

    李妍向我欠了下身子,坐在了我們對面:可請到許可金牌?我一笑未回答她的話,側頭對紅姑道:要你做一件正經事情。你收集一下石舫以前放棄的,以及最近放棄的歌舞坊情形,越詳細越好。嗯,還有其他你看著不順眼、有積怨的都一併收集了拿來。

    紅姑笑道:好丫頭,真是不讓我失望。我已經琢磨好幾天了,我這就吩咐人去,只是錢從何處來?

    我道:加上落玉坊,我只打算買四家,我們手頭已經有買兩家的錢,其餘的我自有辦法。紅姑滿面疑惑,卻沒有再多問,只急匆匆地離去。

    李妍笑看著我,點了點頭道:不急不躁,穩紮穩打,你說我是你的知音,我倒是有些愧不敢當,只要你願意,這長安城的歌舞坊遲早是你的天下。

    我笑吟吟地說:該汗顏的是我,長安城的歌舞坊只怕你還看不在眼中。

    李妍道:初次聽聞你的歌舞時,揣摩著你是一個有心攀龍附鳳的人,心思機敏,善於利用形勢,現在才知道你是真在做生意,其他不過都是你做生意的借力而已。入了這行的女子,不管內心是否真喜歡歌舞,最終目的卻都是希望擺脫自己的身份,你倒是做得怡然自得,你究竟想要什麼?

    我道:沒有你想的那麼複雜。我是個來去無牽掛的人,也沒有什麼權利富貴心,除非權利富貴能讓我快樂,否則金山銀山也許都抵不過大漠中的一輪圓月。我行事時心思千奇百怪,手段無所不用,但所要卻很簡單,我只想要自己的心快樂,要自己關心的人也快樂。如果長安城不好玩,也許哪天我疲倦時就又跑回西域了。

    李妍凝視著我道:你似乎是一個沒有束縛的人,像天上的鷹,你應該飛翔的地方是西域,長安城也許並不適合你。

    我笑看著她問:你去過西域嗎?似乎很喜歡的樣子。

    李妍嫣然笑道:倒是想去,可是沒有。只是從小聽爹爹講過很多關於西域的故事。

    紅姑滿臉又是喜色又是焦慮地飛奔進來,我嘲笑道:最注重儀容的人今日怎麼如此不顧形象?被你訓過的丫頭該偷笑了。

    紅姑道:現在沒功夫和你計較,平陽公主的家奴剛來過,吩咐我們小心準備,公主一會兒要來。

    我哦了一聲,無所謂地說:怎麼準備,要我們都到門口跪著迎接嗎?口中三呼千歲,千歲,千千歲?

    紅姑拽著我站起:你快點起來,我已經命丫頭準備了衣服首飾,趕緊裝扮起來。

    我被紅姑強行拖著向外急速行去,只能扭著頭對李妍道:你回去請李師傅也準備一下。李妍眼睛一亮。

    我看著檯面上攤開的一堆首飾,叫道:需要用假髮髻嗎?再加上這些金金銀銀玉玉的,我還走得動路嗎?紅姑理都不理我,吩咐婆子和丫頭拿出全副身手替我梳頭。婆子拿著篦子沾了榆樹刨花水先替我順頭髮,一束束繃得緊緊的,疼痛處,我眼睛眉毛皺成一團。

    婆子慈眉善目地解釋道:緊著刮出的髮髻才油光水滑,紋絲不亂。我卻覺得她面目獰猙,吸著冷氣道:快點吧!殺人不過頭點地,你們這哪裡是梳頭,簡直可以堪稱為酷刑。

    紅姑道:我去請客人們都回去,順便命人打掃屋子、換過紗帳、點好薰香。說著就要出去。我忙示意婆子停一下:你打算如何和客人說?紅姑道:這有何不好說,就說公主來,一替我們宣揚了名聲,二任他是誰也不敢有異議。我道:不好,你找個妥當的託詞把他們打發走,這次的錢全部退給他們,然後再答應他們下次來園子,一應銀錢全免。

    紅姑皺了下眉頭,我道:捨不得小錢,掙不到大錢。公主的威勢我們自然要藉助,但不能如此藉助,有些仗勢欺人了,傳到公主耳中不是好事。紅姑笑道:好!都聽你的。臨走時又對婆子道:仔細梳,我去去就回。

    一個婆子三個丫頭,花了頓飯的時間才替我梳好髮髻,又服侍我穿紅姑拿出的衣服。

    長裙連理帶,廣袖合歡襦。烏髮藍田玉,雲鬢玳瑁簪。雪臂金花釧,玉腕雙跳脫。秀足珍珠履

    我口中喃喃自語著。我也許的確是小家子氣,已經被珠光寶氣燻得頭暈目眩,紅姑說什麼就什麼,我懷疑她是否把自己的全副家當都放在了我身上。

    我無力地說:可以了吧?你得讓我想想待會兒見了公主說什麼正在上下打量我的紅姑一聲驚叫,指著我耳朵喝道:摘下來!

    我摸了下耳朵,上面帶著一個小小的銀環,立即聽話地拿了下來。紅姑在她的妝奩裡翻弄了會兒,取出一副沉甸甸的鎏金點翠花籃絡索。看來還得加一句耳中雙絡索。

    紅姑親自替我戴好,一面絮絮道:妝奩是唯一完全屬於女子的東西,我們真正能倚靠的就是它們,美人顏色男子恩,你如今有些什麼?

    我只知道點頭,她還要仔細看我,我忙小步跑著逃出了她的魔掌。心靜下來後,忽覺得如此盛裝有些不妥當,轉念一想,算了,都折騰了這麼久時間,公主應該要到了,沒時間容我再折騰一次。

    園內閒雜人等都已經迴避,我立在門口,安靜地等著這個一手促成衛氏家族崛起、陳皇后被廢的女子。

    公主的車輦停在門前,立即有兩個十七八歲的侍女下車,我躬身行禮。她們看到我的裝扮,臉上閃過一絲驚訝,立即又流露了滿意之色,向我微露了笑意。看來紅姑的做法也對,人的衣冠人的禮。

    兩個女子侍奉公主下車,一身華服的平陽公主立在了我面前,眉梢眼角處已有些許老態,但儀容豐瞻華美,氣質雍容優雅。

    她柔聲道:起來吧!今日本宮是專來看歌舞的。我磕了個頭,起身領路,恭敬地道:專門闢了靜室,歌舞伎都在恭候公主。

    方茹、秋香見到公主很是拘謹,公主賜她們坐時,她們猶豫著看向我,我微點了下頭,她們才跪坐下。李延年卻是不卑不亢,恭敬行禮,坦然坐下,公主不禁多看了他一眼。我立即道:這是操琴的樂師,姓李名延年。公主點了下頭道:開始吧!我道:這套歌舞比較長,平日我們也是分幾日唱完,不知道公主的意思是從頭看,還是指定一幕呢?

    平陽公主看著已經站起的方茹和秋香道:就揀你們最拿手的唱吧!方茹和秋香忙行禮應是。

    秋香先唱,是一幕將軍在西域征戰時,月下獨自徘徊,思念公主的戲。秋香的文戲的確比她的武戲好很多,但更出彩的卻是李延年的琴聲。

    這是我第一次命李延年為客獻曲,而且特地用了獨奏,因為他的琴藝,整個落玉坊沒人可以與之合奏。

    弦弦思念聲聲情,沙場悲壯處纏綿兒女情,彼此矛盾又彼此交映,秋香在琴聲的引領下,唱得遠遠超出她平日水平。

    方茹與秋香合唱一幕送別的戲,方茹這幕戲本就唱得入木三分,再加上李延年的琴聲,立在公主下首兩側的兩個女子眼眶都有些發紅。公主神色也微微有些發怔。

    方茹和秋香還未唱完,門就被人拉開,公主的僕從道:霍少爺求見公主。他話還沒完,霍去病已經大咧咧地走了進來,公主笑道:你還是這急脾氣,被你舅舅看見又該說你了。

    霍去病隨意行了個禮,笑坐到公主下首:他說他的,我做我的,實在煩不過,躲著點兒也就行了。

    公主道:躲著點兒?你多久沒有給你舅舅請安?我怎麼記得就過年時你來拜了個年,日常都專揀你舅舅不在時來,這都快半年了,好歹是一家人,你

    霍去病忙連連給公主作揖:我的好公主舅母,您這就饒了外甥吧!進宮被皇后娘娘說,怎麼連一向對我好的舅母也開始說我了?以後我可不敢再去公主府了。公主搖搖頭,繼續聽歌。

    公主一扭頭,霍去病的臉立即從陽春三月轉變為寒冬臘月,冷著臉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最後狠狠地盯向我的眼睛。

    我裝作沒看見,側頭看向方茹她們,他卻目光一直沒有移開。好不容易捱到方茹唱完,方茹、秋香、李延年三人都跪在下面等候公主發話,他的目光才移開。

    唱得很好,琴也彈得好,不過本宮不希望這出歌舞再演。方茹、秋香聞言,臉上血色立即褪去。

    公主看向我,我忙起身跪到公主面前磕頭:民女謹遵公主旨諭。

    公主笑著點了下頭,揮手讓方茹她們退下。她細細看著我,點頭讚道:好一個花容月貌,偏偏還有一副比干心腸,也算有勇有謀

    霍去病起身走了幾步,挨著我並排跪在公主面前,打斷了公主的話:去病要給公主請罪了。說著請罪,臉上神色卻仍是毫不在乎。公主驚訝地笑道:你也會有錯處?你們去看看今日的日頭是否要從東邊落了。兩名侍女行禮應是,低頭退出了屋子。

    此事說來話長,還要從去病和這位金姑娘初次相識講起霍去病一面說話,一面在袍袖下探手來握我的手。

    漢朝服飾講究寬袍大袖,我們垂手跪下時兩人的衣袖重重疊疊在一起,正好方便了他行事。我驚覺時,他已經碰到我的手指,我立即曲中指為刺去點壓他的曲池穴,他笑對著公主說話,手下反應卻很是迅速,避開我中指的一瞬掌壓我掌心,然後立即合攏將我的手收到了他掌中。

    他還挺得意,笑著側頭瞟了我一眼,手輕捏了下我的手。我抬頭看向公主,公主正聽到緊張處,盯著霍去病,眼睛一眨不眨,似乎她也正在被沙盜長途追擊,生死一線。

    我撤了力氣,手放軟盡力縮向他掌中,他說話的聲音微微停頓了下,側頭微帶納悶地看了我一眼。

    我低垂著頭跪著,一動不動,慢慢但用力地把我的指甲掐向他手心,拜紅姑所賜,我有三個指頭是纖紅玉指長。他眉頭皺了下,我嘴角含著絲笑,倒看你忍得了多久。

    可我們又迷路了,沙漠中沒水又不認識路,肯定是九死一生的哎喲!他忽地一聲慘叫,公主正聽得入神,被他一聲慘叫嚇得差點跳了起來,我也被他嚇得手一抖,緊張地看向公主,再不敢用力。

    公主驚問道:怎麼了?霍去病依舊握著我的手不放:覺得好像被一隻心腸歹毒的蠍子咬了口。公主一驚就要起身,我忙回道:這屋子裡點著薰香,公主來前又特意仔細打掃過,任何蟲蟻都絕不會有。

    公主卻仍舊是滿面驚色,想起身的樣子,我無奈下,求饒地看了霍去病一眼,輕輕捏了下他的手。

    霍去病笑著說:啊!看仔細了是不小心被帶鉤颳了下。公主神色放鬆,笑看著他道:毛手毛腳的,真不知道你像誰。後來呢?

    霍去病繼續講著,我一肚子火,欲再下手,可指甲剛用力,他立即叫道:毒蛇!我一嚇趕忙縮回。

    公主疑惑地問:什麼?他一本正經地道:沙漠中毒蛇、毒螞蟻、毒蜂什麼的不少,又很喜咬人,不過只要你一叫,他們就不敢咬了。公主一臉茫然,莫名其妙地點點頭,他又繼續講他的沙漠歷險記。我心裡哀嘆一聲,算了,形勢比人強豈能不低頭?由他去吧!他也鬆了力道,只是輕輕地握著我。

    等他一切講完,公主看著我問道:你說她編排這個歌舞是為了引你注意?他道:正是。說完也側頭看著我,眼睛卻第一次寒光逼人,冷厲的脅迫,握著我手的力道猛然加重,真正疼痛難忍,我腦裡念頭幾轉,忙也應道:民女膽大妄為,求公主責罰。他眼光變柔,手上的力量散去,看向公主道:這所有事情都是因去病而起,還求公主饒了去病這一次。

    公主看看他又看看我,輕抿著嘴角笑起來:好了,都起來吧!本宮本就沒打算怪罪金玉,也管不過來你們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你自個兒瞎忙活一通,本宮倒樂得聽個故事,只是第一次聽聞有人竟然能驅策狼群。

    霍去病滿不在乎地道:這沒什麼希罕,走獸飛禽與人心意互通古就有之。春秋時,七十二賢之一,孔子的弟子公冶長就精通鳥語,後來還做了孔子的女婿。舅父因自小與馬為伴,也是極知馬性,驅策如意。西域還傳聞有能做主人耳目的鷂鷹。

    公主釋然笑道:是呀!你舅父的那匹戰馬似乎能聽懂你舅父說話,你舅父只要抽得出時間就親自替它刷洗,有時邊洗邊說話,竟然像對老朋友,我看你舅父和它在一起時倒比和人在一起時說的話還多。

    我試探著抽手,霍去病未再刁難,只是輕捏了下就鬆開。我向公主磕頭謝恩,他也俯身磕了個頭,起身坐回公主身側。公主看著他道:你去年說去山裡狩獵,原來卻是跑了一趟西域,這事若被你舅舅知道,不知道如何是好?

    霍去病哼了聲:皇上許可了的,誰敢說我?公主輕嘆一聲,對我道:本宮歌舞看過,故事也聽完,喚她們進來服侍著回府。我忙行禮起身喚侍女進來。

    我跪在門前直到公主馬車行遠,人才站起。霍去病轉身看向我,我沒有理他,自顧向回走,他追了上來。我進了先前接待公主的屋子,坐在公主坐過的位置上默默出神。他陪我靜靜坐了會兒,忽地身子一倒,仰躺在矮榻上:什麼感覺?

    我道:有點累,每句話都要想好了才能說,可偏偏回話又不能慢,跪得我膝蓋也有點疼。

    他笑起來:那你還打扮成這個樣子?幸虧我聽說公主來,忙趕了過來,否則真是罵死你都挽不回。

    我道:你多慮了。他猛然坐起,衝著我冷笑道:我多慮?公主把你獻給皇上時,你就是十個比干心腸也沒有回頭餘地。我笑道:如果有更好的呢?他一愣:誰?這園子裡還有未露面的姑娘?你究竟想幹什麼?

    我看著他道:今日不管怎麼說,都多謝你一番好意。我現在問你件事情,如果從我這裡,有人進了宮,你會怪我嗎?

    他淡淡笑起來,又仰躺回榻上:姨母在皇上眼中已是開敗的花,各地早就在選宮女,朝中的有心人也在四處物色絕色,不是你,也會有他人。正因為如此,公主也一直在留心,皇上駕臨公主府時,公主都召年輕貌美的女子進獻歌舞陪酒侍奉,也有人被皇上帶回宮中,奈何總是差那麼一點,兩三次侍寢後就被丟在了腦後。生女無怒,生男無喜,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一首樂府歌謠,唱得有幾分顏色的都想做衛子夫,可有幾個人有衛子夫當年的花般姿容和水般溫婉?

    我道:更沒有幾個人有衛大將軍這樣的弟弟和你這樣的外甥。他笑向我拱了拱手:我就算在外吧!衛大將軍眼中我就一個紈絝膏粱子,飛揚跋扈,奢靡浪費,衛大將軍恨不得能不認我最好。

    我笑著反問道:你是嗎?

    他也笑著反問道:你覺得我是嗎?

    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有些納悶地問:公冶長當年因為精通鳥語曾被視作妖孽投進大牢,孔子為了表示公冶長絕非妖孽才特意把女兒嫁給他,你既然擔心我會被看作妖孽,怎麼還把大漠中的事情告訴公主?

    如果當年只有我一人,此事我是絕不會再提,可隨我一同去的人都目睹了你驅策狼群,皇上也早知道此事,瞞不瞞公主無關緊要。我點點頭,人果然不能事事思慮周詳。

    他道:餵我幾個果子吃。我將盤子擱在他頭側:自己吃!我可不是你府中的丫頭。他笑著來拉我的手:我府中要有你這樣的,我何苦到你這裡來受氣?我揮手打開他,肅容道:如今正好沒人,屋子也還寬敞,我們是否要比劃一下?他長嘆口氣,又躺了回去:你這人慣會煞風景。

    我道:你是不是在府中專會與丫頭調情?他笑睨著我道:你隨我到府中住幾晚不就知道了?我哼了一聲,未再搭腔。

    他道:把你的那個美人叫來瞅瞅,看是否值得我們費功夫!我詫異地問:我們?他挑眉問:有何不可?我低頭默想了會兒:明白了,不過我覺得這件事情還是讓公主出面比較好。

    他笑起來:和你們這些心思多的人說話真累,我一句話你偏偏給我想出個額外的意思。我才懶得費那心力,進獻美人討好皇上,這事我做不來。不過就是喜歡說我們兩字,我們,我們,不是你我,而是我們,我們我道:別說了。

    他沒有理會,依舊道:我們,我們我隨手拿了個果子塞到他嘴裡,他卻沒有惱,笑著嚼起來。

    我站起道:懶得理你,我忙自己的事情去。他也翻身坐起:我也該回去了。

    我笑吟吟地睨著他問:不和我去見美人?他似笑非笑地問:你真當我是好色之徒?他目光炯炯地看著我,我沉默了一瞬,輕搖搖頭。

    他斂去笑意,凝視著我道:我要成就功名何須倚仗這些手段?非不懂,乃不屑。你若覺得好玩就去玩,只是小心別把自己繞進去。說完一轉身,袍袖飛揚間人已經出了屋子。

    紅姑、方茹、秋香等都在我屋中坐著,個個垮著臉,滿面沮喪。看到我進來,全站起來沉默無聲地看著我。我笑起來:你們這是做什麼?放心吧!明天太陽照舊升起。

    紅姑怒道:你還有心情笑?歌舞不能再演,又得罪於公主,以後如何是好?

    我對方茹她們道:你們都先回去,放一百個心,以後日子只會比現在好,不會比現在差。禁了《花月濃》,我們難道就不會排練別的歌舞嗎?何況如今方茹秋香可是公主玉口親贊過唱得好,有這一句話,還怕長安城的公子們不來追捧嗎?眾人聞聽,臉上又都露了幾分喜色,半喜半憂地退出屋子。

    紅姑問道:你的意思是公主並未生氣?我歪到坐榻上:生什麼氣?要氣早就來封園子,還會等到今日?紅姑坐到我對面,替我斟了杯茶:那好端端地為何不要我們再唱?

    我笑道:《花月濃》畢竟講的是當朝公主和大將軍的私事,公主目的已達到,自然也該是維護自己威嚴的時刻。如今禁得恰到好處,看過的人慶幸自己看過,沒有看過的人懊惱自己為何不及早去看,肯定按捺不住好奇心向看過的人打聽,口口相傳,方茹和秋香算是真正在長安城紅起來了。

    紅姑一面聽,一面琢磨,點頭道:即使沒有《花月濃》,人們依舊會來看方茹和秋香。除了李妍這樣的女子,長安城各個歌舞坊中的頭牌姑娘們誰又真就比誰好到哪裡?不過是春風秋月,各擅勝場,其餘就看各自手段,如今是再沒有人能壓過方茹和秋香的風頭。

    坊主,有人送東西來。外面丫頭恭聲稟道。我納悶地問:給我的?紅姑笑道:不是給你的,丫頭能送到這裡來?你這人聰明時百般心機,糊塗時也傻得可笑。揚聲吩咐:拿進來。

    一個小廝隨在丫頭身後進來,手中拎著一個黑布罩著的籠子,向我和紅姑行完禮後把籠子輕放在地上。

    看著像個鳥籠子,什麼人送這東西?紅姑一面說著一面起身去解黑布。我問道:誰送來的?

    小廝回道:一個年紀不大的男子拿來的,沒有留名字,只說是給坊主。我們再問,他說坊主看到就明白。我輕頷了下首,讓他們出去。

    好漂亮的一對小鴿子。紅姑驚歎,不過漂亮是漂亮,送這東西有什麼用?要是一對赤金打的倒不錯。

    我起身走到籠子前,蹲下看著它們。羽毛潔白如雪,眼睛如一對小小的紅寶石,一隻正蜷著一腳在打瞌睡,另一隻看我看它,歪著腦袋也盯著我看。我心裡透出幾絲喜悅,嚷著命丫頭拿穀子進來。

    紅姑問:誰送的?她等了半晌,見我抿著唇只是笑,搖搖頭,你就傻樂吧!回頭趕緊想想以後唱什麼。話說完,人出門而去。

    我把籠子放到案上,拿著穀粒餵它們。那隻打瞌睡的鴿子一見有吃的也不睡覺了,撲楞著從另一隻嘴邊搶走了穀粒,另一隻卻不生氣,只是看著它吃,我忙又在手指上放了些米粒。

    你這傢伙這麼淘氣,就叫小淘,你這麼謙讓,就叫小謙,我叫小玉。它倆咕咕地叫著,也不知道聽懂我的話沒有,可惜我只懂狼嘯,卻不懂鴿咕。

    用過晚飯後,我急匆匆地趕往石府。看看大門,看看圍牆,正猶豫著走哪個更好,主意還未定,門已經開了一縫兒,石伯探頭問:是玉兒嗎?我應道:石伯,是玉兒,您還沒歇著嗎?

    石伯讓我進去:九爺吩咐的,給你留門。我忙道謝。石伯一面關門一面道:趕緊去吧!我行了一禮後,快步跑著去竹館。

    竹簾半挑著,我衝勢不減,一個旋身,未觸碰竹簾人已經輕盈地落進屋子。九爺笑讚道:好身手。我心裡很是懊惱,怎麼如此心急大意?臉上卻只能淡淡一笑。

    我坐到他身側:多謝你送我鴿子,我很喜歡它們,它們有自己的名字嗎?我隨口給它們起了名字。九爺道:都只有編號,起得什麼名字?

    我道:一個又霸道又淘氣叫小淘,一個很溫和謙虛叫小謙。他笑起來:那你是小玉了。我微抬了下巴,笑道:是啊!下次介紹你就說是小九。

    他笑著未置可否,遞給我一個小小的竹哨:據訓鴿師傅說,這兩隻鴿子是他這幾年來訓練過的鴿子中最優秀的,怕它們太早認主,放食物和水時都從未讓它們看見過。頭一個月只能你餵它們食物和水,等它們認下你後,就可以完全不用籠子。

    我仔細看著手中的竹哨,做得很精巧,外面雕刻了一對比翼飛翔的鴿子,底端一個小小的孔,可以繫繩子,方便攜帶。

    我湊到嘴邊吹了一下,尖銳刺耳的鳴叫颳得人耳朵疼,趕忙拿開。

    九爺笑道:這是特製的竹哨,不同的聲音代表不同的命令,鴿子從小接受過聲音訓練,能按照你的吩咐行事。

    我喜道:你教我吹嗎?

    他道:既然送了你鴿子,還能不教會你用它?說完又拿了一個竹哨,湊向嘴邊,我忙雙手捂住耳朵,卻不料是很清脆悅耳的聲音。

    音色單調,但一首曲子吹得滴溜溜、活潑潑,像村童嬉戲,另有一番簡單動人處。

    他吹完一曲後,柔聲向我講述哨子的音色和各個命令,邊講邊示範,示意我學著他吹。

    窗外暖風輕送,竹影婆娑,窗內一教一學,亦笑亦嗔。

    不知名的花香瀰漫在屋中,欲述還休的喜悅縈繞在兩人眉梢唇邊。

    心緒搖搖顫顫,酥酥麻麻,一圈圈漾開,又一圈圈悠回,如絲如縷,纏綿不絕。

    眼波輕觸處,若有情,似無意。

    沉醉,沉醉,只因醉極的喜悅,所以心不管不顧地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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