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話:驅逐
孔媽媽來此的目的我心知肚明。我一聲不響走回房間,左右手開弓地將衣物混作一團塞入了行李箱,之後麻利地啪啪兩聲扣上了鎖。“我和孔浩並沒有分手。”我在臨出門前,才宣佈了自己的立場。
“我知道,”依舊是身著絲綢裙子的孔媽媽坐得穩穩當當,“我聽小真說了,你和浩浩還糾纏不清。”
我跌跌撞撞地逃下樓去,箱子的軲轆和樓梯合奏出一曲離歌。我搬進來的那天,孔浩跑上跑下,我忙前忙後:這個,放在那邊。這個這個,哎呀,小心,易碎物品。還有那個,直接搬進房間。如果早先我能預見今日我須如此狼狽地逃離,那麼當初我寧願效仿馬喜喜,與若干陌生人合用一口馬桶,就算天天刷別人的尿鹼也不要緊。小真?小真?好一個李真,她不光是嘴巴快,耳朵也是靈敏得厲害。不久前,我才對孔浩說過,別把我這個堂堂正正的女友窩藏得好似見不得光的苦命鴛鴦,而這才幾許光景,李真就真的讓我的話應驗了。
我致電馬喜喜:“今晚我住你家。”
結果馬喜喜聲音亢奮:“畢心慧,我正在學習烹飪。我跟王墨說了,我之前頻繁地銷聲匿跡是因為我報了個烹飪班,打算學成之後給他個驚喜。”正說著,我只聽電話中傳來嗞啦一聲,不知馬喜喜將什麼倒入了油鍋。“你聽沒聽清?”馬喜喜的話伴隨著煸炒聲,“這次你可別拆我的臺了。”
“那我等你下課。”我窩在車裡,飢腸轆轆。
“別,今天晚上我和王墨住外面。”馬喜喜和王墨和好的速度比我和孔浩決裂的速度有過之而無不及,“你出什麼事了?無家可歸?”
“沒有,就是覺得我們好久沒聊聊了。”這不是個倒苦水的好時機。馬喜喜和王墨這兩名無產階級,一年中大概只有五天下榻賓館共度良宵,我並不忍心讓我的事抹黑他們今晚的時光。
第三十八話:跟他走
“如果我說,我的男朋友已另有了女朋友,而我不但沒有和他分手,反而也想再另有一個男朋友,想讓他變成我的二分之一,就像我已經是他的二分之一了,你同不同意?”我將這段拗口的話說得行雲流水。“你有沒有聽明白?”周森的沉默令我如坐針氈度日如年,我的臉頰好似著了火,這是我第一次向人告白,如果這能稱之為告白的話。
“你在哪裡?”周森被我傳染了沒頭沒腦的毛病。
“三環新興橋附近,由北向南。”
“正好,到了蓮花橋上蓮石路,由東向西,來找我。”
“我為什麼要去找你?”
“反正你正沒事做。”
我全神貫注地變換著車道,絲毫不理會旁人的剎車,喇叭,甚至咒罵,兀自將車駕駛得猶如敏捷的豹子。上了蓮石路,諾大的電子交通公告牌上赫然寫著:由東向西車輛行駛緩慢。我繼續換道穿行,直到周森的車進入了我的視線範圍。他行駛在正中間的車道上,車速大概不會高於四十,在他後方的車輛通通要換行左右兩邊的車道,之後方能如滔滔江水般湧向前去,而他,則儼然是江水中的巨石。我愕然:他竟是導致“車輛行駛緩慢”的根源。
我駛到周森的旁邊,我們雙雙按下了車窗。
“你太沒有公德心了。”我笑著批鬥他。
“我這是為了等你,你是罪魁禍首。”
第三十九話:小鎮
雖然相距一個半小時時差的距離,孔浩的聲音卻還是瞬間就近在耳邊:“心慧,你怎麼不在家?”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我在加班。”“你聲音怎麼了?”孔浩對“一心二用”的人生尚未習以為常,在李真分走了一半的他之後,他對我的在意和敏感比他對我一心一意時還略勝一籌。“是線路不好,斷斷續續的。”“那先這樣,等我安頓好了再打給你。”
“我又在你面前哭了。”我沮喪地垮下肩膀。
“事不過三,擊掌為定。”周森向我伸出手。
我不得已與他擊掌:“就在剛剛,孔浩的媽媽將我驅逐出境,我的行李箱就在我的車裡,目前正位於蓮石路的某路段,也不知道會不會被拖車拖走。孔浩打電話問我為什麼不在家,你說,我該說什麼?說我被你媽趕出家門了,你趕緊在我跟你媽中間選擇一個吧。算了吧,惹得他無心工作,耽誤了中緬兩國的友好,我會遺臭萬年的。”
“畢心慧,你這氣話說得有理極了。”
車子一下高速路,我就命周森停了車,然後一溜小跑跑去路邊的飯館買了兩個驢肉火燒。我分了一個給周森:“我的肚子餓得嘰裡咕嚕,你充耳不聞?”周森攤攤手:“我還以為這會兒你根本沒有食慾。”我吃得滿嘴流油,卻覺味同嚼蠟,我已從北京到了河北,而身處緬甸的孔浩卻仍沒有“安頓”好,仍沒有再給我打來電話。雖然,就算他再打來,我也對他無話可說,但我卻需要他將我掛記於心。這時我才恍然大悟,飢餓的並不是我的胃,而是我那已裂開了萬丈深淵的心。
第四十話:招人喜歡
周森事先並沒有向我透露,他帶我去的這最後一家院落就是他周家,所以他一進門就喊爸喊媽,帶給我的驚嚇不亞於那小心眼大脾氣的大福。周森說家鄉話:“媽,給我們煮兩碗麵。”然後,他對我說:“嚐嚐我媽的手藝。”我勉強找回自己的聲音:“哦,哦。”
周媽媽捏了捏周森的手臂,樂滋滋地去了廚房,周森的眼睛遺傳自她,笑時深長,不笑時彷彿可以透析別人的內心。她長得很粗壯,不像文化人,但卻應該很懂得人情世故。周媽媽對我不算熱情,我甚至都沒有機會自報家門,這不免讓我有些尷尬。我和周森隨著周爸爸回了屋。見慣了空曠的廠房,就不覺得周家的房子大了。屋裡收拾得很簡樸,水泥地,紅色革面的摺疊椅子,還有印著鳳凰的床單,一目瞭然。
周爸爸比周森還要高,頭髮還是烏黑的,所以我斷定他既然不是養尊處優的命,那必然是天性樂觀,知足常樂。電視開著,當地電視臺正在播出講述家長裡短的劇集,周爸爸不打自招:“他媽就愛看這婆婆媽媽的。”不過其實,他也是看得津津有味。周爸爸同樣不太熱衷招呼我,直到局面已將近冷落我的地步,他才摸了摸頭開了口:“聽說北京的房價都快一萬塊一平了。”“啊,”這突如其來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一句話令我冷汗直冒,“您是指五環?”
周森站出來:“爸,北京房價已經兩三萬了。”
“瞎說,上海才一萬多。”
“爸,不瞎說,上海已經十多萬了。”
周媽媽端著煮麵的盆進了屋,打斷了這場勢均力敵的辯論。周森將漏勺往我手上一遞:“吃多少盛多少,就當是自己家。”周媽媽做的西紅柿滷用材充沛,除了雞蛋蝦仁,還有木耳黃花菜香乾香菇若干,鮮香濃郁。周森的爸媽雙雙坐回了電視機前,我對著他們的背影食不知味。“喂,”我用筷子敲了敲周森的碗邊,小聲問道,“我是不是不太招人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