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話:蛔蟲
我蜷在黎志元的車上,覺得要是沒有一層皮肉,我的骨頭就會散開來了。黎志元撥了撥我額前的頭髮:“你上夜班,我的工作量也跟著增加了。”我向他轉了轉:“要不你給我請個保鏢?”黎志元拍了一下我的額頭:“我就是保鏢。”我費盡了力氣大笑:“哈哈,寶刀不老。”
我問黎志元:“你會為我做任何事嗎?”黎志元謹慎:“任何事?不。”我嗔責他:“你根本不愛我。”黎志元審視我:“溫妮,你困糊塗了嗎?”我已經不困了,我只是心亂如麻。我又問:“黎志元,那你會不會為了我傷害別人?”黎志元反問我:“我算傷害了傑茜卡嗎?”我馬上搖了搖頭。黎志元和傑茜卡的牽連,更像是傑茜卡想捕食黎志元。黎志元繼續道:“那我不會。為了你而傷害了別人,你也並不覺得幸福,是不是?”
黎志元又一次,再我的循循善誘下,說出了我的心思。肖言為了我,傷害著喬喬,而我,並不能覺得幸福。
到了我家樓下,我在車座上磨磨蹭蹭。黎志元卻攆我:“快回家睡覺去。”我主動撲到黎志元身上,抱住他:“你就是我肚子裡的蛔蟲,有了你,我常常覺得如釋重負。”黎志元大笑:“蛔蟲?你能不能換成‘知己’二字啊?”我卻說:“都一樣的。”黎志元又說:“你是如釋重負了。但你這麼抱我,我覺得重負啊。”我不理會他說什麼,就是不撒手。
第二天,鬧鐘工作時,我困得連“辭職”都想好了。我想踹開魏老闆辦公室的門,說:姑奶奶我不幹了。可又過了一會兒,我就精神抖擻地洗臉刷牙去了。我心想:熬一夜就受不了了?說出去的話,我溫妮就要和笑柄劃等號了。我又心想:早晚有一天,我飛黃騰達了,我也能不讓別人睡覺。
我沒想到,葛蕾絲還會打電話給我。她說:“溫妮,上次在路上看見你,沒和你打招呼,你沒生氣吧?”我連連說:“怎麼會?怎麼會呢?”要是這就值得生氣,那人人生的氣大概都足以發電供熱了。葛蕾絲是個痛快人:“溫妮,我想問問你,你說,我還有可能回公司工作嗎?”我嚇得合不攏嘴,想說:你也太天真了吧?不過,我還是收斂道:“這,這我也說不好。”凡事不能太早下定論。要是真有一天,葛蕾絲又回來成了我的同事,那太天真的就是我了。
肖言的花又到了。這次的卡片上寫得簡簡單單:我想你。
肖言被喬喬矇在鼓裡,他還以為,他是這賭局的莊家。我收到花時,有一股十八個大漢壓也壓不住的衝動:我要打電話給肖言,向他和盤托出。看著肖言算計別人卻反被別人算計,我心酸得像掉入了梅子林。我撥電話撥得酣暢淋漓,但肖言卻沒有接。
魏老闆直到太陽都往西邊掉了,才來公司。我躲在電腦屏幕後用鄙視的目光斜楞他:你終於睡醒了是不是啊?魏老闆就像感應到了一樣,停下走向他辦公室的腳步,回頭問道:“溫妮,困不困啊?”我虛偽:“不困,精神得很。”魏老闆點點頭:“嗯,有我的風采。”
莉麗兼任了魏老闆的秘書。除了讓人喘不上來氣的一通通電話之外,莉麗最不習慣魏老闆一說“口渴”,她就要放下一切國家大事,去倒一杯水來。我勸她:“結婚後,你還不是一樣要把國家大事放在我玄哥之後,他咳嗽一聲,你還不是就要去倒水?”莉麗點點頭,認命了。
肖言給我回電話來:“小熊,真高興你會主動打電話給我。”他的聲音真的是高興,幾乎把我也感染了。我又退縮了:“我,我沒什麼事。”我有一團亂線想要捋給肖言,卻突然找不到線頭兒。肖言還是高興的:“我們之間不需要有事才能打電話。”我呵呵笑了兩聲,臉上的肌肉卻僵得像在冰天雪地一樣。肖言說:“小熊,只有你,才能讓我覺得我是在為自己而活。”我又心酸了。肖言的話讓我覺得自己彌足珍貴,大概就像夜空中唯一一顆星星。
第一百一十話:前世積了德
週末,丁瀾回家來了。她仰倒在床上:“還是一個人一張床好啊。”我湊上去:“你的何先生睡覺時是不是不老實啊?”丁瀾義憤填膺:“可不是嗎?胳膊啊腿啊全壓在我身上。”我嘆氣:“哎,甜蜜啊,不像我,獨守空閨。”丁瀾反駁我:“甜蜜什麼啊,簡直是痠痛。”她說歸說,卻笑得花兒一般,像是能招來蜜蜂一樣。
丁瀾問我:“你,真是獨守空閨?”我大聲說道:“廢話。”丁瀾嘆氣:“我對黎志元太失望了。”我還嘴:“我對你才失望呢。一腦子烏七八糟。”
我回到房間,也仰倒在床上。我的腦子裡也烏七八糟,我想有人陪在我身邊,胳膊啊腿啊儘管壓在我身上,壓到我手腳麻痺為止。愛情再簡單不過了,只不過是兩個人想要朝夕以對而已。簡單得,我卻做不到。
黎志元約我看電影。他說:“也不能總是吃飯啊。”我梳洗了準備出門。丁瀾問我:“黎志元嗎?”我說:“是啊,我們去看電影。”丁瀾一副見了古代人的神色:“看電影?你們進展得比蝸牛還慢吧。”我裝成個閨秀:“看電影已經算跨了一大步了哦。”
黎志元穿了牛仔褲和球鞋。我圍著他繞圈,嘖嘖道:“不錯,不錯,還能濫竽充數。”黎志元自滿:“小菜一碟。”我又在他的胸口捶了一拳:“哇,緊實啊。”黎志元眯著眼睛看我:“不要打我主意啊。”我流氓似的舔了舔嘴唇:“小妞,今天好好陪大爺玩兒一天。”黎志元拆我的臺,他不學小妞。他敲了一下我的頭:“醒醒吧,小妞。”
黎志元陪我看了一部愛情片。男的女的愛得四季如春,突然,男的車禍死了,女的就四季如冬了。男的的魂魄又顯了形,助女的一臂之力,重拾了活下去的信心。我對編劇嗤之以鼻,對黎志元說:“我要改行了。金融界多我不多,少我不少,不過編劇界就剛剛好等我去振興。”
我和黎志元又去吃飯了。人一天至少要吃三頓,晃悠晃悠就到飯點兒了。黎志元說:“吃完去逛街好不好?”我一邊嚼著嘴裡的食物,一邊說:“怎麼?你今天要給我來一整套的‘青春約會流程’嗎?”黎志元點點頭:“是啊,不然我牛仔褲豈不是白穿了。”
黎志元在試衣間門口等我,店員與他寒暄道:“先生對女朋友真好。不像別的男人,陪女朋友來逛,卻一臉的不耐煩。”我沒聽見黎志元說話,他大概只是笑了笑。那店員又開口:“先生是做哪方面工作的?”我心想:哪方面關你什麼事啊?黎志元倒態度好:“投資業。”店員喋喋不休:“哇,好厲害啊。”我衝出了試衣間,怕我要是再不露個面,他們倆就手挽手走了。
黎志元走向我:“很漂亮。不過,要是把拉鍊拉上就更好了。”說著,他為我效勞了。
我臉紅了個通透。剛剛一心急,竟忘了拉上腰間的拉鍊。我站在鏡子前:“我人是很漂亮,不過,這裙子就太沒檔次了。”店員的臉色鐵青,心想這沒素質的女人攤上這風度翩翩的男人,真是前世積了德。
我挽著黎志元大搖大擺地走了。黎志元打趣我:“你現在,好像有點愛吃醋啊。”我抽開我的手:“我是看不慣太浮誇的女人。”黎志元把我的左手握入他的右手:“溫妮,在我四十歲前,我允許你矇混。”我偏著臉看向他:“那你四十歲之後呢?”黎志元一本正經:“四十歲,我就是一枝花了。誰來採我,我就跟誰走嘍。”我笑出聲來。
黎志元是個活生生的人,七情六慾一樣也不少。他說他願意等我,並不代表他樂於等我。他樂於的是我也愛他,心無旁騖地與他做一對佳偶。
第一百一十一話:保姆
新的一週,我精神飽滿地去了公司。魏老闆見了我:“溫妮,準備好接受新一週的挑戰了?”我挑明:“我準備好接受新一週的沒日沒夜了。”
魏老闆是個令人愛恨交織的老闆。他平易近人,又有一股近似於“不要臉”的幽默,但同時,他也是利益至上的。大多時,我覺得利益至上並無可厚非,畢竟愛錢之人,才更會賺錢,但少時,我也會忍不住忿忿:讓我們一人幹倆人的活兒,也不說漲漲我們的薪水。魏老闆還有一件令我們眾人恨得牙癢癢的事兒,那就是他嚷嚷給我們的泰國之遊,也伴隨著這場金融風暴的蔓延而不了了之了。他提都不提了,就像是失憶了一樣。
茉莉又打來電話抱怨,她說得直接:“溫妮,我突然覺得不幸福。”我突然覺得恨鐵不成鋼。這就像是你一直知道喉嚨裡有一根魚刺,卻又一直說不疼,但今天,你突然嗷嗷大叫,說疼得受不了。我對茉莉說:“給則淵喝下忘情水。”茉莉嘆氣:“哪來的忘情水。”我忙接茬:“你也知道沒有忘情水。則淵忘不忘得了丁瀾,他也做不了主。”
要是真有忘情水,我爭得頭破血流也要爭來兩杯,一杯歸我,一杯歸肖言。
魏老闆去了香港。我也不知道他是去幹什麼,大致就是開會之類。
魏老闆一走,葛蕾絲倒來了公司。她穿著收斂了,但大紅的口紅依舊。她問我和莉麗:“你們老闆呢?”我心想:喲嗬,這口氣宛如初登場的傑茜卡。莉麗上下掃量葛蕾絲:“你有什麼事?”葛蕾絲笑著挽上莉麗的胳膊:“怎麼?沒事就不能來看看你們啊?”莉麗抽出胳膊:“老闆不在,我們也很忙。”說完,回了位子。葛蕾絲又來挽我,我像打太極一樣閃了過去。我說:“的確很忙。”說完,我也企圖回位子。葛蕾絲拉住我:“等你見到他,告訴他我來找過他。”我敷衍地哦了一聲。葛蕾絲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而事也絕非好事。
我媽終於不再自欺欺人了。她問我:“閨女,你和肖言是不是並不順利啊?”我也終於鬆下一口氣:“媽,我們太不順利了。”說完,我的淚撲簌簌落下來。我媽連氣都沒嘆:“閨女啊,不哭。你還小,受挫折是難免的。”我哭得更不可收拾了。我這親愛的媽,終於不再叫我“大齡產婦”了。我媽並沒有多問。大人們自有智慧,該催的就催,該過去的就讓它過去。
我收到了黎志元的花。他說:“傑茜卡說,有人常常送你花。”我大笑:“你有危機感了嗎?”黎志元老實巴交:“是啊,我連血壓都升高了。”我瞥他:“真是上了年紀了。”
我夢見了一個姓黎的男人,不是黎志元,而是黎志元的爸爸。我夢見,我領著一個小男孩兒去黎爸爸家。一開門,黎爸爸就喜笑顏開:“來,來,黎小元,快來讓爺爺抱抱。”我身邊的小男孩兒就掙開我的手,朝黎爸爸跑去了,嘴裡還含糊地嚷著:“爺爺,爺爺。”
我一個激靈坐了起來。黎小元?哪來的黎小元?萬萬不能是我給黎志元生的吧?或者,我是黎志元的兒子黎小元的保姆?所以,我才會領著他去看他爺爺。
誰說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屁話。我怎麼會想過給黎志元的兒子當保姆?
第一百一十二話:開紅酒
一個連鬍子都沒長出幾根的小快遞員給我遞來了一個盒子,還說:“要輕拿輕放哦。”我狐疑地簽收下來,心想總不至於有人送了我炸彈吧。
我拆開盒子,裡面躺著一瓶紅酒。肖言送花送膩了,又送起紅酒來。卡片上寫道:等我一起喝。我把紅酒捧在手上,傑西卡見了,說:“哼,哪裡來的破酒。”而這酒的確是“破酒”,牌子說出去,大概只能引起那酒廠工人的共鳴。不過,當我和肖言在美國時,不只一次喝過它。約會時,搬家時,畢業時,離別時,它都曾助長著我和肖言的情緒。
我把酒放進抽屜,關上時,它在裡面軲轆軲轆作響,不安分極了。
如今的通訊手段太逼人,魏老闆人雖在香港,卻並不讓我感覺清靜。他不論白天黑夜,一旦閒得慌,就要同我們視頻。他在酒店裡躺得像佛爺一樣,我們卻在這邊依舊穿著筆挺,笑容宜人。我心想:這麼愛視頻,真不如去染指影視界。
我們公司不見起色,資金額日益萎縮得讓我想到了被紮了的自行車車胎。不過,黎至元那邊卻有聲有色了。經濟臺採訪他,讓他平復金融風暴下顆顆恐慌的心。黎至元向我訴苦:“我最怕說豪言壯語了。”我表示同感:“是不是會渾身起雞皮疙瘩?”其實,電視臺太虛偽。賺錢的自然一番大將風度,賠錢的也自然恐慌。你讓勝者去安慰敗者,敗者也只會說:“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我近水樓臺地直接向黎至元討教:“說說吧,這錢怎麼賺的?”黎至元說了句廢話:“要虔誠地屈服於市場。”我嗤之以鼻,卻又不得不服。我那熱愛視頻的魏老闆就是不愛屈服,他往往是在叫囂:“我要征服市場,我要將它玩弄於股掌之上。”結果,就被市場玩弄著了。
肖言送我的那瓶紅酒還沒來得及在我的抽屜裡捂熱乎,他人就來了上海。他打電話給我:“小熊,帶上酒,來見我。”他的聲音愉悅得像唱歌一樣,我用腳趾頭想,也想得出他有了好事。
肖言在餐廳等我,我一到晚飯時間就直接過去見了他。
黎至元在我離開公司前給我打過一個電話,依例要同我吃飯。我騙他說:“我有太多工作要做,已叫了外賣。”黎至元不疑,只叫我別太辛苦了。說了慌,我的臉騰地就紅了。我百思不解:為什麼“肖言”二字,我竟對黎至元說不出口了?我自言自語:人心都是肉長的,我這是善意的謊言。我在去見肖言的路上,重複了一百遍“善意”二字。
我看見肖言的第一眼,就呆住了。時光在我眼前變成一個漩渦,轉啊轉的,就轉回了我和肖言初相愛的年月。他坐在那裡,眼中滿是喜悅,沒有彷徨,也沒有那見鬼的“身不由己”。我慢慢走向他,有錯覺,覺得他會開口說:“嗨,小熊,下節是什麼課?”
肖言站起來抱了抱我,愉悅的嗓音響在我耳邊:“見到你真好。”相愛的年月,就是這樣。
我恍惚坐下,肖言接下紅酒,讓侍應生開瓶。
我將思緒生拉硬拽拽回現實:“有什麼好事?‘合振’生意興隆?”肖言神神秘秘:“‘合振’的事,再好也不值得開紅酒。”
“那是什麼?”我盯著侍應生把紅酒倒入杯子,覺得它美得像熔化了的紅寶石。
“我的計劃進展得很順利。小熊,我們很快就能在一起了。”肖言眼睛中冒出勃勃的火光來,配上眼前的紅酒,我以為有火山爆發了。
計劃?肖言的計劃不是要讓喬喬生下他的孩子嗎?喬喬沙啞的嗓音突然又在我耳邊嗡嗡作響。她說過:“他不知道,我吃了避孕藥。”難道,肖言的計劃並不是如此?
我裝傻充愣:“哦?怎麼會?肖家和喬家同意你和喬喬離婚?”
肖言並不傻:“不,還沒有。不過小熊,你為什麼看上去這麼鎮靜?”肖言還以為,當我聽說我們很快就能在一起時,會胸腔起伏,腳顫抖。而我偏偏,鎮靜得像是在想一道想不透的謎題。
我義無反顧地捅破了那層窗戶紙:“肖言,喬喬找過我,她說,你要她生下你們的孩子。”
這下,不鎮靜的是肖言了。他的眉頭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那神色絕妙極了,是再優秀的演員也演不出的。他說:“你竟然都知道了。”他又說:“你竟然知道了,卻不聲不響。”我喝下一口酒:“我能有什麼聲響?祝你們早得貴子?”肖言也喝下酒:“那喬喬有沒有告訴你,她在避孕?”這下,我也不鎮靜了。
我身邊個個都是人精。你以為他知道的,他知道,你以為他不知道的,他也知道。
我果然手腳顫抖了:“你,你竟知道她在避孕?”
肖言冷笑了一聲。我以為我看花了眼:肖言竟然在冷笑?他說:“她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人精,標準的人精。喬喬的話曾讓我以為,肖言是“反被聰明誤”的那一個,末了,他卻還是最聰明的那一個。昔日,我在美國鬥不過肖言,想方設法想走在他前頭,結果卻還是慢了半拍。今朝,喬喬剛剛才向我炫耀過自己的以靜制動,結果,又被肖言一聲冷笑帶過了。肖言胸前已經戴上了光燦燦的金牌,也許有機會,我和喬喬可以爭奪一下人精大賽的亞軍。
“肖言,請你再說得清楚一點。”
肖言又喝下一杯酒:“她懷孕了。夠清楚了嗎?”我也又喝下一杯。幸虧這酒是破酒,不然,這一杯接一杯地仰脖而下,豈不是成了暴殄天物。
我右手手指拍著左手的手掌,鼓掌鼓得含蓄:“肖言啊肖言,你的精力真是所向披靡啊,避孕藥都失效了?”酒精讓我變得口無遮攔,卻不至於詞不達意。肖言尷尬了一下,不過一下之後再次冷笑:“她會偷偷吃藥,我就會偷偷換掉她的藥。”我鼓掌豪爽:“哇,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肖言,你一人分飾蟬和黃雀兩個角色。辛苦了。”
肖言默不作聲了。當一切皆剖析明瞭,我們突然覺得,沒有任何事值得慶祝了。那瓶紅酒,顯得荒謬極了。
肖言繼續斟酒,斟得險些漫溢:“你不該知道這些。你只該等著我,等我安排好‘合振’,安排好肖家,安排好喬喬,我就能回到你身邊了。”我把餐巾折了拆,拆了折,心想:是吧。是嗎?
又一杯酒下肚,肖言用手背擦了擦嘴:“小熊,其實,你早晚都要知道的,現在知道了也罷。你等我,一年,一年就夠了。”肖言就像在一口地窖中,終於鑿開了出口。他眼前有了光芒,等喬喬生下“合振”的繼承人,他就可以重見天日了。而我,卻又掉入了另一口地窖。將來,會有一個小生命,時刻提醒著我,肖言曾赤裸著抱著赤裸的喬喬。這畫面是我一直逃避的,一直像逃避蛇蟲鼠蟻一樣逃避的。在那個小生命的身上,流淌著不屬於肖家卻屬於肖言的血液,它將是肖言的掌上明珠。它與喬喬有著刀砍、火燒、水淹都斷不了的干係,與我,卻沒半點瓜葛。
我將餐巾攥成一團,團在雙手之中:“你真的認為,等孩子誕生後,你還會來到我的身邊嗎?”
肖言脫口而出:“我一刻也不會浪費。”
我雙手張開,餐巾有如綻放的花朵。我站起身來:“讓我想想,讓我一個人好好想想。”我向門口走去。肖言站起身來大喊:“小熊。”我停在門口,接受餐廳中其他人的目光。我搶白離我最近的兩個男人:“看什麼看?沒聽說過姓熊的啊?現在我叫小熊,老了我就叫老熊。”說完,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回到公司,繼續上我的夜班。除了幾杯紅酒,我的胃中再也沒了其他。我沒對不起飯友黎至元,我沒和其他男人共進一口飯。我的頭蓋骨像是要裂開了,就像被榔頭輕輕敲了一下的核桃。
我主動給黎至元打電話:“對不起,我騙了你。我去見了肖言。”我已頭痛欲裂,我忍受不了再讓說謊的負疚感對我火上澆油。黎至元不言不語。我又說:“我不想騙你的,我那時,那時只是脫口而出。”黎至元的苦笑苦如黃連:“我拿你沒辦法。溫妮,有時,我必須開導自己,男人要比女人堅強,我該為你擔當更多。”是,我把我背不動的包袱通通扔給了黎至元。讓他知道我和肖言的一切,這樣,我就可以問心無愧地讓他陪著我,就像這一切,都是他心甘情願的。我話說得由衷:“真好,你重男輕女。”有時,重男輕女是一種風度,一種折磨男人的風度。
股市又是一夜大跌。魏老闆嫌忠言太逆耳,充耳不聞。他覺得自己能一手遮天,顛倒乾坤,他覺得自己把錢砸下去,股市就該起死回生。可惜魏老闆沒有同盟,其餘人等陸續被擊破了心理底線,大把大把地將股票拋售,把魏老闆砸向更深的深淵。
魏老闆又來視頻,來找我們每一個人的麻煩。說公司二把手在他不在時,挑不起大梁;說某某某給他發的分析報告簡直是生搬硬套某某時報;又說某某某想的多,說的少,精華都爛在了肚子裡;還說今天的操盤手動作像老年痴呆,害他多賠了錢。輪到我,他說:“溫妮,你今天怎麼不化妝?女人不化妝,還叫女人?”我氣結。夜班的人員被他挨個點名,直到他氣消了大半,關上電腦去酣睡,我們個個還在公司舔傷口。
其實我們心知肚明,魏老闆也並不好做。他的上頭還有美國的頭兒,想必那個頭兒拿他撒起氣來,也是呼哧呼哧的。人就是一層壓一層,壓到了我們這一層,只要還發得出薪水,就該謝天謝地了。
我離開公司時,操盤手在樓道抽菸。我拍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嘆了口氣。操盤手額頭上暴著青筋:“溫妮,你說說,你說我像老年痴呆嗎?”我“撲哧”笑出聲來。這世上,總有值得開懷的人或事,所以,還不至於有太多人去尋短見。
我夢中的男人黎爸爸給我打來電話:“溫妮,有沒有時間,陪我喝杯茶啊?”我唯唯諾諾:“有,有,好啊。”我心想:我太令老男人矚目了。黎至元,法蘭克,如今又加了一個黎爸爸,真是越來越老了。
黎爸爸騎著一輛自行車就來了,頭上還戴著個頭盔。我忍住笑,說:“黎叔叔好。”黎爸爸捋了捋被頭盔壓癟的頭髮:“我真是老當益壯啊。溫妮,剛剛我超過了幾十輛汽車呢。”我給黎爸爸倒了杯茶:“叔叔,交通擁堵時,我走路也能超過汽車。”
黎爸爸喝茶喝得享受極了,幾十塊錢一壺的玩意兒,被他喝得像是瓊漿玉液一樣。我看著他,等他開口。剛剛我已經猜了兩種可能:一是他說,溫妮,接受小兒吧,他值得你託付終生。另一種是他說,溫妮,放過小兒吧,別耽誤我抱孫子。
可結果,黎爸爸說:“溫妮,你對我完全沒印象了吧?”我咕咚嚥下一口熱茶:“印象?有啊。您是黎至元的爸爸,66歲,會畫畫。”黎爸爸一臉失望:“果真是沒印象了。”我貼著桌沿向前趴了趴,端詳面前這個老頭,腦子裡仍只有一個答案:黎至元的爸爸。黎爸爸直了直腰板,又清了清嗓子:“溫妮,我們在美國見過面。”聽了這話,我驚得從桌沿彈回了椅背兒。
黎爸爸又說:“我知道,你為什麼不能接受小兒。”我倒抽一口冷氣:真的完了,我生存在人精的中間,他們總是既知道這個,又知道那個。黎爸爸繼續說:“那個去尼亞加拉瀑布的旅行團中,只有你和你男朋友最年輕,你們兩個人手拉得緊緊的,讓我多懷念我和我太太年輕時啊。”
我膽大包天地用手指指著黎爸爸,嘴裡發出長長的一個“啊”字。怪不得,我第一次見到他和他太太,會覺得面熟。我曾以為,那是因為黎至元遺傳了他們的眉眼。那個旅行團,是我前半生的事了。那時,我和肖言伴著一車的老頭老太太,遊覽了尼亞加拉瀑布。在那個瀑布前,我覺得我必須和肖言白頭偕老。而現在是我的後半生了,面前這個老頭宛如久別的故人。
黎爸爸還在失望:“唉,看來我並不比別的老先生帥啊,你一點都不記得我。”我紅著臉擺擺手:“那時,我眼中只有我男朋友,您再帥我也記不得您啊。”黎爸爸喝下一口茶,又說:“回上海後第一次見你,我就認出你了。”那次,我在和法蘭克吃飯,而黎至元三口,由傑西卡陪伴。我不明就裡:“那,那您怎麼今天才與我相認?”黎爸爸嘿嘿笑了兩聲:“我是想把你當小兒的朋友,從頭認識。”黎爸爸眯縫著眼睛:“我看得出來,你對小兒而言,並不一般。”
我們一老一少面對面地咂茶。過了好一會兒,老的才刺探少的:
“溫妮,你和你男朋友處得並不順利吧。”他和我媽一般口徑,用“順利”這個形容詞。“要是順利,您的小兒也不必對我費心費力了。”黎爸爸卻不悲觀:“你知道他在費心費力,他就沒白在乎你。溫妮,今後多顧慮顧慮他的感受吧。”
這就對了。黎爸爸一定是為了小兒黎至元才來見我,而並非敘舊。
黎爸爸是個凡人,所以我和肖言,還有他小兒黎至元的難題,並不會因為他和我喝了一壺茶,談了幾句話,就煙消雲散。不過,黎爸爸也是個高人。他給了我一個綢布袋,巴掌大小,美其名曰“錦囊”。他說:“溫妮,猶豫不決時,拆開它,它裡面有三條妙計。”我結巴:“錦,錦囊,錦囊妙計?”黎爸爸又囑咐:“記住,一次只能看一條。”我恍惚中覺得黎爸爸變成了仙人,白色長鬚,紅色面堂,不如打開窗戶,直接乘雲而去。騎什麼自行車啊?
麗莉還是決定了棄魏老闆而去北京。我規勸她:“世道不好,沒飯碗的人比比皆是,你倒不食人間煙火了。”麗莉說得滄桑:“有得必有失。”我抱住她:“我會讓程玄好好待你的。”麗莉推開我:“口氣像程媽媽一樣。”
麗莉將在魏老闆從香港回滬後,遞上辭呈。我的姐妹茉莉和麗莉都後來居上,把我逾越了。她們都天不怕地不怕地吊在了一棵樹上,無奈我,孤魂野鬼般飄在空中。
黎至元在和我吃飯時,一句也沒提到黎爸爸。他像是並不知道他爸爸來與我品過茶,不過,我又想:萬一黎至元也是個人精呢?看似不知道並不代表真的不知道。
我刺探黎至元:“最近有沒有去看過你爸媽啊?”黎至元不以為然:“有啊。怎麼?”我搖搖頭:“沒怎麼。督促你孝順父母,別因為工作忙就忽略了他們。”我說話越來越老氣橫秋了,不過和黎爸爸的錦囊相比,至少我還像個二十一世紀的人。黎至元給我夾菜,我看著他眼角的紋路,他這個三十七歲的男人不見得會跟父母哭訴我的不是,而六十六歲的黎爸爸也不見得會察覺不到他小兒的苦處。薑是老的辣,黎爸爸抖出和我在美國的淵源,只為了像個局內人一般,助他小兒一臂之力。
我習慣了吃完早飯上班,吃完午飯上班,吃完晚飯繼續上班。
黎至元幾乎天天見我,還察覺:“你瘦了,眼睛還泛著血絲。”我覺得老天爺太不公平,黎至元和魏老闆熬夜熬了十幾年,熬得風華正茂,而我這才光景不長,就未老先衰了。我甚至連薪水都還沒來得及漲。黎至元又搬出他重男輕女的理論來:“女人還是比較適合享福。”我大笑:是誰口口聲聲說要打倒“重男輕女”的舊觀念?一定是個男的。
我一直等喬喬來找我。我知道,她早晚會找我的。她和肖言會輪流來為我洗腦,都想給我洗白了,再添幾筆新黑。
喬喬在電話中的嗓音又由沙啞迴歸清澈了:“溫妮,我懷孕了。”我心想:註定了,凡事我都註定要聽兩遍,男聲一遍,女聲一遍。我含糊應付:“哦。”喬喬雖鬥不過肖言,但卻也是個聰明人。她馬上問我:“你知道了,是不是?”她和肖言都巴不得我聽了他們的話就驚得掉下下巴,殊不知,總有人事先給我通風報信,要驚,我也早就驚過了。喬喬又兀自問:“肖言告訴你的?他告訴你他得逞了?”多悲哀的孩子,它的誕生被稱之為“計劃進展得順利”和“得逞”,它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悲哀。
一下子,喬喬削尖了嗓子:“溫妮,這樣的肖言,你還會要嗎?”我也厲聲道:“那你呢?你要嗎?”我沒必要被誰逼到牆角,我不比誰孱弱,也不比誰可憎,我也要我的骨氣。喬喬軟了下去:“我要。我會生下這個孩子,我不信,肖言會離開我們。”掛了電話,我的筋骨也軟了。人人信誓旦旦,各執一詞,但我卻覺得,匹匹野馬都脫了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