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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少女的祈禱

    少女的祈禱

    真希望他能來,他倆一起來也可以。明天,我將對著滿場的觀眾為他,為他們彈奏出我的祈禱。這是我在他身上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心願。

    我不是秀氣文靜像小綿羊一樣呆在家裡不出聲的女孩。我玩得很瘋,的士高、滾軸都很精通,喜歡籃球,還喜歡光著腳丫在河灘上亂走。連我自己也不相信,我這樣的性格居然被媽媽苦口婆心地逼著練了十多年鋼琴。音樂和我像兩條平行直線交叉不到一起,它沒法征服我,也沒法滲入其中。我常想,如果媽媽讓人從小指導我打籃球的話,我說不定就成了中國的喬丹。

    平時最盼望的就是暑假,但這次暑假前我就有一種危機感。果然,放假一回到家裡,媽媽就宣佈已幫我報名參加了鋼琴賽,一個半月後比賽開始。

    那天打完球,我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泣血的殘陽無力地照著這灰白的貧血的城市。想到這個暑假的不快,我心裡悶得慌。一首彈得很不熟練的《少女的祈禱》把我吸引到了街道拐角處,那兒有個琴行。我抱著球,斜靠在店門上。打量(不如說欣賞)起裡面的一對人兒——一位很高的男孩在指導一位很漂亮的女孩彈鋼琴。大學校園中隨處可見這樣的風景,平時我會不在意地走開,可是這一次我被那女孩吸引住了。一襲長髮,一身白裙,一雙顧盼生輝的眼睛,含著驕傲與笑意的小翹翹鼻。我不由暗歎她的美麗,再本能地摸摸自己的“鴉雀尾巴”,不由傻笑。

    那男孩注意到我,走過來很熟似地說:

    “又打球去了!”

    我吃了一驚。不是因為這句話,而是因為他的聲音,我第一次聽到這麼美的聲音。低低的,有點沙但不啞,很有磁性,是聽到耳朵裡想倒都倒不出來的那一種。我終於忍不住看了看他的臉,記住了那雙洋溢著笑的黑眼睛——好像經常見到,但我想不起來。

    “進來坐坐,這是我叔父的琴行。我暑假裡代他照看一下。”他又說了一句。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隨他進去了。

    他向我介紹了那位有著和她人兒一樣美麗的名字的女孩,並對女孩說我就是那個喜歡打球的假小子。聽了這話我覺得心裡酸酸的。接下來幾天,我打完球就往琴行跑,一去那兒我就開心地講個不停,從家庭會議講到現在打籃球。他們倆都看著我,溫和地笑。但我突然發現我再不能呆在那兒了,我根本不希望他只做我的朋友,可是那美妙的聲音不可能屬於我。

    以後的一段時間我都呆在家裡,不停地彈琴,我終於能坐下來,終於在琴聲中可以忘卻一切。媽媽很滿意我這一變化,說我像個女孩子了,但還有待進步。我什麼都不想聽,當手指重重地擊在琴鍵上時,我的心都在顫抖。心酸的音符盈盈的淚,我反覆練的,正是他教她的《少女的祈禱》。

    時間過得真快,比賽就要進入決賽了。參賽時,我執意不要家人陪伴,初賽和複賽都進行得特別順利,在青年組中,我兩次分數都遙遙領先。一位白髮的老鋼琴家對我說:“感情與音樂融合得很好,有悟性!”

    我聽到這樣的讚賞並不很開心,我知道自己與音樂相融的契機是苦澀的在琴房幾天的回憶。決賽的曲目是《少女的祈禱》,我自信那將是我彈奏得最好的一場比賽。

    真希望他能來,他倆一起來也可以。明天,我將對著滿場的觀眾為他,為他們彈奏出我的祈禱。這是我在他身上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心願。

    我又走向琴行,給他們送入場券去,剛到門口就聽到他說:“可憐的小人兒,你怎麼像丁香一樣了呀!”

    我淡淡地說明了來意後,抽身要走。他急急地拉住我的手,又匆匆放開。

    “對不起——她不再來學琴了,但明天我會去的。”他頓了頓,輕輕地說:“我一直,一直想為您獻上一支曲子。可以嗎?”

    我站住了。

    那是一曲《獻給艾麗絲》,他彈得令我無法挑剔,而且極為投入,極為動情。結束後,他用那黑黑的眼睛看著我,那目光深得快讓我躍進去。又是那個我無法抗拒的磁性的聲音問:

    “我送你回去,好嗎?”

    我沉浸在無比的快樂和甜美當中,我知道我會彈奏得很好,而且他也會來,一個人來。參賽前我好好打扮了一下,頭髮披下來,不長,剛到肩,但配上我的臉型,很純,像個恬靜的學生。第一次我覺得自己也很美。

    比賽開始了,但他沒有來,我失望地坐在給他留的空位子的旁邊,心裡很難受地期待著在我上臺前他會來。直到,直到我要走上演奏臺的那一瞬間,我聽到一位遲到的觀眾向他的女伴兒解釋,劇院門口的馬路上有個人被車撞得很重……

    我一陣眩暈,等走上臺什麼都記不清了,我無助地走向鋼琴,坐上椅子又下來,慘慘地向評委行了個禮,就向外逃。觀眾在竊竊私語,那白髮先生驚愕地看著我,他們不知道我怎麼啦。

    等我淚流滿面衝到劇院門口,卻見他正打臺階上下來,帶著一臉笑意。

    我一下子軟下來,站都站不住了。他扶住我,手足無措。“剛才有人被車撞得很重,我幫著司機把他抬到醫院裡,醫院就在附近,我想可以趕上你演奏的,我——”

    “沒什麼的,一上臺我什麼都忘了。”

    等我從喜憂參半的情緒中恢復過來,我們已經到了琴行,那久違的美麗的地方。

    我輕輕地觸摸著鋼琴,鼓起勇氣,看著他的眼睛說:“我能為您奏一支曲子嗎?剛才就要獻給您的。”

    他看著我微笑著點頭。

    於是,《少女的祈禱》從我指尖流出。我看到了我們初識,看到我把自己關在房子裡練琴,看到他為我送上的《獻給艾麗絲》,看到他像天使一樣在絕望中出現在我面前……我覺得自己像那隻可憐的美人魚,在淒厲中為王子旋轉出最美的舞蹈……

    沉默了一會兒,他說:“你對曲子的感情把握很好,但投入得讓音樂把你俘虜了,只有感情與音樂恰到好處的融合,超脫一點,才會產生一種很神聖很虔誠的感覺。”我不說話只看著他,不知道我心中的祈禱,他到底聽懂了沒有。

    萊茵河的黃昏

    那如泣如訴的琴聲在這雨後初晴的黃昏,在這空朦寂靜的河岸邊晃得分外纏綿、傷感。

    那是在六年前,我第一次“衝出亞洲”,到德國採訪世界大學生運動會。

    一個雨後初晴的週末黃昏,趁沒有采訪任務,我獨自沿著萊茵河躑躅而行。想家的感覺如萊茵河水汩汩流來……

    忽然,我耳邊飄來一陣若有若無的吉他聲。那如泣如訴的琴聲在這雨後初晴的黃昏,在這空朦寂靜的河岸邊晃得分外纏綿、傷感。在河岸邊的一條街道上,我終於尋到了琴聲的源頭——在無人的空曠中,一個德國青年正盤腿坐在一家沒有開門的服裝店前,專心致志的撥弄吉他。他的神態專注,表情嚴肅,彷彿正在參加一場盛大、隆重的音樂會。在他的身後,玻璃櫥窗裡的兩個身著霓裳的模特兒是他忠實的聽眾。他面前打開的吉他盒裡,僅有幾枚散亂的德國馬克。

    我靜靜地蹲在旁邊,聽那吉他聲如流水般地從我心頭滑過。“獨在異鄉為異客”的孤獨被這纏綿的琴聲所喚醒,淚水漸漸漫過我的雙眼……

    一曲既罷,我擦乾眼淚,擊掌叫好。在寂靜的街道顯得分外清脆、寥落的掌聲,驚醒了這個沉浸在藝術氛圍中的年輕人。他吃驚地抬起頭,當看到我這個微紅著雙眼的異國聽眾後,他清澈的藍眼睛裡閃過一抹感謝和欣喜的光。

    我站起身來,掏掏口袋,遺憾的是,口袋裡僅有幾枚硬幣,加起來剛剛10個馬克。站在那裡,我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我可憐的10馬克對不住這麼美好的音樂,這麼詩意的環境和這麼清澈的眼睛……可身邊再也沒有分文,我只有內疚地將硬幣輕輕放在吉他盒裡,然後悄悄離開。忽然,我聽到德國青年用英語說:“請等一等。”

    我吃驚地站住。莫非我給的錢不多,他還不讓我走?就像在中國常常會遇到的情形一樣。見我一臉的緊張與好奇,他笑了笑,從身後拿過來一盤磁帶。我這才注意,在他身後,還有一個比吉他盒小一些的盒子,裡面放了很多磁帶。從磁帶封面的照片上,可以看出這是他的個人演奏帶。

    “這盤磁帶送給你,感謝你能喜歡我的音樂。剛才我演奏的那首《萊茵河的黃昏》是磁帶的第一首曲子,它是由我自己作曲的。”他說。

    我驚喜地接過磁帶。從磁帶上的介紹中,我知道他叫羅伯特,來自東德。曾在西班牙皇家馬德里音樂學院學習器樂和作曲。磁帶上的音樂絕大多數都是他自己作曲。

    “為什麼在這條無人的街道演奏?”我有些冒昧地說出了疑問。一層陰雲覆住了他藍色的眼睛。“我喜歡音樂,我也需要錢。但我認為聽音樂需要一個安靜、愜意的環境,所以我選擇了這條街道。如果是真正懂得音樂的人,他會來聽我演奏的,就像你一樣。”

    我向他報以感謝的微笑。這時,我從他身後的磁帶盒上看到,他送給我的磁帶標價是20馬克,比我放在他琴盒裡的錢多出一倍。

    我猶豫是否要他的磁帶。他猜出了我的心思,說:“拿走吧。知音的價值是無法用馬克來衡量的。”看到我手中的相機,他幽默地說:“這樣吧,咱們一起合張影。你回國後,將照片寄給我一張,沖洗照片的費用和郵費就足夠買我的磁帶了。”

    我再也沒有推辭的理由。我將這盤磁帶和這個沒有因為貧困潦倒而喪失做人的幽默與真誠的德國街頭音樂家一起,收藏在記憶深處。

    珍惜弱點

    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正視自己的弱點,進而利用自己的弱點,無論是學業上事業上就能進取。

    人皆有弱點,但弱點不同於缺點。缺點是行為道德上的不足之處,然而弱點在都是心理性格上的不如人處,這些與人自身的天生稟賦、性格、體質及閱歷有關。若說缺點可以改正可以克服,那麼作為人的弱點與生俱來不說還要伴人一生。

    事物本身都有正反兩個方面。據說海南島的柏油路面很抗熱,零上40℃以上也不熔化;哈爾濱的柏油路面能抗寒,零下30℃不會襲開。反過來說,海南島的柏油路最不抗寒;哈爾濱的柏油路最禁不得熱。這個事例說明什麼呢?事物的這方面愈強,它的反方向愈弱。可以這麼說,弱點是強點優勢的反襯,弱點也需珍惜。

    諸葛亮最大的弱點誰都知道,一生太謹小慎微了,當年大將魏延曾提出偷襲長安的奇計,但被諸葛亮所否,致使魏延至死認為是諸葛的大失誤。然而街亭失守,諸葛被迫擺空城計,司馬懿之所以不敢貿然進城,是諸葛的一生用兵謹慎“弱點”贏得這步險棋。

    任何一個物種身上都存在弱點,但這並不影響“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大規律。老虎和老鼠相比,虎是強者鼠是弱者,但並不等於強者身上無弱點,善用“弱點”者不僅不弱,反而成為強中強。以老鼠為例,其相貌卑瑣,鬼鬼祟祟,無犬之忠無貓之乖,無豕之肉香,無鳥禽之美麗。正因為它的“弱點”,人不僅不馴化它,還要打殺之而後快。兵法上說“置於死地而後生”,這老鼠在千百年的厄運中反而存活,鼠的家族絕對數量超過人的數量。這般弱點反而是優勢。

    在世界上無絕對的旨點和弱點。弱點於人不是什麼贅疣,生出來便是人的累贅。因為弱點在任何一個物種中,猶如物體與影子的關係,根本誰也離不開誰。性格急躁失之魯莽但決斷性強,慢性子的人穩重有餘但反應遲緩,在世界上誰也沒有一個絕對的優勢,誰也不會沒不一點兒優勢,基於這一點我們任何人不須自卑,更不用自暴自棄。

    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正視自己的弱點,進而利用自己的弱點,無論是學業上事業上就能進取。譬如大畫家黃賓虹,晚年雙目幾近失明,然而他憑藉感覺繪畫,反而有另一境界成一大家。

    珍惜弱點是人生的不氣餒,是完善人格的進取,是在弱音上奏出強音的大手筆。利用自己弱點是彌補,是反彈,但若一旦被他人利用便不是吉兆了。像呂布好色弱點被人掌握,派出一個美女貂嬋便讓他如木偶任人擺佈,最後英雄身首異地;《封神榜》的土行孫一離開土地法力皆無。珍惜自己弱點,別讓他人利用弱點,在某種程度上是生存的保護色,是缺憾之中的聰明。

    最初的感動

    一支想不出名的曲子,平緩、優美,如山中暢流的小溪,如原野上攜著花朵清香的晨風,悠悠的飄來,一下就稀釋了洗手間裡的忙亂與嘈雜。

    6點10分的晨曲

    令人最初感動的是6點10分的晨曲。一支叫人想不出名的曲子。平緩、優美。那最初的幾天裡,人被一系列大學程序支配著,有點點不知所措有點點新奇有點點激動。大家都醒得早,不大的洗手間常在六點一刻左右爆滿。迎面動不動是陌生的臉、昏黃的人影晃來晃去。臉盆噼裡咣啷叫著,牙刷被扔進漱口缸子去的響聲此起彼伏。走道里是拖鞋叭嗒叭嗒急匆匆的不斷,間或有女高聲,老鼠!晚起的人格外匆匆,端著臉盆走得飛快;而已洗完的則頗自得,哼著小曲,輕快地走過。水聲、金屬碰撞聲、腳步聲……組成了一曲令人心跳的“聲聲快”。

    就在這時,一支想不出名的曲子,平緩、優美,如山中暢流的小溪,如原野上攜著花朵清香的晨風,悠悠的飄來,一下就稀釋了洗手間裡的忙亂與嘈雜,甚至將宿舍裡熱烘烘的忙亂與匆匆,變成了大學晨曲裡有序的音符,慰藉了初入大學學子驛動的心,弄得那剛離家的惆悵不好意思起來。

    兩個月後的某天傍晚,我在吃飯,突然學校廣播裡放出了那支曲子。那支晨曲,一支叫人想不出名的曲子,平緩、優美,突然在傍晚的校園響起。我愣了,然後對萍說:“這是六點十分的晨曲。我想我該起床了。”

    2號樓

    很喜歡2號樓大教室裡那種黑黑舊舊木質的椅子。喜歡它獨成一體,在右手處伸出一塊板來當桌子。它也該是大學的標誌吧。也喜歡和黑木頭椅子相配的紅色的木質階梯地板。喜歡聽人“噔噔噔”上去找座位的腳步聲。每當走進教室,滿眼是悅目的紅與黑。那黑也黑得特別厚實,不知有些什麼人在上面坐過,也不知揉進了多少該悲該喜的故事。在我看來,2號樓就像一座四世同堂過的老屋,曾祖父母們當年的臥房,也許就是曾孫們的新婚洞房吧。如今,它如一位長者,安詳、寧靜、超脫,以一顆寬容的心來看待這紅塵世事。

    也喜歡那上了防鏽漆的鐵窗。那漆色是低調,不與紅與黑爭豔的。而從窗子望出去,是2號樓後面的一塊不大的草地。哦,真好,有生命在窗外生長。那草地一定是天然自成的罷。真的,看著一點也不假。還有五六棵極瘦小彎曲的樹,組成了空間裡的綠。

    雨時的窗外也是美的。被洗過的牆們看著就乾淨、可愛。雨後是靜謐的,也許你能想象著聽見留在樹葉上的水珠一不小心從上頭落到地面的聲音。

    東區8幢

    紅磚房。老8幢。

    一座古老的舊堡,竟然成了如花似玉的女孩兒的“女兒國”。

    白天的時候,樓道里總是陰陰的。甚至有點伸手不見五指。因為黯淡,所以也免不了讓人覺得怕。尤其在上課半途中回寢室拿東西,你揣著你的希望奔向8幢,可那迎面撲來的陰黑總是沖淡了你本鮮豔的心情。於是獨自一人的你更不安起來,尤其你就被那黑包圍著。於是你急急的開門,然後如釋重負地衝出8幢。

    只有在初冬的雨季,當和一大群同伴哆嗦著下課回來,才會覺得8幢的好——那城堡般的厚實似乎擋住了冬天的嚴寒,而給予了你一個家的感覺。老8幢的紅,也使人想起“風雪夜歸人”的詩意,想起雪夜小紅爐上煎茶的溫馨。

    掛在一樓頂鐵絲上的總有長短不一的衣服,一如某位宋朝詞人的長短句。我喜歡這些變幻著的長短句,它會稀釋你的離愁和惆悵,給你以生活的動力。

    8幢雖陰黑吧,但它畢竟是我們的家!8幢無疑是一位年長的老者,雖曾心浮氣躁過但如今也安詳起來。還是挺偏愛她的紅色外套,一如無意間聽到了一首老歌,親切、感動。

    8幢也好比外婆的舊外套,聞聞它上面強烈的透出箱底的樟腦味,你也許會想起,在某個陡冷的日子裡,你穿上它時心底會沁出的陣陣溫暖,絲絲感動。

    最初的感動(1)

    成千上萬的花朵散發出滿世界的芬芳與溫馨,那種甜美的香味讓人想起一段最純真的友情,它並不那麼濃烈,但卻那樣幽雅,那樣持久,那樣刻骨銘心。

    據說,有著七個花瓣的格桑花是幸運的花。金秋十月,它們又像赴約似的紛紛揚揚來到高原。成千上萬的花朵散發出滿世界的芬芳與溫馨,那種甜美的香味讓人想起一段最純真的友情,它並不那麼濃烈,但卻那樣幽雅,那樣持久,那樣刻骨銘心。

    “我好喜歡它,明年我一定還來,嗯,還要把瓊瑤他們也帶來。”她坐在素淨的病床上用帶著磁性的聲音說。

    可是格桑花兒來了三回,她卻沒來,她失約了,永遠的失約了。我看到格桑花瓣大瓣大瓣的滴落,像一滴一滴粉紅的淚珠。

    為什麼美的東西總消失得這樣快?

    我是在一月五日早晨知道她自殺的,那天早晨9點鐘太陽還從雲層裡爬不起來,我就知道上班不會有好事,覺得心裡悽悽惶惶的。

    果然,還在走廊上陳醫生就滿臉哀傷的樣子向我走來,說:“三毛自殺了。”我不相信,睜圓了也曾是在這地方睜圓的眼睛,那天是聽說:“三毛來了。”

    她總是讓我不能相信,說來就來了,說走就走了。然而,現代通信技術的存在又讓我不能不相信。我用手捂住胸,覺得好心痛,可分明感覺到十指和手掌還留著我給她按摩過後的餘溫;書桌上她託人帶來的書,字跡還未乾,給我的那對尼泊爾耳環還明明珍存在書櫃裡……怎麼就能走了呢?永遠地走了呢?她與格桑花的約定呢?唉,我這個簽約人呀,真想拿出充分的權利命令她好好地回來。

    三年了,每每想起她,我心裡只有一份慰藉,她一定在另一個世界,帶著美麗的格桑花環赴了約,你看,今年的格桑花開得多好。

    九月七日,我一接班就被告知:“五床是三毛,肺水腫。”“三毛,臺灣的?”“對。”“三毛,她不是在撒哈拉沙漠和那群會哭泣的駱駝中嗎,又到了這高原?”直到穿上工作服時,我才相信這不是我昨晚做的夢。

    遠遠地,看到一個濃眉大眼,高大結實的小夥子走過來。他叫董天林,是三毛所在日光賓館的副總經理,也是她在藏期間的全陪。

    “小姐,能找塊膠布嗎?她鼻上的導管總是掉。”

    “哧拉!”我很專業地撕下膠布,隨他到了五床病房。

    一個瘦小的女人躺在一張寬大的床上,於是顯得越發的瘦小,只是那一襲雪白的床單映得那頭濃黑的頭髮異常地濃黑。左手滴著點滴,右手扶著鼻導管,旁邊的氧氣瓶咕嘟咕嘟的開到大容量,一副憔悴疲憊的模樣。孤獨就像這床棉被,緊緊裹著她。我的腦海裡閃回了一下耶穌受難圖。這就是三毛,是我那中學同學上課也埋頭讀她撒哈拉故事的三毛。

    我輕輕地用膠布按“V”字形把鼻導管固定在她鼻翼上。她睜開了眼,很重很重的睜開。並把手縮回了被窩,我看到被單一陣滑動到胸前隆起。

    量了體溫(39℃,血壓P1812)稍高,我知道這是高原反應。

    “我會死嗎?”她輕輕地說。

    我說:“不會的,很多人進來都會有這種反應,把發燒控制下去就好了。”

    “她能吃點東西嗎?”董經理小聲地問。迷濛的眼裡透不盡的關切和焦急。

    我說可以,然後就到小灶吩咐小張他們準備些稀飯之類好消化的食物。

    小張似乎大半天也沒出去,就是等這個吩咐,一轉身跑進了廚房。我覺得今天上班的人都很沉默,臉上掛著神聖。連平日愛跑東跑西的小張也嚴陣以待了。

    等我一個鐘頭再去時看到她精神好了許多。

    “小董啊,你知道我錢包放哪的嗎?哪,我一直放在胸前這個包裡。”她疲憊的臉上有了孩子般的笑容,寬大的床,讓我產生一種小鳥依人的感覺。

    此時外面的陽光直直的從窗口射進來,有一抹撫在她略顯憔悴的臉上,像上了一道彩光,顯得精神了不少。但我卻彷彿看到她靈魂深處的泉眼已像撒哈拉沙漠那樣枯竭和疲憊。

    “小姐,你坐吧。”她笑著說,小董也很客氣地給我端來椅子。

    我說我不坐,習慣了站。

    她似乎對當兵的很有興趣,轉問我什麼時候入的伍。“哇,三年了!”我想起她寫的那篇《兩個老兵》,也許她們那個時候兵都挺老吧。

    她問得很多,很細,時時發出一聲聲驚歎,像一隻只放飛的鴿子,很美麗的一聲“哇”。

    這時陽光送來格桑花兒的縷縷清香,燦燦的,暖暖的,我感覺像一個夢,夢中總以為過了很久很久,其即時間很短,在這很短的時間裡我們已像三位久別的老朋友那樣談著各自分別後的經歷了。

    當然,我們多是聽她在講,她的聲音很慢,很有節奏,像泉水一樣緩緩流淌著。

    “我就知道我要有劫難,在布達拉宮拜藥王神的時候,我就感到一陣冷風,忽然覺得身後有人,我向後看了看,什麼也沒有了。”

    她繪聲繪色地說,說得我們也感覺身後有人了似的睜大了眼晴。

    我發覺她是一個很相信靈異的人,她說她看到了她祖母,祖父,爺爺奶奶,還有荷西。“真的。”她的眼睛像一個驚歎號,我們不由點了點頭。

    最初的感動(2)

    下午四點我下中班了。一人呆在寢室裡,很想去看她,但想想去的人一定不少,也就剋制了自己。推開窗戶,夜寂靜地永恆著。我想,這就是對塵世繁瑣紛亂的最好安慰了,和煦的夜風吹來,今晚她一定能睡好。

    晚班應下午六點半去接,還沒到六點,我就收拾好了上夜班的東西。

    她似乎一直在等我,一見我進來很是高興,拉著手說:“怎麼這麼久沒見你了嘛。”我很想說我也好想你,可我沒說出來。我覺得她是一個很重情感的人,以前我很反感別人搞名人崇拜(這也是我剋制著不來的原因),但她是我的朋友呀。

    像被一塊巨大的磁石吸引著,一忙完了夜班護理工作,我就不由自主地來到她的病房,坐在她身邊。

    今天她的氣色好多了,而且化了淡妝,頭髮從中間分開梳得整整齊齊,昨天在髮際的兩三根白髮也不見了,顯得年輕了許多。

    她是一個很有魅力的女人,一雙清炯炯的黑眼澄澈得像秋湖一樣,目光犀利,是可穿透現實的面幕而看到精神空靈境界的那種。

    “成都,成都是一個好地方,小吃特別多,人也特別好。那天我一人在一個小飯館吃飯,幾個中學生在大家湊錢打平夥,看著特可愛的樣子,我就悄悄地替他們付了款走了。”她很豪放地說著。

    “還有呀,那天我在你們成都那條街上,看到一位老大爺蹲在地上賣書,我開始說幫他賣他挺不相信地看著我,看到我拿了鋼筆簽上名還很好賣,一下圍了許多人,把他高興得直笑。”她很開心地說著,臉上越加放出了許多光彩。

    這時,我才覺得她的出色不是漂亮,而是善良。善良是女人最好的化妝品,它使女人的臉上蒙上一層聖潔的光環,看上去格外動人。例如菩薩,例如佛。

    小董突然想起,昨晚三毛一晚沒睡好,腰痛,問這裡有沒有按摩師。

    我說專門的按摩師沒有,業餘的倒還有一個,家母天陰下雨也時時腰痛。都是我按摩。

    “太好了,”她很高興,一下翻過身來,很規範的趴在床上。

    我只有硬著頭皮上了。平時在母親面前很自信地這套業餘按摩技術,現在在她面前倒有點猶豫,畢竟沒有專門訓練過。

    “很好,很好。”她很懂心理學似的鼓勵著我。我越發有了興致,感覺到她的身體溫溫柔柔的又不乏一種剛勁。我又想起這就是三毛,就是我那中學同學埋頭在課桌上讀那撒哈拉故事的三毛。人生只是個機緣巧合呀。

    “好了,別累著了你。”她叫著,“太舒服了,”她感激地看著我。

    我覺得心裡很高興,醫生護士為病人減輕痛苦都是全力以赴的,何況我們還是朋友呢。

    不知不覺已到兩點,我想起了我的職責,說趕快熄燈睡吧,高原反應一定要注意休息的,她很聽話的躺下了,我熄了燈和小董出來把她一人又留在了黑夜裡。

    第二天我去時,她已坐在窗前沙發上了,穿著緊身牛仔褲和一件寬鬆薄毛衣,輕便鞋,手裡拿著一支摩爾,一副瀟瀟灑灑走天下的派頭,我想這就是真正的三毛了,她又很成功地把自己的懦弱掩藏在這副滿輕鬆的外衣裡,臉上盪漾著微笑,似乎隨時都準備著去理解和寬恕別人,無拘無束無怨無恨地像一個風箏。

    風箏總是在空中飄飄蕩蕩,有時找不到自己的影子,心中一定好悽惶,但下面看的人總覺風箏好自由,好隨意得像一個王子。

    病房裡有幾位醫院的護士慕名來找她簽名題字,熱熱鬧鬧的圍了一屋子,她很爽快的簽著,和她們閒談著,看著我進來了微笑著招呼我坐。

    小董過來告訴我,三毛決定明天回內地了。

    我迫不及待地等這批人走了後問她,能不能多呆幾天?

    她滿臉抱歉的樣子說:“不行呀,這次行程安排挺緊,不過,我明年一定還來。”她看著桌上我採的格桑花,似乎在對花兒又在對我說:“西藏很美,我一定還要來,還要把青霞和瓊瑤她們都帶來。”

    我記下了這個約定,我想,格桑花兒也一定記下了。

    小董拿出像機說:“給你們合個影。”

    這一晚,我們說了很久很多,她告訴我當作家的艱苦,“還是共產黨領導的好,每月還有工資,我是不寫就沒得飯啦,所以只有寫,很苦的,賺了稿費我就出去旅遊,用完了又回來寫。”

    我知道她已走遍了地球上50多個國家,艱辛而虔誠地讀著大自然這部人類最偉大的書。也為許多學校和災民捐贈了不少資金,只是她自己一直過著很儉樸的生活,所以也養成了吃東西很少很隨便的習慣。

    她是不吃早餐的,只是抽菸很厲害,一支接一支的不停,嫋嫋香菸讓她很興奮,說到大陸出版她的書很是氣憤的樣子。“他們也不經我同意,選的照片印出來太得罪觀眾,我在臺灣香港出的書很精美的。”看得出她還是個很注重形象的人,怕大陸讀者看到扉頁上的照片說:“三毛好醜。”

    繚繞的煙霧,早已變成一支珠筆,在她臉上寫盡了感傷的心事。往事不肯落葉,總是青青蔥蔥。她講了許多事,提了許多人名,只是沒再提到荷西,她的最愛。我知道那是她精神的源泉,女人的心就像一匹野駱駝那樣耐飢渴,只要有了愛情的承諾抑或對愛情的追憶,它都不會枯槁的。

    最初的感動(3)

    菸灰缸已滿了,月亮也不知不覺升上了中空,高原的月亮總是像銀盆一樣圓得格外動人,像一個人的生命,出生,死亡。

    我說:“明早我要送你。”她說五點的車,早晨太冷,別來了。我沒說話,回到宿舍上床前把鬧鐘調到了四點。

    早晨的確很冷,從來沒有過的冷。周圍漆漆黑黑一片,到病房時門還沒開,為了不打攪值班護士我就繞到她病房窗臺前。

    病房已亮著桔黃的燈,像這夜裡唯一睜著的一隻不倦的眼,生命能這樣永遠不倦地亮著多好。

    “三毛——”我喊了一聲,窗戶很快打開了,她撲到窗前,小董也伸出頭輕聲叫著:“等一等,我去給你開門。”

    我手上拿了一隻絹做的白玫瑰,這是畢業分手時一位好得要命的同學送的。我踮著腳送到她手上。她接了跑過去拿著一副碩大的銀耳環對我說:“這是一位印度最好的朋友送的,我走到哪都一直帶在身邊,很是心愛的,把它給你留著紀念。”我接過來握在手裡,看著小董還沒開成門,她把身子撲在窗臺上說:“外面好冷,我拉你進來吧。”窗臺好高,我踩著牆沿,藉著她的力連拖帶爬地進去了。做了一次牆上君子。兩人都為剛才的果斷和勇敢像孩子般大笑,特別是外面小董在門口平臺上叫著:“小高,小高,咦,人呢?”我們更是大笑不止了,她撲到窗臺上壓低聲音叫著:“進來了。”

    小董進來時,她正把那隻白玫瑰插在她那紅色旅行揹包上拍照,一個很有詩意和很浪漫的畫面,我想只有她才會有這麼快而豐富的靈感。

    我們忙著又把東西順理了一遍,卻沒有說話,燃完一隻煙的功夫外面就響起喇叭聲,這是日光賓館的三梭車,我和小董一人幫她拿了一個包出門,走到門口她又回頭看了看剛才還充滿笑聲的房間現在一下空空落落的,只有一隻藥瓶裡插著幾隻格桑花,冷冷靜靜地留在書桌上。我想此時她心裡一定有所感觸,一定又想起了那個諾言。

    我站在平臺上,看著她上車的背影,孤單、纖弱,然後撲到車窗前向我死勁揮手,此時,月亮還朦朦地掛在空中,周圍一片悽靜,我想起了“離人無語月無聲,明月有光人有情”的詩句,無言正是有情。我們的離別,正是這樣一個美麗而悲涼的手勢。

    兩個月以後小董專門到醫院找到我:“三毛回成都後總是跟我提到你,說你怎麼也不像別的人總找她簽名,怎麼也不愛說話,總是靜靜的。還跟別人說在西藏有一位很好的弟弟和一個很好的妹妹,讓我一定好好照顧你。這是她送給你的書。”他很誠懇的樣子,遞過她的《背景》。我的心一陣顫動;我想,她是想讓我讓她永遠互相記住對方的身影。我想起了兩個月前上車前的那個背影。

    翻開那本淡綠色的書面,看到扉頁上是她習慣的斜體字:“萍妹妹,我愛你。”

    我的心哽噎了,我的淚流不出來,心裡只滿懷著對她的感激和思念。心裡只期待著明年。

    然而……

    我能說什麼呢?她已逝去了三年。我只能說,死亡是大自然賜給人類的思想之一,它同生命一樣,都是自然的產物。培根說過,人生最美麗的輓歌莫過於當你在一件有價值的事業中度過了一生。我想,三毛就是這樣度過了一生,她的輓歌悠遠而嘹亮,在天邊嫋嫋升起,永不衰落。

    無語的愛情

    是的,世間退卻浮華經得風雨的愛情,往往以平淡示人,箇中酣釅的意蘊,不是語言可以言盡的啊!

    是幾年前的事啦。那一年我意氣風發,遐思萬千,寫了無數的風花雪月的愛情文字。

    一段時間裡,我固執地以為生活中的愛情可以如同我筆下的文字一般鮮活、芬芳。

    深秋裡的一天,我去商州探訪一個文友。聊得正起勁的時候,文友冷不丁拋給我一句話:你文章裡寫的那些,是童話不是愛情。我頓覺惘然。

    隔日他帶我去鄉下隨意走走。我看到了至今無法忘懷的一幕。

    在陝南重重疊疊的山的包圍中,靜穆的秋陽寧靜如斯。一片包穀地裡,一對青年農民夫婦在忙碌著。男的把伐倒的玉米秸兒打成捆,女的往揹簍裡一顆一顆裝著玉米棒子。間或,那年輕男人在女人體力不支時會恰到好處地過去攙扶一把。每每這時,並不見女人有太多感動的表現,只是默默地回望一下自己的男人。然後,繼續自己的忙碌。從他們那種默默勞作的姿態,可以看到生活被他們註釋得多麼澄澈簡單!在他們不遠處的一塊空曠的玉米地裡,有一個三歲左右的小男孩,獨自一邊向天空吆喝著,一邊揮舞著小手戲耍著。一眼看去,我知道那是他們的兒子。

    我突然覺得在這秋天的陽光下,在這靜寂的山坳裡,這一家子讓這世界有了些動感,孤單而雋秀。讓四周綿延的山以及腳下的土地在一種生命的律動中顯得凝重而經典!日暮時分,我看到那對年輕的夫婦牽著他們的孩子從彎彎的山道上回家的漸行漸遠的背影時,我的心突然有些找不出理由的感動,我理喻了生活中愛情的真切和幸福!我為自己羞愧起來:我想起我寫在文章裡的秋日下的情侶大致是這樣的——女的依偎在男的懷裡,悠閒地咬著草根,彼此說一些藍天白雲的心情,發一通海誓山盟的美言,抒一番豪情萬丈的壯志。然後,在草地上追逐、嬉戲……

    接下來,我想轉述我朋友那天在回家的路上講給我聽的一個故事:

    “我的父母都是地道的農民,從沒念過書。在我的記憶裡,他們極少搭腔。偶爾說上幾句話,也從不稱呼對方,多年以來他們的默契代替了語言。這樣的夫妻在中國農村實在太平常,‘愛情’這樣的字眼加在他們身上也未免太華麗。在我六歲那年的某一天,我的父母鬧了彆扭。像戲裡演的一般,鬧得差不多的時候,母親開始抹著眼淚收拾包袱,準備回孃家,父親便不再吱聲,只是倔強地立在一旁,卻不肯吐出一句軟話。我哭著,淚眼迷濛中看見母親收拾東西的動作遠不如往日利索。當母親終於收拾好行裝挎起包袱的時候,她一直埋著的頭抬起來,定定地看了我們父子一眼,父親卻依舊倔強地低著頭,只是一口一口粗重地喘著氣。母親便一轉身向門外走去——就在母親轉身的一剎那,我的背上捱了父親重重的一擊——父親飛快地推了我一把,我登時如醍醐灌頂,衝上前去抱住母親,大叫:‘媽,不要走啊,不要!’然後,我的父親一步步走過來,將母親的包袱挎在了自己的臂上,牽起我的手說:‘我們進去!’事情就這樣解決了。那一晚,我看見我母親依舊像往日一般把洗腳水燒得很燙,不聲不響地放在父親腳跟前。多少年來,我總忘不了父親在我身後的那一推,再平常的夫妻也有愛情啊!”

    是的,世間退卻浮華經得風雨的愛情,往往以平淡示人,箇中酣釅的意蘊,不是語言可以言盡的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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