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如瓷偶般漂亮易碎的男生就那樣走進了蜜桃螃蟹,打破了所有溫馨的氣氛,然後筆直地望著我。他的目光中,有一種深深的悲哀。
我是盛花,我想你可能可以告訴我,我是玩偶嗎?
他這麼對我說。
愣了一下後,我猛地回過神來。真是莫名其妙,為什麼這個男生會對我說出這種奇怪的話啊?忽然之間問我我是玩偶嗎這種問題,我怎麼可能回答得上來嘛!而且,他怎麼知道玩偶的事情我皺著眉頭看著這個面容憔悴的紅頭髮男生,完全沒有辦法明白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柔靜淡雅
內心的不確定讓我忍不住扭頭看了看冰晶,又看了看影沙,他們的臉上也浮現除了訝異的神情,顯然他們也跟我一樣,對於這個突兀地出現在店裡的男生滿懷驚訝。
在所有人之中,只有摩傑保持著一如既往的優雅態度,他微笑的面容在暗淡的光線下甚至顯得有些模糊不清,只有男雙蜜色如流利的眼睛顯得異常明亮。
為什麼不進來喝一杯咖啡呢?冰晶,請準備好點心,真是的,為什麼每次都需要我特別吩咐呢摩傑端出一小壺散發著濃香的咖啡,輕輕地放在了店內的茶几上,然後他就像是電影中舊時代的貴族管家,將凳子向後扯開,微微屈身,做出一個請人入座的姿勢。
喂,摩傑,我們已經停止營業了哦!
冰晶嘟起嘴巴,有些不滿地瞥了一眼摩傑,可是摩傑臉上的微笑一點都沒有因為冰晶的瞪視而產生動搖。
他是那樣親切地招待著這個突然闖進的男生,就好像他真的是一個尊貴的客人那樣。而那個叫做盛花的男生竟然也真的聽從了他的話,儘管他的臉色依然蒼白,眼神也依然空洞,可是他依然像是木偶一樣,一步一步走進店內,坐在摩傑為他準備的位置上。
冰晶有些粗魯地端來點心,砰的一下放到了他的面前。
那些精心製作的點心在盤子裡微微跳動了一下,在光滑的做面上撒下了一些白色的糖粉。明明是十分不禮貌的行為,可是叫盛花的男孩卻像是完全沒有注意到一樣。
他沒有理會那壺香濃的咖啡,也沒有注意到桌面上散落的糖粉,甚至沒有對一直不耐煩地瞪著他的冰晶做出任何回應。他只是一直垂著頭,像是鬆了發條的木偶一樣呆坐在椅子上。
雖然停止營業了,可是他並不是客人,不是嗎?
摩傑微笑著朝我們眨了眨眼睛,然而他的話音剛落,剛才還沒有任何反應的盛花卻忽然抬起了頭。他用一種讓人難以形容的眼神凝視著我,那一瞬間,我忽然感到了有些害怕因為那是一種只有失去所有,又承載了太多痛苦的人才會有的眼神。
唐霜,請你告訴我,我到底是不是玩偶?
我愣了愣,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一段小小的沉默降臨在我和他之間。一抹白色的水汽從咖啡壺的壺口悠悠地飄出來,太陽的光線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完全從蜜桃螃蟹舊舊的地板上退了出去。
伴隨著一聲輕微的啪嗒聲,一團橘黃色的燈光隔著褪色的舊燈罩溫柔地滲透出來。摩傑微笑的臉出現在了燈光的上方,他代替我回答了盛花的問題
是的,燈光下,摩傑的笑容顯得有些高深莫測,他凝視著盛花說,你是一個玩偶。
我飛快地用詫異的目光瞥了摩傑一眼,然後又不由自主地將視線投到盛花的身上。
他剛走進蜜桃螃蟹的時候,那種神色就像是他的靈魂在某個地方已經溺水而亡了一樣,他是那樣的執著,一遍有一遍問我他是不是玩偶。我本以為在摩傑過於直接的回答之後,他會立刻崩潰、哭泣或者大吵大鬧就像是電視上演的那樣。可是他沒有,他是那樣的平靜,好像一灘冰封了的湖水。只是他蒼白的臉上緩緩地浮現出一抹了然的神色。他紅色的頭髮和眼眶底下的黑暈配合著那種奇妙的表情,讓我覺得就像是一本悲劇小說裡的某張插畫。
彷彿有一種溫暖的東西從他又黑又深的眼睛裡消失了,在很久之前就消失了。我不由自主地注視著他,心跳忽然頓了一拍,我想,我是害怕了,因為他臉上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明明眼睛那麼絕望,嘴角卻是微微向上彎著的。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那種微笑,好像是已經過了花季的殘花驟然間從枝頭墜落的瞬間,那是一種讓人害怕的絕望和安靜。
原來,我就是玩偶你可不可以告訴我,玩偶這種東西,盛花忽然開口說,他的聲音其實很好聽,可是這一刻卻滿是沙啞,彷彿被粗糙的鐵刷刷過一般,究竟是為了什麼才會出現在這個世界上呢?
摩傑的笑容沒有產生一點變化,他平靜地注視著盛花,說:是為了主人,每一個玩偶都是為了讓它們的主人開心,才會被製作出來。
那麼,主人可以隨意使用他的玩偶嗎?盛花直直地看著摩傑,問。
可以。摩傑點了點頭,笑容在陰影中緩緩地加深。
怎麼可以這樣!
摩傑的話音未落,一個清脆的聲音就插進了摩傑和盛花的對話中。冰晶雙手叉腰,一下子就跳了出來。她伸出一根手指,用力地戳著摩傑的胸膛:這樣也未免太不公平了吧!憑什麼會這樣啊!既然玩偶都是因為主人的願望才會被製造出來的,那麼每一個主人都應該用珍惜的心情來對待他的玩偶啊!憑什麼玩偶必須全心全意地讓主人開心,而主人就可以隨意地對待他們的玩偶啊,真是氣死人了
在聽到冰晶的抱怨後,摩傑的眉毛不經意地挑了挑。他看相冰晶的表情也不再像是之前那樣,那雙總是彷彿在微笑的眼睛裡染上了淡淡的寵溺和隱約的憂傷。
不過,立即他就清了清嗓子說:喂喂,這就是玩偶的宿命啊,冰晶你就是因為老是抱有這種奇怪的想法,所以才會一直嫁不出去啊。
一邊說著,摩傑一邊伸出手去揉了揉冰晶的頭髮。以我對冰晶的瞭解,如果是平時,得到摩傑的撫摸之後冰晶就會像是單純的小動物一樣迅速地將所有的不快和爭執忘記,可是這一次,她瞪著摩傑的眼睛反而因為怒火而變得更加明亮了。
嫁不出去?摩傑你竟然說我嫁不出去?開玩笑,你到底知不知道到底有多少男生是因為我的可愛才會來這裡吃東西的啊?可惡,我到底哪裡嫁不出去了?你說啊
本來就是啊。在冰晶狂風暴雨般的反擊下,魔界有些狼狽地苦笑起來,你看你現在,這麼兇的樣子,究竟有誰敢娶你啊。而且來蜜桃螃蟹的客人難道不是女生比較多嗎?我可沒有看到有多少男生啊而且,你作為女招待,還常常跟那些女生們吵架,總是這麼兇悍,你真的很有可能會嫁不出去啊!
你又說我嫁不出去,摩傑!你給我記住
冰晶和摩傑再次陷入了跟往日一樣的唇槍舌戰之中,可是之前讓我感到無比溫馨和開心的鬥嘴,這一次卻完全對我不起作用。我甚至沒有辦法將自己的注意力放到忙於鬥嘴的冰晶和摩傑身上,我不由自主地看著坐在椅子上、沉默而沒有任何生氣的盛花。
那種黯淡的絕望就像是灰塵一樣一點一點地落在他的身體裡,讓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小盆枯萎的、被人遺忘在角落的植物。
或許是發現我在看他,他微微側過頭,視線像是停留在我的身上,可是又像是透過我凝視著某個並不存在的人。
是啊,好不公平啊,他說,悲哀慢慢地在他的眼睛裡沉澱成了濃郁的黑,被背叛、被出賣以後,還要繼續去愛那個人如果玩偶沒有心臟就好了,如果玩偶可以沒有主人就好了,如果是那樣的話玩偶就不用把自己生命的所有喜怒哀樂都寄託在一個人身上了,如果是那樣的話,玩偶也就不會再覺得痛苦,覺得難過,覺得絕望了
他低沉的、單薄的聲音就像是不小心扎入手指的毛刺,並不是那種痛徹心扉的難過,可是卻一直持續而隱秘地疼痛著,讓人沒有辦法不去在意。我垂下眼簾,看著自己的手心,微白的生命線就像是一道劃痕淺淺地印在我柔軟的掌心。
如果沒有主人的話
我曾經也有一個玩偶,他會包容地看著我,他還會像魔王一樣地催我的稿子,他跟我訂下合約說,讓我寫一百本書。
他的名字叫做重樓。
他現在已經消失了。
我的眼睛忽然變得有些酸澀起來,胸口的心跳聲怦怦作響,變得那樣激烈。盛花在暗淡的光線中顯得異常蒼白的臉一瞬間彷彿變得有些模糊。
在重樓因為我而消失的時候,他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呢?
假如沒有我,或者,假如重樓的主人不是我,或許他會過得更加幸福一些吧?他不會發現自己不過是一個玩偶,不會因為我而失去自己的生命假如,沒有遇到我,或許他也可以擁有跟普通人一樣的生活,就像是一個真正的男生一樣戀愛,結婚
我咬住自己的嘴唇,齒縫中溢出一絲苦澀的腥甜來。
忽然,影沙表情冷峻地走到了我和盛花的中間,擋住了我的視線。他的背挺得直直的,整個人就像是繃得過緊的弦,散發出一種讓人不安的緊張感。
你究竟是什麼人?影沙的聲音硬邦邦的,語調雖然平緩,卻像是在生氣似的,你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你會找到這裡?
唐果。
盛花睜大了眼睛,無所畏懼地對影沙說:我從那個叫做唐果的女上那裡知道了你們。
為什麼你會知道唐果?你
因為我見過她。幾天前,她與一個黑髮黑眼的男生找到了我的弟弟不,或許我應該說,找到了我的主人。
盛花臉上掛上了一層薄薄的嘲諷,繼續用沒有波瀾的聲音對我們說:他們跟純說了很多,很多很多,而我躲在病房門的後面,也聽到了很多。真的
他笑了一下,滿是自嘲:有的時候我真的覺得自己那天或許真的做錯了,假如沒有偷聽到那些對話,現在的我也許還可以依然傻傻地當自己是那個人最親愛的哥哥,如果是那樣的話我也就不會知道,純,我最愛的弟弟,我的主人,曾經親手殺死了我。那麼停留在腦子裡的幻覺就永遠都是幻覺,我永遠都不會知道那是真的。那種被拋棄的感覺就永遠只是感覺,我永遠都不知道我最愛的人曾那麼無情地拋棄我、背叛我。我也不會知道,其實我根本不是什麼哥哥,我不過是一個玩偶,一個可以用來做交易的物品。
什麼意思?盛花意義不明的話語卻讓我不由自主地開始在意起來,我抬起頭看著他,聽見自己的呼吸一下子就變得粗重起來。
什麼意思很簡單的意思啊。純從小就因為基因問題而一直虛弱地待在病房裡。有一天,一個人忽然出現在了純和我的面前。那個人,是一個引魂師。說到這裡的時候,盛花停下了話頭,看了看我,然後才繼續說,你知道引魂師是什麼吧
在他那樣的目光下,我只能毫不隱瞞地點了點頭。盛花嘴角浮現出了一道淺淺的笑紋。
那個引魂師想要帶走純的生命,而我擋在了純的面前,企圖保護他。可是接著,我就聽見純,那個跟我相處了那麼久,那個被我一直視為最重要的存在的弟弟,用我從來沒有聽過的聲音對我下了命令他說,我命令你,我的玩偶盛花將你的生命之花獻給我呵呵
他再次笑起來,聲音那麼尖銳可怕:你相信嗎,上一秒,他還叫我哥哥,他還對我說一切都會好的,下一秒,他卻取出了我的心臟。而一切,都只是為了讓他自己多活幾天!明明是我的弟弟啊,明明我是那麼愛他
你是說,你曾經失去過生命?你,你是復活的玩偶?
我震驚地看著面前的盛花,目光在他紅色的頭髮和白瓷般蒼白的臉上游走。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個真正的人類,可是實際上卻是一個玩偶。這已經足夠讓人驚訝的了。而現在他告訴我,他竟然還是一個已經死過一次,又重新被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玩偶?
我忍不住望向冰晶,希望同樣身為玩偶的她能告訴我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可是冰晶卻跟我沒有什麼兩樣,她有些吃驚地瞪著盛花,顯然也沒有想到這個紅頭髮的男生竟然是已經死過一次的玩偶。我甚至還注意到她伸手扯了扯摩傑的袖子,求助一樣地看了摩傑一眼。但是摩傑只是揉了揉她的頭,嘴角的笑容依舊,沒有做出任何回答。倒是影沙一直都在用懷疑的目光上下打量著盛花,眉頭緊緊地皺著,彷彿在思索著什麼。
盛花就像是完全沒有注意到大家投在他身上的那種驚疑不定的目光一樣,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瞳孔中卻只有一片陰沉的、悲哀的影子。
那些畫面,那些事情我以為只是偶然夢到的噩夢。唐果的出現卻告訴我,那都是真的,真的!我被背叛過。在我為了保護他而站在他面前時,我被我最愛的那個人掏出了心臟然後,我的心臟又被放了回來。我復活了,一切都像是從來沒有發生過,我以為那些畫面只是噩夢。即使曾經被那樣地對待過,我卻依然要繼續愛著他,因為我是玩偶
他低聲地說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忽然間,悲傷就像是漲潮的海水一樣漫了上來,我眨了眨眼睛,眼眶裡沉甸甸地壓著一圈酸酸的液體。胃裡彷彿被人塞了東西一樣,沉沉地堵著,我忍不住深深地做了一個深呼吸,喉嚨中的苦澀卻越變越重了。影沙也像是被盛花身上散發出來的悲傷感染了,剛才還顯得堅硬的身體放鬆了下來,剛才還繃得緊緊的臉上飛快地掠過了一絲不知所措。
也許,就連他也意識到了,出現在我們面前的這個人不僅僅是一個名為盛花的玩偶,更是一個被傷害過的浸透了悲傷的靈魂。
時間彷彿忽然在這一刻凝固了,就連空氣都顯得那樣的黏稠,沉重地壓在人的胸口,幾乎要讓人喘不過氣來。
可惡,怎麼可以這樣?冰晶清脆的聲音大喇喇地撕破了降臨在我們之間的沉默,她的臉頰因為激動而泛起了一層紅暈,眼睛也顯得比平時更加閃亮,那個叫純的人就是你的主人嗎?你最喜歡的那個人指的就是他吧?是他把你的心臟取出來去做了交易?現在你復活了,難道你還要當他是你的主人,一直愛著他嗎?這真是太欺負人了。你告訴我,那個叫做純的傢伙究竟在哪裡,本姑娘幫你教訓他。我要讓那個鐵石心腸的傢伙知道,就算是玩偶,也不是他可以隨意玩弄的
冰晶摩傑苦笑著上前去拍了拍冰晶的肩膀,可是卻被冰晶毫不猶豫地忽視了。
摩傑你不要說什麼了,我知道你又要說我老是有這樣奇怪的想法才會一直找不到主人,可是如果所有玩偶的主人都是這樣的話,我寧願永遠都找不到主人!既然玩偶是為了他的主人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主人就應該好好地對待他的玩偶啊。玩偶也會悲傷,玩偶也會難過,玩偶
吱嘎!
蜜桃螃蟹的大門在這個時候再一次發出了突兀的開門聲,同時一種奇怪的金屬聲在木門被打開的同時穿了進來。接著,一個蒼白乾瘦的男生就那樣出現在我們的面前。所有人度呆呆地注視著他,說真的,比起盛花來,這個突如其來的闖入者反而更加像沒有真正生命的玩偶。
他很白,同時也很瘦,精緻的五官配合著那張蒼白臉頰,就像是蠟像館裡的真人蠟像一樣柔軟而沒有任何生氣。算不上太寬大的病號服就空蕩蕩地掛在他的身上,宛如不小心落在枯樹上的單薄布料。一根透明的輸液管從袖口中延伸出來,一直連到一個透明的輸液瓶上面。一根帶著滾輪的輸液架突兀地立在少年的旁邊,莫名地,讓我想起了冬天墓地裡覆滿白雪的樹。
他費力地拖著那根輸液架,慢慢地走了進來。輸液架移動的時候,輪子與地板發出了刺耳的摩擦聲。我這才知道之前我們聽見的,是輸液架移動時的聲音。
哥
略帶沙啞的聲音從那個面容憔悴的男孩口中傳出,他抬起頭,彷彿很困難似的用一隻手捂住了胸口。或許是我的錯覺,在他的目光掠過摩傑的時候,我感覺到他的身體在那一瞬間僵硬了,他就像是受驚的貓一樣瞪大了眼睛,淺色的瞳孔彷彿也有一瞬間的收縮。
他驚懼地瞪著摩傑,某種隱晦不明的情緒在那雙眼睛裡激動地翻滾了一下,但是緊接著就消失了。同時,他的臉顯得更白了,那是一種沒有任何生命跡象,微微發青的白,不知道那是因為蜜桃螃蟹內外光影的變化,還是因為
在我因為那個男生奇怪的表情而感到疑惑的時候,那個男生已經近乎完美地將所有外洩的情緒收了回去。他抿了抿沒有血色的嘴唇,目光掠過了我們,筆直地停在了一直沉默地坐在椅子上的盛花身上。
哥哥,跟我回去好不好?他低低地對盛花說,因為極度的消瘦,他的眼睛顯得特別的大,當他注視著什麼人的時候,會有一種嬰兒似的天真。
盛花的身體微微地震動了一下,他有些慌張地抬起頭,在愣怔了片刻之後,一種溫柔的笑容熟練地擠上了他的臉頰。可是他的眼睛卻並沒有看著純,而是低低地垂下來,被長長的睫毛掩蓋住。
純,你怎麼來了?
沉默了半晌之後,盛花乾巴巴地對門口的男生說。而聽到他對那個男生的稱呼,我瞬間陷入了驚訝之中。
這個憔悴得似乎馬上就要死亡的男生,竟然就是盛花的敘述中,那個冷血而自私到了極點的純?我瞬間呆住了,然後忍不住再三打量起了這個男生。真的很難想象他竟然會是那麼一個殘忍的人並不是因為他那瘦弱的彷彿馬上就要倒下的身體,而是因為他看著盛花的眼神。
那是一種深切的、專注的眼神。某種頑固而執拗的情感在他的眼睛裡閃動著,就好像火焰般褶褶生輝。
我有些還怕。你總是留在我的身邊,忽然消失的話,會讓我覺得還怕。所以,哥哥,你跟我一起回去好不好
純低低地說,聲音又快又急。
盛花的肩膀顫動了一下,他的身體忽然之間繃緊了,但是緊接著他就刻意地放鬆了下來。他無意識地用手指摩擦著咖啡壺,濃密的眼睫毛在他的眼眶下投下一彎淡淡的陰影。
一旁的影沙看向了我,顯然這對兄弟之間的怪異氣氛也讓他感到了奇怪。我朝著他搖了搖頭。說真的,盛花和純之間的氣氛讓我從未這樣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是一個旁人,彷彿有什麼透明的,無法用語言來描述的東西將他們兩個籠罩了起來。旁人無法插嘴,也沒有辦法干涉,只能呆呆地站在一旁,看著他們兩個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我,我馬上就會回去的。他咬了咬嘴唇,然後用一種做作的開朗聲音對純說,你怎麼可以這麼冒冒失失地跑出來了?你不是還打著點滴嗎?如果因為你的亂跑而導致脫針怎麼辦?
一邊說著,他一邊站了起來,朝著純走去。
純在挺高盛花的回答後,眼睛閃了閃,然後十分生硬地朝著盛花笑了起來:如果沒有哥哥,總覺得沒有辦法在醫院裡安心地待下去。哥,跟我回去吧,如果我在哪裡惹你生氣了,你罵我就好了,別這樣忽然就跑出來,我會擔心的
純
盛花張了張嘴,遲疑地喚了一聲他的名字,但是很快他又沉默了。純的目光一直緊緊地跟著盛花,當盛花沉默之後,他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那瘦弱的身體微微地顫抖了起來。一種幾乎要凝為實質的死寂氣氛緩緩地在他們兩人之間沉澱。
過了一會兒,純忽然咬了咬嘴唇,然後給了自己一個深呼吸。他抬起頭,對著盛花勉強地微笑著:哥,你別這樣啦,我保證,我下次再也不任性了。所以你就不要再生氣了,跟我一起回去好不好?不然被護士發現我偷跑出來,可是會大罵我一場呢
一邊說著,純一邊扶著輸液架,朝著盛花的方向走了一步。
盛花呆呆地看著純,然而在純靠近他的時候,他卻顫抖了一下,猛地向後退了一步。而這一步的距離,讓盛花和純兩個人的動作都僵硬了。
過了好一會兒,盛花才像是忽然回過神來似的,慌慌張張地伸出手,搭上了純單薄的肩膀。
哥
既然知道會被護士罵就不要跑出來啊,要知道你還打著點滴啊。盛花乾巴巴地說著,嘴角浮現出一抹微弱的笑意,是那樣的苦澀,那樣的悲傷,我只是出來買一份甜點而已,你不要太緊張了。
說完這句話之後,死寂的氣息再一次降臨在夕陽烘烤過的空氣裡。盛花垂下眼簾,他十分僵硬地牽起了純的手。
那麼,我們回去好了。他說。
可是當他決定這麼做的同時,他走進蜜桃螃蟹的樣子,卻忽然在我的腦中變得清晰起來。他是那麼絕望、那麼悲傷地告訴我們,他究竟是以怎樣一種殘忍的方式被人揹叛。而現在,他牽著純的手,對他說我們回去好了。
這一刻,他所要忍受的痛苦和悲哀對於我來說忽然變得沉重起來。明明,明明那個人就是傷他最深的那個,可是他卻依然要像一個毫不知情的哥哥一樣,帶著他回醫院。
你為什麼要去?一抹纖細的身影忽然出現在純和盛花的身邊,冰晶嚴厲地瞪著盛花,然後用力地扯開了他和純相握的那隻手,接著就指著盛花怒氣衝衝地吼道,你的腦子裡究竟在想些什麼啊?真是看了就讓人生氣,可惡,氣死我了
冰晶,不要再說了!盛花有些慌張地開口說,可是冰晶根本就沒有理會他。
盛花,麻煩你看清楚好嗎?這個傢伙不過是為了讓自己活命,只是為了多活幾天而已,他就可以狠心到把與他相處了那麼多年的你作為交易物品抵押出去!他出賣過你啊!為什麼現在你還要像白痴一樣跟著他回去
冰晶!盛花忽然大喝了一聲,打斷了冰晶連珠炮一樣的責備,然而片刻之後,他彷彿才意識到冰晶究竟說了什麼,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
你究竟在說什麼我不知道你究竟再說什麼不知道盛花的聲音瞬間變得異常虛弱。
哥哥一個顫抖的聲音打斷了他蒼白無力的掩飾。純一直手握著輸液架,另外一隻手用力地捂住了胸口。他深深地喘息著,單薄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那張蒼白得像是白紙一樣的臉上浮現出一層異樣的紅潮。我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因為純的樣子看上去好像馬上就會暈倒一樣,但是有一個人卻更快地到了純的身邊。盛花焦急地伸出手企圖扶住純,卻被純啪的一聲將手拍開了。
純!盛花發出了一聲低呼,他有些呆滯地摸了摸自己被拍開的手的手背,然後嚥了咽口水。
你知道了?純慢慢地抬起頭,凝視著盛花,說,原來,你知道了。他的臉上帶著一種古怪的、讓人覺得害怕的表情。我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的表情,明明沒有大哭大喊,沒有任何實質上的失控,可是那種滅頂般的絕望和悲哀卻完完全全地沉澱在了純的眼睛裡,讓人不敢與他對視。
純,你聽我說盛花依然徒勞無功地想要遮掩,可是純卻彷彿完全沒有聽到他的說話聲,而是自顧自地喃喃自語:因為你知道了,所以你才會變成那樣吧。明明已經復活了,明明已經醒來了,可是你卻變得跟以前那麼不一樣。你總是笑,總是安靜地忍耐著我的任性。從你醒來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聽見你對我說過一聲傻弟弟,再也
到了這個時候,純的聲音中染上了哽咽,讓聽到那聲音的人都忍不住心慌起來:真的好不甘心啊,你復活了,可是你卻變得不像是你了,就像是一個禮貌的陌生人,你對我那麼友善,那麼禮貌。可是,你卻一直都不願意直視我的眼睛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你會有那個時候的記憶為什麼
輸液架上的輸液袋和金屬桿在劇烈的抖動中相互撞擊,發出了啪啪的聲音。純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
我要怎麼樣,才能像是以前那樣天真地叫著你弟弟呢?盛花的臉上浮現出慘淡的笑容,他用一種嘶啞的聲音低語著,你是我的主人啊,純,你是我的主人,而我,我是你的玩偶。多麼好笑啊,那麼多年,那麼多年的記憶,那麼多年的過去,都是假的,全部都是假的!我以為我是你的哥哥,我以為,我們兩個是這個世界上最親密的人,我以為可是,當我發現真相的時候,我才知道,我是多麼的可笑。我是玩偶啊,我不過是一個玩偶,還是一個能被主人隨意殺死再復活的玩偶!
不是的純拼命地搖著頭,他的嘴唇顫抖著,眼睛裡浮現出了晶瑩的水霧。
純,記憶是不會騙人的。就算你對我說出再多不是,也沒有辦法讓我忘記那一天的疼痛。相比純的激動,盛花整個人卻顯得有些平靜。不,不是平靜。我屏住呼吸,凝視著他臉上緩緩浮現出來的微笑,與其說他是平靜,不如說他是在失去一切之後的萬念俱灰。他悲哀的眼睛配合著嘴角的笑容,顯得是那樣的突兀和傷感。
也許,也許這裡有什麼誤會面對著近乎崩潰的兩人,影沙猶豫地走上前勸說。可是盛花卻對著影沙緩緩地搖了搖頭:誤會?誤會你知道,心臟被掏出來的時候,會有多痛嗎?
站在影沙旁邊的我明顯地聽見他的呼吸頓了頓,他的嘴唇動了一下,再也沒有說出別的話來。我也覺得自己心裡湧動的情緒真是複雜極了,就跟影沙一樣,面對著盛花,我發現我腦中所有的詞句都是那樣的蒼白,甚至沒有說出口的必要。
純也聽到了盛花的話,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可是他的眼睛依然緊緊地盯著盛花,他就像被什麼東西刺中了心臟一樣,臉色慘白,嘴唇微張,激烈的情感在他的眼眶裡撞擊,卻沒有辦法合成完整的句子。看得出來,他必須要用力地抓著身旁那根輸液架才能勉強站立,手背上淡藍色的血管透過薄薄的慘白肌膚凸顯出來,輸液的針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從他的手上脫離出來,一縷殷紅的鮮血順著他的手背汩汩流下,染紅了大半截袖子。
哥,不要這樣說好不好,不要這樣對我,我是你的弟弟!你不是說過嗎,我永遠都會是你的弟弟,而你永遠都會是我的哥哥。他不停地重複著支離破碎的話語,那種深入骨髓的絕望和恐慌讓我忍不住感到有些喘不過氣來。
盛花對著他搖了搖頭,說:不,我是你的玩偶。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像是下了什麼決心似的重複了一句:我只是一個,被你殺死過的玩偶。
他的語氣是那樣的冰冷,讓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戰好像,起風了。
就好像是為了配合我的想法似的,就在我這樣想的時候,門口的風鈴竟然隱隱發出了叮咚叮咚的響聲,那響聲越來越大,與此同時,之前還很微弱的氣流竟然在這家狹小的店內捲成呼嘯的旋風。
大門發出吱吱嘎嘎的噪音,桌子和椅子開始因為風力的衝擊相互撞擊,發出咔咔的聲音,在逐漸加大的風聲中,我似乎聽見了有什麼東i被摔碎的聲音。就連純的輸液架也在搖晃了幾下之後,忽然重重地砸倒在地。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看著這忽然出現的旋風,我吃了一驚,望向了一直在旁邊保持緘默的摩傑。他用一隻手扶著自己的禮帽,另一隻手玩弄著鑲嵌著鑽石的手杖,轉身退到一邊。臉上的笑容就像是石膏做的雕像一樣,即便是面對這麼詭異的情景也一點都沒有改變。
摩傑!我看見冰晶費力地攀著一張桌子的腿,朝著摩傑吶喊著什麼,但是瞬間變大的風勢將她的話吹成了碎片。影沙用手牢牢地卡著我的肩膀,而他自己這時抓住了鑲嵌在牆上的一根鐵藝裝飾柱。
恍惚間,我彷彿聽見了風聲傳遞過來的摩傑的低語:回來了呢
窗外忽然暗了下來,一片像是什麼禽類的影子飛快地在房間的牆壁上轉著圈,就算是在狂烈的風聲中,都可以清楚地聽見那東西在撲扇著翅膀。
忽然間,所有的一切都停止了。風聲,還有人聲
一個纖細的身影重重地從一片飛快掠過天花板的影子中掉落下來,緊接著,牆壁上的所有飛禽狀的影子都呼啦啦地跟著那塊影子飛快地朝著窗口躥去,轉瞬間就消失不見了。只是在片刻後,從很遙遠的地方,似乎傳來了一聲悠長的鷹的吟叫。
可是我們都沒有注意到那些。所有的人都注視著那個靜靜地單膝跪在地上的女生。她的身上有著一股濃重的煙火的味道。
好半天,她終於緩緩地抬起了頭,倔犟的面孔此刻已被淚水完全打溼。
姐姐我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聲抽泣,然後用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七天不見,她忽然之間變得那麼瘦,那麼憔悴,沒有血色的臉頰上,滿是淚水。然後她朝著我伸出了手,白皙的手掌中心,有一個小小的黑色水晶瓶,透過黑色的水晶,紅得近乎不祥的粉末在漂浮著塵埃的光束裡閃著光。
姐姐的目光緩慢地掃過了其他人,最後停留在了我的身上,最後,她已經乾裂的嘴唇浮現出一個情感複雜的笑容。
我,回來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