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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淇:一如玫紅色的薔薇之於夏日

    那年的陰曆三月初六,初春,天氣還帶著幾分寒意,時常下雨。這是我到上海的第二年,讀對外漢語研究生。

    三月初六是我的生日,一早媽媽就打電話給我,說要好好照顧自己,又問起程南,我說分手了。媽媽在電話那頭遲疑片刻,說:那更要好好照顧自己。我笑起來。

    因為我是學生,生活就十分簡單,加上每天的課程不多,時間就大段大段地空蕩出來。這也是我始終不想離開校園的原因,譬如可以像現在這樣,吃過午飯獨自在樹下安靜地坐一會兒,我因此時常能夠聽見時光從身邊流過的聲音,有時很喜歡,有時又不勝悲傷。

    手機突然響了,是程南的短信息:生日快樂!我不在你身邊,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我看了一會兒,慢慢把消息從手機中刪除,接著是這個名字。

    初春的羊倌不夠溫暖,我坐在石凳上,不遠處有一隻麻雀,跳前跳後,很是忙碌。頭髮已經長至腰際,我想了想,起身向校外走去。

    從校門向南的這條路走過太多遍,馬路兩邊長著貌似蒼老的梧桐樹,剛經歷了冬季,枝葉還不甚繁茂。地面因為下過雨還沒有完全乾透,我小心地避開水窪,直到走進那家乾淨明亮的理髮店。

    阿良是香港人,看見我一貫開朗地打招呼,用不標準的普通話問我:洗一洗哦?

    剪掉。我回答他。

    剪掉哦?為什麼剪掉?這麼長……他一邊用手撥弄著我的頭髮,以便對著鏡子問我。

    不要了……不想留了。我在鏡子裡看阿良,他認真的樣子真可愛。

    每一個男人都比程南可愛,任何一個。

    洗過頭髮,我再次坐在鏡子前。仔細端詳這張臉,它真是普通,找不出一絲美好的細節。(美好近似幻覺,略有常無。)

    見到在喀嚓聲中把原本屬於我的東西一點一點從我身體裡剔除,我感知著某種失去,卻沒有疼痛,也毫不遲疑。

    揮劍斷情哦……阿良突然在我餓案輕聲說。

    我笑。

    真的不是,我並不在意。幾乎想不起來怎麼和程南走到一起,原本就是個錯誤吧(總要到窮途末路我們才發現一個又一個錯誤)。錯誤早早就蟄伏其中,如同之前種種遺痕漏跡,漫長的時光,職位等候一個結局。可為什麼總由他來選擇?程南曾經不懈地選擇過我,而當他拿到洛杉磯大學獎學金的時候,又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美國。

    但我又真的想不出有什麼理由可以名正言順地留下一個人在另一個人的身邊,說愛,還是說求你?他在美國一定發展得不錯,不然不會有閒暇時間記起我面對名利談愛情,最後總是荒誕。

    再次看鏡子,自己的樣子已經完全不同:頭髮被剪齊至耳根,從額前三分之一的地方分開,兩邊細髮夾至耳後……

    拋卻即為重生,原來如是,簡單選擇即可重新開始。程南只是比我更早地瞭解人世常理。

    與阿良告別,我習慣性朝Always的方向走去。那一家離學校不遠的二層樓的小書店,一樓可以喝茶喝咖啡,二樓還有舒服一點的躺椅用來看書。我到上海不久就成了這裡的常客,楚平望是書店老闆,密雲是這裡唯一的店員。

    密雲來之前,楚平望曾讓我來這裡幫忙,而我不想把朋友關係變得太複雜,更何況我並不像大多數學生那樣缺錢,我寧可像一個普通顧客那樣隨時來坐坐。生活是用來享受的,不是用來努力的。

    楚平望常給我過於開朗的感覺,他隨性大度得令人懷疑。我相信開這樣一家書店的人一定不是為了錢,至少要有足夠能力駕馭金錢才能有這樣的眼光和品位。

    書店兩個樓四周都是書架,從底層到天花板放滿了書,各種領域都有涉獵,還有一些原版的小說和雜誌。底樓中間擺放開小方桌,每個桌子上面都有檯燈,配套的椅子小巧精緻,冬季有靠墊,夏季有涼蓆,高低舒適。從側邊拐角處樓梯上樓,有更舒適的長桌和躺椅,躺椅邊裝著小音響,配套耳機,可以自己帶CD來放。這裡與其說是一個書店,還不如說是一個小小規模的圖書館。店裡木製傢俱和書的味道,加上茶和咖啡的香味,讓人心生歡愉,輕信生命自此豐沛。

    從二樓朝南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見街道後面一戶戶被青藤纏繞的庭院,有時看著看著,會以為人生平和順義,並無四季之別。那次,平望指了指窗前對我說:清辰,以後不管你來不來,這個位置都留給你。說話時,我看見他身後的密雲,謹慎地望著我。

    一踏進Always,平望就過來招呼我:清辰,你把頭髮剪啦?

    我快樂地在他面前轉個身,問:怎麼樣?

    不錯,挺好,像學生的樣子。

    我本來就是學生,我以前不像嗎?我問他。

    平望安安靜靜地看著我,說:以前是自己拖累自己。

    我明明聽懂了卻故意問:頭髮算什麼拖累?

    他笑起來,大叫一聲:啊,生日快樂!

    密雲從裡間端出一個托盤,裡面有一塊插著一根蠟燭的小蛋糕和一件包裝好的禮物。我驚訝的不知所措,眼淚溼熱,平望毫不在意地在書店裡為我唱生日歌,我笑著在他們面前吹掉蠟燭,店裡有不少客人鼓起掌來。我有些羞澀,平望卻很大方,說:今天是我好朋友祁清辰小姐生日,本店請在座每位朋友吃一塊小蛋糕作為慶祝……

    我不說話,默默走到旁邊,打開禮物,是一個玫瑰紅色的蘋果MP3,很漂亮。我對平王說:你居然知道我生日……

    密雲告訴我的,哈哈……別說什麼了,我帶你去門口拍張照片留個紀念……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個數碼相機,拉著我走出門外。

    四處圍欄上纏滿綠色藤蔓,翠綠枝條間充盈春天的氣息。平望見了,說:這裡好,可以看見春天。於是我面對平望,站在蔥蘢的綠意錢,就在平望對我說笑一笑的時候,我看見了他……

    (回想起來,那個瞬間彷彿真的看見了春天。)

    在離我們稍遠一點的地方,書店門欄的右邊,他穿著牛仔褲和深藍色薄絨格子襯衫,手裡有一隻煙,身邊的地上放著一瓶橙汁,就那樣坐在破舊的臺階上。他身後是廢棄的灰綠色鐵門,鏽跡斑斑(而他的藍是深的藍)。他似乎並沒有看見我們,他看著……另一個方向,安靜而落寞的樣子。那個瞬間,我可以感覺到他的沉默,好像一個遼遠的人,正在慢慢地步行,卻始終難以靠岸。

    (很多時候,人並不能如願生活在滋潤的水中,所以會有渴望和乾涸,兩旁即使有可暫作停靠的岸臺,孤獨的旅人依舊要獨自行走,在慢慢無盡的路途上。)

    我聽見咔嚓一聲,平望隨即翻看照片,喃喃地說: 你在看哪裡?我走上前,照片中自己失神的樣子,玫紅色的外套被綠色植物襯得鮮媚突兀,一邊的頭髮被風吹起,眼睛卻看向遠處。

    回頭再看臺階,那個人,已經不見了。

    我跟著平望回到書店,要了一杯綠茶自己端上二樓。從這個位置看向窗外,滿目綠意,那種萌動中的蓬勃令人感動。忽然,那個纏滿藤蔓的庭院有深藍色的身影一閃……那綠色的藤蔓如此雀躍,風動之中,春天就這樣來了。

    我時常在下午的時候來Always,而這個時候平望常常不在,他有自己的工作,至於他是幹什麼的,我並不好奇(我竟然是對他一點都不好奇)。書店的氣氛讓我安心,對我而言,讀書是一種歸屬,不論是學業還是私人閱讀。看書看得累了,會放一張自己帶來的CD,天空是高曠的藍,平靜得如同鏡面,心底卻聽見一個聲音反反覆覆地問自己:天地這麼大,我將會去哪裡?

    再次見到那個人的時候,我們僅在咫尺。他就坐在北面窗邊,穿一件灰色的薄絨襯衫,桌上放著橙汁,他好像在寫字,寫得很慢,不時看向窗外,寫寫停停,一個下午都在寫,當中出去過一次,我跟著他出去,像上次那樣,他坐在臺階上,看著遠方抽了一支菸。等我重新回到書店二樓,坐回自己的位置,他也很快回來,我繼續偷偷地觀察他。

    他有一雙好看的眼睛,看著紙面的時候,眉頭為皺,和他閉緊的嘴唇一樣,有一種沉默的習慣。頭髮剪得很短,露出額頭。每當他看向窗外,我都能感覺到那種遙遠,就像每次我坐在校園的樹下,感覺時光從身邊流過。

    天一點點暗下來,最後他起身,他桌上的幾張稿紙隨手扔進廢紙簍。之後走下樓梯,他很高,人很瘦。

    他走後,我好奇地從廢紙簍裡撿起那幾張稿紙,原來他不是在寫字,而是在畫畫。幾張白紙上都是花瓣,很大的花瓣,橫著的,豎著的,側面的……因為沒有完整的花朵,因此我認不出那是什麼花。可是,它們看上去全都是……凋謝的感覺。

    春天,就有花凋謝了嗎?

    他是畫畫的嗎?他叫什麼名字?他是誰?

    我從窗口看那個庭院,屋裡的燈並沒有亮起,難道他並不住在那裡?

    除非上課,否則我每天下午都會來這裡,坐在這個位置上看書。他基本每天都來,我時常可以遇見他。春天不是讀書天,因此春天書店裡的人總是特別少,每次他都坐在窗邊,每天都畫畫,每天畫的都是那些支離破碎的花瓣。有時,他手指交叉相握,看著窗外,失神很久,我便可以清晰地看見他的手指,蒼白而修長,有一種痛楚的安寧。

    每天我都收起他扔下的稿紙,上面那些白色的、有著鉛筆輪廓的花瓣,一片又一片,彷彿散落在雪地上。我甚至可以從中辨別出它們各自的情緒,時而溫柔纖美,時而激情飽滿,時而明朗愉悅,時而憂鬱惻隱,也有些時候它們弱苦不堪……我仔細地在每一張稿紙上寫下當天的日期。我時常隨身帶著其中幾張,白天上課或晚上自修心散的時候拿出來看看,在日記本上照它們的樣子畫很小很小的花瓣,就好像我真的明白那些花瓣凋零的秘密。

    那天,我在臨窗的桌子上畫畫,我依然在自己的位置上看書,還不到傍晚,他平時提前離開。我依舊走過去撿起他扔下的稿紙,今天他畫的花瓣都很溫柔,有一種隱忍之下的美好。當我抬起頭的時候,忽然看見窗外那棵……白玉蘭。筆直的樹幹,光禿的枝條上綴滿白色的花朵,就像苦瘦的手臂托起一朵朵白色的雲。那些花朵大多已經盛開,每一朵都深情而憂鬱地開放,樹下卻已經落滿枯萎的花瓣。從這兒望去,風中這棵開花的樹,居然有一種孤單的感覺。這時,背後有一個聲音問:你要這些稿紙嗎?

    轉身看見他,我的臉龐耳廓倏地就熱了,一時不知所措。

    我把鉛筆忘在這了。他笑了笑,從桌子下的抽屜裡拿了鉛筆,轉身要走。

    我一直以為是梔子花。我輕聲的說。

    我一直以為是梔子花,那種開在夏天的花朵,有時花蕊上爬滿花蟲,一次表露它的甜蜜。

    不是,梔子花不會在春天凋謝。他轉過頭來,認真地回答我。

    你開始畫的時候,玉蘭花也沒有凋謝。

    你一直在看我畫畫嗎?他笑著把臉靠近我, 看著我的眼睛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身體靠後,回答他:祁清辰。

    祁清辰?哪三個字?

    我在桌子上寫給他看,他哦了一聲,隨手拿過一張畫著花瓣的稿紙,快速地寫下了兩個字,說:我的名字,我有事先走,改天見。

    他很快從樓梯口消失……

    稿紙上寫著他的名字:連瞬。

    原來他叫連瞬。原來那些花瓣是玉蘭花一種在初春時候開放,又隨即在冬季凋謝的花每一朵都深情而孤獨地盛開,每一片又將隱忍而孤單地凋謝。這樣一種花,從含苞的那刻起就已經註定了一生的命運短暫,蒼白,優雅,惋惜。

    天黑的時候我走出書店,站在那棵玉蘭樹前。路燈下,花朵周圍顯出一圈昏黃的光暈,樹下落滿花瓣,無一不是骯髒的顏色。我撿起一片剛剛落下的花瓣,夾進書頁。

    之後,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到連瞬。他真的好像一個幻覺中的畫面那樣,剎那間出現,又隨即而逝。那天我到書店看見密雲,和她打招呼,要了一杯咖啡。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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