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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吐火羅

    ——整個世界於一瞬間似乎都停頓了,一切似乎都變得很慢很慢。

    滿座之中,諸國王子的驚呼聲遙遠而細微,李淺墨只見到一張又一張緩緩張大的嘴,陽光遲滯得像這個世界將要走到盡頭時那樣的荒誕而凝重,所有欲死的陽光正在被大口地吞進那些張大的嘴巴里。李淺墨只覺得那些陽光像一整塊透明而密實的琉璃,因為緩慢,所以堅硬,讓人吞不下,咽不進。

    李淺墨忽然想到:有沒有人想過,陽光其實也會死的。是不是在這個世界上,隨時都有舊的陽光死去,而新的陽光在誕生,卻從沒有人為那些死去的陽光傷心過。他們只是在……依舊衣履華麗,享受着、貪戀着,那些他們以為無生無死的陽光。

    近百王子個個衣衫華貴,他們的服飾上,那些華麗的珠寶遲滯地反射着瞬息生死的陽光與所有癱軟的人生。而這身外的世界,一如既往堂皇,卻又如此荒唐着。李淺墨一時只覺得不可理喻,其實這一切只為了……珀奴那瞬息將逝的生命。

    彷彿人世間所有的沙漏一時間都阻滯了,所有日晷上那狹窄的刀鋒樣的影子都變得遲鈍了。李淺墨低頭看向珀奴,哪怕相處這麼久,他還是頭一次這麼認真地看她。他一向只覺得她美,但從沒有這樣,在她皮膚上每個毛孔裏看到那一下又一下緩慢而悠長的呼吸……那呼吸是美的,因為那就是生命。

    羽門的心法直至此時才顯現出它強大的力量——李淺墨記得自己曾問過肩胛:羽門心法的主旨究竟是什麼?肩胛想了想才回答他:“你有沒有想過,在有些鳥看來,這世界上的一切其實都發生得極其緩慢。這整個世界,對於它們來説都像一場放慢了的動作。在它的一撲翅間,整個世界慢得彷彿它身上掉落的羽毛,在空氣中緩緩地墜落。所以,它們才常有機會在那些強大的網羅之間逃逸。”

    李淺墨當時還小,看着身遭這個世界,只覺得一切無異。一時無法理解,喃喃道:“可我……”

    肩胛按了下他的肩膀:“可能因為你還沒有真正經歷過生死。羽門心法中,有一些‘障’,不經歷那些重大的變化,你是完成不了那層突破的。直到有一天,你看到了一場你真正在意的死亡。那時,或許,你會感到,整個世界彷彿都停頓了,一切都變得很慢很慢。像鳥兒一樣,你能在一朵花開的時間裏,看到整個季節層次繁複的、一瓣又一瓣的,那絢爛已極的凋零與綻放。那時你將發現,死亡其實很長、極其漫長,而痛苦也隨之同樣的漫長。”

    哪怕李淺墨那時還小,卻聽得心裏也痛苦得遲滯了。

    可肩胛忽然笑着説:“那時,你也才會發現,原來你,還來得及做很多事的。”

    李淺墨怔怔地盯着此時自己懷中的珀奴。沒錯,這個世界,其實很慢。

    ——而他,也來得及做很多事!

    他彷彿看到了那大食人揮擊而下的馬刀割切出來的傷口是如何緩慢地在毀壞着珀奴的生命,彷彿看到了那些將要瘀滯的血塊將如何擁堵住珀奴那本該歡快至極的生命。

    他忽然伸手一擊,一掌就擊在珀奴胸口。珀奴身子猛地一震,李淺墨長吸了一口氣,然後,以唇度氣,將自己苦修多年的“片羽真氣”緩緩地度入了珀奴的口裏。然後,他猛然起身,一探手,在身邊不遠處,一個呆立的鐵勒王子隨從的背上就摘下了一把犀把雕弓。然後,他張弓引箭——

    做這些時,他心裏只覺得很平靜。

    他只覺得自己必須要做點什麼,比如,阻止這場殺戳。

    ——殺戳是這個世界裏最激烈的遊戲,有時,甚至連飛鳥也無法逃脱。但那是、他們的、遊戲。李淺墨在心裏靜靜地對自己説:但那是,他們的,不是我的……

    ——當然也不是珀奴的!

    他將要儘自己的全力,帶着她,在那場遊戲裏逃脱。

    一切其實又發生得極快。

    ——承平盛世,朗朗乾坤,一場百王孫之宴,誰料到會鬧到如此刺殺迭起的地步?

    那邊大食人派來的白馬刺客方才絕塵而去,這邊,居然又發動了一場針對魏王的刺殺。

    魏王李泰身邊的衞士防護本極嚴密,但適才為那白馬刺客吸引了太多的注意力,幾乎人人都將目光投向了李淺墨與那刺客的對擊。

    如此高手對搏本甚罕見,連瞿長史這等老成持重之人為了那兔起鶻落的一擊都不免牽去了大半的心思:只見李淺墨急怒之下,吟者劍凌厲千古,偏那名白馬大食刺客也剽悍至極,手中彎刀悍勇激烈。一為中原劍法,一為大食刀術,兩人往返對搏,雖交接僅只三招,但其驚心動魄處,卻令在場人等個個看得心動神移,再沒想到會變生肘腋間,那適才還滑稽可笑的侏儒小兒竟會趁此機會發難,且矛頭直指魏王。

    只見得那侏儒口中噴火,雙手連揮,袖中竟發出一連串的火彈,那火彈遇風即燃,勢頭暴漲,為他秘術所摧,登時向李泰捲去。

    這一手,分明像是西域祆教中的拜火之術。

    那火光色作陰綠,一看即知內含巨毒,只要稍沾上一星半點,怕不立時就會毒發斃命?

    李泰身邊護衞驚覺過來時,已然不及。空氣裏只聞到一股焦臭的味道,卻是立在遠處的瞿長史情急之下,竟抓起身前的一名侍從,揮手就向那火光來處投去。

    但他相距過遠,這時相阻,也不過略盡人事而已。

    瞿長史出手雖快,卻已來不及。如若來襲的是別的什麼兵刃暗器,他原本可以就此擋下。可那火光卻非人身可以阻擋,只聽得一聲慘叫,空氣之中焦臭之味頓出,那名侍從哀叫一聲,立時慘死。

    身邊護衞相距過遠,施救不及,李泰情急之下,竟親自動手一把掀翻了自己面前的食案,那案子陡然立起,遮向那熊熊而至的火光。

    可那火光一遇到木頭,陡然一盛,燃着了整個木案不説,火舌還是直撲向案後的李泰。

    ——事已至此,只怕魏王再怎麼閃避,也已不及。

    就在這時,卻見得一箭憑空而至。那箭直取那侏儒小兒。那侏儒再沒想到,李淺墨在激戰之後,身邊珀奴還有重傷,猶有餘暇射他一箭。

    這一箭,他不得不躲。只見他身子向後一仰,險險避過了那一箭,口中噴火,火焰立時把那飛來的一箭燒成飛灰。可那道由他操控,直取魏王的火束,卻也不由就此一滯。

    恰在這時,卻聽得曲江池邊傳來一高一低兩聲輕叱。隨後,一大片水珠耀着日光在魏王頭頂當頭罩下,彷彿千顆萬顆珍珠隨着那叱聲一齊綻破。魏王身邊,一時彷彿罩上了一層水幕。那水幕晶瑩剔透,而那水珠之中,折射的居然還有虹彩。

    那虹彩卻是為:隨着那水珠出現的,竟然還有兩根七色彩帶。那綵帶浸了水濡濕了,本該沉甸甸的,這時卻輕軟如虹,斜飛似霓,輕巧巧地護住了魏王周身,幾乎把他整個人包縛如繭,其中一根一帶就帶他脱離了險地,而另一根,透着濕淋淋的水氣,反迎向那束火光。

    手持兩根綵帶現身的卻是兩個侍兒。兩個侍兒俱都體態纖纖,身姿俏麗,一望即知是大户人家出身,看裝扮卻不似魏王身邊的侍從。只見她們揮舞着兩根浸透了水的綵帶,一個護住了魏王,一個陡然反擊。

    空中一時只見毒火如舌,而綵帶似練,水火相激,但聞得一陣噼噼啪啪的暴響,一時只見火光弱了下去。

    突襲的侏儒眼見火力受阻,並不就退,反尖叫了一聲,拼盡全力,身子猛地一抖,就見他全身上下,火苗直躥,他矮小的身子猛地一蹦,全身竟燃滿了陰陰的綠火,合身撲起,直向魏王抱去。

    那阻攔而至的綵帶空中一卷,反迎向那侏儒。沾水的綵帶一遇到他身上的陰火,登時一陣蜷縮。

    先護住魏王后退的侍兒一見之下,急忙援手,一時只見兩帶交舞,兩個突然而出的侍兒,竟與那疾撲而至的侏儒,鬥到了一處。

    場中魚龍變化,令人目不暇接。

    瞿長史與李泰身邊的一干侍從這時已人人反應過來,個個行動,有的疾撲向魏王,有的卻包抄向那名侏儒刺客。不過轉眼之間,合圍之勢已成。

    恰在這時,卻聽得一陣哈哈大笑:“今兒這兒倒是熱鬧,怎麼沒人知會我一聲?百王孫之會,豈能不算上我一份!偏巧讓我趕上了,且讓我也來湊個熱鬧如何?”

    話聲間,只聽得一陣馬蹄疾響,卻有二三十騎快馬從曲江池北一路疾馳而來。那些快馬匹匹驍駿,貴極天下,當世只怕少有人家養得起這麼多的好馬。外圍的魏王府衞士方待阻擋,卻見當先一匹馬上,騎者金冠束髮,美玉飾鞭,穿了一件窄袖金花的明黃蟒衣,卻正是當今的東宮太子!

    他突然出現,自然無人敢加以攔阻。一時只見外圍的魏王府衞士人人屏手後退。李承乾並不略收馬蹄,卷蓬一樣的,率着手下隨從,呼啦啦的,竟直撲向當中筵席。

    瞿長史不由臉色一變,他伸手一揮,魏王府中侍衞一時人人緊張,竟把魏王護得團團緊密。

    ——人人一見到魏王遇刺,腦中想到的第一個主使者,就是東宮太子。哪承想他居然如此不避嫌疑,徑自縱馬而來。魏王李泰驚嚇之下,心下只覺:刺客援手已到!李承乾今天光天化日,居然要冒天下之大不韙,親手屠弟了。

    連李淺墨都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卻馬上低眼看向懷中的珀奴。只覺得,長安城中,這些儲位相爭之事,一時竟像離他很遠很遠。他重又抱住了珀奴,這時正全心全意地與她度氣療傷,全力在挽救着她的生命。

    李承乾卻像還不知道場中究竟發生了什麼,遙遙只見到魏王府中人人臉上帶有異色,座中諸王孫也個個面現驚詫,而一個侏儒小兒,被包圍在侍衞的包圍圈裏,渾身帶火,正自與兩個手執綵帶的侍兒對拼。

    他一時只道那不過是魏王新找來的樂子,如同教坊俳優的百戲,不由放聲笑道:“今日來着了,居然有如此好戲!”

    這本是無心之言,但在魏王府中人聽來,只怕字字都像譏諷。

    那侏儒此時已經身陷重圍,想來他自己也知道,今日刺殺魏王之舉已功敗垂成。如今在眾護衞環護之下,別説刺殺魏王,就是他自己只怕再也逃不出命去。

    他臉上的神色忽現詭譎,手下忽然慢了下來,仗着那毒火護身,竟不再理會與自己對攻的兩個女侍,一轉身,望向飛馬而至的李承乾,口裏含混地喃喃了句什麼,面上神色若愧若恨,居然在袖中抽出一把刀,一抬手,竟然舉刀自盡!

    眾人再想不到他會在這時自裁。眼見得他身上火苗失了管束,轉眼之間,竟將他自身燒成了一截焦炭。李承乾一驚之下,猛然勒馬,神色一時不由惶惑不已,望着魏王,口裏遲疑笑道:“這算什麼?難不成是那些俳優們新排的一出小戲?”

    魏王李泰本來驚魂未定,這時見了李承乾,反定下神來,排眾而出,開口笑道:“所謂‘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不錯,這正是新排的一出好戲。講的是一個不知叫什麼的太子自感家國大業已去,派出一個死士去刺殺秦王,惜哉劍術疏,適才最後一幕,演的便是那死士眼看得功敗垂成,自慚不已,所以自裁以謝主人的。”

    他言笑晏晏,神色如常,明眼人都聽得出,他不過是借燕太子丹與荊軻刺秦的典故來當面譏諷李承乾,分明已認定了這刺客就是東宮主使。

    李承乾面色微微一變,也自哈哈笑道:“枉父皇還常誇你博通經史,怎麼一個小戲就攪得你神智昏亂,想不起是什麼太子了?不知後面的戲可曾排出,後面原還有個更倒黴的太子扶蘇,被趙高指使奸人,殺得冤枉無比,平白扶持起了一個全不中用的秦二世?”

    他提及趙高時,目光直視瞿長史,分明是在用扶蘇自比,而諷瞿長史險詐如趙高,而李泰昏聵如胡亥。

    兩兄弟之間,一時出言各帶譏諷。因為這一場刺殺,幾乎已忍不住當場撕破臉來。

    場間一時火藥味極濃。無論魏王府,還是東宮中人,這時猛然朝面,卻不免心中個個狐疑。魏王府認定今日刺殺的主使者就是東宮太子,他這時猛然現身,卻讓人不得不防。

    而李承乾也不由心下大怒,暗道:今日這個莫名其妙的場面,料定是李泰背後佈置的陰謀,好用來日後告狀冤污自己的。

    一時人人都不再開口説話。卻聽一個清悦的聲音笑道:“太子,你忘了咱們今日為何而來的了?今日是萬國王孫之會,還是魏王專為太子最心許的兄弟李淺墨王子開的,怎麼興之所至,全忘了前來的主旨,只顧談戲?”

    那説話的人正是稱心。

    他今日箭衣窄袖,打扮得猿臂蜂腰,朱唇玉面,倒大是矯健伶俐。人人一向只聞其名,少見其面,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只見李承乾也當真聽他的,在稱心扶侍下下了馬,遊目場間,卻在尋找李淺墨。

    各國王孫這時見到大唐太子現身,一時不由得個個立起身來,魚貫向前,與太子相見行禮,場面一時熱鬧已極。

    魏王與瞿長史卻不免臉色陰沉。要知,今日百王孫之會,本是魏王精心操辦,可太子一來,因其身份地位,自然全搶了他的風頭。一時只見李承乾面帶微笑,一一會見諸國之王孫公子,李泰在一旁卻不便靠前,面上神色裝着略不在意,隱身護衞叢中,眼角冷冷地看着李承乾那邊的風光熱鬧,目光中,只見得冰冷下去。

    就在這時,李淺墨只覺得懷中動了一動。

    他心中不由一陣驚喜,一低頭,卻見珀奴躺在一片血污中,皺着眉,身體痛苦地扭動了兩下,低聲道:“他,怎麼樣了?”

    李淺墨心中不由暗謝了一聲蒼天,脱口道:“你可醒了!剛才真要嚇死我了!”

    珀奴神志分明還有些模糊,全沒聽清李淺墨的話,只是低聲喃喃着:“他……可還好?”

    李淺墨心頭不由一陣茫然,口裏也茫然應道:

    “他?”

    ——他又是誰?

    只聽珀奴低聲道:“小王子。”

    李淺墨這時才想起身邊原來還有別人。

    一回頭,卻見幻少師終於從自己的琴曲裏醒過神來,這時已由木姊與魍兒扶到了一邊去。而魎魎,這時也不知是生是死,為木姊與魍兒挾扶着,似已全無力氣。李淺墨這時一眼望去,只覺得他們幾人身邊,似正有無邊落木蕭蕭而落,不由覺得心裏荒荒的,口裏機械地道:“他沒事兒。”

    珀奴似乎精神一振,終於睜開眼來,勉強地側過脖子,要去看幻少師在哪兒。

    李淺墨不忍她如此費力,用手託着她的頸子,叫她看到了幻少師。

    然後,才聽珀奴鬆了一口氣,似終於心安下來,閉上眼,低聲道:“我就知道,他會沒事。而你,終究會救我的,你也一定能救到我的。”

    李淺墨心中一嘆。早已湊過來卻不敢靠前的龔小三本一直哭喪個臉,細心觀察着李淺墨的神色,只要他神色一變,怕不當場就要哭出來。這時見到珀奴醒來,本自快活已極,聽到她這句話,卻不由憤憤地啐了口唾沫。

    李淺墨一手扶着珀奴的後心,與她度氣療傷,一邊認真地看着珀奴的臉色。他羽門一脈,本重醫術,李淺墨於此道雖修習不久,但內外傷損卻也認真學過。適才那白馬大食刺客劈向幻少師的一刀,幾乎全由珀奴擋住了。好在自己總算趕得及時,一劍擊中刀身,刺開了那一刀。珀奴眼下看來,外傷卻是不重,適才幾乎喪命,卻是為那白馬刺客刀上的鋭氣造成的內傷太過嚴重,幾乎阻斷氣血所致。

    他一邊與珀奴療傷,一邊只覺腦中一時一片空白,像只來得及想得起兩個名字:“珀奴、幻少師?幻少師、珀奴?”

    可他知道自己此時不能再去想它,還要全力去救治珀奴的傷勢。

    珀奴又歇息了一小會兒,似覺好多了,一張眼,卻見到李淺墨正直盯在自己臉上,那目光古怪茫然。

    她還從沒見李淺墨這麼心神不定過。先怔了一怔,然後,勉強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臉,只覺得手上濕濕的,全都是血,不由顏色一變,疾問道:“那人……那人可是劃花了我的臉?公子,不行,你一定要替我報仇!他劃花了我的臉,你也要在他臉上這麼劃上一刀,不、劃上很多刀……不、還是別了,就算劃花他也救不回我的臉了。”

    説着,只見她眼角淚珠滾滾而下。

    眼見她這時居然還有心思操心自己的臉,也依舊不改善良,李淺墨一時只覺得自己熟悉的那個珀奴重又回來了。

    不知怎麼,他重又開心起來,伸出衣袖輕輕拭着珀奴濺在臉上的血跡,低聲道:“不,他沒有。讓我看看你傷在哪兒。剛才我只見到他一刀斬下,只以為自己發覺晚了,再也來不及了,以後怕再都看不到你了。現在你別擔心,你傷在後背,臉上光溜溜的,他沒有劃到你的臉。”

    説着,他輕輕扳側了珀奴的身子,卻見她肩上好大一片血污。

    李淺墨暗自咬了咬嘴唇,伸指一劃,已劃開了她肩上的衣服,露出裏面酥脂般的肌膚來。

    他伸指疾點珀奴肩背上的穴道給她止血。卻見那道傷口還不算深,細細的一條縫,卻極長,長得讓李淺墨不得不把珀奴背上的衣服劃出了好長一條口子,讓大半個肩背都露出來。

    他情急之下,又無趁手的乾淨細布處理,只能用衣袖輕輕拭去了傷口周邊的血跡,卻伸舌沿着傷口長長地一舔,清理乾淨了上面的血污,方從懷裏掏出金創藥來,勻勻地塗在珀奴的傷口上。

    羽門醫道本極高明,李淺墨師從肩胛,隨身帶的都有上好的金創藥物。珀奴適才還覺十分痛苦,藥一上身,只覺得傷口微麻,像不太覺得痛了,卻有一股清涼,護住了自己的創口。她臉上忽微微一笑:

    “你舔我?”

    李淺墨也是情急之下,不得不如此。做時只覺得急切,也沒想什麼,這時聽説,卻不由臉上一紅。

    只聽珀奴低聲笑道:“啊,你舔了我了。”

    口氣裏全是一派小兒女調笑的口氣。

    李淺墨一時臉上不由漲得緋紅。那邊太子身邊的諸人遙遙望來,只見得他一身鵝黃長衫,坐在草茵之上,鵝黃淺綠,極為相襯。整個人翩翩如濁世佳公子,吟者劍那簡淨古拙的劍身已隱入他的袖口,再看不出他適才曾那麼張揚凌厲地與人對決過。這時只見他軟玉温香抱滿懷,那被抱着的還是個絕色胡姬。偏那胡姬背脊半露,酥白如羊脂玉。背上一線傷口這時已止住了血,九死一生之餘,更顯得温柔旖旎。

    人人一望之間,不由都惹動豔羨。卻見稱心也正朝這邊看來,臉上神情似悵惘,似茫然。他緊隨太子而立,李承乾一望之下,不由衝他一笑:“那個,就是我跟你提過的珀奴了。”

    稱心低聲一笑:“果然相配。只是,她像沒在看他。”

    果然,珀奴稍覺輕爽之後,又忍不住向幻少師的方向望去。

    卻見幻少師正自長身而立,他身邊立着木姊與魍兒二女,他自己一身寒素,連他身邊的二女裝扮也少有胡人的鮮麗。只見他的身影裏透着一派悲傷,懷裏正抱着一個女子,那卻是為救他不惜犧牲殞命的魎魎。

    他一手按在魎魎背心,似正在用他本門秘術與魎魎療傷。陽光太足,照不進他那深凹下去的眼,也不知他眼中是何神色。

    可魎魎分明已快不行了,她伸手顫巍巍地撫向幻少師鬢邊的頭髮,低聲道:“竟已開始有白髮了。小王子,你沒事吧?別管我,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咱們底訶離一門,你們幻門之中,最忌傷心。若是傷心,必添白髮。你別傷心了好不好?”

    可接着,她卻低微地笑了笑。

    “可我也當真自私,你多了白髮,我卻覺開心。若是能換得你一鬢髮白,我就算撒手去了,卻也甘心。”

    她聲音輕輕的,又弱又清晰。

    李淺墨也不知道她、木姊、魍兒三女與幻少師之間到底是何關係,腦中依稀浮現起的卻是那日麥田戰中,大食人鐵騎追殺之下,魎魎拼盡分光之術,分身飛叱,隻身獨擋十數強敵的場面,一時不由只覺得心酸。

    卻聽魎魎低聲道:“不過,你也別太難過。我覺得很開心。這輩子,我終於可以不再害怕了,也不用再擔心你。我原來一直怕,怕死了,就算進入了那烏何有之鄉,我還是仍然會害怕。怕你身邊少了一個人護衞,究竟怎麼才能完成那些大業,怎麼才能躲避別人的加害……”

    説着,她輕輕咳了一咳,咳出了一口瘀血。

    “可現在我不怕了。我知道你什麼都不怕,你膽子從來是最大的。但以後,就算你沒做好,就算你最終遇到敵人加害,那時你也別怕,因為……我會預先在那邊等着你。”

    説完,她似終於了了心願般,只見她細嫩的脖頸一垂,彷彿一朵百合沉眠入風裏,一朵花在自己的莖上沉沉地睡去。

    幻少師默默地立在那裏,不言不動。他身邊的魍兒與木姊控制不住自己肩頭的聳動,無聲地啜泣起來。

    可在她倆吞聲暗泣的映襯下,幻少師那不言不動的悲愴卻顯得更加地震懾人心,彷彿那悲痛山高海深,已非任何語言、任何動作可以將之稍一發泄。

    李淺墨也覺心中沉痛,回過頭,不忍再看。

    卻見幻少師低下頭來,也低下了他緊抿着的雙唇,用唇吻閉了魎魎的雙眼。沒有人知道,魎魎的睫毛最後觸及幻少師的嘴唇時,會給他留下什麼樣的記憶。

    李淺墨一低頭,卻見珀奴正痴痴地盯着那邊,望着幻少師與魎魎的訣別,似乎已全忘了自己身上的傷,面上神色,説不出的傷心,也説不出的神往,更説不出的砰然心動。

    猛聽得李承乾在那邊高聲叫道:“硯兄弟,我來了好半天,怎麼你都不理我?”

    李淺墨抬眼一望,卻見適才還混亂的場面這時已重新平靜下來。那個侏儒刺客的屍體早已被清理下去,連同那個侍從的屍體。草茵之間,盛筵重開,正所謂褥設芙蓉,筵開玳瑁,彷彿適才什麼都沒發生過。

    在座的依舊是東極海上,西極瀚漠的萬國王孫,唯一不同的是主人已換。

    只見上首主席上,高坐着的卻是李承乾,稱心伴在他的身邊服侍。李泰另設一案,在下首斜斜相陪。李承乾正自意興豪飛,滿面春風,遙遙地衝自己説話。

    李淺墨見珀奴已無大礙,內傷已被自己控制住,而外傷不重,只待將養,不由略略放下心來。

    他抱着珀奴立起身,就待向席上行去。一低頭,卻見珀奴眼中全是懇求之意,一回眼,望見幻少師猶自在那邊站着,心中已明瞭珀奴之意。

    他略想了想,上前牽住了幻少師的手,依舊橫抱着珀奴,直向席上走來。

    李承乾見他如此作為,不由嘻嘻而笑。他命人給李淺墨專設一案,就設在自己案邊。李淺墨與幻少師相攜入座,珀奴卻猶讓她橫卧在自己膝上。他心中坦蕩,行事自無避忌。卻聽得李承乾探身衝他笑道:“小硯兒,我就喜歡看你做事。比如你喜歡這胡姬,大庭廣眾,依舊攬之在懷,略無避忌。若是我如此行事,怕不惹得滿朝物議?”

    説時,他回眼看了稱心一眼,卻又回過頭來大笑道:“來來來,這一杯,我先敬你。”

    李淺墨被他説得面色一紅,也不得不端起酒來,略微示意。

    卻見李承乾一皺眉,面上略現怒容,衝那邊魏王説道:“我來得晚,也沒看見,卻是什麼人傷了我家硯兄弟的侍姬?”

    説着,他目視李泰,半笑半諷道:“青鳥,怎麼説,你今日須也算作主人。聽説今日之宴,還是專為小硯兄弟接風的。卻怎麼手下人等如此草包,竟讓人傷了硯兄弟心頭之人?這個護衞不周之罪,不是我拿什麼太子的架子,卻也不得不責難下你了。”

    魏王小名,原喚做青鳥。這名字原也只父兄輩喚得,在他心裏,李承乾卻不配喚他這個。這時被李承乾當眾提及,心下不由惱怒。

    只見他微微一笑:“太子責備極是,小王也甚感慚愧。不過小王屬下多為草包,適才如不是承硯兄弟援手,一箭相助,小王現在怕不早燒得跟焦炭也似。我這條命還是硯兄弟救的,哪裏提得到護衞硯兄弟的寵姬。還請太子殿下派些得力手下,查出真兇,以還硯兄弟一個公道才是。”

    説着,他望向瞿長史,哼聲道:“查出刺客來歷沒有?”

    瞿長史躬身抱拳,輕輕搖了搖頭。

    李泰微微一皺眉,嘆道:“我這些屬下也當真無能,辨別半天,也説不清那個侏儒刺客的出身來歷。”

    説着,他饒有興味地看向李承乾,笑吟吟道:“嘗聞東宮之中,卧虎藏龍,盡多天下奇才異能之輩。這個噴火小兒,太子可知來歷?”

    李承乾卻只覺得他笑容險詐,心下不由警惕,淡淡道:“青鳥你不常讀儒家詩書,説治天下者,不在謀勇犯險,就只在端居垂拱而治。何不用你那垂拱端居之術查一查,那刺客是個什麼來歷?”

    ——李泰一向標榜自己雅好文學,思慕儒術,以此邀得皇上恩寵。李承乾對他那套口不應心的大話久存厭惡,這時不由隨口譏諷於他。

    眼見得兩兄弟雖然面色和善,卻再一次話不投機,卻聽幻少師在旁和聲笑道:“如果小王所見不錯,那噴火自焚侏儒,卻是該出自……”

    “吐火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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