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話:文質彬彬的劊子手
照片拍攝於肖言所在的城市,更確切地說,是肖言所在的公司的門口。那個門口,我出差時曾藉機看過一眼。那一眼,像個照相機一樣,喀嚓一下,就把影像留在了我的腦子裡。也許,在經歷千秋萬代之前,那影像都會在我腦子裡神不知鬼不覺地藏著。
照片中的主角自然是肖言,他行走中手臂的擺動幅度和被風微微吹揚的頭髮都自然極了,幾乎要栩栩如生起來。我伸手去撫摸他的臉。
黎志元推開門,我下意識地與他對視。我說:“不要過來。”黎志元走進辦公室,關上門,背靠在門上,沒有走近我。
我就這樣在黎志元三步之遙的地方明目張膽地翻閱著他的這個信封。黎志元泰然,他問我:“你這樣算不算竊取我公司的機密?”我平心靜氣:“那你讓公安局來抓我吧。”黎志元聳了聳肩,不痛不癢道:“不必了。沒價值的東西,算不上機密,何談竊取。”
黎志元公司的員工應該會對我這個送外賣的過目不忘了。因為我不僅和他們黎老闆共進了外賣,又讓他親手收拾了餐盒,最後,揚長而去時還一不小心讓他辦公室的門震耳欲聾了一下。
我帶走了那個信封,我對黎志元說:“你是個不識貨的瞎子。”我是識貨的,我認為肖言比機密更價值連城。
有兩張照片,是有女主角的,我認得出那是肖言的未婚妻喬喬。二人不算親密,卻算得上默契。我坐在路邊,眼淚啪嗒啪嗒的掉在他們的臉上。
黎志元打來電話,我置之不理。他不僅僅是個瞎子,還是個混帳。他剖析我,把我最血淋淋的一面翻到我眼前,像個陰險的劊子手,文質彬彬的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出了刀。
黎志元的車停在我家樓下。他看見我,下了車,向我走來。我手裡還攥著那個信封,裡面裝著肖言的今時往日,甚至還有一張紙記載著他用手機在何時跟何人通過電話。我剛剛坐在路邊,徹頭徹尾地學習了一遍。
我問劊子手黎志元:“是不是還有一個信封,上面寫著溫妮二字?”黎志元的眼睛中終於有了焦慮:“溫妮,你能不能聽我解釋?”我搖了搖頭:“不用了,沒什麼好說的,反正我去過哪裡,做過什麼,你都瞭如指掌。”我越過黎志元,回了家。
我存心打了電話給肖言。我把他的照片和資料鋪了一床,對他說:“你給你放老實點,你小子的一舉一動我都瞭如指掌。”肖言沒有被我的恐嚇嚇到,他問:“小熊,你喝酒了?”我咯咯地笑:“是啊,我喝酒了,現在腦袋不清醒。”我掛了電話,倒在床上。
黎志元,你去查吧,你會查出,我天天都在撥這個電話。
肖言又把電話打回來:“你在哪裡?在家嗎?”我說:“在。”肖言只是說:“早點休息,別讓我擔心。”
不知道擔心能值幾兩銀子。我躺在肖言的世界中,覺得我的世界被炸得飛砂走石。
第五十話:小巫見大巫
世界還是平和的,我的鬧鐘還是準時聒噪起來。我還是描眉畫眼地去上班,像是帶著個面具。路人也都帶著面具,卸下來後,有人俊,有人醜,還有黎志元的小兵小卒。我不屑地哼了一聲,惹得一同等紅燈的老太太像看怪物一樣看了看我。
公司表面上蒸蒸日上,賺錢賺得像印鈔廠一樣。記得魏老闆曾說:“你們知道我們的產品是什麼嗎?我們的產品就是鈔票。”
公司常常進出一位一臉肅穆的男人,莊嚴得讓我想到了升國旗唱國歌。我問莉麗小姐那人是何方神聖,莉麗說那人乃我們公司的代表律師。
我嘀咕:面對著律師的這種臉,也難怪魏老闆一副鬱鬱寡歡的樣子了。這讓我覺得我們由印鈔廠變成了造紙廠,產品再也不那麼讓人熱血沸騰了。
既傑瑞之後,我也按耐不住性子。我問莉麗:“公司到底會不會出事啊?”莉麗這麼多年,大風大浪見多了:“不會的。再大的事也能私了。”“如何私了?”“看那姓楊的客戶能不能念念親情。”我又吃了一驚:“親情?”莉麗一句話帶過:“他和老闆是表兄弟。”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相較於這種“你的律師來見我的律師”的親戚,我和黎志元這對朋友倒顯得真誠多了。他不過是查了查我的底細,再順手查了查我身邊的人。誰也沒因此少塊肉。
我的腳忿忿不平得跺了一下地板,卻把桌下的電源跺關了。面對著電腦黑漆漆的一片,我感嘆:“什麼世道啊。”莉麗回應我:“這世道,不能問這麼深奧的問題。”我慶幸我還有莉麗小姐,而我,也是她唯一一個不用什麼事都守口如瓶的同事。
茉莉畢業了,回香港休假。她說她過一陣子會來上海看我,接著再回美國,等曉迪也畢業了,他們再一道榮歸故里。我說話說得像個長輩:“我真替你們欣慰。”
黎志元七天沒露面,連個電話都沒再打過。這反倒讓我忐忑了。我心想:要是我也有錢有勢,我就也僱個戴墨鏡穿風衣的偵探,來幫我答疑解惑,我看不見的,聽不到的,他都能給我裝在一個信封裡。
我連續七天給肖言打了電話,目的幼稚得連我自己都嗤之以鼻。我總是對肖言說:“我就是想給你打電話。”我困擾了肖言,他問我:“你究竟在想什麼?”我說:“我也想問自己這個問題。”
上海終於有了涼意,也許是因為到了時節,又也許是因為我的處境註定了我的心境。工作又成了我的全部,雖然公司的骨子裡埋著炸彈,雖然我不住地質疑著這一切的合法性以及合理性,但目前,它支撐著我。
莉麗小姐說:“這就像是他用偷來的鍋煮飯給我們吃。”我是個吃飯的而已,我大可張著嘴,閉著眼睛不去過問這鍋的來歷。
七天後,魏老闆的官司有了柳暗花明的苗頭。其實,這“柳暗花明”並不是說誰還了誰的清白,而是說一種摻雜著金錢交易和替罪羊的模式有了它的雛形。
魏老闆漸漸恢復了神采,於是喜氣洋洋地犒賞了我們一餐飯。他說話說得隱晦,說大家風雨同舟,齊心協力邁向康莊大道。大家舉杯,碰杯,一片繁榮富強。
黎志元在這時給我打來了電話,說希望“談一談”。這也是我的希望。他說他來接我,我說:“你知道我在哪裡吧?”黎志元嘆氣:“我不知道。”我問:“我是不是太刻薄了?”黎志元答:“你有權力。”我笑了笑,告訴了他我在哪裡。
第五十一話:我的新歡
我對黎志元說的第一句話是:“七天了,環遊世界都綽綽有餘了。”黎志元緊繃的神經讓他的臉也緊繃著,不過,我一說這句話,他就笑了。黎志元的如釋重負竟讓我有了一種負罪感。
我嘆了一口氣:“我真是豆腐心。”黎志元一副感恩戴德:“從今以後,就算你是刀子心,你也不會再有機會扎到我。”我挑釁:“怎麼?你是要退避三舍,還是要和我刀槍劍戟?”黎志元大言不慚:“不,從今以後,我要在你面前做一個完人。”我也笑了:“完人?相較於完人,我更中意超人。”
黎志元笑時,眼角的紋路讓我著迷。所以我對他說:“以後不要對我繃著臉,要笑。”
七天,黎志元自然沒有去環遊世界。據他說,他在閉門思過。我高高在上:“思出什麼結果了?”黎志元言簡意賅:“我不夠尊重你。”還是據他說,他調查肖言,只是因為他不願做第三者罷了。他要確定,我和肖言已經走進了死衚衕。
這個我最不願承認的事實,正是黎志元要調查出也偏偏調查出了的結果。
我心煩意亂:“這麼說,倒顯得你做人有原則了。”黎志元一語道破:“別再讓他影響你了。”我垂頭喪氣:“你查的出表象,查不出實質。”黎志元反駁我:“有時候,你自認為的實質還不如表象真實。”
我和黎志元就這樣化干戈為玉帛了。接下來的幾天,我因為“大赦了他”而說東就是東,而他因為“被我大赦了”而聽見東就絕不往西。我對黎志元說:“你時不時犯個小錯也不錯。”黎志元警惕:“我再也不會因小失大。”
茉莉來上海了。我去機場接她,她給了我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茉莉胖了些,更好看了。不過茉莉不滿:“該死的心寬體胖。”我恭維她:“你這種紅花胖了叫性感了,我們這種綠葉胖了才真叫胖了。”
我跟黎志元說過,今天茉莉來上海,我就不和他吃飯了。不過茉莉對我說:“讓我見見你的新歡吧。”
我和茉莉在一家上海菜館裡等著黎志元登場,茉莉說:“你和肖言這屬於和平分手吧?”好一個“和平分手”,它推翻了我那“棄婦”的角色,讓整件事顯得皆大歡喜了。我調侃:“和平?對啊。沒有流血事件。”
和黎志元干戈時,我天天給肖言打電話,說“你做什麼呢”,說“你吃了嗎”,說“今天忙不忙啊”,嘮嘮叨叨。肖言偶爾不接電話,我就猜,他也許有公事,又也許有女人傍身。過一會,他就會回電話給我。他怕我有急事,但其實我除了芝麻綠豆大的事外,別的都沒有。
和黎志元玉帛時,我再沒給肖言打電話。他也沒有找過我。黎志元說過,別再讓肖言影響我的情緒。我決定聽黎志元的話。
黎志元穿了一件淡紫色的襯衫,看上去神采奕奕的,不過我口是心非,小聲偷偷對他說:“不好看。”
我和茉莉回憶美國的生活,黎志元聽得專心致志。茉莉滿意上海菜,吃得津津有味。我看看對面的姐妹,看看身邊的男人,覺得生活就該這般淡雅,像菊花,或者荷花。
肖言打來電話,我拿著手機左右為難。我左面靠窗,右面靠黎志元,無所適從。
黎志元體貼,站起身來:“要出去嗎?”我握他的手,讓他坐下:“不用了。”我把手機的聲音關掉,讓它貼著我的身體振動。它振動了兩次,就累了。黎志元輕輕拍了拍我的手,我的心也不再振動了。它靜靜的,我覺得它就一輩子這麼靜靜的,沒風沒浪的,也未嘗不是幸事。
黎志元送我和茉莉回我的住處,我和茉莉誰也沒談及丁瀾。則淵像茉莉看的一頁書,縱然看了很久,縱然看了很久卻還是沒看懂,但終究是翻過去了。
丁瀾不在家,一直到我和茉莉都睡了,她也沒回家。
我和茉莉躺在一床被子下。茉莉說:“黎志元比肖言好。”我說:“你這個見風使舵的傢伙。”茉莉急得坐了起來:“真的,我說的是真的。黎志元比肖言在乎你。”人人都在說,我和肖言玩完了,肖言不在乎我。人人都比我懂。
第五十二話:人生何處不相逢
第二天,我們還是沒有見到丁瀾。她應該是一夜沒回家。
我和茉莉吃了早餐,就去公司上班了。茉莉說她準備去消費消費,為上海的經濟發展添磚加瓦。
公司格外窗明几淨,因為明天魏老闆的媽媽從美國來上海,要來公司看看。我聽莉麗小姐說過,那老太太,不是個普通的老太太。我問:“特高貴?”莉麗想了想,說:“太高貴了。”
因為香港市場振動,所以我們加班加到月亮高高掛。我和茉莉到了宵夜時間才在一家小吃店中吃了晚餐。我問她:“今天買了什麼?”她賣關子:“等到家你就知道了。”
茉莉買了一套床單,枕頭,被子給我。雪白的底色,上面開著大朵大朵的粉紅色的花,熱鬧極了。我耳邊嗡嗡的,像有隊伍在敲鑼打鼓。我問句問了一半:“你為什麼?”她答案答得完美:“新的城市,新的工作,新歡,怎麼能用舊的被子?”我撲上煥然一新的床,跟茉莉說:“我好想哭。”茉莉反對:“不行。”我聽茉莉的話,沒哭。
丁瀾還是沒有露面。我撥了她的手機,她關機了。
再到了第二天,一大早的就有人敲門,還敲得心急火燎的。我以為是丁瀾沒帶鑰匙,但我打開門,卻看見了則淵。我覺得這不是做夢,因為我做夢是不會夢見則淵的。
我問:“你怎麼在這兒?”茉莉從房間裡走出來,則淵看見她,問了同樣的問題:“你怎麼在這兒?”
我乾笑了兩聲,說了句人生何處不相逢。
則淵的出現簡直就是為了給我活靈活現地證明一個俗語:造化弄人。則淵見丁瀾不在家,就直截了當問我:“她是不是懷孕了?”我先一愣,後點了點頭。則淵的臉都燦爛了。人們總歌頌懷孕女人臉上的母性光輝,殊不知,這男人的臉也不可小覷。則淵又問:“她現在在哪?”我搖搖頭:“不知道。”
則淵走了,應該是去他覺得能找到丁瀾的地方去找丁瀾了。
茉莉不自然地笑了兩聲,說:“大喜事啊。”我卻憂心忡忡:“茉莉,你說,要是那孩子已經沒了,會怎麼樣?”茉莉拖著長音訝異地啊了一聲,悠揚極了。
為了迎合魏老闆那高貴的媽媽,我穿了我最貴的裙子去公司。一進公司,我對莉麗小姐說:“氣氛有點不對啊。”莉麗小姐向我投來讚賞的目光:“你敏銳。”
原來,魏媽媽昨天夜裡就到了公司。某一個上夜班的操盤手看見她以後沒起立,就坐著打了聲招呼。魏媽媽覺得他尊卑不分,就讓他捲鋪蓋走人了。
我倒抽一口冷氣,心想我還是趕緊去擦擦鞋,免得她說我鞋上有灰也屬於不尊敬她的行為。
黎志元打電話給我,問晚上有沒有時間一起吃飯。我正在洗手間擦鞋,我說:“等我消息吧,也許以後我天天除了吃飯,就沒什麼別的事了。”黎志元聽得一頭霧水。我捂著電話鬼鬼祟祟地問:“你認識我們魏老闆的媽媽嗎?”黎志元答:“認識。”“有何感想?”“敬而遠之為上策。”
我越來越聽黎志元的話了。魏媽媽來檢閱時,別人站著我就絕不坐著,別人低頭我的脖子就絕不直著。可惜,天往往不從人願,我還是第一個被那在皺紋上畫細眉毛的女人喚入了會議室。
她說:“對公司還滿意嗎?”我畢恭畢敬:“滿意,感謝公司培養我。”話一出口,我就覺得不吉利,於是又加上一句:“希望公司繼續培養我。”魏媽媽嗯了一聲,就一揮手。她這一揮手是示意我可以出去了,於是我出去了。
我問莉麗小姐:“她這小手一揮,不至於把我揮出公司吧?”莉麗搖搖頭:“不但不至於,而且,她對你還比較有興趣呢。”人是矛盾的。我怕她不滿意我,更怕她對我感興趣。
公司又顯得蒸蒸日上了。
上海電視臺來了記者,預約下週一採訪魏老闆。先拍了幾張照片。拍照的是個光頭,光頭的助理擎著個打光板,偶爾晃著那光頭,耀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