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倫語』賺錢『小仙』賠
清早,我被鄭倫起身的動靜吵醒。我睜眼:“幾點了?”鄭倫坐在我旁邊套上衣:“六點半。”我用一隻胳膊壓住他:“幹嗎這麼早起?”“嗯,睡醒了。”鄭倫如是答。
我也惶惶地起身,出了房間。鄭倫在洗漱,婆婆在廚房做早餐。奶奶坐在自己的床邊,顯得無精打采。我幫婆婆把燒餅和麵湯往餐桌上端,婆婆笑吟吟地問:“怎麼不再多睡會兒?”我睜大睡眼:“呵,不困了。”
吃飯時,婆婆對鄭倫說:“等中午我把我那邊安排好了,就去替你。”鄭倫悶頭:“嗯,不著急。”我一口燒餅哽在嗓子眼兒:“替,替你幹嗎?”婆婆為我解惑:“奶奶今天還得輸液,我和倫倫換著陪她。”我忙把嘴裡的食物吞下:“不用,不用,我帶奶奶去就行了,反正有人給我看店。您和鄭倫都不用去。”“算了吧,”鄭倫從麵湯碗上仰起臉來,“你忙你的吧,奶奶的事,不麻煩你了。”
我尷尬不已,抬不起頭。這時,奶奶說:“哎呀,就讓小仙兒陪我吧,我想讓小仙兒陪我。”這是頭一次,開天闢地頭一次,我不再覺得奶奶是針對我、為難我,反而覺得她需要我,她並沒有像鄭倫那般怪我、放棄我。我迎上奶奶的目光:“奶奶,大恩不言謝。”我瞥見鄭倫的嘴角像笑似的扯動了一下。
吃過飯,鄭倫開車帶我和奶奶去醫院。奶奶坐在我身邊,皺巴巴的手搭在我的手上,她的指甲沒有光澤,凹凸不平。我說:“奶奶,等會兒我給您塗指甲油吧?您喜歡紅的,還是粉的?”司機鄭倫回頭斥我:“唐小仙,你這兩天腦子沒事吧?”奶奶倒樂了:“好啊,好。”
等安頓好了奶奶,我就一把接一把地把鄭倫推走了:“你快上班去。咱家就你一個男子漢,你不賺錢,我們婦女三人喝西北風啊?”鄭倫哭笑不得:“你到底是怎麼了?更年期也太早了吧?一會兒蠻不講理,一會兒又好像多識大體似的。你真的要留下來照顧奶奶?那我真的回到小蕭身邊去上班了?”“你……”我情不自禁地蹦出這一個字來。這幼稚的男人,冤冤相報何時了啊。好在,有我大人大量:“嗯,去吧。對你倆,我放心。”鄭倫的這般健談,相較於他之前的冷言冷語,已經好太多了,不是嗎?
果然,鄭倫把我拉到樓道,抱了抱我:“真不知道說你什麼好。今天,奶奶就辛苦你了。”我把臉在他的胸口蹭了蹭:“我也不知道我昨天是怎麼了。”“昨天的事,就別再說了。我也不好,言重了。”“那,我們就正式和好了,是不是?”
“今天不吵了?”這話,又是出自昨天那勸架的老護士之口。不對,不是勸架,而是呵斥我們。
老護士去工作了。鄭倫在我耳邊說:“如果想要孩子,我們需要先做準備。咖啡、酒、茶之類的,都要先戒掉,這樣才能生出健康的孩子啊。”我的臉一下子紅到耳根兒,忸怩道:“哎呀,晚上再說。”鄭倫不屑:“裝什麼純情啊你。”
鄭倫去上班了,我打電話給小甜:“拜託拜託,今天幫我看一下店吧。”小甜那邊聲音嘈雜,像是車水馬龍:“姐,我一星期才休息一天,你饒了我吧。”“哎呀,假期以後補給你,我今天實在是有事,沒法去店裡。”“可我也有事啊,我看啊,今天關一天算了,反正生意也不好。”我厲聲:“你倒真想得開。”小甜識時務:“好啦好啦,我爭取中午之前過去。不過哦,要算我一整天的工錢哦。”
瞧瞧,我是多麼深明大義的女人,為了不讓丈夫和婆婆誤工,我活生生把自己的事業給耽誤了。好在,有失必有得,鄭倫他重見了我那可人的本來面目。
奶奶又呼喚我了:“小仙兒,我這老皮老肉的,塗指甲油能好看嗎?”看來,奶奶的病來得快,去得也快,已經痊癒得八九不離十了,如今躺在病床上,開始想找樂子了。我握住奶奶的手:“嗯,咱應該先護膚,等到細皮嫩肉了,再塗顏色。”說完,我從包裡掏出護手霜,給奶奶塗抹開來。奶奶笑得跟花兒似的,直說“好”。
下午,鄭倫來接我和奶奶。他問:“中午吃的什麼?”我答:“旁邊小餐館裡買的餃子。”“吃了多少?”“我吃了六個,奶奶吃了十四個。”一聽我這話,鄭倫就放下心來了。
奶奶的這場病,正式成為了歷史。在接下來的日子裡,直至今日,她天天生龍活虎的,頓頓吃得比我多。
而我也並不認為,我和鄭倫之間會因這場爭執而留下什麼芥蒂。就算我們都說了傷人的話,就算說出去的話好比潑出去的水,但大太陽一曬,豈由得它不蒸發?我想,我們的不愉快,也像水一樣,已經全數蒸發了。這其中,奶奶功不可沒。她對我的信任和依賴,一天勝過一天。這些,鄭倫通通看在眼裡。此外,奶奶還向鄭倫描述了那天我揹她下樓並汗如雨下地在醫院中奔走的情形。這些,讓鄭倫悔不當初。
我好人做到底,裝腔作勢:“算了,我也不跟你計較了。畢竟,那天我有錯在先,後來態度又不好。”
鄭倫抱住我的腦袋,在我頭髮上用力一親:“好了好了,你真是羞殺我也。我真是上輩子積了德了,今生討來你這麼個好媳婦兒。”
“得了你,現在嘴上跟抹了蜜似的,當初幹嗎去了?早幹嗎去了?”我在鄭倫懷中扭來扭去。
“當初你那麼兇,我當然也得兇了。這才叫夫妻,共進退,有默契。”鄭倫掰出一條謬論。
可其實,後來我才不得不承認,鄭倫這謬論還真是有先見之明。我們今後的爭執,也是一成不變的硬碰硬,等到遍體鱗傷後,雙方才會默契地繳械投降。只可惜,婚姻中卻是需要圓舞曲的,你進我退,才優雅而和諧。而我和鄭倫共進退的結果,就好比一次又一次的互潑汙水,到末了水雖蒸乾了,可汙跡卻還在。
“小仙女裝店”的燈修好了,但它的前途還尚未一片光明。我把大半的精力重新投入到店內,已經著手打折處理現貨了。我在店門上貼了告示:轉型在即,現貨低價處理。小甜提出建議:“應該寫‘跳樓價吐血大甩賣’。”我搖搖頭:“太虛偽了。”小甜努努嘴:“現在誰不虛偽啊?”
降價的效果十分理想,店內人頭攢動,客人們挑衣服就像在菜市場挑菜似的。貪圖小利的大有人在,也不管衣服適不適合自己,買了再說。小甜捂住心口:“姐,你這價,降得過分了。”我卻不在乎:“快刀斬亂麻,讓我們儘快重生吧。”小甜沒回應我,轉身去招呼客人了,留下我一個人舉著拳頭,壯志昂揚。
只不過,有一件事卻脫離了我的掌控。
有幾家聯繫過的供貨商,突然說拿不出那麼多低價的疵品了。我像旋風似的旋迴店內,一摔包:“媽的,真是流年不利啊。”店內衣服越剩越少,小甜的工作也越來越清閒了。她一邊收拾衣架一邊問:“怎麼了?”我叉著腿,癱軟在椅子上:“貨源匱乏啊。怎麼辦?現在手上的那些貨,根本撐不滿這一家店啊。”之前,我已經陸續把一些疵品送去“服裝醫院”修改了,還挺著胸脯跟人家說:“要做好心理準備哦,後面,還多得是呢。”人家倒是不介意,畢竟,對人家而言,我是送生意上門、送錢上門的上帝。可結果,我現在卻兩手空空。
小甜臉色凝重,我看了,反過來安慰她:“哎呀,你不用擔心,我再想辦法。”小甜欲言又止。我問:“怎麼了?”她卻答:“啊?沒什麼啊。”
鄭倫的工作倒是順利。煤老闆的生意為“倫語”打開了突破口。他用為煤老闆而做的設計參加了電視臺的比賽和展覽,這令“倫語”的名聲得以拓展,生意紛紛上門,不管大的小的,“倫語”都以誠相待,一碗水端平,再加上日趨完善的設計水平,掏錢的人都心滿意足,說不出一個“不”字來。一傳十、十傳百,人人都是活廣告。
鄭倫不忘關心我的“事業”:“要不然,還是去廣州或者江浙一帶找貨源吧。那邊是源頭,選擇餘地肯定比北京大。”
“我就是不想負擔運費,才一直侷限在北京的。實在不行,我也只好跑跑南方了。”我把頭靠在座椅背上,臉偏向鄭倫:“你倒是好,接不完的活兒,賺不完的錢啊。不過,看在你百忙之中還肯接我回家的份兒上,我就不跟你計較了。”
鄭倫笑著掌握著方向盤:“啊,你想計較什麼啊?咱倆是一家人,老公我賺的錢,不就是你的錢嗎?”
我伸手捏了捏他的臉蛋兒:“嗯,這還像句人話。”
我閉目養神了。鄭倫以為我在為“小仙女裝店”的前途煩惱,但其實不然,我最煩的,始終是另一件事:蕭之惠的那十二萬。她之前所說的話,如今全都應驗了。煤老闆這個大客戶的存在,的確為“倫語”、為鄭倫贏得了不菲的收入,還有更重要的信心和名聲。若不是這個大客戶為“倫語”提供了大展拳腳的天地,也許今天的“倫語”還在靠給某處幾十平米的小套房裝修而餬口,也許今天的鄭倫還會沿路遊說商家重新裝修店面,像他從前對我做的那樣。
可那十二萬,我至今卻仍束手無策。我的存款是五位數,而且,打頭的那個數字,還小得可憐。我在“金世證券”自給自足了數年,僅存的果實皆孝敬給了“小仙女裝店”。那時,我哪裡會想到,如今會從石頭縫兒裡蹦出蕭之惠這麼個討債鬼呢。我想:在不久的將來,在“倫語”的慶功宴上,蕭之惠會對鄭倫吐露這個秘密吧,也許她會趁著酒後,裝作不經意地表白,她是“倫語”和鄭倫的“貴人”,也是最無私地愛著鄭倫的女人。那時,鄭倫會怎麼想,怎麼應對呢?
“媳婦兒,醒醒,到家了。”鄭倫喚我。我睜開眼:“我都要愁白了頭了,哪裡睡得著?”
我媽打來電話,她簡直是習慣成自然了:“你現在不避孕了吧?”我揉著眉頭:“不避了,不避了,可是,這種事是盡人力聽天命啊,對不對?”“那你們盡人力了嗎?”“盡了,盡了,簡直是賣力啊。”
鄭倫正好聽見了這句,等我掛了電話,他問我:“賣什麼力啊?”我呈大字形仰在床上:“賣力造小人兒啊。”鄭倫一樂,撲了過來:“唐小仙女士,你想好了嗎?你真的想當媽媽了嗎?媽媽可是很辛苦、很奉獻的角色哦。”我一翻身,反問他:“那你呢,你現在願意做爸爸嗎?”鄭倫仰倒:“我願意啊,我最喜歡小孩子了,胖嘟嘟的,看著就想捏,哇哈哈。”我無言以對:看來,這個男人勉強能算成熟的丈夫,但,他絕不是成熟的爸爸。“養孩子要花大筆大筆的錢哦,奶粉啊,尿布啊,貴得不得了。”我陳述。鄭倫一副小事一樁的樣子:“放心吧,‘倫語’現在前途光明,賺錢嘩嘩似流水啊。”
我閉上眼睛,心想:那就生個孩子吧,義無反顧地紮根在鄭家,為鄭倫開枝散葉。有了孩子,我在鄭倫的心中,也會變得更加沉甸甸,而我們的婚姻,也會如我媽所願,變得更加牢固吧。我剛這麼正兒八經地想著,鄭倫就來拆臺:“太好了,那以後就不戴套兒了,不戴套兒多舒服啊。”我捂住眼睛:天哪,他這樣能當爸爸?
小甜的辭職,是完全出乎我意料的。當她說出這兩個字時,我的嘴角甚至抽了一下:“辭職?你開什麼玩笑?”在我看來,小甜幾乎像我的妹妹一樣了。她可以對我直言不諱、可以撒嬌、可以偷懶,而我,就算有時批評她、剝奪她的假期,我也會用好吃的好喝的來彌補她。我還以為,我們兩個人會一直堅守著“小仙女裝店”,直到它撥雲見日、財源滾滾。
小甜低頭:“姐,對不起,可是我真的不能留在這兒了。”我一揮手:“算了,有什麼好對不起的,你又沒賣給我。反正現在店裡也沒什麼東西了,也不需要人手了,我一個人自生自滅好了。”小甜走過來晃我的手:“你胡說。你這麼能幹,一定會成功的,一定會成為大富婆的。”於是,“能幹”的我,在這小丫頭的撒嬌之下,也著實沒有辦法了:“你呀,長這麼大,全憑這一張嘴了。”
待我接受了小甜即將離我而去的這個事實,我才有心問她:“為什麼突然要走,有更好的去處了?”小甜惶惶地否認:“沒有,沒有。”“那是為什麼?我虧待你了?”小甜繼續否認:“那更加沒有了。”“那,你該不會是要嫁人了吧?”我實在想不出什麼其他理由了。小甜她熱愛服裝,更熱愛服裝店,如果她不做這一行了,那想必是要去做人家的太太了吧?“怎麼會,我哪裡會這麼容易答應他?”這次,小甜用反問句來否認。
“他?誰啊?你有男朋友了?”這是我今天第二個出乎意料。
“就姐的那個朋友,蔣有虎蔣大哥啊。”小甜雙目圓睜,一副理所當然的口氣。
“蔣大哥?你,你不是管他叫蔣大叔嗎?”我分明這麼記得。
“哎呀,叫什麼不重要啦。”小甜一跺腳,背過身去。
晚上回到家,我問鄭倫:“你說,我是不是腦子有點兒慢啊?”已經遠離了一切不健康飲品的鄭倫呷了一口白開水:“一點兒都不慢,反正我現在已經跟不上你的思路了。”我靠上鄭倫的肩頭,娓娓道來:“之前孫佳人和焦陽突然和好,今天小甜又突然投入了蔣有虎的懷抱。我覺得他們的節奏太快了,我都適應不了了。”鄭倫一聳肩:“唐小仙,相較於我們的閃婚,他們那些都是小兒科吧。”我一下就精神了:“對啊,還是我比較厲害。”鄭倫一指彈上我的腦門兒:“這有什麼好爭的?”
“並不是爭,只是不希望看不懂這個世界。”我說得煞有介事,眼神迷離。
“說到看不懂,我還真有看不懂的。”鄭倫也來了精神。
“什麼?”
“小蕭和吳哲好像在談戀愛。”
“你說什麼?蕭之惠和吳哲?”
“是啊,就是這幾天的事。他們倆一塊兒上下班,一塊兒吃飯,我還親眼看見了他們倆手拉著手。”
“這也沒什麼啊,他們男未婚、女未嫁,情投意合自然可以談戀愛。”我故意將這件事簡化。
“可以是可以,不過我是覺得他們認識這麼久了,怎麼感情到現在才突然升溫啊,而且在工作時間裡,也一點兒都不避諱。”鄭倫咂舌,搖了搖頭。
“怎麼,你看了眼紅啊?吃醋啊?”
“你看你,又來了。我只不過是順著你的話,把我看不懂的這件事說出來,我吃個屁醋啊。”
我咧嘴一樂,正式結束了這個話題,而旁敲側擊道:“夫君啊,你以前真的有豐富的戀愛經驗嗎?你真的有那麼多情、那麼老到嗎?”換而言之,如果有,你為什麼始終看不出蕭之惠對你的情意綿綿,也看不出她如今親近吳哲,只是為了惹你注意、惹你嫉妒呢?鄭倫一梗脖子:“廢話,你以為我騙你呢。要不要我給你看看她們的照片啊,真是一個賽一個的美啊。”我不屑地擺擺手,就走開了。
那些浮華而短暫的戀愛,那些美麗而匆忙的戀人,從前並沒有被蕭之惠放在眼裡,那今天的我,又何必對她們產生興趣呢?我那看似風流的夫君啊,其實是如此簡單、如此稚嫩。不然當初,他也不會那麼容易地被我虜上婚姻這艘“賊船”吧。想著想著,我兀自笑了出來。鄭倫的聲音傳來:“你又犯什麼傻呢?”
傻?真不知道是誰傻。
在小甜為“小仙女裝店”效力的最後一天,蔣有虎來了。我鼻子一酸:“你來幹嗎?你一來,我好像是在嫁閨女一樣難受。”蔣有虎面色尷尬,也不知是因為我的這句調侃,還是因為他的“移情別戀”。
小甜對我一鞠躬:“姐,我會常來看你的。”
我一把推開她的頭:“快走吧,別在這兒礙眼了。”
蔣有虎領著小甜走了,出門時,他回頭望了我一眼。這一眼,像是別有深意。可惜,除了一絲愧疚,我也沒悟出什麼別的。我關上門,心想:你覓得幸福,也並不用對我愧疚吧。我並不希望有人為我守身如玉、含恨終老啊。我忍不住又張望了他們二人的背影:小甜緊緊地依偎著蔣有虎,將他襯托得分外偉岸。她應該是準備相夫教子了吧?不然,為什麼好端端地就把自己的飯碗砸了呢?我還是看不懂。
“小仙女裝店”的現貨已經所剩無幾了,再過兩天,它就要以新面目示人了:款式繁多,面向對象涵蓋老中青三代。尺碼不全,好在可取之處也十分突出,那就是物美價廉、物超所值。而目前,我手邊的現貨仍不足以充實整間店,只能先稀稀拉拉地撐撐場面。迫不得已,我通過網絡相繼從江浙一帶的廠商手裡又置辦下了幾批貨。不過,因為沒有眼見為實,所以我並不敢出手太大。我惴惴不安,覺得此次革新實在不十分順利,不管是進度還是可預見的效果,都要差於我的預期。而雪上加霜的是,小甜這一走,更是令我覺得無依無靠、忐忑不已。
第二十八章女人個個獨當一面
正當我提不起精神時,“小仙女裝店”來了一位久久不曾來過的熟人。她實在是再熟不過了,因為她是孫佳人。不過,她帶著一副大墨鏡,遮去了半張臉,而露在外面的小嘴邊,還有一塊青紫。我的腦子真的一點兒也不慢,我一眼就看出,這是一張典型的捱了打的女人的臉。
“哎,你這兒怎麼變成這樣了?你又要改行了?”虧孫佳人還能若無其事,談笑風生。
我一把摘下她的墨鏡,果然,她的右眼也是青紫色的,而兩隻浮腫的眼泡,代表淚水曾在這兒氾濫過。“這是怎麼回事?”我口上雖這麼問,但心中已大概有數。
“沒事兒,撞櫃子上了。”孫佳人奪回墨鏡戴上。
“我看你是把腦子撞傻了吧?你既然來我這兒了,既然讓我看見了,就得跟我說實話。”我一擼袖子,一叉腰。
真的不是我放馬後炮,我真的是在孫佳人開口之前,就想到了焦陽。畢竟,只有焦陽才會令孫佳人在掛了彩後,不去報警而來報我。但我仍有想不通的:“為什麼?你們倆不是和好了嗎?”孫佳人的哭腔已漸漸浮出水面:“那是我,只有我以為,他媽走了以後,我們倆就會和好,就會沒問題了。可其實,根本不是。”
“小仙姐,”孫佳人突然號了一嗓子,“他,他有別的女人了。”
我吐出一口氣:這天底下最不堪、最不可理喻的橋段,怎麼讓孫佳人碰上了。男人喜新厭舊並不罕見,誰讓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呢?誰讓路邊的野花就是比家花香呢?而我就不明白了,為什麼男人你已經辜負了那個“舊人”的青春和真心,然後還能下得去手招呼她的皮肉呢?
孫佳人泣不成聲:“我罵他、求他,他都不聽,我不讓他出家門,他就動手打我。小仙姐,我嚇死了,他,他怎麼能動手打我呢?”
我用力抹了一把孫佳人的淚:“你該打。知道為什麼嗎?你太沒骨氣了,你罵他是天經地義,你幹嗎求他?”我知道,我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事情沒攤在我頭上,我說什麼都不會打磕巴。可倘若真有一天,鄭倫將另一女子擁入懷中,討論戴不戴套兒的話題,我估計我也會喪失心智,身不由己地軟硬兼施、軟磨硬泡,無所不用其極吧。
我給鄭倫打電話:“你不用來接我了,今天我不回家住了。”“什麼?”鄭倫提高了嗓門兒,“今天是好日子你知不知道?我們得賣力造小人兒啊。你上哪兒去啊,回孃家?”自從我與這廝認真設想過為人父母的情形後,這廝在繁衍後代這件事上的積極性,一下子就逾越了我。“不是,孫佳人有點兒事,今天我陪她。”我籠統道。“真的假的?”鄭倫問,“唐小仙,你該不會給我搞外遇吧?”“呸,”我突然發作,“只有你們這些狗男人,才會胡搞亂搞。”想及焦陽,我連鄭倫都忍不住奉送上兩句。
我陪孫佳人入住了賓館。她回不得自己的孃家,也不願去我家,我只得帶她去“開房”。而賓館的工作人員,對我們這對鬼鬼祟祟、互相攙扶的女人,報以了顯而易見的竊竊私語。
我和孫佳人一人一張單人床,背對背,她不說話,我說什麼皆是多餘。鄭倫不合時宜地打來電話:“媳婦兒,你今天真不回來了?要不,你等那姓孫的睡著了,偷偷回來?我接你去。”我聽得咯咯直笑:“去你的。不說了啊,我要睡了。”鄭倫還不罷休:“說實話啊,你不在,我還真是孤枕難眠。”我在被子裡笑得上下直顫:“我也說實話啊,我也是。”
這時,我背後的孫佳人活了過來,不但活了,而且還活得充滿了生命力。她一下子彈坐成直角,振臂高呼:“啊,我受不了了。”我嚇得“哎呀媽呀”一嗓子,拋開了手機,兩步跨到孫佳人的床邊:“怎麼了你?”“我受不了了,你跟你男人也太恩愛了吧,成心吧你。”
第二天,週日,鄭倫先斬後奏來接我。他到了賓館門口,才給我打電話:“走吧,我帶你們去吃飯。”孫佳人一見他,臉耷拉到了胸口:“連體嬰啊?”鄭倫可不管她那一套,貼近我:“睡得好嗎?沒有家裡床舒服吧?”我上下打量他:“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不過,鄭倫卻給了我另一種說法:“不是,其實我是擔心你有外遇,只好前來勘察一番。”這幼稚的男人,現在真是春風得意,事業婚姻雙豐收,所以嘴貧得厲害。
我問孫佳人:“想吃什麼?”孫佳人答:“看著你們倆,我光想吃醋。”鄭倫倒好,接茬兒道:“走吧,那吃餃子去。”
焦陽始終沒給孫佳人打來電話,按照孫佳人的描述,他在昨天掄了孫佳人一拳,以及推了她一掌後,就出去找他那朵野花逍遙了。孫佳人昨晚在受了我和鄭倫溫馨電話的“鼓勵”後,終於由悶葫蘆變成了話匣子,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吵吵了半宿,直至隔壁來投訴。關於這一點,我還是衷心感謝鄭倫的電話的,不然,也許孫佳人會憋至身亡。昨晚,她說:“我真巴不得他出門就被車撞死,不,碾死。”說這話時,她那眼神,真叫一個犀利。不過在更多時間裡,我還是看得出她在等待著焦陽的電話,等待著金不換的浪子回頭。可惜,直到目前,好像焦陽仍相信光明在前方。
孫佳人吃了整整三個餃子,整個過程她就像個耗子,在那兒一點一點地嗑。
下午,我打算領著孫佳人到“小仙女裝店”,讓她當義工,幫我掛掛明天重開張的衣服。畢竟,讓她受累總比她無所事事來得好,而且,哪個女人不喜歡衣服、不願在衣服的海洋中遨遊呢?不過,孫佳人卻鄭重地搖了搖頭,然後往自家撥了通電話,在發現焦陽並不在家後,毅然決然地道:“我要回家去。”鄭倫舉雙手贊成:“對,不能丟了大本營。”我倒是也有同感:憑什麼孫佳人這個受害者要流離失所,害人的卻來去自由?
“他要是再動手,你就給我打電話,我給你報警。”在孫佳人的樓下,我這麼叮嚀她。
孫佳人上樓後,鄭倫忙不迭問我:“那孫子找了個什麼女的啊?”我一攤手:“連孫佳人都不知道,我又怎麼知道?”我只知道,焦陽對孫佳人說:“她比你懂事一百倍。”而昨晚,孫佳人是這麼向我控訴的:“懂事?懂什麼事?不就是一狐狸精嗎,懂點兒床上的事。”平心而論,我雖是孫佳人的姐妹,雖無條件地站在孫佳人這一邊,但焦陽說的“懂事”這個詞,卻真的令我心頭一顫。倘若他說的是肺腑之言,那麼,“不懂事”的孫佳人還真是凶多吉少了。
鄭倫繼續說:“我看啊,沒事,男人逢場作戲的太多了,但真走到離婚那一步的,還真不多。”鄭倫所說的,就是孫佳人所想的。待她平心靜氣時,她是願意忍氣吞聲地維繫這段婚姻的。昨晚我試探過她:“跟他散,動手打女人的男人,有一百個優點也一文不值。”當時,孫佳人馬上就說了“不”字,還說:“不能散,我不想散。”所以,她回了家,她在期待,她的丈夫僅僅是在外逢場作戲。
只有我,憂心忡忡:焦陽會跟一個懂事的女人逢場作戲嗎?跟不懂事的這一個白頭偕老?
鄭倫到“小仙女裝店”當了義工。在他的設計和操作下,稀少的衣服掛得充滿藝術性,如此一來,店內也不至於顯得太過空曠了。末了,鄭倫嘬著牙花子:“沒戲,看來,靠你賺錢是沒戲了。”我不服:“萬事開頭難。”鄭倫擁抱我:“也對,‘倫語’的開頭也是漫長的,但好在現在是上了正軌了。”
現在,我最怕鄭倫開口誇讚“倫語”,最怕看他臉上流露因“倫語”而生的驕傲,最怕他把自己的希望、自己的寄託,通通交付給“倫語”,只因為,“倫語”最強大的支柱,不是我,也不是別人,而是那蕭之惠。
夜色已黑時,我和鄭倫才收工,離開了“小仙女裝店”。車上,我耷拉著眼皮昏昏欲睡,突然聽見鄭倫的聲音:“哎,仙兒,那不是你那售貨員嗎?”我一皺眉:“什麼售貨員?土不土啊你?那叫導購。”說完,我才順著鄭倫的手指向車外望去,果然,是小甜,絕對不會錯,因為她身邊還站著蔣有虎。
下一秒,我的喉嚨口像噎了個鴨蛋。不遠處的一男一女,那蔣有虎和小甜,他們分明正立於一家店內。那家店從前好像是賣鞋的,而今天,鞋都不翼而飛了,倒是有三個裝修工人在忙活。至於小甜和蔣有虎,他們分明是在監工。換而言之,這家店,十有八九是屬於他們的了。
“停車。”我大喊。
當小甜和蔣有虎看見了越走越近的我時,他們的臉孔如出一轍:驚訝、驚惶、尷尬。我沒作任何鋪墊,直接問道:“小甜,你租了這兒自己幹了?”小甜罕見地結舌:“啊,是,是啊。”我一笑:“這是好事啊,怎麼不早告訴我?我多少也可以給你些經驗之談啊。”鄭倫也走了過來:“就是的,而且這裝修的活兒,你怎麼還找別人了?”這典型的生意人,天天大魚大肉的,看見小蝦米也還是饞。
“嗯,因為,因為當時還沒想好呢,所以就沒說。”小甜又結舌。
我環視了一下四周,雪白的牆壁已經接近大功告成了,看樣子,事實絕非是小甜所說的那般躊躇。她絕對是早就計劃好了一切,在找妥店面、聯繫妥裝修工人後,才正式離開了我的羽翼。我心中不由產生一股惆悵,為什麼在我視小甜為自家妹妹的同時,她卻與我這般生疏?連這等大事也不願知會我一聲。莫非,同行是冤家,小甜她已經把我視為冤家了?
在我發怔時,鄭倫和蔣有虎倒相談甚歡。“聽說你那兒現在發展得不錯啊。”“一般吧,勉強餬口。不過啊,以後你要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儘管說,我絕對給你成本價,不賺你一毛錢。”“哈哈,好啊,等我結婚時,新房就交給你了,你到時別嫌我這生意小就行啊。”“怎麼會呢。”
為打斷這“假惺惺”的一來一往,我在鄭倫的腰上擰了一把:“行了行了,逢人你就拉生意。”
走出小甜的店,我往店門上看了看,現在還沒有招牌。我還不知道,小甜這個年紀輕輕的小老闆,到底要經營些什麼,不過,八成是女裝吧。鄭倫興致頗好:“仙兒你厲害啊,愣是把售貨員培養成老闆了。”我頗為鬱郁:那句老話是怎麼說的?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可是,我到底教會了小甜什麼呢?多了她這麼個同行,我也不至於餓死吧。
甩甩頭,我換了話題:“你跟蔣有虎有那麼熟嗎?聊得那麼歡。別忘了啊,他可是你情敵。”鄭倫居高臨下地瞄了我一眼:“情個屁敵啊,八百年前的事了。你沒聽明白啊,人家都打算結婚了。”我還真不明白:結婚?跟小甜?這麼快?
臨睡前,我給孫佳人打了電話:“怎麼樣?”孫佳人哼唧:“能怎麼樣?就我自己一個人。”“他一直沒回去?”“沒有。”我看了看錶,將近十一點了。“早點兒睡吧,明天還得為公司賣命呢。”“不想去了,小仙姐,我覺得,我現在活得可真沒意思。”聽了這話,我一個激靈:“臭丫頭,說什麼呢?你等著,我過去陪你。”這下,鄭倫發言了。他一把把我摟住:“我不讓你走。”孫佳人在那邊哼笑了一聲:“你還是陪他吧,我沒事。”
掛了電話,我把鄭倫推倒:“你呀,可真有出息。”
第二天,“小仙女裝店”正式開始經營低價品。其實,縱然低價,目前每一件的利潤率,也不同程度地逾越了從前。一早,我自己開門,自己擦地擦桌子,自己迎來第一位客人,收第一筆錢。客人中十個有六個會說:“哎,東西可有點兒少啊。”我就覥著臉答:“都是精品啊。”有時,店內客人多,我會不由自主地喊:“小甜,收錢。”話一出口,我才想到小甜已經在兩條街外,開創著她自己的天下了。
一個上午,“小仙女裝店”成交了十二筆買賣。相較於秋冬裝,女人總是在春夏裝上出手更大方。關於此,鄭倫曾給過我一個不堪入耳的答案:因為發春。十二件,是一個足以令我振奮的數字。我粗粗一算,算出這半天的利潤已經可喜。只不過,我這偌大的一間店,卻因為少了那區區十二件,而顯得更加空曠了。
中午,鄭倫打電話給我:“生意可好?”我半喜半憂:“好倒是好,可是正因為好,供不應求啊。”鄭倫露出成功者的嘴臉:“我跟你說,對商家而言,沒有貨源,就沒有一切。貨源至上,貨源決定一切,懂嗎?”我把嘴貼近電話:“我懂這些的時候,你還在吃奶呢。”
下午,我又把電話打到了之前給我供貨的那幾家北京供貨商那裡。我問:“有沒有新的疵品啊?有多少我要多少。”不過,對方的答話竟都大同小異:“沒有,沒有。”我不甘心:“怎麼會沒有?你們一天產一卡車的貨,怎麼會全都沒毛病?”遇上一家嘴厲害的,竟答我:“我看是你有毛病。我們把貨賣給誰,你管得著嗎?”
聽了這一句,我才恍然,這兒,還存在著另一種可能性:除了我之外,也有人在批量購買那些低價的疵品。不,這簡直不是可能,而是必然。
晚上,鄭倫帶了比薩來找我。我一口咬下半角:“王八蛋,跟我玩兒壟斷。”鄭倫優哉遊哉:“自由競爭,優勝劣汰,人家出手早、下手狠,你能賴誰啊?”我含著一嘴的食物:“怎麼就這麼巧?當初我要包下他們不合格的貨時,他們還求之不得呢。”鄭倫捂住我的嘴,阻止食物噴濺:“注意形象。”他這一捂,一股香水味兒撲鼻而來,我頓時把我的事業拋在了腦後:“姓鄭的,你給我買香水了嗎?”
顯然,鄭倫沒有。顯然,他這味兒,是從別的女人那裡沾的。
鄭倫眼球兒朝天地想了想,說:“小蕭,對,她今天噴香水來著。”“她噴?往你身上噴?”我把手裡吃剩下的比薩扔向鄭倫。鄭倫狼狽地一接:“不是,是我路過她的位子時,她正在噴。我記得,我還被嗆得打了個噴嚏呢。”我不語。這個女人,是在成心提醒我她的存在吧?成心讓自己成為我和鄭倫之間的話題吧?鄭倫繼續道:“她現在在戀愛,愛美愛香,也是人之常情啊。”戀愛?和吳哲?我呸。對於吳哲,我是不想冒險再與他互通有無了,否則,我還真想親口問問他,和蕭之惠做情侶,他是當局者迷、上當受騙呢,還是棋高一著,末了會反咬一口呢。
我從江浙訂的貨,終於跨過千山萬水抵達了北京。它們質量中下、瑕疵過大,與我想象中的不相上下。因為早有心理準備,我也就不至於一邊看貨一邊謾罵了。“小仙女裝店”已對新貨如飢似渴,故此,在我把這批貨往“服裝醫院”運送的路上,我心裡還真是高漲著希望和期待。不過,我卻萬萬沒想到,今朝的“服裝醫院”,卻不同於往日了。
負責接待的姑娘對我說:“我們現在手裡有一大批活兒,您這些,得等一星期以後了。”“一星期?”我尖叫,“你知道我那兒一星期的店租是多少錢嗎?現在我那兒都快空了啊。”姑娘為我遞上一杯水:“那我們也沒辦法啊,這兒不是得先來後到嗎?您要是就一件,我還給您能加個塞兒,可您這麼多,我們實在是沒辦法啊。”
這時,天空突然陰沉沉的,轟隆隆,一聲悶雷。我幾乎可以百分之百篤定:在我的不遠處,正有人做著和我一模一樣的事情:以低價購入不合格的疵品,經過加工後,再以中等的合格品價格賣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