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飛機上,她看他閉目養神,一時之間不知道要做什麼,也稍稍合了眼回想從前,那一次出遊是什麼時候?好像是遙遠而不可記憶的年代,好像還有恐龍會出沒的年代似的。她一生做過的最大膽的事,是在唸師範畢業的那一年,受他之邀到陽明山,兩個人還是搭著公車去的,為等公車等了好久好久。
大家都說她太乖了,乖得不知道怎麼形容,她也以自己永遠循規蹈矩為傲。她是受日本教育的父親和母親所教養出來的好女兒,一生未曾逾越,除了那一次……
明知道是在那麼嚴格的學校,還對舍監說謊,表示星期六要回家,卻和一個男生跑到陽明山去……如果她的爸媽知道了,會把她絞死在櫻花樹下以示眾人,併為自己教女無方拿武士刀自殺謝罪。
他大她兩歲,正在唸大學,他的表妹是她的同學。他在表妹家一看到清秀害羞的她,就開始寫信給她;學校舍監閒來會偷看信件,他的信就都由表妹轉達。通信一年多後,參加一次他們學校的音樂會,她看到他在臺上拉小提琴那種如痴如醉、渾然忘我的樣子,心臟差點跳了出來。就是他了,她對自己說。她期待的是一種“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愛情。當然,這麼沉重的誓言,也得放在一個值得的男人身上,他就是那個值得她放一生悽美摯愛的男人。從那個時候起,她發誓用一輩子的貞潔去愛他。
她至今未曾違背誓言,沒有下一個戀人了。這些日子以來,儘管有人介紹對象給她,在她心頭咿咿呀呀的仍是那一首他在臺上拉的《流浪者之歌》。
陽明山的櫻花稀稀落落地開著,他牽著她的溼冷的小手走在柔軟的山泥上。她害羞地甩開了他一次,後來還是接納了他厚實的手掌。第一次的牽手,還有,她的初吻。他忽然指著一株盛放的吉野櫻說:“看,多美!”他調皮地搖起櫻花樹來。櫻花被迫落得她滿頭滿臉,在她不知所措時,他抱著她的腰,狂熱地吻起她來。
“不,不,不……”她推拒著。他似乎沒聽見,企圖心旺盛地用舌頭撬她的牙齒,想要吸取掉她所有的生命汁液似的。
“不!”他沒聽見,不理會她微弱的反抗。她怎麼辦呢?
她不想在這個時候丟掉她的初吻,可是初吻已意味著觸犯了她的貞潔和良好的家教。她想起父母親嚴峻的表情——在那個時候,她從沒想到自己竟然是父母親做愛之下的產物。
怎麼可能?父母在她面前不曾互相碰觸過彼此的肌膚一下,也未曾在兒女面前對彼此含一絲笑意,兩個人看來都是神聖而不可侵犯的。她真的相信自己像耶穌從聖母腋下出生一樣來到這個世界;母親總是說,女人笑到露齒是淫蕩,如果給男人怎麼樣了,不如投河自盡,林投姐的傳說就是最好的例子。
“不!”趁著他喘氣的空當,她情不自禁地給他一巴掌,打碎了春天山中的幽然寂靜。她狂奔下山,一路沒命跑著,把他拋在身後,發誓不再見他了,他竟然這棵“侮辱”她的尊嚴。
回宿舍後,她努力地刷牙洗澡,企圖把他的氣味洗盡。室友都回去了,她一個人躺在地板上看著天上的上弦月發呆。夜的光在她的手臂上塗得雪白如脂,她看著自己玲瓏的腰身,撫著自己燙熱的臉龐,心仍跳著,狂亂地想著他的擁抱和喘息。怎麼回事啊,怎麼……
之後,有一陣子她覺得後悔了,打他一巴掌做什麼?真是有失風度。也許他吻她,只是愛她。
她低聲下氣地對她的同學、他的表妹提出要見他的想法。他來了。她說,對不起。“沒關係。”他冷冷地說。
他還是很有風度地請她看電影。在一個露溼青草地的夜裡,看完電影,走在他的校園裡,他攬著她的腰,坐在山茶花樹下。他深情款款的眼神讓她感覺,是不是有什麼事再發生。她閉起眼睛,感覺到他的臉貼近了,熱氣哈在她臉上;這一次,她就讓他吻她吧,她偷偷查過書,接吻是不會懷孕的,沒關係。可是,他不只要吻她……他的手伸到她的下腹部,悄悄前進著,摸進了她的裙子裡,探索著她從未給任何人接觸過,甚或她自己也不好意思觸摸的一個角落。她整個身子打了個寒顫!不!不!
他竟然沒有感覺她的溫度冷卻了,一味享受她的吻,探索她的身體。
“不要!”暗暗燈影下,他的眼神像一團霧,失了神似的。作嘔的感覺來到她心中,他把我當成妓女嗎?
她無法遏止的這種想法像黴菌一樣地蔓延。
“走開!”她狠狠推開他。
“要再給我一巴掌?”他似笑非笑地說。
“我要走了……”她又拔腿狂奔而去。留他一個人,在冰冷的風中想著,他犯了什麼錯?
男人的記性沒有女人好,在愛情中的思索也沒有女人複雜,他只認為他不受歡迎,那麼,她一定不愛他。她不愛他,他那麼年輕優秀,何必委曲求全,他還有別的女人愛,肯定是的。
“這裡有一千株櫻花,從江戶時代就留下來的櫻花,壯觀吧!”走近上野公園,他就拿出照相機拍照,沒有時間牽她的手。還是他根本不想牽她的手?盛裝的她有點委屈。
盛裝的她默默跟著他。一千株櫻花,一陣微風吹過,就是一陣沾衣不溼的櫻花雨,每一個人都陶醉在花的雪景裡。但人未免太多了些,至少有一萬人在看這一千株櫻花,“卡瓦伊……”日本女人做作的尖叫聲,還有日本男人唱卡拉OK的聲音破壞了賞花的情調。她皺皺眉頭,端莊地跟隨他,一不小心,兩個人就會迷失在人陣裡。
好不容易到了一個不再和人群擠來擠去的地方,當然是沒有櫻花吹雪的地方,不美,但清閒。
他忽然說:“要不要幫你照一張。”
她才笑了,心滿意足地看著他的鏡頭。
晚上,吃懷石料理,喝了清酒。在箱根的溫泉旅館裡,她一直想著,等一會兒會發生什麼事,竟變得食不知味起來。
“不好吃嗎?”
“不是,不是……”多少年來,生疏並未隨時光老去。要不要告訴他,他是自己的第一個男人,也是最後一個呢?要不要告訴他,她的愛,一直像是櫻花一樣壯烈?要不要告訴他,好想再聽一次他的《流浪者之歌》?不是不想談戀愛,也不是一直想保持單身,只是錯過了。好多年光陰,不知不覺地過了,爸爸生病,媽媽生病……兩老過世,她有了個人的生活,沒有發現自由,只有發現孤獨,早知如此,當初什麼都給他,跟他到天涯海角,寧可被父母罵放蕩,也要九死不悔……
她望著外頭的月色發著果,躺在榻榻米上的他竟然發出鼾聲。難道他邀她出來玩,對她竟不存一絲“邪念”?
她該怎麼辦?
她想了很久很久,鼓足勇氣,往他身上靠過去。從他的呼吸中還可以聞到發酵的清酒的甜味。她低頭親了他的額,他忽然伸出手,緊緊抱住她的腰。
兩人在月光的浸潤下相看兩無言,凝視了一會兒,她把身子壓在他的身上,似乎用盡全身力氣也要和他黏在一起一樣……
他沒有反應。
“對不起,我……我幾年前,有了糖尿病……我恐怕,不能給你幸福,我真抱歉……你不介意吧。我想應該誠實地說出來……”他低聲說。兩人又凝視了一會兒,他閉起眼,不久她又聽到他的鼾聲,平穩而低沉如蛙鳴的聲音,讓她感到那麼孤獨。原來記憶中的熱情像櫻花,過了季節就沒有了。
暗夜中她嘆了一口大氣。
這一年,她五十八歲,他剛邁人六十大關。
感覺
愛是一個陷阱。它一旦出現,我們只看得到它的光,卻看不到它的陰影。
……以前我也曾談過幾回戀愛;那就像上了麻藥一樣。一開始,讓人全然沉浸在飄然若仙的快感之中……
——PauloCoelho
最近,當我寫到或說到這兩個字時,我的心裡會有隱隱的不安。
我感覺……
我應該繼續信任我的感覺嗎?“感覺”這兩個字,我一直用得太頻繁了,頻繁到我感覺自已被它主宰,被一個不太確定的、只是光和影的東西主宰著具體的人生。
感覺,有時是一個藏在心裡的暴君,和夢寐一樣,你無法掌控,這一個晚上,你要做的是美夢還是噩夢。
我開始意會到一個人的感覺真的是很可怕,是因為最近主持的一個電視節目,為離婚男女的第二春開辦的節目。
以前有人說,不幸福的婚姻各有各的理由,幸福的婚姻只有一個理由。每一個婚姻專家和心理學博士都在與世人尋找那一個“理由”,但是,每個人都找到了不同的理由。有些人說,是睜隻眼閉隻眼,是忍耐;(忍耐真的能幸福嗎?我想,只能維持表象的幸福吧。)有人說,是良好的溝通。(事實上,有些觀念和感覺是越溝通越不通的,溝通只是取代忍耐成為一個比較理性而現代化的字眼罷了。)其實,如果感覺真的不對了,任何溝通良好、打落牙齒和血吞的愛情都會變成不幸福,不快樂。
不幸福的婚姻只有一個理由,就是感覺不對了。
幸福的婚姻也只有一個理由,就是感覺對了。
感覺,是一個政策主張常常搖晃,但又有頑固意志力的暴君。我們身不由己地為他的感覺做出各種我們也不太理解的反應。
“感覺”這兩個字,範圍夠模糊,指令卻夠清楚。
這世上有一些光怪陸離的婚姻或愛情實例可供參考。我聽過:有一些女人,她們的丈夫出去買早餐或買報紙就沒有回來;有一些婚姻,看來很是平安美滿,也沒有任何第三者的破壞,卻已經變成了牢籠,只是在等待著其中有一方說:我們算了吧!那個被“算了”的人常是措手不及的,他們是屬於感覺比較遲鈍、比較能夠吸納和消化不良感覺的人,搞不清楚出了什麼問題。有一些人努力為自己找為什麼自己會發生外遇的理由,大部分人歸罪於對方的過失,其實唯一比較負責任的理由是:感覺不對了,那不是我要的婚姻,他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種情人。
更糟的人剋制不了自己的感覺——他們出手了,感覺不對時,就把對方當世仇口誅手戕。
感覺,說起來很簡單,其實很複雜,還包含你的遺傳基因、荷爾蒙、腦袋裡各種腺體的運作……你的身體裡有一座秘密的工廠,悄悄地生產著你也不清楚的貨品,要你的情緒把它們銷售掉。
在情緒上養尊處優的現代人卻越來越不能消化惡劣的感覺產品。所以我們很容易在社會版上看到各種情殺新聞,或情鬥新聞。我們看到了女研究生因為談戀愛的“氣持”(日文)不好而把閨中密友殺掉;看到了十四歲的女生因為懷疑昔日同窗和男友有染而砍了她八十六刀;看到了各種前夫殺前妻的新聞;(當初不是寫好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嗎?)看到了名女人情關難過,動不動就要用媒體為自己的感覺取得公道。
讓大家感覺都不太好。
這是一個感覺混亂的時代。我們的外表理性了,但我們讓感覺在心中亂跑,有些人則讓它像脫韁野馬一樣跑出來撒野。感覺是個難纏的東西,你嬌縱它,它騎在你頭上主宰你;你壓抑它,它鐵定讓你不快樂。有一天,它會使人生像江水決堤。
試著想想那些在早餐時間出門買報紙就沒有回來的丈夫,他們在途中想了什麼?他們有的人連身份證都沒帶,顯然不是出於預謀,也許只是因為那天早晨清新的空氣讓他想到了自由,也許只是因為一片落葉掉在他頭上,提醒他餘生不多,要及時把握。
不必有任何的破壞者。感覺就是個口才最優良的教唆犯。
我們的腦袋想的沒有感覺清楚,而且我們的思考沒有感覺微妙,感覺的力量遠超過我們的想象。計劃中的人生像水壩,一旦有了一點點縫隙,感覺的涓滴水流就會慢慢流穿它,挑撥它,忽然間,水壩可能就會潰決了。
有多少個戀愛是被感覺不好的理由終結的呢?我問自己。
恐怕都是。其他的“不好”,都是在感覺不好之後才被設計出來的,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有時你感覺還好,對方已經不好了;有時你感覺不好,對方還一廂情願地好得要命。
我們被自己的感覺主宰,卻都無法信任別人的感覺;對自己的感覺反應敏銳,對別人的感覺反應遲鈍;自己無理取鬧希望得到嬌寵,對方無理取鬧則難以忍受。
而感覺本來就常常無理取鬧。
星期天,報紙竟然沒送來,他想出去買份報紙。
“我幫你買。”妻子說,“反正衛生紙也沒了,蛋也沒了……我反正是要出去的……”
“不,我去買就好了。”他堅持著。
外頭陽光很好,是初夏開始親吻城市的柔軟天氣,他想出去走一走。最近工作很忙,一直在加班,孩子們一個在考高中,一個在考大學,家裡也緊張得透不過氣來。和太太之間,本來就是他說A,她答C的,多年來牛頭不對馬嘴的應答,也習慣了。他一直依賴著她的賢慧與勤快過活,也知道自己很幸福,但最近太太的嚕囌越來越頻繁,使他擔心她是不是更年期太早來臨。
管他呢!去買份報紙再說。
風吹得他的臉龐癢癢的,他走到巷口,並沒有走進張媽媽的雜貨店。不知道為什麼,報紙變得不重要了,他一點也不想看新聞。
有什麼東西在身體裡翻攪著,在他心裡的那個胃中,好像有滿溢的胃酸想要衝口而出,在初夏攜帶著淡淡草樹香氣的氛圍裡。
他的嘴裡哼著很久很久以前學吉他時最喜歡唱的一首歌“Letitbe”。
“Letitbe…Letitbe…”
他呆呆站了很久,像很久以前在等那個初戀情人到公車站般痴迷地站著。然後……
“他掏了掏口袋,忽然跳上一輛公車。”這是目擊者張媽媽惟一的兩句形容他的話,“他沒有來買報紙啊,更沒有來買衛生紙……好像本來就是要搭車出去似的,他穿著拖鞋……看起來很正常,不像得了失心瘋……”
“你去了哪裡?”
已經是深夜十一時。男主人沉默地踏進家門,家中燈火通明,他的岳父母、在警察局做事的小舅,以及他認識的、不認識的親戚全都坐在他家的客廳裡,他們並沒有料到他會這麼“早”回來。
他的褲子上和拖鞋有淤泥,polo衫(馬球衫)上有未乾的水漬,而他,面無表情。
“謝天謝地。”
歇斯底里哭了一天的妻子激動地抱著他,很久很久,他沒有看到她如此熱情而興奮地迎接他回家。
“你去了哪裡?”每個人都想問。“我以為你被綁架了,在這裡等綁匪的電話……”小舅子以很職業化的口吻說,臉上有淺淺的失望,他這麼自動地回來,讓身為警察的他英雄無用武之地。
“不要緊張嘛。”他並不想對那麼多人交代行蹤,“沒有人要綁我啦!我的總財產扣除房屋貸款不到五百萬……我只是忽然想……”
“爸,現在也有人綁錯人的……’等著考大學的兒子說,“被綁錯也會被殺的。”
“烏鴉嘴!”考高中的女兒拿著參考書敲哥哥的頭一記。
“沒有啦,搭車到陽明山,自己一個人……”他再不給一個交代,這些等他一天的人無法滿意地離去。他感覺到生活的枷鎖哐噹一聲更沉重套在他的脖子上。
“為什麼?”
他愣了許久答不出來。“一定是壓力太大了,對不對,爸爸?”到底是女兒貼心,以人小鬼大的口吻來解圍。
“壓力在哪裡呢?是不是我給的壓力?”妻子又以緊張的口氣問。
“我累了,我想洗個澡,謝謝各位的關心。”他迅速地想趕走好奇的人群,“抱歉,給大家惹這麼大的麻煩。”
“到底去了哪裡?”這時巷口雜貨店的張媽媽也聞風趕到了,“如果是我們店裡的報紙沒有你要的,你儘管告訴我,不必去太遠的地方買……”
他把旁人的關心關在自己的小書房外。身子癱軟在椅子上,徐徐喘了口氣。一早他莫名其妙地搭公車到了陽明山,然後坐在紗帽山腳下的公園裡,對著天空發呆,到了天色漸暗時,才偷偷掉下眼淚。他想起很多事情,小時候被爸爸打,第一次寫情書,第一次考第一名,第一次戀愛和失戀,第一次也是惟—一次的求婚,想起想流浪的年少願望,想起所有不再有的感覺,無關傷心,但是值得掉淚……他並不感覺自己想回來,卻回了家。
那個晚上他在妻子沒發現的時候,又再度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