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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貞觀年間,天下承平,文治武功齊備,為大唐歷史寫下最輝煌的一頁。

    揚州城內,有家武館名為“揚威武館”;它之所以出名,並不是因為武館裏的武功教授有什麼特殊之處,而是因為武館的主人李升明有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

    打從李玉湖十五歲及笄之後,她的美貌就廣為大眾盛傳!揚州城內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揚州城有兩朵傾城名花。一朵是城東“揚威武館”的花冠李玉湖;另一朵花魁則出落在城北大富杜家的小姐杜冰雁。

    見過她們的人形容得好--杜冰雁是纖塵不染的出水芙蓉,高貴得即使爬上了天梯也摸不着她的衣角;而李玉湖則是一朵嬌豔的玫瑰,美得驚人,但卻渾身帶刺,有心攀折的人會先給刺得遍體鱗傷。想娶她?可以!只要你本事夠不會被打死的話!但光本事夠還是不行,先決條件是家中要有萬貫家產!因為李升明的貪婪遠近馳名。並不是他不想早日把女兒嫁出去,而是他精打細算的想撈一條大肥魚!

    很少有什麼消息能使揚州城為之沸騰!

    在這農忙的三月時節,揚州城的大街小巷口耳相傳着一件驚天動地的大消息--揚州城的兩朵名花將在三月下旬唯一的良辰吉日出閣。一個將嫁往長安,一個嫁往泉州!

    所以,月初開始,杜家與李家便開始大肆採購嫁妝;當然李家一介平民是比不上杜家的排場,但熱鬧的程度卻不相上下。兩家的大門天天湧進大批賀客,也湧入了一大堆的包打聽,想趁機打探出有幸攀折這兩朵名花的幸運男子是何方神聖!

    李升明對着所有人大聲嚷嚷,以着睥睨眾人、不可一世的神情説出他未來的女婿是當今皇上的寵臣--大宰相房玄齡的得意弟子袁不屈大將軍是也!屢建北伐奇功的大將,大名早在説書人的口沫橫飛中傳遍全國各地。

    人人在——之餘也直道李升明終於蒙到了一條大肥魚!大將軍呢!將來李家作威做福都有人撐腰了!有了這一層認知,李家的親戚好友突然暴增了十倍以上不止!天天有大禮往李家送。

    而杜知祥的麼女杜冰雁,據説是因為生意往來的關係,也為了通商方便而許配給泉州的鉅富齊家。不過,聽説即將娶妻的齊家三少爺終年卧病在牀,病入膏肓,為了沖喜才急急娶人;怕三少爺要是熬不過今年,好歹也可以留個後代!齊家前兩個少爺都活不過二十五歲。熟知內情的人都知道,齊家簡直是在逼婚,有計畫的鉗制住杜家的生意命脈,逼使杜知祥員外不得不點頭應允這門親事。否則有那一個父親會將女兒嫁給一個半死人?何況憑杜小姐的容貌和家世,當王妃都足足有餘了!

    相較於李家的喜氣洋洋,杜家顯得有些淒涼勉強。

    很快的,三月下旬唯一的黃道吉日來臨了!兩個家族的隊伍浩浩蕩蕩的在繞城一週後出了城門。

    杜家派了二十輛馬車運嫁妝,六十六個人吹喜樂,五馬車的女婢隨行。

    李家則只派了兩輛馬車與十二人吹喜樂。李升明一向喜歡拿別人的錢財揮霍,對自己的財務小心珍藏得幾近吝嗇。可是他又怕失了面子,所以吩咐轎伕緊跟在杜家後面,讓隊伍看起來有點聲勢。

    從揚州下泉州得花上半個月的時間;而揚州前去長安則需十天。出揚州城到達十里玻,經過土地神廟之後,商隊的路線就不相同了。一隊南下,一隊西進;不過,所有的排場也只到此為止。

    今天的天氣陰陰的,恐怕會下一場陣雨。遣回了吹喜樂的樂工與送行的傭僕後,天空開始飄下雨絲。

    “我們等兩停了再趕路。來!咱們先把花轎拾入廟中避雨。”杜家的媒婆吆喝着,與李家的媒婆商量好先讓新娘到廟中休息,免得給雨淋了,遭了晦氣就不好。

    但另一個馬車伕反對--“咱們還是趕路吧!再不走天就黑了!這十里玻的山區傳説有老虎出沒,咱們還是小心為上,夜間趕路不好。”

    十里玻有老虎出沒的消息是近兩個月前的傳聞,但至今未曾有人遇害,使得它的可信度逐漸動搖。其他轎伕揚聲叫着:“要淋雨你們自個兒去!咱們這麼多人還怕一隻大老虎嗎?何況將新娘子的喜氣衝黴了誰來擔待喲!”

    眾人見着雨勢增強,全附議要躲過這場雨再上路。最後大家全同意了!於是將兩頂花轎抬入神廟的內堂,其他人則在外殿烤火吃點心。

    “杜小姐?”左側的轎中傳出清脆悦耳的聲音。

    “是李小姐?”右側轎子中的聲音則是低低柔柔。

    李玉湖悄悄撥開轎簾,見着四邊無人,吐了好大一口氣的走了出來,伸了伸四肢。壓低聲音道:“杜小姐,這兒只有你我兩人,咱們來聊聊可好?”

    其實也無所謂好或不好。因為李玉湖已經打開另一扇轎簾等着杜冰雁出來了!

    她們共同在揚州城生長了十八年,互聞其名,卻無緣相見;今日在此一會,明日各自天涯,想一想還真感到遺憾!李玉湖並不是存心要較量兩人的美貌如何,她只是想看看這個以温柔雅緻聞名的大家閨秀而已。誰叫她們打十五歲開始就被人擺在一起並提?

    杜冰雁拿下蓋巾,走出轎子,看到了一個美麗明亮的少女。李玉湖的美麗早就聞名,但最出色的是她臉上蓬勃的生氣,將她粉白的雙頰映出健康的紅暈,眉宇間的英氣慧黠更顯出其青春活力!反觀自己的弱不禁風與哀悽模樣,自是比不上人家的光華豔麗。

    李玉湖毫不掩飾讚歎的低呼一口氣。不傀是朱門人家的小姐!粉嫩的瓜子臉上有着精緻的柳黛眉,盈盈如秋水的星眸,挺直的鼻樑下是兩片巧奪天工的紅唇瓣--即使此刻因內心憂鬱而抿着,但仍是美麗!真正是巧筆丹青難畫描!連她一介女流都快被迷走魂魄了!

    “你好美!”李玉湖拉住她的手,二人一同落坐在一旁的草蓆上。

    “你又何嘗遜色於我?”杜冰雁抿着温婉的淺笑。同為揚州女,又在同一天出閣,被相提並論了這麼些年,總算是有緣見上一面了!

    同時的,兩個本該是喜氣洋洋、含羞帶卻的新嫁娘都有感而發的輕嘆出聲。

    李玉湖將蓋巾扯下揉在手中,感覺鳳冠沉甸甸的,極其難受;她聽説了杜冰雁夫家的事,不知是真是假。但她們同時是不快樂的新娘卻不會錯。

    “恭禧你有一個顯赫的夫家。”杜冰雁輕聲説着,語氣相當誠摯。她不會為了自己不幸的未來而希望別人也同她一般。

    “我不會比你好到哪裏去,別恭禧了。”李玉湖扯了一把霞被上的流蘇;如果可能,她想不顧一切的逃婚,脱去這一身代表枷鎖的新嫁服。

    “啊?!”杜冰雁原以為李玉湖應該比誰都幸福的。心中有着好奇,卻又不好太探人隱私。

    不過,李玉湖是個率直的女孩;打從見到杜冰雁之後,心中即產生惺惺相惜的心情,進而也當她是知己看待了!隱在心中數月的鬱悶太久無人可傾訴,便一古腦兒的説給了杜冰雁聽。

    “如果你知道“定遠將軍”袁不屈是我指腹為婚的未婚夫,卻在十年前遭到我父親錯待,就不會以為我未來的日子會風光到哪裏去!”

    袁、李兩家都是武館出身;在二十多年以前,袁家曾有恩於李家,李升明感激之餘直道若將來有女兒必定許配給袁家當媳婦。在李玉湖出生那一年,正是袁家武館興盛之時,李家當然歡迎袁家正式登門訂下親事。後來袁家舉家遷往洛陽發展,沒幾年,便因盛名之累遭到江湖人物上門挑戰踢館。雖然僥倖勝利,卻從此擺脱不了惡勢力的糾纏,終至家破人亡。

    袁不屈在十八歲那年,回到揚州投靠李家,想潛心研修武藝,以求雪恥復仇,重振袁家聲威。但他一身的落魄卻使李升明露出了嫌貧愛富的真面目。一方面沒打算將女兒當真嫁入袁家,所以將年僅十歲的女兒送到妻子的孃家;一方面又想免費多一個使喚的長工,吆來喝去又不必付半分錢,於是虛應的收留袁不屈,安置在傭人房;粗茶陋食不打緊,更小氣到不讓他接近武場學習武藝。袁不屈不是笨蛋,一切全看在眼中,但他有超乎尋常人的吃苦工夫,對自己的武藝更不敢有絲毫怠惰。

    過了二年,他決定出去自立門户,於是向李升明提及要迎娶妻子回洛陽發展;他明白再待下去只會招致更多屈辱。結果李升明的回應是誣諂他偷了李家的珠寶,招人狠打掉他半條命後丟出城外任其自生自滅!當然親事也就理所當然的吹了。

    沉寂消失的袁不屈在數年後傳奇的崛起!他參加了平定高昌的戰役,後來又受到大宰相房玄齡的提拔,屢建平亂奇功,封爵晉祿一路順利的登上今日大將軍的地位。這些威武事蹟,遍傳大街小巷。

    這時,李升明開始懊悔自己當年的有眼無珠,連忙翻箱倒櫃的找出當年由袁不屈父親袁正棠親筆寫下的訂親書憑,寄到長安“定遠將軍府”,打算無論如何也要攀上這一門權貴!不過心中倒沒有多大的信心。但李升明這人的臉皮連后羿的弓箭都射不穿!攀親不成的話,他還想以那書憑撈到一些好處,利慾薰心的吃定了袁不屈,絲毫沒去想到袁不屈如今已是何等權貴!

    出乎意料的,袁不屈竟派人來下聘了,並且訂下了婚期。十大箱的黃金白銀照花了李升明的眼,使他毫不猶豫的答應了袁不屈所提出的任何條件--包括今生今世不上長安,不見女兒。誰也不知道如今威鎮八方的袁不屈心中在想些什麼,為什麼會提出這種要求;唯一可以預見的是--袁不屈絕對不會善待他的新娘。

    “袁不屈曾經有過一妻一妾,但是都沒活太久。來下聘的官爺只説他想娶一個強壯的女人,不會動不動就死去;所以他才決定回頭娶我。”李玉湖嘟噥道:“十歲那年偷偷看過他一眼,他長得好可怕、好凶惡!是一個大巨人。我娘説如果我不乖就要把我嫁給他,讓他帶走。那時候我那裏懂得嫁人的意思,只怕那巨人會打死我,所以我哭叫着不要嫁給他!想必今日揚名立萬的他更可怕了。”李玉湖苦笑的看着一臉驚訝的杜冰雁。這下子誰也不能恭禧誰了吧!她們未來的命運一樣悲慘。

    “我倒希望面對的是寡婦的命運,也不要嫁給一個肯定施報復的巨人丈夫。我甚至在想,他那兩個妻妾之所以早死恐怕是因為忍受不了他的凌虐!他才想娶一個打不死又有足夠理由正大光明虐待的女人來當老婆。”

    杜冰雁輕執起她緊絞的雙手,只能空泛的安慰着:“不會那麼糟的,袁將軍若是個明理之人,必然不會把怨恨記在你頭上來算。咱們……咱們得有些信心與勇氣面對未來。”

    “誰讓咱們偏生為女人?”李玉湖起身走到杜冰雁的花轎邊,欣賞着轎簾上鏽着精緻的鴛鴦戲水圖。“你的手工真好!那像我頂多買別人繡好的現成工來展現。”她不願再想自己未來的事,反而擔心起眼前這個柔似一波秋水的嬌弱女子。不過,杜冰雁也許身子不壯,也許看來沒什麼性子,但眼中堅毅的眸光讓人知道她不會那麼容易就被命運扳倒!她柔雅卻不儒弱,否則知道將嫁給一個半死人,早該哭瞎雙眼以死抗議了!有時候自縊要比面對悲慘未來更易讓人選擇它;畢竟自殺只不過是痛苦那麼一下下,而未來若是無止境的悲慘與沉痛,想苟活下去非要有天大的勇氣不可。

    杜冰雁漾出一抹哀愁淺笑;她太習慣為別人分擔愁苦!父母將她捧在掌心呵護了十八年,總不能因她的幸福而毀了杜家的產業。齊家也許有點可惡,但他們也是可憐的,三代以來人丁單薄,到了這一代好不容易有三個兒子,卻都活不過二十五歲。人人都預測二十四歲的三少爺也將撒手人寰,所以齊家一心一意想找到一個女人來延續香火。她被選中的原因很簡單,因為杜家不僅身家清白,又以男丁眾多聞名。她上頭有五個哥哥,旁系的親戚也大多為男子;並不是因為她美麗的關係,而是齊家想瘋了要一舉得男,將希望全寄託在她身上。

    而且齊家也允諾了--若是三少爺在明年過世,她又沒有受孕,必定會讓她回揚州,附送大半財富。要是能生下一男半女,也不反對她再嫁。所以,協議算是達成了。

    她能有什麼感觸?又能有什麼反應?婚姻大事中,她雖是當事人,但那有她開口的餘地?既然她生為女兒身,就已註定了她不能有絲毫的自主;那麼,她最好隱藏住內心的激湯委屈,任人為她的一生下定奪。也許,當她成了新寡,便無需再任人宰割了。至少,在婚姻這件事上頭,守寡的女人會受到他人的敬重,日後就不會再有人來操控她的人生。

    至少,能為家人貢獻一點心力,就算得上報答多年來的養育之恩了!因此她對未來已有心理準備。

    李玉湖嘆息道:“今日一別,咱們再也無緣相見了,多希望我們能早些認識!如今只能説:如果你丈夫是好人,希望他長命百歲。”言下之意是:假若齊三公子是壞蛋,早死早超生--她的表情顯示得很清楚。

    杜冰雁輕笑出聲,她可不敢有這種咒人的想法!

    “也但願袁將軍是個真正的偉丈夫,光明磊落。將他的彪炳功跡發揮在沙場,面對妻子時則是完全的柔情。”

    “我只希望我們都能過着自己想要的生活,這是身為女人最卑微的要求。幸不幸福之類的事不會因為我們想要就能輕易得到,只能反求諸己而求得安定平順。”李玉湖輕摟了下矮她半個頭的杜冰雁。

    杜冰雁感覺淚沾眉睫;她們的性格南轅北轍,思想卻是這般相同!幸福的確是不易求得的,她只想安定。

    “我會想你,玉湖。”

    “那麼,祈求咱們有相見的一天吧!”

    兩個女人眼中有淚,唇角含笑,最後李玉湖低附在她耳邊道:“我們可能是唯一咒自己丈夫早日駕鶴西歸的新嫁娘了!不知道這算不算晦氣?”

    杜冰雁假裝板起小臉。

    “當然晦氣!至少得等咱們都發現丈夫不合格才可以天天這麼想,並且早晚三炷香。”

    “哇!”李玉湖低叫一聲,掩住差點爆笑出聲的嘴,雙肩抖動得像是打擺子。

    如果可能,她們希望雨永遠不要停,讓她們可以在土地廟中多温存一會她們剛建立起的友誼!雖只相處片刻光景,卻像是已相識了一輩子似的。

    前堂傳來些許騷動,看來似乎發生了什麼事;二人互看了眼,連忙拿起蓋巾蓋在鳳冠上。可不能讓人看到新娘子隨意拿下蓋巾見人!正要各自走回花轎,二位媒婆已衝了進來,後頭跟着轎伕。

    “哎呀!怎麼自個兒走出來了!快上轎!山坡上頭衝過來幾匹大狼,咱們得快些啓程,再不走等天全黑了,就走不成了!什麼鬼日子--呀!呸呸呸!哎呀!反正咱們快走就是了!別讓新娘子出了差錯!”

    二個媒婆各自扶了一個人花轎,不等新娘坐穩,立即命轎伕快些抬出去放在馬車板上。

    沒有多餘的時間互道珍重了!兩隊方向不同的遠嫁隊伍一支朝西、一支朝南的各自快馬加鞭啓程了!遠處的狼嗥在黃昏風雨中更顯陰冷。

    很快的,花轎各自出了揚州城的範圍,兩個揚州美女也各自奔向自己未知的命運,展開那令人意想不到的姻緣路--兩輛送嫁的馬車在入夜後到了富川縣的客棧中停宿。

    一將新娘扶入了客棧中,負責送嫁李玉湖的張媒婆立即知道發生了一件天大的錯誤!

    陪嫁的丫頭沒錯,轎伕、馬伕也沒錯,一切都很正常;然而,不對的卻是新娘子本身!此刻坐在牀榻上,拿下蓋巾的新娘竟然不是李家小姐,而是杜家的千金!

    “天哪!怎麼會出這種差錯?”張媒婆嚇軟在地上!她牽紅線二十餘年,幾曾出過這種錯事!現在該怎麼辦?另一批隊伍已南下往泉州而去,已來不及追回了!而這種醜事豈能傳回揚州?那不但會成為揚州城的大笑柄,怕只怕“定遠大將軍”會震怒!到時候不但自己項上人頭不保,恐怕還會株連全族!怎麼辦?怎麼辦?如果再回頭找另一隊換人回來,不但會耽誤良辰吉日,也怕杜家送嫁的人將錯就錯的直下泉州……

    在媒婆心思千折百轉之時,杜冰雁也嚇呆了!她看到的不是林媒婆,而是張媒婆!一旁站着的不是陪嫁過來的十二個丫頭,而是兩個面生的小女傭。而她們全用震驚又恐懼的目光死盯着她!她立即明白髮生什麼事了!在十里坡時,因狼羣接近而倉皇上轎,當時她們都蓋上了蓋巾,分不清方向而任由媒婆扶上花轎,不由分説抬着就跑!連上錯了轎子也沒發覺。老天爺……這下要如何是好?

    “咱們先回揚州吧!相信李小姐他們那一邊也會趕回來!”

    “不行不行!杜小姐,千萬使不得!先別説李小姐會不會回頭,只要咱們回揚州就犯了忌諱了!何況……何況這種錯事一旦揭發,你們各自的婆家一個官大位大,一個富甲一方,豈不都得罪了?若觸怒到大將軍的話,李、杜兩家就危險了!杜小姐!已經來不及了!”張媒婆連滾帶爬,冷汗直冒的奔近牀邊,抓住杜冰雁的雙肩,一張被淚水糊花的老臉閃着祈求。

    杜冰雁倒抽了口冷氣!

    “不!你不會是要……要……將錯就錯!但紙是包不住火的,你別以為真能瞞天過海!”

    “可以的!可以的!真正見過你與李小姐面目的,除了我與丫頭們,就沒他人了。外頭的轎伕,甚至你的夫婿都不曾見過。杜小姐,想想看,比起一個病人膏肓的丈夫,當將軍夫人是何等幸運的一件事……”

    “我不答應!你們不可以這麼做!請你們出去,我要休息了!明日啓程回揚州!”

    張媒婆正想要説什麼,但杜冰雁轉身不理;這麼荒唐的事豈可讓它發生!成為笑柄也罷,犯什麼大忌諱都成,她不要錯嫁他人!她已經有當寡婦的心理準備,卻不曾料想過要當一個草莽武夫的妻子!即使那人是大將軍仍是一樣!

    “張媒婆!咱們就讓杜小姐休息吧!”兩個丫鬟中,叫小葉的那個圓臉女子機靈的對張媒婆使了個眼色;於是張媒婆沒再多説,與兩個丫頭一同出去了,只吩咐杜小姐要好好休息。

    直見到房門簾上,杜冰雁才虛軟的坐回牀榻上,腦中閃過每一句玉湖形容袁不屈的話!歸結出他的性格——他是一個存心報仇的男子——

    他將一妻一妾折磨死了——

    他長年征戰沙場,殺人如麻,滿手血腥——

    他更可能是仗勢欺人的人。

    太強壯的男人都喜歡以暴力征服女人!像她二哥就是一個學了拳腳,並且習慣毆妻的男人!有些書生也會打妻子,但他們力氣不大,造成的傷害再大也是有限!杜冰雁輕撫自己冰冷的雙頰;只有在獨自一人時,她才允許自己露出孤單與無助!在沒有人會珍惜她的情況下,她只能努力的以冰冷麪具自保!未來對她而言仍是茫茫然。

    她知道自己心中的最底層存着一股渴望,總在茫然與孤寂時啃齧她的心,她不明白那是什麼。只希望能有一天,在茫然的前景中出現一座港灣,收留她失根無依的身心。那港灣代表幸福嗎?還是別的?

    然而,不管是什麼,只要有夢,日子就不會過得太辛苦——她相信——老天總有一天會眷顧到她的——總有一天……

    二等客房內,張媒婆來來回回的踱着步。她決計不能把杜小姐帶回揚州!如果往好處想,要是幸運的沒捅出太大紕漏,也沒有震怒任何人,這往後她這媒婆也不必當了!只怕連揚州城也沒臉待下去了!可是,她才不會天真的以為沒有人會生氣。除李家、杜家二户人家的怒氣難息外,若再加上大官爺與泉州鉅富的打壓,到時大家誰也別想全身而退——等着沒命就行了。

    所以,再怎麼説,千千萬萬不能回揚州,錯就讓事情錯到底!反正兩個都是大美人,誰也沒吃虧;另二户人家同樣是娶得美嬌娘,那就成了!

    當務之急,是要如何勸服杜小姐!這才是令張媒婆坐立難安的大事。

    小葉向前獻上一計“只要能在未來九天中制伏杜小姐,一旦將人送入將軍府就與咱們無關了!傳言目前袁大將軍受命遠征“薛延陀”(匈奴的苗裔,生於漢北)。杜小姐勢必被府中傭僕守住,到時怎麼也挽不回了。”

    張媒婆皺眉。

    “重點在於要如何制伏杜小姐呀!”

    小葉掏出一瓶磁瓶。

    “這是睡眠散。溶在荼中喝下少量便可以睡一日夜,咱們每天氣她喝一些就成。”

    張媒婆安心又憂心的看着藥瓶,嘆了口氣:“也不知是否為老天捉弄,好好的一件喜事弄到這地步!只希望兩家小姐都有好歸宿了!”

    已回頭不得了!沒有人承擔得起回頭的後果。

    一切便在將錯就錯中,改寫了二個女人的命運她們居然如此對她!

    九天以來,她一直在昏睡中度過,而馬車也“一意孤行”的向長安而去。

    當她真正清醒之後,人已進了將軍府!而那些陪她長途跋涉的人在吃喝一頓之後,全打道回揚州去了!吝嗇成性的李升明甚至沒有安插貼身女傭嫁過來!所以她面對的,不只是陌生的豪門大宅,更是完全陌生的傭奴了!

    原本穿嫁服的身子已被換上雪衫襦裙,高束的裙腰顆示出她盈盈一握的纖腰。裙腰上頭懸着一隻碧玉環;襦裙是京城當前最時興的留仙裙——而,這些都不是她的行頭。看得出來手工精緻,並且新制成不久;也只有在繁華的長安城才會有這麼花稍的服飾吧!在揚州,許多人家大多還沿襲隋代的服飾,尚跟不來京城快捷的腳步。

    杜冰雁走出內房,穿過二道紗簾,即是男性化的花廳;由她剛剛睡醒的地方來看,其實也無半絲女性的柔和,除了新添置的一座大衣櫃與梳妝枱之外,陽剛的氣息令她心頭湧上一陣不安與騷動,不知所為何來!大概是因為生平第一次接觸到家人以外的事物吧!

    屋內的每一件陳設物想必皆價值非凡,甚且是無價之寶;但,乍看之下,卻是俗麗又空洞,幾乎像是暴發富户在炫耀似的。原本素雅的結構卻因擺了太多寶物而失了原味。心中莫名湧上失望,對袁不屈的評價又壞了好幾分!雖是個平步青雲的大將軍,但品味實在是……太過於炫耀了!

    兩個丫頭站在門口斂身為禮道:“少夫人,李總管請您移駕到“金維廳”。”

    這李總管想必是袁不屈不在家時的最高管事了!她的確需要找人談談,如果那位李總管能對這件錯嫁的事加以理解的話!無論如何,不能再錯去了!在還有可能挽回的情況下,她必須努力……相信袁不屈也會樂意有一個健康有精神的妻子,而她並不適合。

    將軍府的規模整整大了杜家三倍以上,亭台樓閣、假山、流水、花園,即使只是走馬看花,也能明瞭其中的考究與精雕細琢。出了卧房後,杜冰雁更是大大的驚奇不已!原以為她會看到益加華麗鋪張的擺飾,但實際並非如她想像那般。事實上,只有卧房——她住的地方才有那種快被財寶淹沒的景象,其他地方則相當典雅而簡單;除去原先的建築結構,再無其他綴飾。那麼,為什麼獨獨“新房”裝飾成那般?她心中浮起大大的疑問。

    一會兒後,她已隨傭人踏入莊嚴的正廳。

    以着恭立姿態迎接她的李總管李成,神情卻是倨傲的;他大約是個五十來歲的高瘦老人,一雙精光湛然且固執的眼正嚴苛的打量着她。

    似乎在她未嫁入袁家之前,李總管已對她有着根深柢固的成見。或者,京城裏的傭奴比其他地方更有權勢?

    “我是李成,跟了將軍八年,從艱苦熬到榮華,從一無所有到今天的威望。少夫人也許會覺得我這個奴才膽大包天,望請多包涵。在將軍不在時,為使府中井然有序,已將持家責任重託於奴才。如果少夫人有任何需要,隨時提出,奴才會盡力達到少夫人的要求。”微微躬身,不卑不亢的説着,同時也劃清楚河漢界,擺明了她這將軍夫人可以任意享受奢華,卻不必為府中付出半分心力!因為沒有人打算授與她頤指氣使的權利!

    杜冰雁楞了楞,乍然明白袁不屈的用意了!

    在李升明獅子大開口的收下五千兩黃金、白銀的聘金之後,所有將軍府的傭僕已將她這個“少夫人”界定在愛慕虛榮、貪得無厭的印象中。袁不屈甚至“體貼”的將卧房妝飾得金光閃閃;看似討她歡心,卻不如説是藉此諷刺她的庸俗。

    李總管一身素藍的錦袍華服中,看得出大半生艱苦歲月的烙痕。臉上積勞出的皺紋,雙手上頭的厚繭,在在顯示出他有一段長久的歲月是在求生存中掙扎。他的眼神正直,對虛榮的人卻是絕對輕蔑;自然對她這個“李”小姐的評價好不到那兒去。

    難怪衣櫃中為新娘訂製的華服豔麗多彩,珠綴霞光活脱脱像是“金縷衣”,讓她對顏色咋舌之餘,完全沒勇氣穿上它。杜冰雁搖了搖頭,幸好這裏不是她要過一生的地方,她得好好與李總管談一談。於是她低柔道:“如果……那是將軍的意思,我不會多事。但,有一件事弄錯了,我必須讓您明白……”

    精明的眼光探照在她粉嫩細緻的嬌容上,她以清靈的眼眸相對。

    李總管揮退傭人。

    “請上座。”

    她坐在鋪有軟墊的酸枝椅上。

    不容她先開口,李總管先道:“晌午時刻,張媒婆一行人回揚州之前,曾私下告訴奴才,説少夫人一路水土不服,昏昏沉沉的不省人事,只希望少夫人的身子早日恢復。”

    “不,我不是水土不服。事實上,我並不是將軍要娶的李玉湖,我叫杜冰雁!是揚州杜家的女兒,原本該嫁往泉州的,卻在一次倉皇行走中被錯置了花轎。”杜冰雁直接説出自己的真正身分,她以為李總管至少會先表現出不信、震驚,再追問原委。

    可是,李總管只是拍了拍手,招來二名女傭,輕描淡寫道:“少夫人,奴才斗膽的直言,在令尊收下鉅額聘金後,你不該將別人當傻子看,以為隨便編個藉口,就可以隨意回揚州。將軍為人寬厚,但這並不代表他是傻子!早在令尊白紙黑字立下切結書時,就代表你就將軍的人了!除非死亡,否則你永遠是袁夫人。至於揚州孃家,不妨在夢中追思;因為將軍有令,少夫人只能留在府中,要奴才好生守護。在將軍凱旋歸來之前,奴才必然得僭越了。”他頓了頓,看向待命的丫鬟。“送少夫人回房休息。”

    “李總管!你……你至少要查證一下呀!你們將軍曾在多年以前見過李玉湖,他應該知道他的未婚妻是何模樣。你必須相信我的話,不然,半信半疑也好!你可以派人去揚州打聽!也許南下泉州的李玉湖已被送回揚州了!你們將軍花了大把黃金,要娶的是健康強壯的李家小姐,不是我這種弱不禁風的女子!要是他回府時才發現他娶錯人了,到時他的憤怒將由誰來擔待?”杜冰雁渾身幾乎被冷汗濕透!沒有人相信她的話!如果李總管固執到決意讓偏見矇蔽思想,那她真的會在這件錯事中斷送一生……沙場上的征戰短則一年半載,長則遙遙無期,待袁不屈回府時,已是什麼也挽不回了!他會知道她不是李玉湖,也許會將她攆回家,也許會將滿腔恨意發泄在她身上!

    噢!為什麼事情會落到這種地步?

    “奴才會查證的,少夫人請回房!”

    李成在虛應她!她看得出來那雙鄙夷的眼眸中沒有絲信任!反而似乎更加肯定她低下的人格似的,再也不多看一眼,逕自走出廳堂。然後她也被丫鬟半押回房!

    老天爺!她該怎麼辦?她幾乎已可以看到等在她面前的是無底的深淵;而背後無限只黑手無情又殘忍的將她推落!

    再一次,她知道命運的無情。

    在俗麗的大卧房中,再也禁不住滿腔的悲苦與憤怒,伏在錦牀紅被上痛哭失聲……

    是的,那是身為女子的悲哀……上天加諸在女人身上的,到底是怎樣深重的詛咒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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