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話:不歡而散
我和肖言步行到了學校。路上行人寥寥無幾,多半是流浪漢和酒鬼。我鬆開肖言的手,跑遠了兩步,再回身對他喊道:“嘿,同學,你叫什麼名字?”肖言也喊回來:“我叫肖言。你呢?你叫什麼名字?”我笑了笑:“我叫溫妮。”有酒鬼看向我們,大概以為是同道中人。
要是時光可以倒流,有多好。要是我們才甫相識,有多好。
天矇矇亮時,我和肖言才奔向了車站。我會乘第一班車,回培訓的那個小城。而肖言會從芝加哥直接飛往波士頓,在那裡,有他的公事。我愚蠢地問:“你來辦公事,順便來找我?”肖言卻說:“公事才是順便。”問過了,我才覺得愚蠢。連手都不該相牽的兩個人,又何必苦苦糾纏這等細節。
末了,我對肖言說:“回國後,我們暫時不要再見面了。”末了,我還是吐出了這句話。肖言竟微慍:“怎麼?你仍不相信我對你的感情嗎?”我的心往下沉了沉:“並不是有了你的感情,我就可以不顧我的道德感。”
“道德感?那你就不該來芝加哥。”肖言的語調重重地砸在我的耳膜上。
我的手哆嗦起來:“的確,我不該來。”
我上了大巴,不再望向肖言。他追來了美國,帶給我鋪天蓋地的撼動,但我的日子仍然艱難。他仍然苛求著我守在他的身邊。他要擁有著“合振”,擁有著對肖家二老以及喬喬的責任,也要擁有著我。也許,他並不認為這是苛求,因為他認為他的愛,可以抵過我所擁有的一切。而一度,我竟也曾這麼認為。
好一場不歡而散。
我用手撐著腦袋聽課,眼皮不住地往下耷拉。人生像是從未這麼疲憊過。
茉莉打來電話關心我:“肖言有沒有聯繫你?”我說:“有,我們見了一面。”茉莉大呼:“啊?他也來美國了?”我避重就輕:“嗯。他來辦公事,順便見見我這個老友。”茉莉拆穿我:“老友?他怎麼不說來見見我這個老友?我結婚了他也不說祝賀祝賀,跟黎志元簡直是天壤之別。”茉莉已經完全投了黎志元的門下,絲毫不念及和肖言的同窗舊情了。
我打電話給黎志元,他並沒有問及任何有關肖言的事來。他懂得我的艱難,也就懂得了如何不令我艱難。我說:“等我回上海了,我們去好好吃一頓。這邊的伙食簡直太單調了。”黎志元笑了:“好,我的飯友。”
直到我結束了培訓,準備啟程回上海,肖言都沒有再聯繫過我。我也並不知道他是否已經回了中國。
公司遣了車在上海機場接我。我回到公司,魏老闆說:“溫妮,我待你不薄吧。讓你假公濟私地去美國重遊,還車接車送。”我抗議:“什麼假公濟私?總公司的精神我可是學習得出神入化。”魏老闆撇了撇嘴:“那明天你給我們好好傳達傳達。”
我和莉麗抱了抱,被魏老闆看見了,又說道:“你們兩個有沒有毛病啊?”
我不見傑茜卡。莉麗告訴我:“魏老闆真是不徇私情,他讓傑茜卡去了河北一個偏僻的農村出差。”男秘書安迪湊了過來:“是啊,那地方,最好的酒店也只有三顆星而已。”安迪細聲細氣的,且多嘴程度一點都不遜色於女秘書。
第九十八話:都愛教育別人
飯友黎志元打電話給我:“今天先好好倒一倒時差,明天我再帶你吃好的。”我打著呵欠:“茉莉說得對極了,你真是周到。”黎志元淺笑:“我周到與否,竟然要由別人來告訴你。”我辯解:“我心中明鏡一般,只是嘴上不說罷了。”黎志元笑出聲來,重複道:“明鏡?”
我並沒有對丁瀾提及則淵和茉莉的婚禮。我並不是多嘴之人。要是真愛過,結束後做了陌路才是上上策。何苦戴著一張似黃連般的笑臉去做所謂的朋友,若是他不幸,自己會不忍,而若是他幸了,自己又難免心生挫敗。芸芸眾生,誰也並不缺舊情人這一隻朋友。而肖言,他卻不肯與我陌路。
第二天,我與黎志元吃飯。我問他:“從沒有覺得不平衡嗎?你總是請我吃這麼貴的,而我請你的,從未多過一百元。”黎志元借我的話:“我心中明鏡一般,早晚有一天和你結總帳。”
黎志元看著我,說:“你的頭髮都長這麼長了。”我努了努嘴:“說得像是久別了一樣。”黎志元問我:“知不知道為什麼男人偏好女人長髮?”我想了想,道:“因為男人偏好女人纏在他身上。你們巴不得我們的頭髮長到腳踝,連走路都會絆倒,跌進你們懷裡。”黎志元失笑:“這畫面還真令人毛骨悚然。”我問他:“那你說為什麼?”黎志元道:“因為在你們不聽話時,我們可以抓住你們的頭髮,這樣打你們比較方便。”我驚得瞠目結舌。
我教育黎志元:“你都這麼一大把年紀了,就不要說這麼幼稚的話了。”黎志元反咬我一口:“你正處於大好年華,不要像歷盡了滄桑一樣。”我正想嘆氣,不過被黎志元這麼一說,只得硬生生憋了回去。
春節,我們依舊隨著美國股市的如火如荼而給魏老闆賣命。我媽不滿:“你請假也要給我請回來,哪有大過年的不讓人團圓的道理?”我又教育我媽:“不要形式主義,我們一家人的心,天天都是團圓的。”我媽哽咽:“你這個不孝女。”於是我突然想家得很。
魏老闆為了安撫我們蠢蠢欲動的心,給我們許願道:“忙過了這陣子,我帶你們出國玩一玩。”眾人雀躍,有的說去歐洲,有的說去非洲,還有的說去南極洲。魏老闆倉皇:“喂,喂,等一等,我們哪有那麼多錢那麼多時間啊?”我跳出來:“對,對,我們僅限於亞洲。”我頓了頓,道:“魏老闆,您看泰國如何?”只見魏老闆的額頭突然升起烏雲,一朵,又一朵,再一朵,直至把他整顆頭顱籠罩住。我一副若無其事,事不關己。可魏老闆並非等閒之輩:“溫妮,跟我進來。”
我跟著魏老闆進了他的辦公室。魏老闆言重:“溫妮,你恩將仇報。”我嚇了一跳:“您何出此言?”魏老闆揮了揮手:“你少來裝傻這一套。這次培訓,亞當也去了是不是?我看見名單中有他。這小子,又揭我短。”我不裝傻了:“老闆,這怎麼能叫揭短?他這是促進您和下屬間的交流溝通。”魏老闆噴出了不雅之詞:“溝通個屁。”我連連勸慰:“老闆,老闆,我是一片好心。我們不能讓人生有陰影,我們要直視挫折,先接受它,再忘卻它。這樣,人生才一片光明啊。”連我都被自己感染了,何況是魏老闆。
魏老闆點點頭,說:“說得好。”他推開辦公室的門,對眾人說:“等忙過了這陣子,我帶你們去泰國。”
陽光沙灘,多好。
程玄來了上海。我懷疑,他馬上就要升級為京滬航線的貴賓了。莉麗帶他去見了父母,一片繁榮。全天下,再沒有第二對男女的見父母環節像我和肖言那般驚天地泣鬼神了。
業內的工作夥伴紛紛打來電話恭賀新春。法蘭克給我寄來了一大盒巧克力,他果真是把我當作小女兒一般。
肖言一直沒有聯絡我,而我仍像吸大麻一樣留意著他和喬喬的新聞。不知道是不是記者也都回鄉過年去了,新聞總是寥寥幾句,且還都是車軲轆話,來回來去地說得我都要倒背如流了。
第九十九話:催人老
傑茜卡回公司了。她一屁股摔坐在位子上,狠狠地出了一口氣。我躲在自己的電腦屏幕後窺視她,她陰沉著臉,頭髮亂蓬蓬地像乾草一般束成一團。傑茜卡一拍桌子,叫道:“溫妮。”我一聽,嚇得伏在了鍵盤上。她心情又不好了,而她心情一不好,就不會讓我心情好的。
傑茜卡三扭兩扭扭到我面前:“你說,為什麼你去了美國逍遙,而我偏偏就要去那種鳥不生蛋的旮旯受那種罪?”我仰著頭:“體驗體驗農村生活,也沒什麼不好。”傑茜卡雙手一叉腰:“那還能叫生活?洗澡水一下涼一下熱。交通工具是三個輪子的,發動機響得像拖拉機一樣。好不容易坐上輛長途汽車,還遇上趕集的了,把唯一一條路堵了個水洩不通,我活生生在那破車上等了一個多小時。”
包括我在內的聞者相繼噗嗤噗嗤地笑出聲來,傑茜卡瞪了我們一人一眼。我說:“那你也下車趕趕集去,多好。”傑茜卡鼓掌:“說得好。那車上的人除了我以外,都去趕集了。回來時,有的買了鞋墊,有的買了香皂,還有的吃著茶葉蛋。你說說,他們怎麼都那麼閒啊?就我一個人,急得哇哇叫。結果你知道那司機跟我說什麼嗎?他說,急啊?急就坐飛機啊。我這個火大啊。要是有飛機,誰會來坐他的破車啊。”傑茜卡說得口沫橫飛,像是蒙受了天大的冤情。聞者又都鬨堂大笑。
魏老闆打開辦公室的門:“傑茜卡,一回來就哇哇鬼叫。給我進來。”傑茜卡住了口,扭走了。
黎志元替父母找妥了房子,將二老安置了過去。
週末,黎志元請我去了他家。他家牆壁上的字畫少了大半。我不解,黎志元解釋道:“平心而論,這琴棋書畫我是門外漢。只不過父母在時,多掛幾幅討他們歡心。”我大笑:“人前一套,人後又一套。”黎志元這廝,已過而立,已近不惑,在父母面前卻仍是會耍耍小心機的。我抬手拍了拍他的頭:“最近,越來越覺得你並不老了。”
記得,我與黎志元的第一次見面,他就自稱“老頭子”了。
黎志元揉了揉我的頭髮:“因為最近,你老得太快了。”我撇了撇嘴:“是啊,真怕哪天一覺醒來,突然看見皺紋與銀髮。”我住了口,怕再說下去,又要一臉愁容了。愛情曾讓我放肆如少年,如今卻在催人老了。愛情太沉重,黎志元說過的。
黎志元又說:“等我八十二歲時,你也已整整七十。那時,同是佝僂著背,你就更不會覺得我老了。”我哈哈大笑,心想那時牙都已掉光,我只得與我的飯友黎志元一桌喝粥了。
黎志元之所以請我來,說是有事要同我講。我問他:“什麼事?”他說:“倒也不是大事,只是我恰巧出生在三十七年前的今天。”我驚得捂住了嘴:“生日?今天你生日?”黎志元不解:“三百六十五天中,總有一天是我生日,你何必這麼驚訝?”
我確是驚訝。黎志元的生日沒有喧嚷的如雲的賓客,沒有奢侈的琳琅的酒筵,只有我,而我,還只是呆呆地捂著嘴站在他面前,半晌,才說出一句:“生日快樂。”黎志元笑得快樂極了。
“你要怎麼慶祝?”我問。“有什麼好慶祝的?你剛剛才說不覺得我老,我就又長了一歲。”黎志元眼角的紋路像是又深邃了一點點,我覺得好看極了。“我來給你煮長壽麵吧,我媽說的,過生日一定要吃長壽麵。”說著,我就挽上了袖子。黎志元贊成:“好。”
第一百話:你只須等我
傑茜卡給黎志元打來電話,像是說叫他出去慶祝生日。黎志元對她說:“不慶祝了。你也知道,我並不講究場面。”傑茜卡像是又說要來找他。黎志元道:“傑茜卡,溫妮在我家。”我只聽得,電話中傳出傑茜卡的尖叫:“溫妮?”黎志元揉了揉耳朵,嘆氣道:“你何時才能長大?”長不大的傑茜卡啪地掛斷了電話。
我問黎志元:“她何時才能不愛你?”黎志元話說得隱晦:“總要等到我身邊再站上一個女人,她才能再死心。”我的臉紅了。我總是站在黎志元的身邊,但我卻口口聲聲說著“飯友”二字。我問:“那時,你結了婚,她就真的不再纏你?”黎志元道:“傑茜卡有原則得很,爭時盡全力,輸也輸得心服口服。”我又一驚:“你總是把我推到她面前,要是有一天,我有了不測,你可以第一個質問她。”黎志元又來揉我的頭髮:“安心吧。她並不是沒有分寸的。”
長不大的傑茜卡也是有分寸的。她縱過火,結過婚,離過婚,還剛剛去過了農村。人人都在經歷中長大,我也不例外。而肖言,他卻在因為我的“長大”,我的“有分寸”,而感到了不滿。
我親手為黎志元抻了長壽麵。我邀功:“你知道嗎?連我爸媽都從未有過此等榮幸?”黎志元不領情:“怪不得這面此等模樣。”說著,他還兩隻手指捻上一根,面露鄙夷之色。我打他的手:“放下。”他又道:“你可不可以再抻長一點啊?這麼短,怕是我要活不過下個冬天了。”我聽了,大笑不止。
黎志元吃麵時,還是領了我的情。他吃光了每一根面,說:“好了,我之前請你吃的所有飯,你今天用這一碗麵就還清了。”我瞪大了眼睛:“真的嗎?那要是我開一間麵館,豈不是要賺翻了天?”
黎志元家有一架鋼琴。他雖說他是門外漢,卻也彈得出流暢的曲子。我不懂裝懂:“好一曲貝多芬。”黎志元失笑。我繼續裝:“啊,不對。是好一曲莫扎特。”黎志元大笑起來。我投降:“你笑就笑吧,除了小貝和小莫,我也說不上來別的名字了。”黎志元從鋼琴前站起來:“溫妮,你這麼好,叫我怎能不在乎你?”
我愣住了。我不擅廚藝,我不懂音律,但黎志元卻說我“這麼好”,說他“在乎”我。我低下頭,對他說:“你又在逼我說對不起了。”黎志元伸手在我額頭上輕輕一彈:“傻瓜,有個可以在乎的人,是件幸事。”我忍不住把臉埋在黎志元的胸前:“那麼,你應該說謝謝我嘍?”黎志元撫了撫我的背:“是,謝謝你。”我讓兩滴淚滲入了黎志元的衣服。
週一,我在公司收到了一束花。鮮紅鮮紅的玫瑰,盛開得熱烈極了。
傑茜卡見了,丟給我一句風涼話:“哼,都一把老骨頭了,還玩這小孩子的把戲。”我知道她說的是黎志元,於是丟回給她一句:“哎呀,傑茜卡,你脖子上的皮怎麼皺巴巴的啊?”傑茜卡一聽,馬上掏出了小鏡子。這世上比男人更怕老的動物,僅女人一種。我兀自困惑:為何我可以常常對著黎志元把“老”字掛在嘴邊,如今卻聽不得旁人講了?
而花,其實並不是黎志元送的。
花中的卡片上寫道:我有我的計劃,你只須等我。這花和卡片上的話,均來自肖言。我抱著花發呆。這男人,同我在美國時,就有他的計劃。他早我一步,回到中國,只留下一句“你要好好的”。而我不好,一點都不好。而如今,他又有了他的計劃。他不要我好好的了,他要我等他,只須等他。而我根本不知道,我等來的,會是什麼。
魏老闆到了公司,向我嚷道:“溫妮,幹什麼呢?我請你回來是讓你當花瓶啊?是不是又想出差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