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雲蓬
一
我家住在鐵西區,是瀋陽的工業中心,鐵西名字的由來是因為有個鐵路橋在我們的東邊。每次坐公共汽車路過那裡,我總要踮起腳向橋上看,那裡時常會有火車經過,那種力量和速度,以及它要去的遠方,令一個孩子興奮恐懼。
後來,我患上青光眼,媽媽帶我去南方看病,那時從瀋陽到上海需要兩天一夜,感覺真是出遠門。走之前,很多鄰居都會到我家來,讓媽媽幫帶上海的時髦衣服、泡泡糖,奶油餅乾很多小朋友甚至羨慕我說,他們也想有眼病,那樣就可以去上海了。那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的中國。
在火車土,孩子的興奮就那麼一會兒,接下來是疲憊睏倦,媽媽把她的座位也空出來,這樣我就有了小床,睡得昏天黑地:那時不懂事,不知道媽媽這一夜是怎麼熬過去的。快到長江的時候,媽媽把我叫起來,說前方就是南京長江大橋,在無數宣傳畫上看到過,就是兩毛錢人民幣上那個雄偉的大傢伙,我就要親眼看到了。
在夜裡,過橋的時候黑咕隆咚,只看見一個個橋燈刷刷地閃向後方,想象著下面是又深又寬的江水,火車的聲音空空洞洞,變得不那麼霸道。大概持續了十幾分鍾,當時想這橋該多長啊,一定是世界上最長的橋,就像我認為中國是世界上最大的國家,瀋陽是中國最大的城市,當然除了北京。
二
我十六歲了,是個失明七年的盲人,確切地說,我是個像張海迪一樣殘而不廢的好少年。我可以拄著棍子滿大街地走,能躲汽車過馬路,能進商店買東西。
一天,我告訴媽媽要去同學家住幾天,然後偷偷買了去天津的火車票。那時我已羥知道,瀋陽只是個落後的工人村,遠方還有成都武漢天津北京。
我乘坐的是從佳木斯開來的火車,因為是過路車,沒座位。我坐在車廂連接的地方,想象著將要面臨的大城市。我終於一個人面對世界了,拿出事先買好的啤酒和煮雞蛋,喝上兩口,幹是世界就成我哥們了,和我在一起。
坐在我旁邊的是個老頭,他嚥著口水,說小夥子,能給我一口嗎?我把自己喝剩下的半瓶啤酒給了他。他說我看上去就不是個凡人,將來一定前程遠大。我一高興,又給了他兩個煮雞蛋。
到天津,住在一家小旅館裡,一天兩塊錢。在街上走,聽了滿耳朵的天津話,接下來坐了兩小時的火車,到了偉大祖國的首都北京。
那時我那麼崇拜文化,一下火車就去了王府井書店,還沒拆的那個:傍晚,去了陶然亭,因為我剛聽過收音機播的《石評梅傳》,想去拜祭一下這位遙遠的才女。
三
爸爸說,你要想唱歌,就得向毛寧學習爭上中央電視臺,人家就是瀋陽混出來的。這時,我已經在北京賣了一年的唱。攢了一書包毛票-那是賣唱賺來的。我要去雲南,確切地說是去大理。從北京到昆明,五十個小時的硬座
頭十個小時,是時雲南的慷憬,想象誓那些地名,彷彿摩挲著口袋裡一塊塊溫潤的玉石。
十個小時後-這玉石也有點混濁,怎麼熬時間呢?我開始留意周圍人的談話。
斜對面座位上在聊原子彈歧在哪裡,還有三八軍,林彪。我聽了一會兒,換個臺,後面隔一排在現場傳銷,講金錢成功-人生的境界r 再換個角度,遠處,有個姑娘說著她即將見面的男朋友,好像在昆明教書,她買了一水桶齣玫瑰花去看他。姑娘說得正陶醉呢,不想水桶漏了,淌了一車廂的水。
二十個小時後-周圍的聲音都變遠了,有點像喝醉酒的感覺,開始回憶自己看過的某本小說,或者考自己-如前年的今天自己在哪裡,在做什麼,然後加大難度,五年前,六年前,七年前有時候,感覺自己某段時間消失了,怎麼也想不起來那段日子活了些什麼內容。於是,精神頭來了,慢慢地找線索,迂迴著手挖腳刨,朝記憶的盲區匍甕前進。
三十個小時後到貴州,困得實在受不了了,乾脆放下矜持,躺在車廂過道上,彆著頭蜷著腿,那真是安忍如大地。可是,推小車賣東西的人來了馬上要爬起來,走了再躺下,還有上廁所的人從你身上跨來跨去那時,我的頭髮已經留長,活了半輩子,沒想到頭髮也可以被人踩。
昆明的梅予酒太好喝了,小飯店太便宜了,一放縱,幾百塊錢就花光了,接著到處找酒吧唱歌,未遂,再不走,真得要飯了。恰巧長沙有個朋友願意收留我,就買了一張到懷化的票,還有大半程的時候我只能逃票了。平生第一次犯法,非常緊張
車過懷化累已蟶失效,怕查票,偏偏不來,卻在想象中嚇唬你。後米,我想到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就主動找土列車員,詢問天氣情況,問他幾點了,問湖南有啥好玩的,問他喜歡啥音樂,問得列車員不耐煩,躲著我好幾回,終於活學活用孫嚴兵法逃到長沙。
過了不久-我在另一次旅程中又擅上了法律;
話說我和一個朋友去泰安,我那朋友是個毗界名著狂兼搖滾音樂迷。一路上,他和我討論馬爾克斯、鮑勃迪倫,荒誕派存在主義,引得旁邊的人側目而視。我們下車的時候,突然有個便衣攔住我的朋友,說要搜查,不允許他下車。他們在車廂門口爭執起來,我那朋友往站臺上忡,警察往車廂上拉,後來又來了幾個乘警終於把他拉上了車一這時離開車時間已經延誤了半個多小時,最後火車把他拉走了。
我被留在站臺上,火車站的警察把我帶到候車室;在我的行李裡他們發現了一個滿是旋鈕的陌生儀器,激動得聲音都變了,問這是什麼-我說這是吉他用的效果器,他們不信,於是我給他們現場講解,哪個鈕是千仟麼的-還插上吉他來了一段,他們才不懷疑了。
過了一會兒,火車上的乘瞽來電話,說調查過了,車廂裡投人丟東西。問了問周圍的乘客,我們在車上說了些什麼,大家說,他們說的都是外國人的名字,投聽懂。於是警察教育我,儘管排除了你們是小偷的嫌疑,但是在公共場合,高談闊論胡說八道也是不對的,看你們態度挺好,這次就算了。我那個朋友交了五十元罰款,到下一站才被趕下車。
四
北京是一個,大鍋,煮著眾多外地來的藝術愛好者,煮得久了,就想跳出去涼快涼快。但鍋外面荒涼貧瘠,沒有稀奇古怪的同類交流,那就再跳回來。
2001年,我煮得快窒息了,就去了火車售票處,我問了許多地方都沒票了,問到銀川的時候窗口說有,就買了一張大概是43 次北京開往嘉峪關的,夠遠夠荒涼。上車後,發現人很少,到最後,可以躺在座位上睡覺。我在銀川的光明廣場士賣唱,賺得盤纏,繼續向西,到蘭州,在西北師大賣唱,遇到一個有同性戀傾向的小夥子,主動幫我訂房間,花錢請路邊的孩子為我擦皮鞋,請我吃菠蘿炒飯,後發現我非同道中人,又突然消失了。
坐火車來到西寧 半夜了,西廠火乍站候車室空空蕩藹,我正盤算著下一步去哪裡,一個姑娘在我旁邊坐下,很有方向性地嘆著氣,我心咀竊喜,莫非傳說已久的豔遇來了。
那時,火車止息流傳著這樣的故事:在長途列車上,某姑娘坐在你旁邊,她困極了,就下意識地靠在你肩膀上睡著了,你雖然也困,但為廠陌生的姑娘能睡好,一天一夜保持坐姿紋絲不動,等姑娘醒了,馬上決定嫁給你。
回到我的現實裡-我問她是否遇到什麼困難,需要幫忙嗎?她說她在西寧打工,老闆拖欠工資,現在身無分文,要回家,我連忙拿出賣唱時別人塞到我包裡的餅乾麵包,與她分享。
第二天,我們坐上了去青海湖的火車。
車上已經能見到念著經的人,海拔越來越高,幾乎感覺不到身後那個大鍋的溫度了。
我們在哈爾蓋下了車,哈爾蓋火車站旁邊,只有一個飯店一個旅館還有一個小郵局。吃飯的時候,我喝了兩杯青稞酒,壯膽,問她能不能做我的女朋友 她說,她有男友了,在蘭州上大學 她問我約她來青海湖是否就為了讓她做我的女朋友,我心裡點了點頭,嘴上說不是。
晚上,我們住進廠那個小旅館的 一個雙人間,門在裡面不能反鎖,得用桌子頂上。半夜,有喝醉的人,敲房,我擔心得一夜睡小著,以為住進了黑店。
早起,她說,既然你都把話說明了,兩人再一起走就太尷尬了:她也怕對不起自己的男友。我說,你要去哪?她說想回蘭州。
哈爾蓋只有兩個方向的火車,她去蘭州,那我就只好去格爾木了 我們買了票,我先上車,我想最後擁抱她一下,說些祝福的話。但上車時,人很擠,她一把把我推上午,車門就咣噹一聲關上了:
格爾木,那是通往西藏的路,車廂裡,有更多的入在唸經。酥油茶的味道,陌生的站名,晚上,車裡很冷,外面是火星一樣的茫茫鹽湖,我感到/透骨的孤單。很後悔,幹嗎偏讓她做自己的女朋友,就一路說說話不也很幸福嗎?
到格爾木,中閃的鐵路到頭了。
再問前,足幾大幾夜的長途汽車是犛,耗牛的道路、大雪山、那曲草原這時,我又想念起那個遙遠的鍋了,它是溫暖的,叮以肌膚相水的,世俗的,有著人間的煙火。
五
程理在北京的住所寓火車遭不到一百米,火車在我的聽覺裡很準時地開來開去,那種聲音低沉平墁,像是大自然裡風或樹的聲音,對於我來說,它們不是噪音,有著安神靜心的作用
一段時期,我會經常夢見一個小站。好像是在北方的某個城市,夢裡的我要在那兒轉車 站臺整潔乾淨,好像還下過一場小雨,基本土也沒什麼工作人員,兩排鐵柵欄圈起一條出站的路,有時候夢見自己要在那等半個小時,列車開走了,站臺安靜得讓人想打哈欠。
有時候夢是這樣的。由於等車的時間太長,自己就出站到城裡轉了轉,離車站不遠有一條河,類似天津的那種海河 。馬路上有幾輛中巴在招攬客人,足通往郊區的,在郊區有一個紡織類的不太好的大學。整個城市的色調是那種淺灰色的,街上的人都平平板板,很少說話;有時候夢又變了,我在那個城市的售票大廳買票,排著長隊,地上踩土去全是黏糊糊的鋸末。
清醒後會想為什麼老夢見同一個地方,它是不是我曾路過的某個城市?但在真實的生活裡,我的確沒去過這個地方。我有時查北方地圖,覺得它應該是河南靠山東的某個小城。
關於火車,還有很多血腥和死亡 在我童年的記憶裡,火車道旁是個極為兇險的地方,經常發生兇殺案,或者某某人又被壓死了。甚至傳說,當你走到火午道旁的某處,突然腳就動不了了。這時火車來了,地下就像有隻無形的手在死死抓著你當然講這些故事的人,都是那些最終脫險,沒有被撞死的人,在我上小學的時候,遼寧遼陽出現了一位捨己救人的少年英雄,好像他叫周雲成,跟我名字差一個宇,所以我記得很清楚,在火車快開來的時候,他從火車道上把兩個驚慌失措的孩子推到路旁,自己被火車壓死了 那是一個英雄模範輩出的時代,記得老師給我們佈置作業,寫學習周雲成的思想回報,像他犧牲的時候才十八九歲 但過了幾年,他就被徹底地忘記了。當我今天想寫火車的故事時,才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他。還有一個更早的,叫戴碧蓉的小姑娘,也是因為從火車下救人,白己失去了左臂左腿,1997年我在長沙酒吧駐唱,從收育機咀偶爾聽到她的訪談,那時她已纖四十多歲,好像是一個普通的工廠工人,失去左臂左腿給她一生帶來很多的痛苦和不便。
最後再來說說詩人海子吧 。他於1989年3月26日選擇火車結束了自己的生命,現在已經整整二十年了 如果他還話著,估計已纖成為了詩壇的名宿,開始發福,酗酒、婚變,估計遷會去寫電視劇。站在喧囂浮躁的九十年代的門口,海子說,要不我就不進去了,你們自己玩吧 他派自己那本《海子詩全編》,一本大精裝,又厚又硬的詩歌集一一踽踽獨行地走過九十年代,走過千禧年,一個書店一個書店l,一個書房一個書房,一個書桌一個書桌走進新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