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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64章

    第六十一話:人生不如願,十有八九

    到了南昌時,那公司派去接我的司機已經候得打上瞌睡了。他舉著個寫著我名字的牌子,靠在牆角,閉著眼,張著嘴,看得我都不忍心叫醒他。我輕輕咳嗽了一聲,他卻嚇了一哆嗦。

    目的地是在南昌市南邊的一個城市,司機載著我又足足行駛了一百分鐘。我在車上睡了個東倒西歪。討生活是件不容易的事,人人都像睡不醒一樣。

    我趴在酒店房間的窗臺上,窗外正對著我的那盞路燈閃爍得比我眨眼睛還要頻繁。這城市除了工廠還是工廠,我感嘆:為什麼我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要被派遣到這麼個荒蕪的地界?我沒什麼值得葛蕾絲羨慕的,姑娘家家的,就應該朝九晚五,工作之餘看看雜誌美美容。

    我抱著資料冊入睡,朦朦朧朧中回到了學生時代,全校學生開大會。校長說請溫妮同學上臺,我就趾高氣揚地走了上去。校長說,溫妮同學是今年最命苦的學生,大家請鼓掌。我站在臺上笑吟吟地給大家鞠躬。

    這夢算不得噩夢,所以我並沒有驚醒。我之所以醒,是因為酒店服務員來擂我的房間門,一邊擂一邊喊:“客人,醒醒,著火了,著火了。”我一激靈坐起身來,心想:魏千金來放火燒我了。我越想越覺得冤枉。我都離黎志元這麼遠了,她怎麼還不放過我?

    我光著腳打開房間門,衝到了樓道。一個女服務員拉著我就跑,硌得我雙腳生疼生疼的。

    火災是由我隔壁房間的客人引發的。服務員告訴我,他抽菸抽著抽著就把窗簾抽著了。這是最常見的火災根源了,遠遠大於魏千金來縱火燒我的可能性。火勢並沒有怎麼蔓延,不過濃煙滾滾的陣勢卻是令人人心惶惶。

    酒店給我換了另一層樓的房間,還向我不住地道歉,我嘴上說沒事,沒事,卻在一關門後,就撲倒在床上哇哇慟哭。我昔日的夥伴黎志元如今已是對我不理不睬,若是我不幸真在這異地他鄉燒了個黢黑,怕是他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了。盼著男人長情,還不如盼著海枯掉石爛掉。

    我一邊哭一邊給黎志元打電話,電話響了兩響,我就掛斷了。我一邊抽搭一邊想:我該對他說什麼?我能對他說什麼?

    黎志元始終沒給我回電話。這混帳東西,見我打給他,也並不回給我。我把棉被踹了個天翻地覆,心裡才暗暗解了氣。

    我收到了肖言的短信。他說:突然夢見你,醒了。我沒有回覆肖言。我跳下床把手機塞進了沙發的坐墊下。

    從美國風塵僕僕追著肖言而來的那個溫妮,本是一尖雄心勃勃的岩石,但如今,在上海這片波濤滾滾的海里起起伏伏,就快要磨得沒了稜角。就在我想要在這國泰民安的盛世中踏踏實實過日子之時,不料,那能讓我踏實的黎志元甩開了我的手,三步並作兩步地走了,而那讓我不踏實的肖言,又突然任性地對我生拉硬拽上了。

    人生不如願,真是十有八九。

    第六十二話:他又來認領我了

    那太陽能公司的首席財務官是個白髮蒼蒼的老頭,他面色黝紅,讓我禁不住懷疑是不是太陽能所致。

    他同我握手的力道很重,顯得很誠懇。他聲音洪亮:“你們魏總消息真是靈通,我昨天剛到中國,他今天就派人過來了。”

    那老頭名叫法蘭克,也是中國人的皮囊,美國人的骨子。這行業中,四處都是入了美國籍的中國人,倒不是因為他們有多崇洋,而是美國國籍會賦予他們太多行事上的便利。

    法蘭克請秘書買了兩碗牛肉麵,在辦公室中招待我。他說:“你也知道,原材料庫存這件事真是讓我焦頭爛額,每天有幾百通電話打來問我,怎麼回事,怎麼回事。”這句話剛說完,他的電話就又響了。他對電話那邊說:“二十三點我們會對投資者召開電話會議,之前,無可奉告。”我一邊聽,一邊吃著牛肉麵。

    法蘭克繼續對我說:“我知道,你千里迢迢也是為此而來。”我心花怒放:“這下,省得我提問了。”法蘭克大笑:“我對登門的投資者,向來大方。”不過緊接著,他又說:“不過,法律我還是要遵從的。你也等二十三點的電話會議吧。”這種官方的話,我聽得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我要求參觀生產的流程,法蘭克把我送到了辦公室門口。他說:“今天實在是沒時間,下次我去上海請你吃好的。”我盤算:我有多久沒吃過好的了?上次魏太太連青菜豆腐都不讓我動筷子,而這次才區區吃了一碗牛肉麵。

    我當時的確是這麼盤算的。不過,這法蘭克確是言而有信。一個多月後,他真的在上海請我吃了次好的。這是後話了。

    我戴著口罩,鞋套,頭套參觀了生產流程,捂出我一身汗。沒用的東西人家四面八方處處透明,讓我看了個盡興,而有用的東西人家置之銅牆鐵壁中,我連個影子也沒瞧見。那技術人員說:“我們的技術目前能讓循環硅具備高純度硅一樣的提煉效果。”我不置可否,真想找個測謊儀測測他。

    在我從生產車間回法蘭克辦公室的路上,肖言給我打來了電話。我兀自嘀咕:“你究竟是想怎麼著?要麼你就把我娶走,要麼,你就放我去嫁別人。”我心裡話雖豐富,但接了電話還是就一個字:“喂。”

    這次,肖言沒讓我失望。他說:“小熊,讓我們在一起吧。”

    我萬萬沒想到肖言會說出這句話,我也萬萬沒想到,在肖言說出了這句話之後,我第一個想到的是黎志元。我覺得自己就像個被肖言遺棄的孤兒,在被黎志元收養了些時日後,如今又被肖言認領了回去。我也不需要報答黎志元的養育之恩了,前一陣子由於我的頑劣,他也剛剛遺棄了我。

    第六十三話:紅娘

    法蘭克問我:“參觀我們的車間讓你這麼愉快嗎?”我說:“如果您願意多回答我幾個問題,我會更愉快。”

    這赤面的老頭子又給了我三十分鐘,容我迂迴地問了八九個問題。俗話說,薑還是老的辣。我除了繼續獲得官方的說辭和數字外,還被他問得自報了年紀,哪裡哪裡畢業,是不是已婚,就差把一個月拿幾兩幾錢紋銀都透露給他了。不過,令我意外的收穫是:這老頭子的小女兒和我畢業於同一所美國院校,雖不同界,卻也實屬難得了。

    法蘭克像父輩般抱了抱我,說:“想不到像我小女兒一樣的姑娘,也能和我平起平坐了。”我坦率:“我還差點遠呢。”法蘭克並不恭維我,說道:“的確,你還差得遠呢。”說完,又是哈哈大笑。也不知道,他怎麼心情那麼好。末了,他給了我一句:“不過,你也有你的優勢。”

    二十三點,我參加法蘭克公司召開的電話會議,與會者有包括了黎志元公司在內的三十多家投資商。二十三點,美國那邊朝氣勃勃,我所在的中國這邊夜色旖旎。黎志元在電話中與法蘭克交談的嗓音,像一根羽毛掠過我的心。他根本不知道是我正在代表魏老闆收聽這場會議,從始至終,我一聲都沒吭。

    第二天,法蘭克在我回上海之前,又把我召到了他的公司。他送了我一支筆,說:“我從來不知道給孩子們送什麼禮物好,所以只好送筆了。”說完,又是大笑。

    在我臨行前,他俯在我耳畔說:“恐怕,我們那技術,還不太成熟。”我模仿他的口吻:“那麼,我祝它,早日成熟。”接著,法蘭克的笑聲幾乎要摧毀了我的耳膜。

    我在南昌機場把分析報告送入魏老闆的電子郵箱,報告結論就是把法蘭克那句話的“恐怕”刪除,再把“我們”換成“他們”。

    其實,上市公司是有義務對投資商保持透明度的,只不過,除去精準的數字外,在那長達近兩個小時的電話會議中,充斥著模稜兩可的灰色。“技術”本身是一種模糊的概念,但魏老闆並不接受模糊的報告。幸得,法蘭克給了我那乍一聽還是模糊,但實際上卻是一目瞭然的提醒。

    大概,我比較像他的小女兒,又大概,他一直認為他的小女兒沒那麼聰慧。所以,唯有把我點撥得一目瞭然他才安心。

    我回到公司時,正是下班時間,葛蕾絲正不緊不慢地收拾東西準備下班。這兩日魏老闆不在營中,她落得清閒。傑瑞也一副清閒的樣子。他見了我,動了動嘴唇,卻一個字也沒說。

    我攛掇莉麗和我一道下班,一道去和程玄吃飯。程玄總叫囂著說大上海美人濟濟,怎麼我一個也不認識。今天,我就要帶莉麗去讓他長長見識。

    我只是跟莉麗說:“跟我乾哥吃頓普普通通的便飯。”莉麗並不遲鈍:“是想把我變成幹嫂嗎?”

    程玄對他爸媽說:“我今天有關乎未來七十年幸福的大事要去辦。”程爸爸程媽媽變得緊張兮兮,忙不迭說:“快去辦,快去辦。”於是,程玄甩開了二老,單槍匹馬來赴會。

    第六十四話:搬石頭

    我從未見過程玄靦腆。他不給莉麗挾菜,卻悶著頭對我說你給她挾點兒這個你給她挾點兒那個,沒完沒了地。我心想:我也餓啊,誰給我挾啊。我也從未見過莉麗如此靦腆。莉麗本倒就是個不言不語的女子,但在這大上海中打打殺殺也已有幾載春秋,怎麼現下卻落得吃頓便飯就面紅耳赤?

    我一個人喋喋不休,對著莉麗揭發程玄從小到大的不光彩,當然,其中並不包括程玄與某小姐的纏綿悱惻。程玄聽得抓耳撓腮,心想怎麼交友如此不慎。莉麗小姐卻聽得面也不紅了,耳也赤了,咯咯笑得讓程玄神魂顛倒。我的腿在桌下蹺成二郎腿,晃啊晃的,得意於自己手到擒來就組織了這麼個別開生面的介紹會。

    程玄是個忘恩負義的傢伙。飯後,他讓我自己回家,而莉麗則由他負責送回家。還沒等我抗議,他竟拉著莉麗的手就走了。莉麗逆來順受地跟著他,卻兩步一回頭地看我,像極了羊入虎口。我向她揮了揮手,再揮了揮手。

    我還是形單影隻。肖言對我說讓我們在一起吧,但說完了,他還是在我一百六十公里之外的地方。

    我打電話給他,說:“肖言,我們去美國吧。”肖言附和我:“好。”我笑了:“不管我們多有錢,不管我們多窮,我們一定要住原來那個房子。”肖言也笑了:“好。”我愚蠢地問:“那我們哪天走?”

    肖言的笑戛然而止,我的心往下重重地沉了兩下。肖言開口:“小熊,你知道我的處境。”我嗤笑。我知道,他有個生產雜七雜八金屬工具並出口五湖四海的工廠,他有雙對他寄予了厚望並用這厚望禁錮他的父母。那方天地,他出不來,也從未喚我進入。我的淚珠被寒風攤開在臉頰,快要凝集成了霜。我問:“那我去找你,好不好?”肖言迴避了我,說:“好,週末你過來,你陪你玩兩天。”

    我的心沉到了深淵的淵底,那裡生著荊棘,茂茂密密。肖言撥冗撥給了我兩日光景,而我剛剛還妄想與他朝朝暮暮。

    肖言竟哭了:“小熊,我身不由己。”我破涕為笑:“說好了,週末陪我玩兩天。”

    我率先掛了電話,掛斷了肖言的哽咽。肖言的積鬱從一百六十公里外蔓延而來,層層疊疊圍攏著我。我那剛剛形成的僵硬的惱怒,被肖言一句“身不由己”擊了個粉碎,像冰渣一樣紛紛散落。

    丁瀾戒了煙,也上了班。她是巾幗不讓鬚眉,說道:“也許,我和則淵的緣分真的盡了。”老祖宗們發明“緣分”這個詞,就是為了讓後人推卸責任的。所有的失之交臂,都怪罪到“沒緣分”的頭上。不過我卻看得出來,丁瀾這話說得發自肺腑。人生需要拿得起放得下,人生需要新的篇章,不然,處處無休止的糾結,末了全都要瘋癲了。

    而我和肖言,還在為“糾結”二字做著詮釋。

    茉莉回了美國,則淵也回了美國。

    茉莉和曉迪分手的消息是由曉迪告知我的。茉莉之所以幾緘其口,該是怕了我苦口婆心的教育。殊不知,我現在沒了任何立場去教育他人。畢竟,我也又搬起了肖言這塊石頭,而且八成會再次砸在自己的腳上。如果茉莉也甘願被則淵砸了又砸,那我們誰也不用五十步笑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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