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我婆婆正在用奶瓶給錦錦餵奶。錦錦睜著眼睛,舞動著手腳,愉悅而興奮。她已接受了奶瓶,接受了我這個媽媽並不能常常守護在她身邊的事實。對此,我矛盾極了,我再也不會在上班時間幻聽到錦錦拒絕奶瓶的哭聲,同時也再無法享受到錦錦那非我不可的依賴。
“易陽呢?”我恍恍惚惚問我婆婆。
“不是跟你一塊兒回你爸媽家了嗎?”婆婆抱著錦錦,也沒工夫覺得我的話奇怪。
“哦,爸呢?”我隨口又問。
“誰知道,天天往外瞎跑。”婆婆說得波瀾不驚,就像說今天天兒真好,或者我吃飽了諸如此類的話似的。這一刻,婆婆抱著錦錦的畫面和諧而美好,夕陽投射在她們的身上,給她們鍍上了一圈璀璨的金邊。這一刻,對婆婆而言,公公這個“老伴”的價值,也許遠遠比不上錦錦這個“小伴”了。
公公這一生,最風光時是個調料廠的廠長,他們廠子生產出來的醋曾讓某知名品牌相中,掛牌出售。後來,公公跟廠子裡的其他廠領導意見不合,為著要不要主創自己的品牌爭得臉紅脖子粗,最後,在五十四歲那年辭職離廠。如今那調料廠越來越不景氣,產量雖大,但利潤小,事實證明我公公當初是頗有遠見的:依附在別人的光環之下,並不比走在鋼絲上安全。
從某個方面來看,我是欽佩我公公的。他驕傲,有男人該有的事業心,他有主見,從不盲從,不得過且過。於是相形之下,我婆婆就顯得過於溫吞了。這世上的夫妻不外乎兩種,相似型,或者互補型。其實不論哪種,也都有和諧的以及不和諧的。相似的容易磕磕碰碰,犯錯誤也犯得心有靈犀,而互補的則容易產生矛盾,你嫌我快,我嫌你慢,你嫌我動,我又嫌你靜。我的公婆就屬於後者。婆婆在某手錶廠工作了二十年,工資隨著大流兒漲,下崗也隨著大流兒下。每每公公督促她學習,激勵她再就業,她就會說:“這麼大歲數了,腦子也不行了,還瞎折騰什麼啊?”而那時,她其實才不足四十歲。
其實平心而論,一個家裡如果能有一個任勞任怨的家庭婦女,實在是一件大幸事。就劉家而言,如果沒有我婆婆的居家,越來越年邁的奶奶將由誰照料?年紀尚小的劉易陽將由誰關愛?還有我公公,那一段蒸蒸日上的事業背後,如果沒有我婆婆的默默支持,那他有的,必然是後顧之憂。
日子過到了今天,他們二人已漸行漸遠。我敢說,如果他們的房間能放下兩臺電視,那我公公會立馬去再買上一臺,在我婆婆沉迷於那幾十上百集的電視劇時,看看實事要聞;如果這套房子能再富裕出一間房間,那他們大概早就分房而眠,休息得更加自由自在了。
我再看著我的婆婆時,竟不由得為她而心酸。這是一個太俗的橋段,女人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家庭生活中,不知不覺喪失了女性那溫柔的,嫵媚的,如小動物般的魅力,變得庸俗,不修邊幅,好似猛虎,在抵達失去丈夫寵愛的邊緣之前,卻從來不忌憚失去。以我公婆今日的年紀而言,再說“寵愛”一詞未免過於做作了,但如果連起碼的溝通,起碼的相敬相依都不復存在了,那這不值得心酸嗎?
公公已不再依戀這個家,對他而言,這個家更像是飯館或旅館,供他吃睡。在這個家之外,他有著自己的世界,與人下棋,談論經濟,還有那捲發的風情女人,也許正在喚醒他那本已要沉睡的青春活力。可我婆婆呢?她可以穿出門的衣服少之又少,腰腹間環繞的脂肪雖是錦錦棲息的港灣,卻更是男人眼中最礙眼的衰敗,她不在乎她的皺紋,她的眼袋,只管菜是不是新鮮,雞蛋有沒有漲價,丈夫上*床前是不是認真洗過腳。
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帶著錦錦搬離了劉家,那我婆婆她該怎麼辦?時光的腳步只能前行,不能倒退,既然有了今天,就再也回不到過去。錦錦已變成了她每日二十四小時的支柱,如果我搬走了這支柱,她會不會塌方?如果她不能回到那一部部婆婆媽媽的電視劇中,那她會不會愛上憑窗遠眺,那早晚有一天,她會眺見自己的丈夫和那婀娜的女人相談甚歡的。
我撥通了劉易陽的手機。我也真是的,擔心完陳嬌嬌,又來擔心婆婆,而我自己呢?我的丈夫在幾小時之前拂袖而去,至此未歸,而我已決意笑納我爸的好意,卻尚未思考出如何讓丈夫聽從於我的計謀,我還有什麼立場去操心別人?
“喂,哪位?”對方竟是個女聲,且聲音似曾相識。
“我,我找劉易陽。”我沒有掛電話,我不相信,撥他電話撥了千遍萬遍了,還能撥失手。
“你哪位啊?”對方鍥而不捨。
“孫小嬈是吧?我是童佳倩,劉易陽的妻子。”我聽出了這把聲音。這會兒,我的心臟就像是經過了千錘百煉,已經刀槍不入了。劉易陽,好傢伙,是不是我童佳倩如今說不得你了?這才說了你幾句,你就令投溫柔鄉了。我倒要看看你等會兒如何向我交待。別再說什麼普通朋友,當她是小孩兒諸如此類的蠢話了,我早已跟你放了話,不管你當她是什麼,是女人也好,無性別之分也罷,你都給我離她遠遠的。
可惜,眼下這會兒,劉易陽還真無法向我交待什麼。“哦。易陽哥喝多了,睡過去了,你找他有急事兒嗎?”孫小嬈一副人正不怕影子斜的口氣,好像目前“易陽哥”醉倒在她身邊,而她替“易陽哥”聽電話的狀態是天經地義的似的。
“沒什麼急事兒。等他醒了,你幫我告訴他,下次再也別喝得睡過去了,乾脆,喝到死過去算了。”我的語調如黃鶯般動聽,跟言語內容完全是兩碼事。
掛了電話,我直接順著牆根兒溜坐到地上。我和劉易陽這件房間的地板陰冷無比,可也冷不過我此時的一顆心。我和陳嬌嬌真不愧是好姐妹,她和黃有為喝了酒,關係徹底改變,而我的丈夫和另一個女人也喝了酒,大概,他們的關係也近到零距離了。
真他*媽可笑,就在剛剛,我還為我婆婆那俗不可耐的婚姻而心酸,殊不知,我卻比她更可悲。最起碼,她成功堅守婚姻幾十年,孩子也成了人,而我呢,我和劉易陽的婚姻才不過短短一載,我的錦錦還尚未學會叫爸叫媽。俗,太俗了,丈夫喜新厭舊,拋妻棄子,這故事白白說給人聽,人都怕耳朵長繭。
劉易陽回家時,我看了看錶,兩點二十五分,夜色黑漆漆,不見一顆星星。在這之前,我一直強顏歡笑,做飯,吃飯,刷鍋洗碗,喂錦錦,把握公公睡前沐浴的時間賴在錦錦的身邊,拿撥浪鼓逗她咯咯笑,除此之外,我還替劉易陽遮遮掩掩,告知各位長輩:“易陽又加班去了,這是公司器重他。”
可關上房間門,我就是另一個童佳倩了。
我的男人劉易陽乖巧了七年,不近女色,我省心省了七年,卻也導致了今天的手足無措。如果不由著性子來,我該怎麼辦?是直接刀槍劍戟,給他個下馬威,還是先按兵不動,等著他浪子回頭?又如果,由著性子來,我又會怎樣?大概就是把臉哭成猴屁股,旁人一問,只會默默搖頭的一副窩囊相。
聽見劉易陽拿鑰匙打開家門的聲音時,我如同觸電般一個哆嗦,雙手緊著捋捋蓬亂的頭髮,拍拍僵硬的臉。我聽著他脫鞋,脫大衣,走去廁所洗了洗手。然後,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直到推開了房門。
房間太小,我吸了吸鼻子,就能聞見他身上的酒氣:“回來了。”
“唔,回來了。”劉易陽打開櫃子,拿出睡衣,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去洗澡。”
“好好搓搓,最好搓下去一層皮,不然,你別上這張床。”孫小嬈在我心中已幻化成一尾狐狸,而劉易陽身上的一股騷味兒令我作嘔。
“你說什麼?”劉易陽停在門前,側對著我。他的側身輪廓完美極了,挺拔的鼻樑,堅實的胸肌,修長的腿,不過這一切,已不再屬於我一個人了。不知道孫小嬈有沒有吻過他的鼻子,有沒有枕在他的胸口,有沒有用她那骨瘦如柴的腿摩挲過劉易陽的腿。
“我說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打算怎麼跟我說。”我在床邊坐下,翹了二郎腿。這坐姿一舉兩得,既穩穩當當,又盛氣凌人。
“沒什麼好說的。我喝多了。”劉易陽伸手扭動了門把手。
“你給我站住。”我喝斥他,氣音大於聲音,還不至於驚擾別人:“喝多了?然後呢,酒後亂性?”
“童佳倩,你給我閉嘴。”劉易陽竟有臉握緊了雙拳。
“哼,劉易陽,我這會兒還能坐在這兒好好跟你說話,就是待你不薄了。我請你換位想想,如果你給我打電話,然後一個男人跟你說,佳倩她喝了酒,睡了,您有什麼事兒嗎,等她醒了,我幫您告訴她,你會作何感想?”
“同樣的話我不想說第二遍,佳倩,閉嘴。”
“好,我閉嘴,你來說,不過可惜,你說你沒什麼好說的。”我用劉易陽的話堵他自己的嘴。
劉易陽一時無言,喘了兩口氣才開口:“是我主動找的孫小嬈,我們喝了酒,你知道的,我沒什麼酒量。我醉了。”
這下,換我無言了。我不想管我的丈夫是不是跟另一個女人“做”了,單憑他的“主動”二字,已足以令我一顆玻璃心喀啦啦粉碎一地了。他還真是敢做敢為,他為什麼不告訴我他是在抑鬱之際偶遇孫小嬈,一時放鬆警惕,就去與她小酌了兩杯?我童佳倩早就說過,不怕男人出軌,怕就怕他不在乎讓你知道他出軌。一旦他不在乎了,那就只有兩種可能了,一種是他巴不得與你各奔東西,另一種就是他吃準了你不敢跟他一刀兩斷,只得忍氣吞聲。
劉易陽去洗澡了。我依舊保持著二郎腿的姿勢坐在床邊,天花板在飛旋,面前的衣櫃在搖擺,我砰地仰倒在了床*上。
劉易陽終究也沒把自己搓得皮開肉綻,而我也終究沒攔著他上*床。我們誰也沒再說話,正式拉開了冷戰的序幕。冷戰,這是個離我們好遙遠的詞彙。六年前,我初入大學校門,與一學長花前月下了一回,就那麼一回,結果讓劉易陽抓了個雙。他三天對我不理不睬,這姑且算是我們的第一次冷戰。後來,兩年前,我跟著一朋友投資一科技項目,先是小賺了一筆,劉易陽勸我見好就收,可我越戰越勇,傾囊而出,一邊戰還一邊說他膽小怕事,成不了大事,結果我賠了個精光,沒面子的同時,責怪劉易陽掃帚星烏鴉嘴,就此又冷戰一週。
這是第三次,雖然才剛剛開始,可我的胸口彷彿已填滿了棉絮,滿得我呼吸困難。
其實我不是故意冷戰的,只不過,我實在不知道我能對他說什麼。說你為什麼要主動找她?還能為什麼?無非是想見她,想向她傾訴。說你憑什麼主動找她?算了,那隻會讓我在潑婦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劉易陽大概也不知道他能對我說什麼。房子的要與不要,自尊與自卑的區別,他大概在等著我的讓步。至於孫小嬈,他是隻會越描越黑的。
第二天,週日,我一大早就出門去找陳嬌嬌了。我出門時劉易陽還在睡,或者,他是在裝睡,免得我們二人四目相對,卻無一言,徒留尷尬。
陳嬌嬌穿了大紅大紫,背了個金色皮包,畫了對綠色眼影,真正的豔光四射,將我對比得有如黑白照片。我看得眼花繚亂,一時語塞。“走吧。”陳嬌嬌挽上我的手臂。我一把拽住她:“唉,等等。我有話要說。”
“什麼?”陳嬌嬌把頭髮往耳後別了別。她的指甲都剪短了,之前的冷色調指甲油也都洗沒了,重新塗了橙紅的暖色調。
“嬌嬌,我陪你去醫院檢查檢查吧,換個放心。”我艱難啟齒。雖不願再提及那骯髒事兒,卻又不得不提。
陳嬌嬌一張花臉抽搐了一下,那純天然的反應,不是她靠化妝品或者自身的控制就可以偽裝得了的。可僅僅那一下之後,她就笑了,笑得如話劇演員一般誇張,好像生怕後排的觀眾看不見似的:“檢查什麼?你怕那畜牲有病傳染給我嗎?哈哈,童佳倩,你電視看多了吧?”
“電視上演的都是生不如死,自殘自閉,要麼就是化身復仇女神,至於去醫院,這叫理智。”我板下面孔,不讓陳嬌嬌逃避。
陳嬌嬌俯下臉,兩排睫毛烏黑如夜色,濃密如兩把小扇子:“放心吧,沒事兒的。他戴了套兒。”說完,陳嬌嬌馬上仰面向天,淚水已充滿了她的眼眶:“你可真討厭,我這睫毛膏不防水,等會兒我成了熊貓眼,找你算賬。”可結果,她還是流了淚:“媽的,戴套兒,算他還有人性。”
我忙掏出紙巾沾幹陳嬌嬌的淚,以維持她那脆弱的妝容。然後,我抱住了她,在她腦後流了兩行淚,同樣用紙巾拭去。人生真殘酷,各種各樣的殘酷,傷心,傷身,無法痊癒,一旦遭遇,疤痕永駐。
陳嬌嬌拉著我去置辦新行頭了,她揮著手中的一沓信用卡,說:“今天一切費用,算我的。”
消費,我童佳倩已有整整一年的時間沒有痛痛快快消過費了。肚子大時買過兩身孕婦裝,生完了之後又買過兩件大號服裝,除此之外,好像再無其他了。而放眼未來,為了讓錦錦錦衣玉食,我大概也再沒有衣著光鮮的機會了。一想到錦錦,我就自然而然想到劉易陽。歸根結底,我是因為他才喪失了“打扮”這個女人最美好的權力。
可他又是如何回報我的?
“怎麼了你?”陳嬌嬌攥了攥我的胳膊。
“沒怎麼。”我咧嘴笑了笑。
“童佳倩,你是在為我難過嗎?你能不能不要給我擺出這張喪氣臉來?我跟你出來,是為了尋開心的,你如果再這樣,就給我滾,滾得越遠越好。”陳嬌嬌發作了,紅眉毛綠眼睛。她整個人就像是一隻膨脹到了極限的氣球,就算碰到小草,也不無爆炸的可能,更何況,此時在她面前的我,豈止不是柔軟的小草,簡直就是一根蠢蠢欲動的飛鏢。
“好好好,我錯了。走,我們尋開心去。”我執意不對陳嬌嬌吐露我的境況。我跟陳嬌嬌是兩種人,她是透明的,真實的,敢愛敢恨,敢怒敢言的,而我童佳倩是灰濛濛的,要面子的,打下牙齒和著血往肚子裡咽的。
我和陳嬌嬌打了輛車,司機是個流行音樂愛好者,不聽交通臺,而聽自己刻的碟。我和陳嬌嬌手拉手,坐在後排,跟著唱,從周杰倫唱到蔡依林,司機樂著問我們倆:“什麼事兒這麼美?”我們倆異口同聲:“世界和平,祖國繁榮。”這是我們大學時代過生日時許下的願望:世界和平,祖國繁榮,童佳倩和陳嬌嬌一生幸福。
每光臨一家店,我就坐在沙發上觀賞陳嬌嬌變裝,一套接一套的,讓店員拿到手軟。可一個上午下來,陳嬌嬌還是兩手空空。中午,我們坐在著名炸雞店裡吃飯,周圍的人全在吃著炸雞,滿手是油,只有我和陳嬌嬌一人捧著一盤沙拉,清清爽爽。
“你是不是也太挑剔了?面料好的嫌款式不好,款式好的嫌檔次不高,檔次高的你又嫌不是限量,試問問,限量的你買得起嗎?”我全然把國事家事拋到腦後,只專注於眼前事。
“買不起也有嚮往的權力,”陳嬌嬌癱坐在椅子上,精疲力竭:“而且,從今以後,我不求擁有,只要嚮往了。”
“什麼意思?”
“童佳倩,你這輩子還沒穿過一件像樣的衣服呢吧?”
“喂,我看你這個人還不怎麼像樣呢。”
“你聽我把話說完了。我的意思是,你不穿名牌,不也照樣活得好好的。”
“我跟你不一樣,我本身對那些玩意兒無慾無求,可你天生看見它們就眼紅。正所謂蘿蔔白菜,各有所愛。”
“那你的****在於哪兒?你愛的是什麼?”
“大概是一些精神層面的東西。”我說得飄渺,其實說白了,不過是情啊愛啊的東西。
陳嬌嬌白了我一眼,自顧自說:“是啊,我天生虛榮。可到了今天,你認為我還會繼續嗎?難道我吃的虧,還不夠大嗎?”陳嬌嬌卸下了面具,一臉淒涼:“夠大了。”
我用腳在桌子下踢了一下陳嬌嬌的腳:“怎麼?要加入我們不像樣的平民行列了?”
陳嬌嬌笑了:“去你的,我一直是平民,而且還是一隻想飛上枝頭變鳳凰的麻雀。”
“以後甘於在枝頭底下了?”
“嗯,以後每個月置裝費不高於五百,交男朋友不問家世,向你學習,研究研究精神層面的東西。”
我握了握陳嬌嬌那可憐兮兮的手腕:“說句肉麻的,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陳嬌嬌疼得一咧嘴:“照你怎麼說,好像這馬我早該失了。”
“如果你命中註定有此劫難,那的確該早點兒經受。”
“早到什麼時候去?”
“早到崔彬離你而去之前。”說別人的事,總比說自己的事容易。
陳嬌嬌咬住了下唇,忘我地,專心致志地,如中了魔法般地呆坐著。而我任由她呆坐,自己慢慢將盤子中的沙拉醬攪拌得均勻,更均勻。
“崔彬,你永遠是我第一個男人,也是我到今天為止,唯一一個男人。”與其說是說給我或崔彬,倒不如說陳嬌嬌是在自言自語。這是自古恆久不變的真理,不失去不懂得珍惜,失去了方懂得可惜。
這一整天,陳嬌嬌試穿了不下三十件衣服,可到最後,一件也沒買。而我童佳倩連試都沒試,只是更加憎恨自己腰間的肥肉,憎恨賜予完我這圈肥肉,扭臉去找青春少女的劉易陽。陳嬌嬌以這種形式告別了虛榮的年代,而早已一身牽掛的我,又能告別什麼呢?
魏國寧降職了,從銷售主管直降成了一名銷售人員。新任的主管是眾人公認的銷售部中資歷最深,手腕最硬的一人。對於這次的人員調配,特蕾西有話說:“魏國寧領導不善,導致我們手上這批臺灣的陶瓷精品滯銷,我希望我們新的銷售主管,可以儘快改善這種局面。”
除了新任銷售主管,其他人全在竊笑:被老闆玩兒膩了吧?被一腳踢開了吧?男人的姿色同樣是有保質期的,女人也同樣有資格喜新厭舊。
只有新主管一人在那兒悲喜交加:升職固然是件好事兒,可那批藝術精品,我也真不見得銷的出手啊。
我問都不用問,也知道特蕾西對魏國寧還沒到厭倦的份兒上,至少,林蕾的到來,令這件事兒的根源更像是魏國寧為了真愛而怠慢了虛情假意,導致特蕾西惱羞成怒。魏國寧一個上午沒露面兒,就連特蕾西宣佈降他的職時,他也不在場。到了中午,我給他打電話:“一降職就打算辭職了?”
“上午去辦訂貨會的事兒了,我現在在公司樓下,你要不要下來吃飯?”
我下了樓,跟魏國寧去吃自助餐。我本不想去,畢竟我和劉易陽的冷戰正開展得如火如荼,我的胃口實在不佳,這會兒去吃八十八塊一位的自助餐,大概我只能把那八塊吃到嘴。可魏國寧跑了一上午,飢腸轆轆,倒沒準兒能吃下去一百八十八。
“我真佩服你,工作熱情絲毫不減。”我端了一盤子蝦,力爭回收成本。
“不是工作熱情,是賺錢的熱情。”魏國寧的盤子中彷彿肉山肉海,男人真大多是葷食愛好者。
“北京這麼大,工作機會多的是,你何必非留在碩元看人臉色?”
“看誰的臉色?同事?大家萍水相逢,各過各的,我並不在乎他們怎麼看我。”
“那特蕾西呢?如今你還能從她那兒得到好處嗎?”
“不是有這麼句話嗎?買賣不成仁義在,更何況,我和她之間還並不是光有買賣。”說到這兒,魏國寧頓了頓,似是回憶,也似是惆悵:“她降我的職,我無話可說,可只要我出業績,她一分錢也不會少給我。做生不如做熟,更何況,碩元算是大方的了。”
“她知道林蕾了?”我明知故問。
“嗯,我跟她說了。林蕾這次會在北京住一個月,瞞也瞞不住她,自首總比逮捕有好下場。”
“她怎麼說?”
“她扮清純扮的只是外表,幾十年活下來,骨子裡早就熟透了。我喜歡跟成熟的女人打交道,夠理智,所以夠輕鬆。她跟我說,我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是放棄林蕾,她會繼續關照我,二是和她結束關係,她不會為難我,但也不會再給我優待。”
“魏國寧,我不明白,特蕾西她是真心喜歡你嗎?為什麼她會想獨佔你?我以為,只有愛才會聯繫上獨佔。”
“喜歡總是有的,不瞞你說,我對她,也是有感情的,我並不完全是為了錢而閉眼出賣自己。她有她女強人的一面,卻也有女性柔弱和不知所措的一面。”魏國寧放下了筷子,擦了擦嘴:“有一次,我和她一塊兒出門,碰見了我的一個朋友。他跟我們打招呼,問我,國寧,這是你姐嗎?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說,結果他一尷尬,改了口,又問,是伯母嗎?”
聽到這兒,我不禁也停下了手中的筷子。如此不開眼的朋友,還是趁早絕交的好。
“那天特蕾西哭了,那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哭。她說她很害怕,每天早上醒來都害怕自己的頭髮變白,生出皺紋。她怕老,怕失去青春,變得衰弱。童佳倩,你相信嗎,那時我竟心動了,我真心實意抱住了她,心疼她。”
我點點頭。我是真的相信,任何感情的出沒其實都只在一瞬間。就像我和劉易陽,七年前,他坐在他的位子上,我俯在他的身邊,聽他給我講那什麼酸什麼鈣的化學反應,他的頭髮很乾淨,散發著很清淡的香味兒,他的睫毛很長,我仔細一看,看見他右眼的睫毛上好象還沾著一粒灰塵。我不由自主伸了手,將那灰塵抹去,劉易陽嚇了一跳,抬眼看著我,就在那一瞬間,我就傾心於他了。
“可你還是毫不猶豫選擇了林蕾,是不是?”
“是,任何女人都沒辦法跟林蕾比。我來北京快七年了,時間越久,我就越珍惜我和她在老家的那段日子,我騎著車,帶著她,就算是兜風了。一開始,她都不敢抱我的腰,就揪著我的衣服。”魏國寧堅毅的臉上泛出紅彤彤的色彩,如同回到了那情竇初開的年代:“後來過了好長時間,她才敢抱我。那會兒我就跟自己發誓,我要照顧她一輩子。”
我哭了,好像是嫌面前的蝦不夠鹹似的,往上大把大把地灑淚。魏國寧嚇怔了,張著嘴呆呆地看著我。劉易陽,他也說過會照顧我一輩子。一輩子,是個可長可短的距離,如果幾天前我不幸死了,那他還真的是照顧了我一輩子,可偏偏我沒死,還繼續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兒,沒準兒還能再活上**十年,那他許給我的一輩子,該如何在他分了心後兌現?
“上午順利嗎?”我流乾了淚,冷不丁換了話題。
魏國寧回過神來:“哦,嗯。這次訂貨會規模很大,供求雙方也對口,只要我們做好包裝,大量出貨還是很有希望的。”
“哼,如果成功了,那也成了新主管的功勞了。”我替魏國寧不平。
“無所謂的。至少,我還能有成就感,特蕾西也能大賺一筆。”魏國寧聳聳肩,埋頭吃肉了。
我童佳倩今日發誓,從今以後,再也不自詡火眼金睛,看人從不看走眼了。我本以為劉易陽專一不二,實則不然;我本以為陳嬌嬌一輩子也不會長大,其實也不然;就連那黃有為,我也識不出他的禽獸本質。至於魏國寧,就在前不久,我還說他是打著林蕾和自尊的幌子,憑藉與特蕾西的不倫關係來獲得物質和精神上的雙重享受,而今天,他在我眼中又變得有情有義了,那日積月累的對林蕾的刻骨銘心的愛,那瞬間迸發的對特蕾西的千真萬確的心疼,似乎都遠遠重於了他那“男人的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