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話:我有個沒血緣的哥,叫“玄哥”
晚上,我的時差作祟了。我翻來覆去把每一寸床都壓遍了,還是精神得不得了。我索性下床,開了燈。我給茉莉打了個電話,跟她報了個平安。茉莉說:“你和肖言一走,我們這裡好冷清。”我說:“這樣你們才能安心學習,安心工作。”掛了電話,我打開電腦上網。郵箱中有幾封從學校,從銀行發來的無關緊要的郵件,MSN上有幾個無關緊要的泛泛之交。肖言還是沒有聯繫我。我賭氣地哼了一聲,心想:你不找我,也休想我找你。
第二天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出去把頭髮燙了個大波浪。燙的時候,我又敗給了時差,睡了個天昏地暗。等我被叫醒時,我已經由清湯掛麵進化成了風情萬種。這“風情萬種”是我自己的感覺,至於我爸媽,則說我像是一個小孩兒戴了個大人的假髮。
中午,我風情萬種地戴著這“假髮”去吃了餐烤鴨,而和我吃烤鴨的人,叫程玄。
我給程玄打電話的時候,我已經在全聚德了。我說:“玄哥,我回來了。”程玄在電話那邊激動了:“溫妮?你回國了?回北京了?”我說:“是啊,我一個人在全聚德呢。你過不過來?”程玄說了句“等我啊”就掛了電話。
程玄是我小時候的鄰居,從我上幼兒園小班到初中畢業,他們家一直住在我們家隔壁。我初中畢業那年,程玄高中畢業,考上了清華大學,而我,也瞎貓碰上死耗子地進了清華附中,所以雖然我們兩家不住隔壁了,我和程玄還是一個星期能碰上個三五次。後來,我考大學考出了北京,再後來,我考研究生又考出了中國,彼此的聯繫自然而然也就少了。不過,我想找他的時候總能找到。他每逢搬家,換工作,換手機號碼,都會千方百計地告知我。不像肖言,杳無音訊。
烤鴨還沒給我端上來,程玄就到了。我足足有三年沒有見過他了。他穿著白襯衫和咖啡色豎條紋的西裝褲,意氣風發。我向他揮手,他就笑開了花了。他走過來,我搶先開口:“玄哥,出人頭地了啊?”程玄衝著我的頭髮就伸手,一邊伸一邊說:“你怎麼留學留得這麼風塵啊?”我揮開他的手:“去你的,我這叫嫵媚。”
我非常不嫵媚地吃著烤鴨,沾了一手一口的醬。程玄的問題一個接一個:你怎麼不說一聲就回來了?你怎麼半年多沒消息啊?你畢沒畢業啊?還回不回美國啊?我沒時間理他,自顧自地對付廚師的勞動果實。程玄認命了,也動手吃上了。程玄小時候是不喜歡烤鴨的,不過因為陪我吃的多了,也就鍛煉出來了。
吃飽了我又萌生了睡意,所以程玄只得送我回家。
在他藍色的帕薩特上,我又搶先開口:“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你可以啊,都有車了。”程玄倒謙虛:“不值錢的,代步工具而已。”我又睡著了,沒來得及回答程玄任何一個問題。到了我家門口,我打著哈欠問他:“要不要上來坐坐?”程玄說:“不了,我還有工作呢,等下次吧。幫我跟叔叔阿姨問好。”他所說的“工作”一定很多,因為他已經有了一家自己開創的軟件公司了,而且,應該正做得有聲有色,至於他所說的“叔叔阿姨”,自然是指我爸媽。
我回到家,把肖言的枕頭被子從箱子里弄出來,放在床上。我摟著它們,我想:我一定能在恍惚中感受到肖言,感受到他在我身邊,抱著我,很幸福。不過,我失策了。我摟著它們,胸口悶得要窒息了。我不知道肖言現在在做什麼,在想什麼,是不是開始工作了,有沒有找個人一見鍾情,我通通不知道。我心慌意亂,像蒙著眼睛走鋼索一般。
第十八話:我送上門去了
上海那邊的公司給我打來電話,負責人事的莉麗小姐用甜美的嗓音對我說:“我們希望您下週一就過來,可以嗎?”我甜美地回答她:“沒問題。”一切都沒問題,我順利地畢了業回了國,和爸媽團聚了一番,燙了大波浪,重逢了我那像親哥哥一般的程玄,上海的公司也依舊對我表示出濃厚的興趣,這一切,都沒問題。我唯一沒有把握的,就是區區肖言而已。
我給肖言發了封郵件,用最樸素的格式,最樸素的字體,和最樸素的語言留下了我的手機號碼。發了郵件的那一剎那,我又懊惱了。我恨鐵不成鋼地拍了拍自己的頭,責備自己沉不住這口氣。我走到鏡子前,看著捲髮的自己,自言自語:你不是小丫頭了,從今以後,你就是大姑娘了。語罷,我就搔首弄姿了一番,幼稚極了。
我買了週日飛上海的機票,當然,就一張。我始終拒絕我媽與我同行,因為那裡沒有她朝思暮想的女婿。距離我給肖言發郵件已經三日了,他始終默不作聲。
直到週六中午,在我和程玄吃午餐時,在我準備告訴他我又要飛離北京,飛去上海時,肖言給我打來電話了。他第一句話說得如過去一般平常,他說:“小熊。”我一聽,哇的就哭了。我想:我終究還是個小丫頭。程玄坐在我對面,看得呆若木雞。
肖言沉默著,任我哭完了這嗓子。之後,我們又共同沉默了一會兒,再又同時開了口。我說的是:我明天去上海。而肖言說的是:我該死。面對肖言的“該死”,我只是稍稍愣了一下,因為肖言迅速地繼續了我的話題。他問:“哦?明天?”我說:“嗯,我要去上海工作了。”肖言綿長的哦了一聲,說道:“那我明天也去上海,去機場接你吧。”我像是踩著一根彈簧,嗖的從地上躥到了空中。幾分鐘前,肖言還杳無音訊,而幾分鐘後,我得知了二十四小時後,我和他就能面對面了。我佯作矜持地說了句:“嗯,好。”掛了電話,我樂不可支,連臉上還掛著的淚都無暇去顧及了。
程玄瞪著眼睛問我:“你要去上海工作?”我拿起筷子開始夾菜,說:“嗯,我正準備告訴你。”程玄又把眼睛眯上了。他眯著眼睛示意了一下我的手機,問:“為了那個人?”我點點頭,承認了。如果說,我需要在全地球的人面前偽裝,裝得不在乎愛情,不在乎肖言,那麼,程玄應該是不屬於地球的。我總是輕而易舉地對他實話實說,就像此時此刻,我輕而易舉地承認,我幾乎是完全為了一個男人,而決定了上海這個方向。
程玄問我:“他是什麼人?”我想了想,輕描淡寫地給了肖言一個定位:“一個留學期間認識的同學,我喜歡他。”程玄點點頭,說:“不錯,不錯。”我吃菜吃得酣暢,因為在我自己動筷子的同時,程玄的筷子也總是夾著菜往我碗裡送。程玄質疑了我一句:“溫妮,你心裡到底有沒有我啊?你怎麼什麼事都是讓我最後一個知道啊?”我反駁他:“你是最後一個,你也是第一個,因為往往只有你知道的是真相。”程玄聽了這話,給了夾了好大一筷子菜,把我的碗裡堆得像山一樣。
送我去機場的還是程玄,車上除了我,還有我爸媽。我爸對程玄說:“幸虧有你啊,要不然我們還得坐機場巴士送她。”我搶話:“爸,媽,您們最好了,程玄他有車,送我是小菜一碟,您們沒車,接我送我才顯得難能可貴。”程玄瞟了我一眼,沒跟我計較。程玄是大度的,也是細心的。逢年過節,他一向大包小包地拎到我爸媽門前。
我又飛走了。
在飛機上,我感觸道:我為肖言這般那般,值得嗎?我感觸的時候,空姐正好送來飲料,後來等空姐再來收走空杯子時,我就得到了一目瞭然的答案:我想擁有肖言,我從未像想擁有肖言這般想擁有過任何東西。我要我的世界和他的世界變成一個世界,相親相愛。
第十九話:重逢,卻言不由衷
飛機是個偉大的發明創造,它僅僅用了兩個小時,就把我送到了肖言面前。見到肖言之前,我斟酌過,我究竟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不過見到肖言之後,那些都被我扔到九霄雲外了。我看著他那我熟悉的臉,我熟悉的穿戴,熟悉而又朝思暮想,我就餓虎撲食一樣撲了上去。這樣說,根本不為過,我狠狠地抱了抱肖言,抱得他一邊笑,一邊哎喲哎喲地哼叫。
我的行李到了肖言手上,我笑吟吟地跟著他出了機場,像一場比翼雙飛的出行。肖言說:“又變好看了啊。”我竟臉紅了:“怎麼會?我們才半個月沒見,根本來不及變好看啊。”是啊,我和肖言才僅僅半個月沒見而已,而我,卻已經覺得像有三五個“三秋”之久了。
肖言是從他的城市開車來上海的,那白色的本田,是他回國後新買的。我坐在他身邊,有些不知道從何開口,縱然,我心中爬滿了密密麻麻的問號。
這時,公司的莉麗小姐打來了電話。她問我到了嗎,我說我已經出機場了。她說:“老闆的房子裡有幾間空房間,可以給新來的員工暫住。”我婉拒:“我訂了酒店了,就不打擾老闆了。”莉麗小姐很直爽也很熱情:“不必客氣。現在那裡也有其他員工在借住,你們正好也可以互相認識一下。”我用餘光瞟了瞟肖言,他目不斜視地開車。我應允了莉麗,她告訴了我地址。
掛了電話,我把地址告訴肖言,說:“我今晚住那裡。”肖言問我:“什麼地方?”“老闆家。”“老闆家?你為什麼住老闆家?”我說:“因為我好看啊。”聽我這麼說,肖言罵了一句:“媽的。”
老闆姓魏,老闆的房子,被我叫做魏宅。
肖言送我到魏宅時,老闆並不在家。在家的是一個英國人,吐著一口典型的倫敦腔。他叫約翰。約翰就是莉麗小姐口中的“其他員工”,只不過,員工和員工之間也多少有著區別,比如約翰的名片上印著“副總裁”,而我,還不確定自己配不配印個名片。後來我得知,這個副總裁併不常駐上海,所以才屈就於他人的屋簷下。
其實說“屈就”,太不實事求是了。其實,魏宅在這寸土寸金的上海,算得上豪宅了。約翰帶我和肖言進了魏老闆事先安排給我的房間後,又留了一大串各處的鑰匙給我,就出門了。
我坐在諾大的雙人床上,上下顛了兩下試了試它恰到好處的軟硬度,對肖言說:“我們把這房子偷空了,然後潛逃吧。”肖言誇了我一句:“你真有出息。”
我給老闆打了通電話,以表敬意和謝意。老闆說:“我現在在香港,晚上就回上海了,一起吃晚飯吧。”我拿著電話,腦子裡的各個齒輪飛速地旋轉,得出一個結論:這飯我不能不吃。這應該,是我的面試。
我心裡著實惆悵了。我和肖言相聚的時間太短了,短得像是一炷香,我看著它一點點燃燒。
我和肖言也出門了,留下空蕩蕩的豪宅。肖言問我:“想去哪裡?”我說:“哪裡都好。”
我打電話給爸媽。我對他們說:“女兒隻身來了上海,怎麼做爹孃的也不打個電話關心?”我爸說:“因為你媽不相信你是隻身。”
掛了電話,我和肖言才開始了真正的交談。他問我:“怎麼決定來上海工作了?”我自然隱瞞了我的居心叵測,我道:“四處找,恰恰上海這份最令我滿意。”我問他:“你呢?開始上班了嗎?”他點點頭:“一個星期了。”我和肖言像兩個久別的朋友,說著或真實或言不由衷的近況。我忽然覺得有點可悲,為著那日漸滋長的隔閡。我抖擻了一下精神,笑著對肖言說:“小公子,這才回國沒幾日,就有錢買車了?”肖言也笑了笑:“家裡的錢,不光彩。”我的精神又萎靡了。我始終隱隱地覺得,肖言的家庭,像一堵牆,他不會翻出來,而我也爬不進去。不過事實上,我從未了解過那堵牆,一切,都是我的直覺罷了。
第二十話:他向我要了一個吻
肖言帶我去了外灘。
那天,天很藍,江水的氣息也很旖旎,這一切讓我忽略了擁擠的人潮,甚至忽略了那一隻只讓我防不勝防的,不把廣告傳單塞給我就誓不為手的手。
我和肖言站到欄杆處,江風拂在我的臉上,揚起我的頭髮。肖言忽然對我說:“我能吻你一下嗎?”我的心跳變得不規律了,也許我的臉也紅了。我看向肖言,他的眉心因為燦爛的陽光而微微皺著,眼睛還是如初的深邃。我終究還是看不懂他的。不知為何,這個早已與我有過肌膚相親的男人,這個也已暗示過會與我分道揚鑣的男人,為何會這般唯喏地向我尋要一個吻。
我不懂,卻允了他。我明明白白地告訴他:“你能。”肖言給我的吻,僅僅落在了我的左頰上,溫柔,而又堅定。我的心像要粉碎了一般。
我們肩並肩面對著江水,肖言的手鬆松地環著我的腰。我們誰也沒說什麼,像是怕打擾了這份平和。
肖言叮囑我:“一個人在上海,要小心。小心身體,更要小心小人。”這是離別的套路。我點點頭,說:“你放心吧。”
肖言走了。在他把我送回魏宅後,我眼睛眨都不眨地看著他的車駛離我的視線。我大口地吸氣,呼氣。這樣的離別,比起美國的那一場,該是小巫見大巫的。至少,我與他只相隔一百六十公里而已,至少,他還留給我那樣一個矛盾的吻。
我疾步走回魏宅,走回我的房間。我對自己說:溫妮,現在起,你要隻身一人了。
房間裡的枕頭被子都是備妥的,所以我並沒有把我從北京帶來的那一套拎出箱子,不,確切地說,是從美國帶來的,是肖言的那一套。剛剛肖言在時,我還萌生過一個念頭,想把我的箱子打開,給他看看。他一直擔心的他那套會淪為美國難民救濟品的枕頭被子,其實竟安放在我的箱子裡。不過,我還是打消了這念頭,因為我那該死的自尊心,因為我終究是不願讓肖言得知,我這般該死的在乎他。
我才換妥了身正式些的衣服,魏老闆就回來了。
這是我第一次見他,我知道他僅僅三十餘歲,不過看上去,他甚至更青春一些。他自小隨家人移民美國,中文並不靈光。平心而論,對這種中文說不靈光的某籍華人,我並不欣賞。魏老闆自年紀輕輕,事業平步青雲,如今已是獨當一面。早在我尚未回國,他通過電話面試我之前,我就已經做足了有關於他的功課。還是那句老話: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魏老闆自香港至上海,並不顯得風塵僕僕,畢竟這種有錢人,是吃不到車馬的苦頭的。他倒了兩杯洋酒,加了冰塊,給了我一杯。我小口地抿咽,覺得濃烈極了。我對洋酒並不熱愛,而且連一知半解都不具備,所以我忘記了魏老闆告訴我的它的名字。
還沒開始談話,我的手機響了。是肖言打來的。老闆讓我隨意,我走回房間接聽。肖言說:“小熊,再囑咐你一句,跟男人在一起時,千萬別喝酒。”我忍俊不禁,說:“遵命。”我真的遵命了,那杯洋酒,我再也沒碰。
魏老闆是個並不讓我感到拘謹的人,可能是因為他也年輕,眼神中甚至還時不時閃出一種童趣的光芒,不過,他的年輕有為也賦予了他張揚的資本,一種從骨子裡散出來的張揚。我和他的談話大約持續了一個小時,一半專業,一半非專業。我看得出,我是令他滿意的。招聘應聘無非是買賣東西一般,首當其衝的叫做“性價比”,我知道我不是最好的,也不是要錢要的最少的,但我想,我的“性價比”應該是出類拔萃的了。
魏老闆還問了一個讓我如坐針氈的問題:“你為什麼不選擇在美國工作?”我慌了一下,不知道該如何作答。後來,我莫名其妙地說了真相:“因為一點私人原因。”還沒等我說罷,魏老闆笑著搶了我的話:“哦,那你可以不作答了。”我又莫名其妙了。我忙說:“不,這沒什麼不能說的。我是為男朋友而回國的。”老闆竟像朋友般笑了笑,說:“你男朋友真有福氣。”
其實說莫名其妙,不如說先見之明。後來,我認識的一個丁姓女人曾對我說:“你傻不傻啊?為什麼一開始就讓老闆知道你有個愛得死心塌地的男朋友?”我對丁姓女人敷衍地乾笑了幾下,讓這談話不了了之。這是後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