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正式步入春季,百花均在未融盡的殘雪中爭放嬌顏。
君綺羅七個月的肚子看來像要臨盆;而她的害喜症狀居然是從回到君家後才開始。那幾乎讓她下不了床,但她仍堅持要替父親分擔工作;因此君絳絹每天捧著一大堆羊皮捲來到她的小樓討論公事。
事實上,君綺羅失蹤的那幾個月裡,君家的公事全由絳絹接手:這份磨練,使她一脫清純稚氣,不再是個青澀愛玩的丫頭了。
她的二姊夫也因為這理由而對她加以大大嘲弄,直慶幸自己娶的是君家最正常的女人。堂堂一介秀才,頗有點才氣,卻食古不化,常在文人聚會中大加嘲弄取笑君絳絹,使得原本上門求親的才俊文士開始卻步;芳年十七的君絳絹便再無人問津,急得君夫人幾乎快流出淚來。
為此,君絳絹正式與鄭書亭結下樑子,又因為大姊的事,彼此的關係弄得更僵。她常用她「無德」的才學、伶俐的口舌逼得鄭書亭怒氣攻心,只差沒吐血!
君絳絹有絕對的聰明伶俐,卻學不到大姊沉靜威儀的定力,否則豈會任那書呆子恣意笑弄?像君綺羅,只要一個冷洌的眼色,就足夠那書呆子躲到牆角去深省自己幼稚無聊的行為了。所以,他對君綺羅縱有再多不齒與輕賤,到底不敢直接挑釁;只命令妻子不許常與姊妹接觸,以免沾到敗德違常的習性。
杭州的四月,處處皆可入畫,賞春人潮更帶動了杭州的熱絡。
然而開春過後,卻也是君家布行最興的時刻。
君成柳年事漸高,無法負荷太多公事,尤其他最近又忙著救濟災民,開春後的一場雪崩,活埋了山底下一整個村莊;努力搶救後,原本五百多人的村子,只剩下一百來人,且大多為君家的佃農。光這件事,就夠君成柳分身乏術了。
所以君綺羅堅持要參與公事。
產婆憂心的告訴她,她的肚子太大了,生產時可能有困難,弄不好恐怕連命也會送掉。而她的二孃也以過來人的經驗盯著她比平常人還大的肚子,真的是太大了。才七個月,離產期還有兩個半月,不知道肚子還會大成甚麼樣子。
而她的身子卻因害喜而益加虛弱,連吃的補品都全數吐了出來。
「好了,這些文件處理完了,等會兒我去商行交代水運事宜。」君絳絹收好卷宗,說著。
「絳絹,你交代總管走趟商行就行了。你一個女孩兒家終究要嫁人,別招人非議才好!」
君絳絹淡淡笑道:「我不在乎了。『君非凡』已遇匪身亡,咱們君家總要有人出頭的。如果嫁人的下場就跟二姊一樣,那我寧願一輩子待在家中。你看,我放掉綁腳的布條了,感覺上很舒服,也不必常常疼得掉眼淚了。」
回家三個月來,君綺羅並沒有與大妹深入的接觸。繡捆畢竟嫁人為妻子,自會與孃家疏遠;即使仍住在君家的產業中,情況依然相同。
「鄭書亭,有了小妾?」
「二姊替他找的。」君絳絹沒好氣的說著。
「甚麼?」
「所以鄭書亭才誇二姊是集我國婦德於一身的人呀!去年你去絲路後,二姊臨盆沒多久,居然說自己會因生產怠慢了服侍丈夫的職務,自動替他買來侍妾!他偶爾出外狹妓,二姊還命人熬燉補品給他吃,怕他弄壞了身子。是呀!
如今她是贏得了賢慧之名、贏得丈夫的疼愛,可是我卻為她感到悲哀。我愈來愈不瞭解她了。她甚至還說賢德的女人要會持家、重風範,千萬不能沉湎肉慾,一但生下兒子就該剋制自己。我發誓,她一定可以把『女誡』那本書倒背如流。而我娘居然要我學她!」
君綺羅也不能明白大妹的心態。繡捆很愛鄭書亭,她早知道,在婚前就兩情相悅了,而婚後給人那種神仙眷屬般的印象,竟是以此堆砌而成!
這樣的愛情,好嗎?為了得到丈夫的疼愛,不惜矮化自己,扭曲觀念來迎合時下不合理的規範;在大部份女子的眼中,這應該算正常的,因為女人一直是這樣被教育著的。而她,大概就是怪異的一個吧!
幾乎,她快要懷疑起自己是不是苛求了。但是,她想到石氏夫婦,他們那種結合,既是神仙眷屬,又立於平等的地位,那才該是真正的愛情吧!
如果她也被死死的教導成三從四德,沒有識太多書,沒有扮男裝看這世界,那麼,今天她必然仍躺在耶律烈的懷中,擁有他的愛憐抱摟,感激於他的恩寵;而他也會將她當楊貴妃來供著。但是,到底她仍是君綺羅,她的愛情觀是要求對等,要求純淨的。
如果他在說愛她的同時又娶了別的女人,要她怎能去相信他的愛情真偽?
充其量她也只是眾多女人中較受重視的一個罷了。但她不要「之一」,她要全部!以心易心,只有這樣而已!
猶記得那一夜的爭吵,到最後他妥協在她的恨意中,「也」娶她為妃,「也」給她名份,這算甚麼?她爭的豈是那區區的頭銜稱謂?一顆完全的真心,就得是身心上完全的忠貞,他怎能說她自私?說她算計?
如果這個時代的情愛得要女人委屈自己來成全,得是女人一再退讓、一再容忍才能得到男人的疼愛,那麼,她全部不要!
耶律烈……你明白嗎?
肚子中的孩子踢了她一下,嚇到了絳絹,因為她正把手放在君綺羅圓圓的肚皮上。
「哇!好活躍!我娘說可能會生男孩。」
「也許吧!」她神秘一笑。這麼大的肚子,她並不擔心,也許裡面藏了兩個小娃娃;她常有這種感覺,尤其最近踢得猛烈,像是有人在裡面打架似的。
君絳絹吞了吞口水,欲言又止的看她。
「想問甚麼,就問吧!你這丫頭那藏得住話。」
「你,很愛肚子中的小娃娃?」
其實絳絹想問的是:孩子的爹是怎樣的人?大姊是個潔身自愛又孤傲的人,如果她是遭到凌辱而有了孩子,唯一的結果是她會帶著孩子自殺,根本不會讓自己生下孩子來。
自從她回來後,雖然每個人都想知道她在這五個月裡的遭遇,卻怕問出的答案太不堪,且會造成她的二度傷害,於是大家都一致的將這話題埋在心中。
但君絳絹畢竟是藏不住話的。又見到大姊對胎兒百般呵護,更是感到疑惑不已。
君綺羅看著肚子,眼光黯然,她豈會看不出小妹的心思?
「我愛他!」
「他是怎樣的人!」甚麼樣的男人可以打動大姊的心?
「他嘛……」她陷入沉思,輕喃:「暴躁易怒,強取豪奪,粗野無禮,霸道蠻橫,心機狡詐……但是從來不會傷害我,而我總是惹怒他。而且,他愛我,以他的方式來愛我,但是他從來不知道我要的是甚麼。」
「呼!」君絳絹杏目圓瞪。「也合該是這般的男人才適合你了!但,他真的有這麼槽嗎?」
她笑了。「糟糕透頂。」
「只要他愛你,就沒問題了呀!姊,你是個值得男人愛的大美人,但是能愛上你也不簡單。而你又從來不說出你心中的想法,要找對方法愛你就更難了。一不小心,弄錯了方向就會造成猜忌,如從那男人再愚鈍些,豈不是一拍兩散了?那人,還在世上嗎?」
「他死了。」她臉色微白,因著小妹無心的一席話,讓地想起了神算子呂不群的留言,更再度想起了耶律烈那哀傷的眼光……他與她,已沒有任何交集了。
「所以你才回家是吧!」君絳絹又惋惜、又心疼的問著;命運一直未曾善待過大姊,連她的幸福也不放過……
愛情,到底是甚麼模樣呢?她一個情竇未開的女子;害怕落到二姊那境地,又怕這輩子遇不到真心之人,倒不如一輩子不嫁算了!如果能,她希望能碰到一個全心愛她的男子……就如大宰相房玄齡與他的夫人一般。
那位因喝了「醋」而聞名青史的房夫人,曾在年輕時對著病重的丈夫發誓不事二夫,並以剪子刺瞎了一隻眼表明心志;後來房玄齡仕途亨通,成了唐太宗的愛相;唐太宗欲賜美女給他為妾,房玄齡卻堅決不受,而以真心回報髮妻。
這故事流傳後世,人人只笑房夫人醋勁大,房玄齡太懼內;然而君絳絹卻曾為這則故事落淚過。在她心目中,這才是真正的愛情!
但,大宋不比大唐,這個朝代,恐怕不會再有一個房玄齡了。
更多的是在飽讀聖賢書後教育出像鄭善亭這類的男子。鄭書亭笑她全身上下最具婦德的地方就是那一雙小腳,如今她已拆了布條,在那票書呆子眼中,她早已不再是個賢良的女人了。
無所謂,她可不想嫁給那票「青年才俊」,又成了第二個君繡捆,或成了人家的「賤內」,或是沒有名字的「君氏」。
「絳絹,二孃說你打算不嫁人?」
「放眼望去,全是鄭書呆那一類的人種,再不就是想攀上君家當駙馬爺的人;不管甚麼身份的男子都不會是我要嫁的人。惹人閒話就隨人各自去多舌吧!大姊,咱們一同來守護君家。」
「你長大了,可是這想法會害死你。」君綺羅輕撫小妹的頭。
分別近半年,她的改變不禁使她對她刮目相看;她從不知妹妹的心思是這般成熟。
「我無所謂。倒是你,可得生下一個男孩兒呀!現在有爹撐著外頭,將來爹若是走了,很多人會因為我們是一介女流而不屑和我們來往。我可不希望君家的產業全落到鄭書呆手中,因為他只會敗光家產而已。天天唸書,自認文士,還說咱們滿身銅臭!自以為清高的他,也不想想他吃的、用的還不是咱家給的?他一介秀才,那能有奴僕成雲的風光?這種呆子生下來的兒子也不會成為商業奇才。」君絳絹對鄭書亭是徹底的不看好。
「池井小魚沒見過江洋大海,何必與他一般見識?真要把商行交給他,他也不敢要。那人雖食古不化,自視不凡,但到底心中仍有些文才;也許那天真高中了,就必然會離開咱家,到時氣也氣不著你了。」
「高中?除非老天無眼了!」君絳絹看了一下天色,連忙捧起桌上的羊皮卷。
「哇!天快黑了,我得快生叫門房準備馬車去商行,再晚,娘就不讓我出門了。」
君綺羅撫著肚子,感覺腹部、胃部又在翻湧,忍不住苦笑,這兩個小傢伙與他們的爹爹一般會折磨她!
但無怨呀!這一切……
往事已如輕煙,來去無蹤,再怎樣濃烈的感情也只能擺盪在心中。也許在午夜夢迴時會有一絲甜蜜閃過,但現實中,決計不會再有緣份相見了。
她已死了,不是嗎?這下子,他終於可以心無窒礙的去娶那三個公主了,而不必為她這死去的人天天動怒。
他也算是容忍她的了。否則相處的三個多月裡。她早該死了好幾次。他對她的好,她不是不知道,更不是不領情;可是領了心,領了情,便是自己真心的沉淪;一但捧上真心,光是對她好已經不夠了。她要他的愛,而且只給她一人。
可是,他的身份、他的處境容不得他做主,她也知道,可是她就是無法忍受。她不能睜眼看別的女人來與自己分享心愛的男人。於是,她選擇退讓,選擇死亡來表示她的抗議與控訴。
命不該絕是因為情緣未了嗎?有緣無份又該是怎樣的終結呢?
耶律烈……
想他想得心都疼了。這就是她往後得受的煎熬嗎?這就是她所該承擔自己選擇結局的後果嗎?
她,錯了嗎?還是,得一份真情摯愛真有那麼難?※※※陽光的熱度已開始讓人沁出微汗了。
這日風光明媚,陽光迷人,君家花園百花競放,盡是繽紛的花海。
君絳絹挽著大腹便便、好不容易今天沒害喜的君綺羅出來曬太陽。
姊妹倆來到了昔日年幼時常玩遊戲的「花叢屋」重溫舊夢。
所謂「花叢屋」,是君宅中庭那一大片花園周田栽種的高大灌木叢。幼年時,她們三姊妹在亭子後方假山旁,選中最濃密的一團樹叢,在中間挖空成一個小洞,一但讀書累了,就窩在此休息。
如今再度來到,雖然她們都已長大,但空間倒也可以擠進兩個人。
君絳絹手捧詩經,對著大姊的肚子煞有其事道:「可愛的娃娃兒,今天姨娘要教你背誦的詩經是『衛風』的『木瓜』篇,聽著嘍!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踞。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玫。匪報也,永以為好也。也就是說,以後你當上一個大商人之後,風度翩翩,風流倜儻;如果看上一個女孩,你就去買一顆木瓜丟向她,她就會丟玉佩回來給你,不但可贏得美人心,還可以賺大錢!一顆木瓜市價是十文錢,玉佩市價從二十兩到上百兩不等。也就是說,這是一本萬利的生意。如果咱家種了木瓜樹、桃子樹、李子樹,就連成本也省下了……」
「絳絹!你在胡說些甚麼!好好的一首情詩竟被你說成這般市儈,不怕孔老夫子入夢訓你!」君綺羅又好氣、又好笑的斥責著。
給這丫頭唸書實在有些對不起那些寫書的人。
「才不呢,我這是在闡揚詩經的精髓呀!咱們在商言商,讀書本來就要活用,否則讀成像鄭書呆那樣子就真的是枉讀聖賢書了。」
「你根本是不求甚解,連帶教壞小孩子。」
「我是在教他做生意呀!」君絳絹換了一本書,又開始念:「昔年有狂客,號爾謫仙人;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嗯,好,很好!小娃兒,若你不從商就得當個人物,不要當個臭窮酸;要當文人,就要向李太白看齊!」
君綺羅只得任小妹去胡言亂語了,一雙眼幽觀的看向北方,這時,北方也該是仲春末了吧?
「相公,你就別生氣了吧!」一個柔順的女聲由亭子中傳來。
二姊妹相視一愣,是繡捆。君絳絹偷偷起身看了一眼,果然亭子中正是鄭書亭與君繡捆,以及四個女婢。
鄭書亭不悅的聲音傳來:「我真的無法忍受了。這幾個月來,我簡直不敢走出大門一步,就怕出門遇見朋友問起我關於你姊姊的事。你們向外散播她新寡的消息,外人信,親朋好友那一個瞞得過?無端端懷了個野種回來,血統不明,又傳說賀蘭山那一帶有鬼怪妖異,就別是懷了個精怪。我真羞恥有這種姻親!今天丈人若沒給我一個交代,我肯定是與君家決裂定了,不然,叫我怎麼有臉再與那些風雅之士來往?」
「相公!爹決計是不會趕姊姊走的。咱們少來這兒就成了呀!而且姊姊又要臨盆了,你想趕她去那兒呢?」君繡捆為難的低語。
「讓她去北方的別院待產好了,並且儘快將她嫁了。販夫走卒,甚麼人都可以。她己身敗名裂,有人要就湊合著,還不知道她懷的是甚麼怪物呢!產婆四處宣揚她的肚子太大,要真是個怪物,咱們君家豈不是要大禍臨頭?丈人就是一味縱容你們這一干女子,你們才會無法無天。若不是你嫁給了我,今天你也會落得跟你大姊一樣的下場,恬不知恥,還讓君家上下蒙羞,更辱沒了我的身份。」
「反正爹不在,咱們明日再來。」
「哼!明日你自己來,告訴你爹,君綺羅一日不走,我鄭書亭一日不踏入君家。」
他們的聲音愈行愈遠,偶爾還夾雜著君繡捆賠罪的乞求聲……
要不是君綺羅猛抓住君絳絹,她早跳出去與那鄭書呆拚命了。
「大姊,他真的太過份了!他以為他是誰呀?若他真有清高的志節,為甚麼花咱們君家的銀子時沒一點羞恥?反倒大剌剌上門來趕君家的人?大姊,你千萬別理那種人,別讓他稱了心。」
君綺羅冷冷一笑。
「他還沒那個本事來趕走我。我想,他真的忘了他是誰了。好!他要清高,要志節,那咱們也不必容忍他。明天起,他會深刻明白甚麼才真叫文人的志節!」
「哇!太好了!姊,怎麼做?」君絳絹拍手大呼,非常期待的問著;她知道,大姊要發威了。
「明天繡捆抱孩子回來後,叫二孃留住她,一同到蘇州別院住三個月。她們上路後,立即將他們現在住的別院收回,並調奴僕回來,叫賬房停止發生活金給他。咱們可別做得太絕,撥一幢小木屋給他住,給他一小片田地,讓他去效法陶淵明的生活。如果他尋上門。別讓他進來,當他是一隻瘋狗。有事我來擔待,只要十天,他就會知道咱們銅臭味重的君家給了他多少好處與禮遇;只要一個月,他就會痛不欲生;不出兩個月,他就會銳氣盡失,上門乞求!但我要他捱三個月,將來再供養他們夫妻時,就要有節制;一味任他予取予求,任意揮霍,只會讓他忘了他本出身貧戶,還當自己是真命天子。到時看看他那票清高的酒肉朋友,還會不會搭埋他!」
君綺羅的報復手段其實是用心良苦。近兩年的優渥生活已使得鄭書亭從一個上進的青年漸漸迷失成為一個虛有其表的公子哥兒,連帶也荒廢了學業。再這樣下去,對繡捆也不好。而君家一味的寬待更助長了他的氣焰,不給點教訓不行!
金錢會使人迷失,再有為的青年也是一樣。
君絳絹開心叫好:「我一定全力支持,全力配合,而且等著看則書呆潦倒的表情。」她頓了頓。「可是爹那兒……」
「爹那邊我來說!你快去鼓動二孃,辦得成嗎?」她起身。
「成,一定成!我現在就去!」絳絹說完,立即跑步回後院找娘去了。
君綺羅撫著肚子對天空低語:「你說得對!我從不輕饒錯待我的人,心愛如你都如此了,又何況區區一介窮書生?你要是知道有人這麼侮辱咱們的兒子們,必定鞭子一揮又要殺人了吧!說真的,相形之下,我風度比你好了許多……」
對著北方的天空。她露出溫柔的笑意。他總是愛看她的笑,可惜她從不曾在他面前真心笑過。
唉!別離後才知相思苦,別離後才驚詫的發覺對他的愛比自己預料的更為多。像她這般無情的女人,居然暗藏了這麼深沉、濃烈的愛意……多奇怪呵!
但一切都不能回頭了!※※※君成柳在三天後才知道女兒箝制了二女婿的生活用度以及收回了別院;並且遣開了二女兒讓她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陪其母到蘇州遊玩;還以更快的速度安排鄭書亭那位侍妾嫁人。一下子,鄭書亭是兩袖清風,只剩一屋子的書了。
「綺羅,你這擺明了與他過不去!」君成柳原本就心慈手軟,雖知女婿近來行為略有放肆,但突然斷絕一切支援,不擺明了要置他於死地?
君綺羅扶父親坐下,輕道:「良藥苦口,若不挫挫他的心志,他一輩子也中不了舉人。現在他成天遊玩嬉戲,附庸風雅;一個書生不事生產也就罷了,最怕的是他連書生的本份也做不好。當年咱們願意把妹妹嫁予他,而不輕視他的出身;一來是咱家寬厚待人,再者是看他孝順又上進,雖狂傲些,但有才學,我們也有意栽培他,想給他一個更舒適的環境安心念書趕考。他對我的鄙視言詞是天下男子的通性,我生氣,但不會因此而想報復;可是這種好日子再讓他過下去,會害了他,對繡捆也不好。爹一定早看出來了,但是不好多說:可是我不會縱容他的。要不,他就得安份當個真正的書生,要不就得開始懂得自力更生。如果兩樣他都做不來,至少他得知道,君家沒有義務平白供養他。我查過賬目了,咱們一家子的用度每月是五百兩,這還包括了傭人的津貼與禮金奠儀之類的支出;而他們那邊居然高出咱們家一倍不止。天天找來一群人,動輒包下酒樓,在那邊相思、別離、傷春、悲秋的吟詠一些不入流的情詩;或找來歌妓狹玩,更是揮金如土的大發賞錢。咱們家縱有金山銀山,也不是用來這麼揮霍的。」
君成柳總是說不過女兒,何況她甚麼都瞭若指掌。只是這事一旦傳了出去,怕更壞了女兒的聲名。
「可是,那對你的名聲……」
「我不在乎。我只做我該做的事。而且,私怨上而言,我不會輕饒犯到我的人。鄭書亭必須知道,君家是誰在當家;他也必須知道,惹到我的下場。我已交代賬房了,將來再度供養他時。用度多少皆必須由絳絹過目;絳絹對市價商品行情瞭若指掌,所以我相信她會拿捏得當。如果繡捆因此回來哭訴,叫她來找我。」
「唉!絳絹那丫頭,我也擔心得緊哪!你二孃老抱怨我給她太多自由了。
可是,我看得出來那孩子也有從商的天份,獨獨少了你的沉穩與定性;稚氣未脫哪!」看成柳又憂又喜的嘆氣。
看到小女兒得自己的遺傳,在更深入接觸公事後是那般快樂的表情,他又怎麼捨得要她綁回小腳,天天枯燥的坐在繡房裡呢?只是,這樣的女孩,嫁得出門嗎?耽誤大女兒的青春使她落到今天不堪的境地,他已經不忍了,所以他並不希望小女兒又重蹈覆轍……
君綺羅安撫道:「絳絹是個率性的好女孩,一定會有她命定的姻緣的,我可不希望胡亂為她招個丈夫。她對所謂的書生文士沒有好感,而且她那性子還不適合為人妻子。」
「也罷!也罷!為父向來不強求甚麼,只求做事無愧於心。若老天有眼,也該給我三個女兒一樁良緣回報。」
「爹……」
「別對書亭太絕了、至少別讓他餓死。至於你,好好養身子。唉!就見肚子大,也不見人豐潤,你一定要平安生產!生個男孩子就更好了,咱們君家就有香火了。」
君綺羅詫異道:「爹,這孩子……」父親要她的孩子當君家繼承人?
「是你的孩子,你又是長女。不傳他要傳誰?我不在乎孩子的爹是甚麼身份,他生下來姓君,不是嗎?」
他慈愛的輕拍女兒的手,雙眼滿是體諒。這孩子也夠苦了,難道他這個做爹的不該多疼著她一點嗎?一但確保孩子繼承的身份,他便不會生下來就遭人恥笑,也確立了孩子的社會地位。
「謝謝爹。女兒不孝,老讓你操心。」
「保重身子就不會再讓爹憂心了,明白嗎?」
「女兒明白。」※※※不出君綺羅所料,鄭書亭的落魄讓他看清了他那票自認清高的朋友的真面目。曾經稱兄道弟,或號稱生死之交,如今見了他卻如見瘟神:更有人立即一反平日謙和麵孔,惡意的加以嘲弄他這個駙馬爺終於被「休」了。
衣食足而後知榮辱,至於衣食不足的,只好忍辱吞聲求溫飽了。
他一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書生,生平第一次肯定古人那一句至理名言。百無一用是書生!
初開始的半個月,他尚有華服碎銀可以充門面,還不知捱餓的恐懼,在憤怒之餘倒也能清高的與君家劃清界限。小木屋前那一小片原種滿蔬菜的土地他更不屑管理,怕弄汙自己秀才的貴手。早年他出生清寒之家,父母只求他苦讀,沒讓他做過粗活,也養成了他偏頗的觀念;所以那片小田地上的蔬菜如今都已枯死。
再過半個月,他已成了當的常客,遮遮掩掩的去典當身邊的華服;出自君家「錦織坊」的手工,造價上百兩不止,能典當個二、三十兩也很可觀了。
他開始感受到手頭緊縮的壓力;以往在君家的酒樓飯館大快美食,非道地口味不吃,非奇珍異味不吃,一頓山珍海味吃下來,少說也是上百兩,但他一個子兒也不必付,拍拍屁股就可以走人。現在君家商號可沒一個人拿他當姑爺看,吃飯照樣得付錢,這時他才知道自己手頭看來「很多」的銀兩,根本不夠買半片熊掌,但卻是尋常人家好幾個月的用度。
他真正見識到君綺羅的厲害了!
捉襟見肘的生活遠比不上昔日「好友」故意的嘲弄與避若蛇蠍的態度,更讓他痛不欲生,他終於見識到這世間的冷暖,也可悲的發現自己實在天真得可笑,連一屋子原本可以倒背如流的書,如今卻讓他陌生得直冒冷汗。
又過了半個月,如今他已一無所有,連白米飯也吃不起了;而屋前的菜,早已回天乏術。他拉不下自尊去乞求君家,因為是他先登門去與人劃清界限,並且發誓死也不再踏入君家一步,如今教他怎好再上門?可是如今他除了一堆書之外,甚麼也沒有了:身上僅有的幾文錢,還不夠他上飯館吃一道湯,而他又沒臉坐在街上與那些販夫走卒擠在一起吃那些粗食,更怕被人認出來,再加以嘲笑一番。
繡捆到底去那兒了?
如今,唯一令他慶幸的是自己娶了個這麼賢慧的妻子,只是以前,他只將此視為理所當然,還為了侍妾冷落了她;其實他的美麗,那些妓女那比得上?
也只有她是真正不介意他身份而下嫁於他的人,要是他娶的是君綺羅,光想到她的名字,他就冷汗不止。那女人太可怕了!而他居然一再的在人前嘲弄她、惹她,如今她決計是不會放過他了。
醉死算了!他有文人的骨氣,所以絕不向岳家低頭。即使他有錯,也不願以這落魄的身份再入君家。
如果他能自力更生,一定要更加苦讀,有朝一日中了舉人,光耀門楣,再造岳家;否則他那有臉去乞求他們,這樣只是徒增笑話而已。
他用身上僅剩的幾文錢,買了幾斤劣酒,喝下第一口就吐了出來,這那是酒?這叫馬尿!跟以前的瓊漿玉液比起來……唉!
他失魂落魄的站在酒家外頭,怔怔的盯著手中那壺酒,還來不及回神就被幾個流氣的人圍住。
「這不是君家的駙馬爺,鄭秀才嗎?久違!久違!怎麼穿得像乞丐一樣呢?太辱沒你的身份了吧!」
這些人都是昔日陪他遊玩詠詩,帶他到處花錢的小人:鄭書亭羞恨交加的低頭要走,背後卻傳來鬨然大笑,話說得更大聲。
「也只有你才會這麼不知天高地厚的去惹君家那隻母老虎,不巧她正是個財神爺呢!上回你不還揚言要把她趕出大門,以免汙了你的身份?如今是誰被撩出來呀?」
「你們……別欺人太甚!」鄭書亭氣得臉上紅白交錯,飢餓的肚皮更加疼痛。
「我們也不過是實話實說而已!君綺羅隻手操控江南商業動向已不是一天、二天的事了,只有你這呆子才會妄想在太歲頭上動土!如今君非凡一死:她又回來君家,君家豈容你再叫囂!可憐哦!」
眾人又鬨然大笑!
鄭書亭狼狽逃開,無法再忍受更多的譏笑!
而在酒樓的二樓窗口,一個戴黑色鬥竺蓋住上半邊面孔的男子,在聽到「君綺羅」這三個字時,手中的杯子頓然被他捏成碎片。熊腰虎背的挺拔身軀震動了一下,鬥竺下那一雙精光湛然、又一向冷如寒冰的眼瞳迸射出火花;滿臉的訝異、震驚,掩飾不住的表現出來。
男子對面坐著的,也是個身材高大的男子;他幾乎失態的跌下椅子,也因為那三個字。他沒有遮住面孔,一張爽朗且充滿北方豪氣的年輕面孔根本像是見鬼了!不過,他還能注意到隔桌偷偷盯著他們的幾個便衣官差。
「少……爺?」
「去跟蹤那個秀才。」這低沉的聲音充滿威嚴。
「是!」男子立即飛快的下樓而去。
戴黑鬥竺的男子端起斟滿酒的酒杯,湊近唇邊,低聲喃道:「是你嗎?是你嗎?你這個折磨了我六個多月的女子,我該為你的未死而乾一杯額手稱慶?
還是為你的逃回南方而狠狠打你一頓?當你過得逍遙時,我卻如同活在煉獄……」他淡淡的笑了,仰首喝下那一杯酒。
打她?捨得打嗎?那麼他只能選擇感謝老天了。
堅持來南方是對的,在曾經那樣痛不欲生之後,東丹國的叛變成了他發洩狂怒的標的。事發後,可汗怕他輕生,將之軟禁在皇城內,直到八部大人的選拔,因東丹國叛變他才有了發洩的對象。他以不要命的方式身先士卒的打前鋒,只花了三個月,東丹國潰不成軍,舉旗投降。而後,他成了八部大人,又招致咄羅質窪不滿,領兵反叛。他又趁此機會一舉滅掉他的野心,改立其弟咄羅質渥為族長。
一切都平定之後,他總覺得心中失落了甚麼,而那失落的方向,就在南方。
可汗一再阻止他的貿然決定,因為他的身份與眼瞳會招來殺身之禍;何況他又堅持獨自前往。可是,他一定得來一趟,來到杭州,她的故鄉。
他有很深刻的感覺,在杭州一定會有一個答案等著他。
當一切悲憤情緒沉澱後,他發覺自己的心碎並沒有太深刻。唯一記得的傷痛是她對他的恨,而不是她的死。
然後,他的心中開始燃起了不該有的希望,有一個聲音一直在催促他:到南方,到杭州……日日夜夜的催促,成了他巨大的執念,使他不顧一切的投身過來。他不知道為甚麼會如此,只知道非來不可,而且愈接近杭州,心裡的悸動就愈強烈。
已經來這裡三天了,他一直不敢上君家,去看看她曾住過的地方;觸手可及的答案,他反倒不敢太快去掀開,怕得到的只是更深沉的失落與絕望……而且,也因為一入中原即被盯上,所以不願去君家,為他們招來麻煩。他在等某個訊息,一直在等,而今天,他終於等到了。
她沒有死,這一直是他希望卻不敢奢望的事,竟然成真了!自制堅強如他,再也忍不住流露真心……
她沒死……
這回,無論她有多恨他,他都要一輩子守著她,片刻也不與她分離!如果往後再爭吵,他不會甩頭就走,非要抱摟到她氣消為止,才肯放開她。
嗯,他該怎麼讓她知道他們快要重逢了呢?給她一個驚喜如何?還是不由分說的再度擄她回大遼?他可得好好想想。她嚇過他一次。他也得回嚇她一次才行!
他,耶律烈,露出了六個月以來最愉快的笑容,一瓶又一瓶的美酒下肚,心中計量著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