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押關山越的地方,不是通政司的大牢,而是刑部的大牢,也就是所謂的天牢。這裡的牢房,說句不好聽的,一般人還進不來,坐牢還要看地位權勢。夠諷刺吧?可這世界就是這樣。
小單間整潔乾淨,當然,也只是相對來說,與真正家裡的小單間還是不能比的,但一些日常用品卻不少,有床有凳,杯盤水壺一應俱全,南牆上還有個小小的窗子,兒臂粗的鐵條,卻阻不住陽光。
關山越身上也沒戴那種專以限制魄術高手的重鐐。身份啊,戴重鐐的人沒身份,有身份的人不戴重鐐。但陳七星知道,關山越喝的茶水裡,每天都會摻一份藥,這藥沒什麼毒性,卻會滯礙氣血的運行。說白了就是,會滯礙魄術的施展。這裡又有一件很諷刺的事,這藥是要服藥的人自己出錢的,因為這藥很貴。
自己出錢買藥來限制自已,有一種黑色幽默的味道,但還是那句話,身份,沒身份的人沒有這個待遇,街痞小混混即便想吃這藥也不可得——你算哪根蔥?
關山越盤膝坐在榻上,陳七星進來,他只是抬眼看了一眼,隨即又垂下了目光,陳七星心中卻好像給針刺了一下——他的目光裡,不帶有任何感情。
無痛無怒,無怨無恨,只有心若死灰的人,才會這樣。
陳七星知道,他視關山越如父,關山越又如何不是視他如子!看穿他的真面目,關山越心裡,不會只有獲知仇人真面目的高興,更多的是痛苦,極度痛苦。他視祝五福如父,視陳七星如子,孫子殺了爺爺,他夾在中間,這是怎樣的痛苦?
陳七星張了張嘴,想叫師父,字到嘴邊,卻如千斤之重,生生咬在了牙縫裡,只是跪下去,深深叩頭,連叩三個,停了一停,抬起頭,就那麼跪著,也不敢看關山越的眼睛,只是平視著關山越放在膝上的雙手。因為瘦,那雙手顯得格外的長,骨節嶙峋。陳七星心裡又刺了一下,眼光卻沒有移開,深深吸了一口氣,開口。
“我三歲沒了爹,我也記不起爹爹的樣子了,初進松濤宗的時候,做過夢,夢中的爹爹,居然是師父的樣子。”他笑了一下,那個夢有些荒唐,但溫馨而甜蜜,回想近二十年歲月,除了娘在世時,就是那段日子最值得回味。
“七歲後,娘也過世了。那些打雷下雨的夜晚,我特別的害怕,我在雷聲裡聲嘶力竭地哭喊,但沒有人應我,爹不應我,娘不應我,天不應我,地不應我。”他略略停了一下,“後來賣水,天熱,擔子重,就總是做夢,一個人挑著水在大太陽底下走,那路好長好長啊,怎麼也走不到墟市上。後來碰到了胡大伯,後來胡大伯又沒了,但來了松濤城,有了師父,有了師姐,那個擔水的夢就不做了。”說到這裡,他停了好長一段時間,臉上恍恍惚惚的,帶著一種夢遊似的笑,那些日子啊,每一個細節他都可以想起。
關山越始終沒有抬起眼睛,也沒吱聲,但他的思緒其實也回到了那些日子。
“沒爹沒孃,但有了師父、師姐,老天爺待我還是不錯的。雖然人家七個魄我只一個魄,那又怎麼樣呢?便一個魄不練,我也不覺得遺憾,有了師孃的醫術,我同樣可以安身立命。有了師父、師姐,我心中一點兒也不慌,我再不是一個人了,我有靠啊。”他輕輕嘆了口氣,又停了一會兒,牙關慢慢咬緊,“可幻日血帝偏偏找上了我。黑龍潭的石壁後,居然有一個山谷,幻日血帝借血斧之力,居然以寄魄之術,將靈魄寄在一柄斧上,我採藥卻偏生碰上了。如果幻日血帝將我的魄吃了,乾脆化成幻日血帝那也好,可我的魄偏生是孤絕之魄,反是我吃了幻日血帝的魄。”他說到這裡,關山越終於抬眼看了他一眼,顯然關山越也有些驚疑於他的遇合。是的,驚疑,而不是懷疑,這個時候,陳七星不必撒謊。
“我當時害怕極了,我本來就只一個魄,這個魄居然還吞了幻日血帝的魄,簡直比魔怪還多兩隻角啊,我想告訴師父,可我又不敢說。”
他說到這裡,關山越又抬眼看了他一眼,隨即閉上眼睛,心中深深嘆息,他知道,禍患就根源於此,疑懼和僥倖,正是一切大錯的起源。
“我想,就這麼瞞著吧,反正我下定決心,死也不用幻日血斧去作惡害人就行了。”陳七星苦笑了一下,“但世事無常,那次師姐去黑龍潭尋魄,包師姐他們也去。包師姐和師姐明爭暗鬥,包師姐有師兄弟相助,師姐卻只我一個師弟,還只有一個魄。師姐又是驕傲的,我可不願意她輸,於是就扮成玉郎君相助師姐抓到了九尾靈狐。但不知怎麼就被包師姐看出了破綻,後來碰上孕仙會以種魄邪術作惡,包師姐就脅迫我,我不得不聽她的話,但後來孕仙會首無涯子以活人死魄之術佈陣,我怕師姐受傷,沒有聽包師姐的話。包師姐心眼兒小,竟就恨上了我,暗裡要派巧兒回來告訴包師叔,不僅僅是要對付我,還想要對付師父和師姐,我一時情急,就把包師姐和巧兒打下了崖。”
“當時,我覺得我雙手沾滿了血。”他舉起雙手,看著自己的手,“我發誓,我再不殺一個人,而且我要多救人,殺一人,救一萬人來抵。於是我拼命救人,包師叔中了毒,我拼了性命去沉澤中抓丹鱔,哪怕我死,我也一定要救包師叔,雖然我沒死,雖然還得了沉泥陷甲,但我當時真的那麼想。”
關山越又在心裡嘆息了一聲,他知道陳七星說的不是假話。陳七星那些日子的表現,也印證了他的話。後面的他也猜到了,陳七星本是真心要救包勇,結果巧兒居然沒死,就只得連著包勇一起殺了。
“但巧兒居然沒死。”這話帶著一點兒低低的嗚咽,便如垂死之獸不甘的低嘯,“這是天意,我怕,我不敢再殺巧兒一次,只想用七尾螺讓她永遠失神,但卻被喬慧發覺了。我打不過喬慧,隨後包師叔去回拜喬慧,又碰上了巧兒,偏又覓得了醒神龜,知道了真相,我只得下手再殺了包師叔,嚇死了巧兒。”
“巧兒從鷹愁澗上摔下去居然不死,失憶了居然還能遇到喬慧,最終遇到包師叔還能醒過神來,我竭盡全力也無法阻止,這是天意嗎?老天爺跟我這麼大仇,讓我沒了爹,沒了娘,沒了胡大伯,七個魄只給一個還要讓幻日血帝寄魄,我想藏著還要揭露出來,老天爺為什麼這麼恨我?”他抬首望天,滿臉猙獰。
“天意。”關山越心底低嘆,他相信陳七星的話,也明白陳七星跟他說這些,不是想求得他諒解,他不可能原諒陳七星。陳七星知道這一點,跟他說這些,只是徒弟在向師父訴說心中的迷惑和不甘,天意弄人,可為什麼只捉弄他?他迷惑,他苦悶,以前不敢說,現在能說了,雖然已入絕地,但他還是想說。
“你為什麼要害了師祖?”關山越終於開口說話。
陳七星身子抖了一下,他眼睛抬了抬,似有千斤重,不敢與關山越眼光對視,但最終還是抬起了眼睛,四目對視。關山越眼光並不鋒銳,而是帶著深深的痛苦。
看到他這種眼光,陳七星彷彿身受他那種痛,心如刀割,但他沒有垂下眼光。
“為了瑩瑩。”
“只為了瑩瑩?”關山越聲音略帶了怒火,“只為了一個女人?”
“不!”陳七星聲音陡然抬高,“師姐在我心裡,不僅僅是個女人。她是我的師姐,是我的妹妹,是我最親的人!雖然血脈不連,但她是我心尖子上的肉,誰也不能碰!如果是師姐自願的,我只會在一邊看著,可師姐並不願意,而師祖為了國師的帽子,居然硬要答應紀元的婚事。在師祖眼裡,師姐到底是什麼?真的是他心愛的徒孫嗎?還是一枚換取利益的棋子?”
聽著他的嘶吼,關山越輕輕閉上了眼睛,一切都已經明白了,他不想再問。
陳七星劇烈地喘息著,這一陣嘶吼,似乎耗費了他全身的力氣,好一會兒,他沒再開口,牢房中就只有他的喘息聲。
“相州反,吉慶公主派兵鎮壓,但禁軍在澤州全軍覆滅,大慶軍打出‘吉慶不吉、殺之大慶’的旗號向京師進軍,就是今天,大慶軍打破了赤虎關。”
這是關山越不知道的,他陡然睜開眼睛,犀利的眼光似乎要把陳七星看穿,不過他從陳七星坦然的眼神里知道,陳七星沒有騙他,這事隨便找個牢頭就可以問出來,不可能騙他。
“西軍遠在黑鷹關外,無論是五萬禁軍還是魄京城的高牆,都絕對擋不住大慶軍的兵鋒。最重要的,閹黨人人痛恨,並沒有幾個人真正願意替吉慶公主出力,尤其是在形勢不利的情形下,所以只要大慶軍一包圍京師,吉慶公主必死無疑。而師父你是害死彭操的主謀,整個松濤宗,將跟隨吉慶公主這艘船一起沉滅。”
四目對視,關山越眼光越來越尖利。
“你要什麼?”
“你知道的。”
“如果我不答應呢?”
“我會帶師姐走,她還是不會知道這一切,只是會作為閹黨餘孽,躲藏一世。而松濤宗,永遠除名。”陳七星略停一停,“如果你答應,吉慶母子還是要死,但以我小陳郎中的名頭,保自己的師門,絕對不成問題。”
“只是這樣嗎?”關山越眼睛眯了起來,“殺彭操的是你?”
陳七星與他對視,終於緩緩點頭:“是。最初,其實我只是想對付吉慶公主,不過師父恰逢其會,但結果似乎更好。”
關山越嘴角掠過一絲冷笑:“大慶軍與你什麼關係?”如果是關瑩瑩,不會想到這些,可瞞不了關山越。
陳七星也知道瞞不過,也不想瞞。如果說最初的訴說,隱隱還有一絲默契的溫情,這會兒四目對視,卻只是刀劍相撞,一切都那麼冰冷、直接、犀利。
陳七星再次點點頭:“為首的衛小玉是我的女人,楚閒文是我結義大哥,聶白濤也與我有舊,這支大慶軍其實是我的軍隊。”“嘿嘿!”關山越發出兩聲冷笑,緩緩地閉上眼睛,再不開口。
陳七星也不再出聲,只是靜靜地跪著,他不敢再看關山越的眼睛。雖然它們是閉著的,但還是不敢,先前的對視,已耗盡了他全部的力量,他心裡,只有一絲絲的企求。這絲企求是那般微弱,便如風中的燭火,雖然在燃燒著,卻隨時有可能熄滅。
也不知過了多久,關山越突然伸出手。陳七星不看關山越的手,只是看著關山越的膝蓋,全身都繃緊了,有畏懼,也有期待。
關山越伸出的手並沒有打向他,這不是他所期盼的,他期盼師父狠狠地罵他,狠狠地打他,而不是不理他。但他失望了,關山越的手伸向了自己的眼眶,猛然往眼眶裡一插,伸出來時,掌心裡已多了兩隻眼珠子。
“天無眼,我也瞎了眼。”他的話中帶著顫音,但那絕不僅僅是雙眼生生剜出的痛,還有著更深的痛苦,來自靈魂的深處。
“不。”陳七星一聲嘶叫,身子猛然往上一聳,想要跳起來,卻又生生地停住了。他雙手伸出,關山越的手也伸著,手掌上是兩隻血淋淋的眼珠子,它們似乎要跳到陳七星手上來,又似乎是在看著他。
“師父!”陳七星慢慢俯倒,以頭撞地,狠狠地撞著,似乎想要把地面撞穿。
他絕不想傷害關山越,絕對不想。來牢裡說這些,固然是想要挾關山越同意他和關瑩瑩的婚事,解開這個死結,可他沒有丁點兒想傷害關山越的意思。在他心底的深處,其實有著極其微弱的企盼,關山越能稍稍原諒他點兒,因為祝五福本身也有錯啊,把關瑩瑩當成貨物拿出來換國師的帽子,沒有錯嗎?既然他錯了,陳七星殺了他,總也有一點點兒可以諒解之處。
或許關山越就會給他這麼一點點兒的諒解,萬分之一的期盼,還是期盼著,可他失望了。
關山越是給他要挾到了,仇恨雖深,與整個松濤宗的基業比,還是差了一些,關山越不得不接受他的條件,但關山越也絕不原諒他。
殺不了他,那就殘害自己。
這就是關山越的想法。
他剜的是他自己的眼睛,但刺的是陳七星的心啊!
腦袋狠狠地撞著青石板地面,陳七星心底是刀絞一般的痛,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天無眼,我也瞎了眼。這話,誅心啊!
可為什麼要該我受著?
陳七星似乎看到了冥冥中的一雙眼睛。那雙眼睛在笑,得意地笑,猖狂地笑,但他卻夠不著,那雙眼睛是那般遙遠,是那般神秘。
在這一刻,深深的無力感牢牢地抓住了他。他只有痛苦,甚至感覺不到憤怒。
陳七星不知怎麼離開牢房的,他如夢遊一般在魄京城中晃盪,後來出了城,進了南山,在南山深處胡亂地走著,如行屍走肉,直到衛小玉的大軍殺到魄京城下,包圍了魄京城。
吉慶公主沒想到大慶軍會來得這麼快,甚至都沒來得及逃出城去,也是因為心中猶豫,沒地方可逃啊。天下皆反,唯一穩定些的,或許只有西軍駐守的西北數州,可她敢去嗎?她得勢時,西軍或許不敢公然造反,不能把她怎麼樣,這會兒失勢了,像只落水狗一樣跑過去,西軍會有什麼反應,想都不要想,肯定是再當頭給她一棒,痛打落水狗。無處可去,只有把所有的希望,全部寄託在魄京城高大的城牆和五萬禁軍身上。
她沒有跑,而皇帝因為被她拖著,也沒來得及跑,大慶軍一圍城,廝混深宮往往一年到頭難得露一次面的皇帝終於也上了回朝,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地問百官,怎麼辦?
朝中百官的反應和他差不多,有哭的,有叫的,有嚇軟了腳的,當然,也有冷眼旁觀抱著手臂笑的,這些人基本上是清流,葉理一黨。其實也沒幾個人,若平時也看不出來,但這會兒就有些打眼了,尤其是葉理,酒色皇帝終於記起了他,幾乎是哭求了。葉理沒辦法,提了兩策,一是堅守,調西軍勤王;二是招撫,開出條件,能讓大慶軍自動退兵那是最好。
西軍還在黑鷹關外,上千里路程,便是能飛,一天兩天也飛不過來。只有招撫似乎還行得通,皇帝立刻委託葉理為全權欽差大臣,只要大慶軍肯退兵,什麼條件都可以答應。
吉慶公主想反對,明擺著啊,大慶軍打的就是“吉慶不吉、殺之大慶”的旗號啊,這一談,第一個條件肯定就是要殺她了。可這會兒她也反對不了啊,首先這是皇帝的旨意;其次她門下走狗也要保命啊,雖然包括大司空、大司馬在內的朝中高官絕大多數是她的人,但什麼事情都會變的,尤其是人心。只能說,朝中以前絕大多數是她的人,現在呢,可就難說了,她這艘船要沉了,難道船上的人還跟著沉下去,不自求生路?不自求生路的人當然也有,但少,百中無一。
葉理可不敢自己出城去,雖然他是清流領袖,天下知名,可他不知道大慶軍是幫什麼人啊,俗話說秀才遇著兵,有理還說不清呢,更何況大慶軍還是匪兵。所以他從自己學生中找了個膽兒肥的,出城與大慶軍聯繫了一下。還好,大慶軍對他這學生還客客氣氣的,沒什麼刀山酒海的土匪作風,但也沒給多少面子,幾個首領一個沒見到,只得了一句話,要談判可以,換人。找小陳郎中來,別人信不過,普天下信得過的就一個小陳郎中。
皇帝立馬就激動了:快,快,快!快把小陳郎中找來!吉慶公主也一樣,也是滿城狂找陳七星。
陳七星好找,他又回到了天牢裡,不過這次關瑩瑩來了,當然是陳七星主動用巨鷹把關瑩瑩接來的。劇痛過去,心中出奇的冷靜,老天爺對他狠,師父也對他狠,那就把牙關咬著吧,想我所想,做我所做,身死之後,管他刀山油鍋,編了個謊話,說關山越是自責有眼無珠,錯上了吉慶公主這艘破船,以致陷整個松濤宗於死地,所以剜了自己的眼珠子。
關瑩瑩一聽就痛哭出聲,陳七星帶她進天牢,關瑩瑩抱著關山越哭了個昏天黑地,陳七星當然也在一旁陪著哭。不是哭給關山越看,給關山越的淚,前幾天流於了,這會兒是哭給關瑩瑩看,心中卻冷硬如冰,他也不怕關山越會說出真相。關山越的性子他知道,如果事情只牽涉到關瑩瑩一個人,他鐵定會說出真相,不惜一切殺了陳七星給祝五福報仇。但關瑩瑩外,還有尚方義在內的整個松濤宗數百弟子,數千眷屬,還有松濤宗千年的基業名聲。這分量實在太重了,他絕對不敢撕破臉,無論如何不敢。他是個極重感情又極理智的人,不是那種頭腦一熱就不顧一切的愣頭青,他只能自己忍著,自己默默地咬自己的心,剜了自己眼珠子,就是這種想法的最直接表現。
關山越果然一個字沒說,只是默默地摟著關瑩瑩。
他越不說話,關瑩瑩也就越信了陳七星的話,以為關山越還在深深地自責。她沒有辦法,只把氣撒到陳七星身上,狠狠罵他:“你個死人,守在爹爹身邊還這樣,要你有什麼用?你立刻想辦法讓爹爹出去!立刻想辦法。”
“好的,我立刻就想辦法。”陳七星毫不猶豫地點頭答應。才到牢房外面,不等他去找吉慶公主,皇帝的人、吉慶公主的人就一齊找了來。聽說要他做欽差出城談判,陳七星一口答應。事實上衛小玉提出的這個要求,就是他安排的。一言而退大慶軍,小陳郎中的名聲將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這樣的機會當然不能錯過。而皇帝和吉慶公主既然有求於他,送到眼前的機會當然也要抓住:要出城,可以,先放了關山越。
這個要求太小菜了,關山越當即就被放了出來。關瑩瑩倒沒想到會這麼快,關山越也沒想到會這麼快。關瑩瑩淚眼瞪一眼陳七星,這一眼不是惱,倒是讚了:“行,算你還盡心。”關山越則更加死死地閉緊了嘴巴。小陳郎中名動天下,名聲響到甚至他這個做師父的都不敢說他的壞話,然後大慶軍居然是他的私軍,現在連皇帝和吉慶公主也要有求於他,這手段實在太厲害了。松濤宗對上他,便如螞蟻對上大象,除了閉嘴,他還能做什麼?
陳七星一直把關山越、關瑩瑩送回宅中,雖然太監不停地催,吉慶公主的人也不住地使眼色,陳七星根本理都不理。尚方義等人接著,見關山越緊閉著眼睛,再得知是自剜了眼珠,齊感痛惜。陳七星一臉痛楚:“是我這個做徒弟的照護不周,罪該萬死。”
“這怎麼能怪你呢。”尚方義等人都是異口同聲。陳七星越怪自己,他們就越覺得陳七星不錯。關山越好福氣,收了陳七星這麼個徒弟。
關山越空眼望天,眼中沒有淚,卻有血滲出來,從頭到尾,默默無言。
叮囑關瑩瑩一番,又拜託了尚方義幾個,做足了戲,陳七星才跟太監來了皇宮,見到了皇帝。
皇帝五十多歲年紀,中等身材,白白胖胖,縮在龍椅裡,不住發抖,晃眼看去,便如一隻給剝去了殼的白白嫩嫩的蝸牛。
“這就是皇帝。”陳七星心中冷笑,“就他也做得天子?賊老天果然是瞎的。”
“陳卿,只要你能讓大慶軍退兵,孤不吝公侯之賞。”皇帝打著顫音開出了條件。
“主辱臣死,主憂臣亡,皇上放心,臣一定竭盡全力,定要讓大慶軍退兵。”陳七星一臉忠誠,面上戲份做得很足。不但是皇帝,包括葉理在內的百官也齊齊點頭:“名動天下的小陳郎中,果然是大仁大義之人。”
陳七星領了旨意出來,中途又給吉慶公主的人拉去了公主府。吉慶公主一臉憔悴,往日的高貴端莊。如秋窗殘破,幾天前的凌人盛氣更如夏日春雪般難覓蹤影,這時對著陳七星,是一臉的笑意:“小陳郎中,這次一定要請你多多費心。只要你這次幫了我,無論什麼要求,我都可以答應你。”
“如果不是你生的好兒子,事情不會到今天。”當然,這話只是陳七星在心裡說的,不會說出口。其實就算能說出口,他也不會說,紀元喜歡關瑩瑩,本身沒有錯啊,錯的是誰,錯的是那賊老天而已。
而陳七星現在的心冷硬如鋼,不論對錯,只會照自己想的去做,關瑩瑩他絕不會放手,賊老天想搶也不行。至於其他的,關山越想自殘那也隨便,哪怕自殺他也不會再哭,而吉慶公主母子,那更是一定要死。
面上唯唯,應了吉慶公主,自出城去。
孤絕子這個身份,除了那陰陽臉、關山越,就只有陳七星的幾個女人知道,聶白濤、楚閒文幾個都是不知道的,更不必說戴平生等人,但小陳郎中名動天下,尤其化州叩頭換米之後,聲名之盛,更是一時無兩。即便是戴平生這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豪客,也不敢對陳七星有絲毫不敬,聽說陳七星來了,衛小玉為首,楚閒文、聶白濤、戴平生等居然齊齊迎出,恭迎進帳。
衛小玉看陳七星,自然是千般熱情中還帶著萬般柔情,只恨是萬目睽睽,否則就要直撲到陳七星懷裡去了。而聶白濤等人,也是一臉熱情,恭敬有禮。這態度,讓跟隨陳七星來的隨從暗暗瞠目結舌。
大慶軍的條件,其實是陳七星擬好的。首先,殺吉慶公主謝天下,砍了吉慶公主的頭,後面的才能繼續談。
這條件,皇帝肯定能答應,只要不砍皇帝的腦袋,天下腦袋全砍光他也會答應的,但吉慶公主肯定不會答應啊,腦袋沒了那不什麼都沒了,所以陳七星不能拿著這條款回城去問,吉慶公主現在還牢牢控制著權力的,皇帝想應都不敢,得暗裡操作。
邊喝酒,邊談判,磨到天黑,陳七星幻成孤絕子的模樣,悄悄翻進城去,直奔皇宮。
皇宮守衛很嚴,尤其這會兒,禁軍更是裡三層外三層,但普通的士兵再多,防不住陳七星這樣的高手,直摸到皇帝寢官前,才有人發覺了陳七星。
發覺陳七星的,是老熟人,譚輕衣。
陳七星其實也就是故意要讓譚輕衣發現他,當然,就算他不故意,想摸近皇帝寢宮而不被譚輕衣這樣的六魄聖尊發覺,那也是不可能的。
反過來說,譚輕衣想悄悄摸近陳七星而不被發覺,同樣不可能,因此兩人幾乎是同時發現了對方的存在。
“居然是你,孤絕子。”譚輕衣一身白衣,背手而立,兩眼微眯,鋒銳如刀,便如看見了老鼠的夜貓,“好大膽。”
“好久不見。”陳七星卻是微微一笑,同樣背手而立。
“夜人皇宮,你想做什麼?”
“受小陳郎中所託,送一樣東西,同時拿一樣東西。”
“哦?”譚輕衣微眯的眼神一亮,“你受小陳郎中所託,嗯,是了,你跟小陳郎中關係好像確實不錯。送什麼?拿什麼?”
“送大慶軍的要求,拿皇上的旨意。”陳七星說著,拋過一頁紙,“大慶軍之所以包圍京城,針對的只是吉慶公主,而不是皇上,所以他們的要求是,請皇上下旨,先殺了吉慶公主。”
“稍等。”大慶軍打的就是“吉慶不吉、殺之大慶”的旗號,有這個要求理所當然,譚輕衣全不懷疑,拿了紙,轉身進了皇帝寢宮,不多會兒就出來了,手上多了份聖旨,遞給陳七星。
陳七星接過聖旨,毫不客氣地打開看了一下,確是一道誅殺吉慶公主全家的旨意。抬頭,卻見譚輕衣一臉的冷厲,陳七星一想就明白了。在譚輕衣眼裡,皇帝是天子,神聖不可侵犯,聖旨是天子之意旨,更是褻瀆不得,陳七星如此輕慢,他自然不高興了。陳七星忍不住哈哈一笑:“下次有機會,還望能再次領教譚師的春風剪。”
因他是受託而來,譚輕衣雖怒卻不好動手,有這話,正中下懷,冷哼一聲:“很好,隨時候教。”
陳七星再打個哈哈,一抱拳,飛身出宮。
即便有聖旨,陳七星自己也是拿不了吉慶公主的,但他另有計劃。
出城,讓衛小玉把被俘的禁軍殿帥鮑義夫請來。
陳七星雖然遙控指揮大慶軍滅了鮑義夫指揮的禁軍,卻還是第一次見到鮑義夫本人。鮑義夫五十來歲年紀,身材高大威猛,雖是降俘,腰桿仍是挺得筆直。
陳七星沒見過鮑義夫,鮑義夫卻是認識陳七星的,一眼見到陳七星,眼光亮了一下。陳七星留意到了他的眼神,一抱拳:“我是陳七星,鮑帥,我們在哪裡見過嗎?”
鮑義夫回了一禮:“小陳郎中名動天下,本將久仰了,倒是遠遠見過小陳郎中一面。”
“哦。”陳七星呵呵一笑,認得就最好了,免得鮑義夫另有心思,取出聖旨,道,“皇上有旨,禁軍殿帥鮑義夫接旨。”
鮑義夫果然就愣了一下,他可是大慶軍的俘虜,陳七星來大慶軍中給他下旨,太也古怪,還好,他是認得陳七星的,否則還真要以為是個騙局呢。鮑義夫看看陳七星,再看陳七星手中明黃綾羅的聖旨,猶豫一下,終於跪了下去:“臣敗軍之將鮑義夫接旨。”
皇帝這旨意,其實是陳七星要求的,就是讓皇帝下令,讓鮑義夫戴罪立功,偷偷進城率禁軍舊部擒拿閹黨。
聽了聖旨,鮑義夫又驚又喜,皇帝在聖旨中答應,只要鮑義夫做好了這件事,不但不追究他的敗軍之責,還可以因功受賞。這些日子他可是一直忐忑不安呢,不想突然天掉好事,接過聖旨,細細看清了,一點不假,頓時喜形於色,三唿萬歲,道:“罪臣一定將閹黨盡數緝拿,以謝皇恩。”
雖然老早就算定鮑義夫這顆棋子有用,不過事到臨頭陳七星倒還有幾分擔心,道:“閹黨勢大,禁軍中只怕也安插了不少的人吧,你確實有把握嗎?需不需另調人手相幫?”
“不必。”鮑義夫搖頭,“閹黨在禁軍確實安插有人手,但本將在禁軍多年,親信手下不少,定能對付得了閹黨勢力。”
“那就請鮑帥連夜進城。”陳七星見他信誓旦旦,也就不再廢話。
鮑義夫即刻動身,連夜進城。到了禁軍中,他是老上司,手中又有聖旨,自然說一不二,將吉慶公主安插在禁軍中的耳目先就拿下了,隨後出動大軍,掃蕩閹黨。
這一夜,魄京城中刀光劍影,血氣瀰漫,吉慶公主為首,包括大司空、大司馬在內的閹黨所有高官重臣被如狼似虎的禁軍掃蕩一空。吉慶公主自知不免,禁軍往府中一衝,她便服毒自盡了。紀元不甘就死,還想指揮死士抗拒,結果被禁軍強弩一通排射,萬箭穿心而死。
天明後,鮑義夫到皇宮交令,陳七星隨後進城,再帶了吉慶公主的頭顱出城給衛小玉幾個看,也就是做個樣子。衛小玉幾個隨後提出退兵的條件,無非是對閹黨餘孽窮追猛打,撤銷稅監司,再又大赦天下,不再追究各路大慶軍反王的責任。這些都好說,只要大慶軍撤軍,皇帝全部可以答應。
其中唯有一條,追究毒死白馬郡太守彭操的關山越的責任,皇帝無所謂,可陳七星有所謂啊。不顧皇帝的惱怒堅持為關山越辯白,並願用自己的腦袋替關山越擔保。皇帝很惱火,但大慶軍卻同意了,既然小陳郎中願給他師父擔保,大慶軍也就不再追究,甚至來自相州的戴平生也全無異議。
小陳郎中這個牌子還真好使,陳七星對他師父還真是仁孝,這樣的議論霎時就傳遍京城,而隨著大慶軍的撤軍,小陳郎中一言而退百萬兵的傳奇更是傳遍了天下。
吉慶公主死,閹黨灰飛煙滅,衛小玉等為首的大慶軍撤出京城解散,各地大慶軍自然也就鬧不起來了,混亂中的天魄帝國暫時也穩定了下來,倒是朝中又熱鬧了,官帽子空出來了啊。先前阮進死,吉慶公主把阮進的人掃了一遍,現在閹黨滅,好傢伙,朝堂差不多為之一空,無數帽子空出來,你爭我搶的,能不熱鬧嗎?
這些事和陳七星無關,他退大慶軍有功,皇帝封了他個安民侯。天魄帝國官制,公侯以上,都是超品,地位超然,卻是不安排實職的,甚至按察御史都不能做了,那個天子金牌自然也早早交了上去。論威望,整個天魄帝國他敢認第二,皇帝都不敢認第一,好多人罵狗皇帝呢,可實職呢,沒有,好像很牛氣,其實什麼也不管什麼也管不丁,倒和喬寒軒那個射日侯有得一比。
不過陳七星本就不在乎這個,他高興的,是正式和關瑩瑩拜了堂做了夫妻。關山越出了天牢後就說了兩句話,一句是把宗主之位轉給了尚方義,一句是讓關瑩瑩和陳七星成親,隨後就跟著松濤宗大隊回了松濤城。關瑩瑩是想要跟他住一起的,結果陳七星這種超品侯爺必須住在京師,而關山越卻又一定要回松濤城去,急得關瑩瑩大哭了一場,卻也沒有辦法。
真要想辦法,陳七星當然想得出來,可關山越不想看見他,他也怕天天對著關山越,這樣最好,只好下力氣哄著關瑩瑩。其實要哄的不止關瑩瑩一個,他娶了關瑩瑩,另一邊容華郡主和衛小玉可就哭死了,而且他怕了關瑩瑩,還不敢把容華郡主和衛小玉娶進門。本來朝廷婚制,一正妻二平妻是可以的,他能光明正大地把容華郡主兩個娶進來,而以他今天的名望,容華郡主的父親也不會不許婚,可他不敢跟關瑩瑩開口啊。看著兩女委屈的樣子,他也撓頭,可就是怕了關瑩瑩,沒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