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話:誰要離婚
我問黎志元:“我帶什麼禮物賀壽比較合適?”黎志元說:“你人到就好。”我不依:“怎麼能空手?豈不是要被人笑我白吃白喝?”我換了方式,又問:“黎叔叔平日有什麼愛好?”黎志元道:“他愛畫畫,國畫。”於是,我買了一套毛筆充作禮物,粗粗細細,長長短短,齊全極了。
這是我第一次登黎志元的家門。我萬萬沒想到,黎家是這麼一番文人風格。它有最儒雅的奶白色牆壁和最質樸的原木色地板,有書香和墨香混跡,還有,一幅幅或氣勢磅礴或惟妙惟肖的字畫。它與我那魏老闆富麗堂皇的魏宅大相徑庭,我不禁瞠目結舌。
傑茜卡見了我,像女主人一般過來招呼:“溫妮,歡迎歡迎。”我訕笑:“不用招呼我,你去忙你的吧。”傑茜卡不依不饒:“帶了什麼賀禮?”我搪塞:“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東西。”哪知,傑茜卡一把奪過我手中的袋子,翻看起來。只一眼,她又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扭向黎家二老:“叔叔,您快來看啊,有人送了您上美術課的畫筆呢。您看看,這筆能不能畫出您這等傑作。”傑茜卡說“這等”二字時,手向著牆壁上的字畫揮指了一把。
我的臉騰地就紅了。人家堂堂黎老先生有如此才情,而我,竟送了他一套花裡胡哨價值區區二百元的毛筆。我恨不得將黎志元撅成兩段,誰讓這傢伙輕描淡寫說他爸爸“愛畫畫”的。
黎老先生拿著毛筆笑容可掬地向我走過來了。我真懷疑,他會不會把這一根根的毛筆插在我頭上,再把我攆到門外。不過,他說:“你是溫妮,對不對?”我點點頭,急急解釋:“對不起,我不知道,我不該,我真不知道。”我語無倫次,黎老先生卻開懷道:“沒事,沒事。我這等功力,用什麼毛筆都能作出好作品的。哈哈。”我也隨著他哈哈起來,不再感到難堪。
黎老先生又說:“小兒常常和我們提到你,他說你善良,不做作,難得得很啊。”我一下笑出聲來。黎志元?小兒?好老的小兒。我的臉又紅了:“他太誇張了,我最平凡不過了。”我一不小心,瞥見了傑茜卡。她一副失策的憤憤,我卻不忍起來。老天爺有著天底下最平衡的一本帳,收入,支出,筆筆工整。於是,有人贏,有人輸,有人好受了,就定要有人不好受。
我們人人也都有一筆帳,只不過,太多太多的爛帳讓人只想視而不見。若是沒人去翻,我們才不會自己動手。而肖言,就是我的一筆爛帳。
黎家的壽筵還沒上菜,就又有人來翻我的這筆爛帳了。我聽見,一個男人說:“這類婚姻,再堅固不過了。”另一個男人說:“那倒未必,年紀輕輕的小孩子,哪來的大局觀?”這二人話雖說得籠統,但我還是想到了肖言和喬喬。他們這兩個小孩子,是被活生生地逼出了大局觀。其一男人又說:“這才剛結婚,就傳聞要離婚,不知道是不是捕風捉影。”另一男人道:“但願是真的。這樣,‘合振’有了麻煩,我們的產品才好銷啊。”語畢,二人大笑。
我愣了。這世上會有幾個“合振”?這世上又有幾對甫結婚的男女會由於離婚而給“合振”帶來麻煩?我正想走上前去問個明白,黎志元就向我走來了。他走到我面前,問:“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黎志元這麼一問,我才覺得,身體著實不舒服起來。我說:“我不太舒服,想先回去了。”黎志元伸手探了探我的額頭,想了想說:“好吧,我讓司機送你回去。”
第九十話:茉莉要結婚
我坐在車上心神不寧,黎志元的司機問我:“溫妮小姐,要不要去醫院?”我搖搖頭:“不要。”這一搖,我覺得腦袋裡的零件像是七零八落了一樣,叮咣作響。
我回到家撲到電腦前,上網搜索“合振”的新聞。果真,有傳聞說肖喬兩家的如意算盤不過是黃粱一夢,說“合振”會隨著肖喬兩家婚姻的破裂而分崩離析,還說肖家獨子玩世不恭,惹得喬家小姐以淚洗面。傳聞繪聲繪色,唯恐天下不亂。
我在房間裡踱來踱去,丁瀾探進頭來:“你不是去祝壽了嗎?”我道:“黎老先生是壽比南山,我怕是要英年早逝了。”丁瀾又把身子探了進來:“出什麼事了?”我又道:“聽說,肖言要離婚了。”丁瀾眼睛瞪得圓圓的:“哪裡聽說的?他不是才剛結婚?”我把丁瀾拉到電腦前:“你看。”
才一眼,丁瀾就長舒了一口氣。她說:“這類新聞,十有八九是假的,還有一二是誇大其詞。”我一聽,也舒了一口氣。丁瀾覺得納悶了:“你不希望他們離婚?你希望他們白頭偕老?”我也納悶了,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希望什麼在怕著什麼。
我躺在床上,看著窗外的天空。天空中有兩顆最亮的星星,它們化成了肖言的眼睛。肖言眨著眼睛問我:“溫妮,我離婚了。這樣你就不會離開我了吧?”我閉上眼睛,不願再睜開。
黎志元發短信給我:“好好休息,有事給我打電話。”我應允。我欠黎志元的。他給了我太多,要的卻太少。
我接到茉莉的電話,她說她和則淵準備結婚了。我嚇了一跳:“這麼快?”茉莉卻振振有辭:“不快了。我愛他好久了。”而則淵卻愛她好“不久”。男人膽小如鼠,在一類女人身上跌過跟頭,下一次就馬上投入另一類女人的懷抱。這等膽小倒是無傷大雅,只是要長久才好。別到頭來,又說自己還是愛獨立的那一類。
茉莉問:“你會不會來美國參加婚禮?”我紅了眼眶:“我儘量。”要是真會再去到美國,目睹好友批上婚紗,戴上婚戒,我該會怎樣的思念肖言?怕是那思念定是要像一頭悍獸,將我囫圇吞下,連根骨頭也不吐出來。
我旁敲側擊魏老闆:“近期,我們要不要參加美國的什麼會議啊?我們有沒有什麼美國的公司需要走訪啊?”魏老闆上下打量我,說:“傑瑞,你怎麼披上了溫妮的皮?”我撇撇嘴:“沒有就算了。”正要走,魏老闆又叫住了我:“想回美國重溫舊日情懷啊?我看看吧,儘量給你安排。”我給魏老闆深深鞠了一躬,卻被他喝斥:“幹什麼啊?遺體告別啊?”我一邊搖手一邊告別了魏老闆。
我媽打電話,說要來上海看我。我問:“怎麼這麼突然啊?”我媽說:“昨晚做了個夢,夢見有人把你逼到牆角,你不住地喊救命。”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媽,您怎麼也迷起信來了?”我媽強詞奪理:“這不叫迷信,這叫母女間的心靈感應。”我不屑:那時我撞車撞得頭上冒出個大包,怎麼不見您來感應?我媽又說:“機票我買好了,明天下午就到啊。”我五官皺到了一起,心想我媽要是來了找我要女婿,我該去哪兒捉個壯丁回來。
莉麗雷厲風行,找起北京的工作來了。我慫恿她:“還工作什麼啊?讓程玄養著不就好了?”莉麗伸出右手食指搖了搖:“女人需要經濟獨立。”我向她豎了豎大拇指。經濟獨立了,誰離開了誰,都不會餓死。
第九十一話:媽媽大人的希望
第二天下午,我去機場接我媽,我媽老生常談說我瘦了,還說:“眼睛都凹下去了。”我回她:“凸出來的那是金魚。”我媽又說:“就你一個人來接我啊?”我又回她:“不然您想我請人來舞獅嗎?”我媽一定覺得我不孝極了。
我把我媽送到家,就折回公司上班了。我找葛蕾絲簽到,她卻不在自己的位子上。莉麗朝我拋了一個眼色,我就跟著她去了洗手間。莉麗在確認了洗手間中沒有旁人後,說:“剛剛魏老闆讓我往葛蕾絲的卡上打八千塊錢,還讓我招聘新的秘書了。”我大驚:“啊?辭退了?”莉麗又把她右手的食指在我眼前搖了搖:“我們親愛的魏老闆被勒索了。”我又大驚:“勒索?”
這時,葛蕾絲推開洗手間的門,進來了。我和莉麗忙洗手的洗手,梳頭的梳頭,倒像被抓了把柄一樣。葛蕾絲見狀,說:“溫妮,明天我就不來了。我換了工作。”我還理不出頭緒,問道:“哦?換了什麼工作?”葛蕾絲大大方方:“莉麗沒告訴你?有個老外,讓我教他中文。”我又說:“家教啊,不錯。”葛蕾絲瞟了我一眼,說:“說是家教,還不就是想包我。”我恍然大悟:“那也不錯。”葛蕾絲對我的“不錯”感到意外,她也許以為我會說什麼“你醒醒吧”諸如此類。
我和莉麗走了。莉麗說:“她剛剛告訴我時,我嚇了一跳。想不到你這麼鎮靜。”莉麗又說:“葛蕾絲跟魏老闆上過床,還偷偷留了證據。她現在要走了,這筆錢不敲白不敲。”我想不通:“魏老闆就這麼束手就擒了?”莉麗道:“他說就認倒黴了,花點錢,打發一個瘟神。誰讓這次看走眼了呢。”的確,魏老闆這眾多鶯鶯燕燕中,對他用這等絕招的,葛蕾絲是第一個。他常常誇誇其談:“我的女伴們,都被我安排得服服貼貼。”可惜,如今,出了個不服的。其實,魏老闆花幾千塊錢就像打個噴嚏一樣。至於葛蕾絲,就這樣把自己和噴嚏的價值劃了等號。
坐在位子上,我倒不鎮靜了,心裡烏塗塗的一團。人生沒有明燈,葛蕾絲沒有,我也沒有。但她卻比我磊落,想要什麼就去要什麼,而我,什麼都不敢要。
魏老闆把我和莉麗喚進了辦公室。他說:“你們兩個一個為我辦外事,一個為我辦內事,就像我的左右手。好好幹,我不會虧待你們的。”魏老闆也是落寞的。他在被手底下的女人算計後,馬上就需要手底下的其他女人來對他表表忠心。莉麗欲言又止,想必是覺得自己做不了多少時日了,卻又不忍說出口。
我下班回了家,見我媽與丁瀾何先生二人正談得熱火朝天。我剛剛還計劃著向丁瀾借何先生用用,充當一下我媽的準女婿,想不到這一下子就泡湯了。
我把丁瀾拉到一邊:“我媽都問你什麼了?”丁瀾道:“還能問什麼?還不就是你的男朋友如何如何?”我心急如焚:“你怎麼說?”丁瀾餵了我一顆定心丸:“就說,我也不是太清楚。”我抱住丁瀾:“好兄弟,好姐妹。”
我把我媽拉回房間。我媽喋喋不休:“怎麼連你室友都不清楚你和你男朋友的事啊?你看她那個男朋友,多好,又斯文,又風趣。”我皺了皺眉。何先生風趣?那我豈不是要成笑星了?我說:“媽,我耳朵都要長繭子了。今天我們不要再提男朋友這三個字了好不好?”我媽無可奈何,心想她當丈母孃的日子又遙遙無期了。
不過,我媽才無可奈何了一小會兒,就又有小火苗燎燃了她心中的希望。
我帶著我媽下樓,準備去請她吃餐好的,療一療心中那道沒有女婿的傷,卻不料,一出樓口,就看見了肖言。肖言正神采奕奕地一路小跑,差點撞到我。他一個急剎車,說:“溫妮,這麼巧?你要出去?”我下意識地退後了一步,支吾道:“啊,嗯,我正要和我媽出去吃飯。”我媽精神抖擻地開了口:“溫妮,這位是?”我沒說話,肖言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媽,說道:“阿姨,我叫肖言,是溫妮在美國留學時的同學。”我媽從精神抖擻變成了笑逐顏開,在長長地哦了一聲後,說:“而且還是我們溫妮的男朋友吧?”我還是沒說話,肖言笑了笑。在我媽看來,我們兩個人,都靦腆極了。
第九十二話:想一個辦法
我媽搖身一變由客人變成了東道主,對肖言說:“走,今天我請客。”我一把把我媽拉到一旁:“媽,他只不過是我普通朋友,您就別多事了。”我媽不悅:“這怎麼叫多事?普通朋友就不能一起吃飯了?”
肖言和我媽像母子一樣走在前面,我拖拖拉拉地跟在後面,像個僕人。我媽問肖言:“你是做什麼工作的?”肖言畢恭畢敬:“阿姨,我是做進出口貿易的。”我媽一知半解,但仍不住地說好好好。我媽向肖言靠了靠,我馬上豎起了耳朵,只聽見:“阿姨冒昧問一句,你是不是我們溫妮的男朋友啊?”我又只見,肖言的頭點了點,承認了。肖言還道:“不過前不久,我做錯了事,她現在還在生我的氣。”我媽讓肖言迷昏了頭,竟說:“沒事,沒事,錯了可以改。”我的喉嚨像梗住了什麼,什麼話也不說出來。我總不能指著肖言的鼻子說:“做錯事?你說得輕巧。”我也不能指著我媽的鼻子說:“改?您也說得輕巧。他結了一樁不得不結的婚,您讓他怎麼改?他又在結了婚之後,把您女兒的手綁起來,佔了您女兒的身體,您要他怎麼改?”我怕要是我說了,我媽會毫不猶豫地昏倒,醒來後再毫不猶豫地把肖言掄倒。
我又想哭了,而我也的確哭了。我媽回頭看見我紅著眼睛,問:“怎麼了這是?”我只道:“風吹的,風太大了。”
末了,這客不是我請的也不是我媽請的,而是肖言請的。這一餐飯下來,我媽早已把丁瀾的那個何先生拋到了腦後。她覺得,她閨女的這個肖先生才是真正的百裡挑一。我一餐飯中,掉了一次筷子,摔了一隻碟子,還打翻了一個杯子,我媽並不生疑,只是說我越大越毛躁了。我曾設想過成千上萬次我攜著肖言見我爸媽的情境,卻沒有一次,是如今這般。我媽也設想過成千上萬次她女兒女婿肩並肩坐在她面前,一副人中龍鳳的模樣,卻殊不知,到頭來,面前坐著的是一個有婦之夫,和一個外人眼中不要臉的第三者。
飯後,我媽先回了家,自作主張地把我留給我肖言。
我背對著肖言:“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否則,我就離開上海。”肖言兩步跨到我面前:“離開上海?你要去哪裡?”
“你不需要知道?”
“你還在怪我對不對?你還在為那天的事怪我,對不對?”
“不要再提那天的事。”我痊癒了的手腕又突然隱隱作痛起來。
“小熊,我要和她離婚了。你等我,好不好?”肖言又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倉惶掙脫:“你可以嗎?如果這段婚姻現在可以結束,那當初又何必開始?你以什麼理由來離婚?離了婚,你面對得了你現在的父母嗎?那天,你告訴喬喬,我去找了你,還說我們不會分開,你有沒有考慮過她的感受?她現在才是和你同床共枕的妻子。肖言,如果你希望我一直惦念你,如果你希望我不去交往別的男人,我可以,我可以做到。只是,我希望你可以讓你和喬喬好過一點,讓我也好過一點。”說完這段話,我像是卸下了縛於四肢的鉛塊,整個人輕飄飄起來。我突然明白了,我究竟在希望著什麼。
肖言被我撼住了。我的一字一句都像子彈一樣打在他的身上,讓他千瘡百孔了。他垂下頭:“為什麼我對不起所有的人?”
風又吹溼了我的眼睛。我走近肖言:“不,至少,你沒有對不起我。”
肖言說:“小熊,我會有辦法的。你只需要等著我,我會想出辦法的。”
我不再爭辯。時間是靈丹妙藥,它會讓肖言習慣於在“合振”運籌帷幄,也習慣於同喬喬柴米油鹽,它同樣會讓我習慣於孑然一身。那麼,我還爭辯什麼呢?也許,過了一段時日,肖言會忘記他還欠我一個辦法,又也許,他會真的想出一個辦法。我真的沒什麼好去爭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