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跟感情太輕易靠近。
我怕負擔,還有身邊的人們加給我的家庭價值或感情的意義,
我還怕負擔一件事,那就是你“糊里糊塗”愛上了一個人生觀不一樣的人,
或“不知不覺”間讓他把全身重量放在你身上。
奇怪的是大多數人不怕,只要愛人讓眼睛專注地凝視他,他就忘了一切。
我也怕,大多數的男人找女人,只是在找第二個母親,
但奇怪的是,很多女人都不怕,並因為被“愛”而覺得很興奮。
——李燕珊
一直到菊若結婚的前一天中午,燕珊這個臨時答應的伴娘才答應試禮服。
婚禮推延了兩週,原先答應當伴娘的朋友沒法來參加婚禮,李燕珊在菊若數次電話懇求下,答應拔刀相助。
李燕珊對當伴娘這件事並無意見,只是不太願意穿上像“芭比娃娃”一樣的禮服,不知道有幾年沒穿上裙子了。
“穿上裙子會損傷你的尊嚴嗎?”菊若幫燕珊把禮服背後的拉鍊拉上,“我覺得很好看啊,你其實……很有女人味的!”
“我為什麼要有女人味呀?”燕珊不以為然地說,“說到這三個字,我就想到那種巴不得把雌性荷爾蒙塗在身上以招蜂引蝶的母獸!”
“好了,好了,說不過你,求你乖乖地屈從一天。”菊若為燕珊挑了一件淺金黃色微微露背的晚禮服,式樣簡單,其實也很保守,燕珊卻一臉彆扭地想把胸前和背後的布拉高。
“你再拉,我就幫你借清宮格格裝,讓你從頭到腳包得像粽子一樣出現在眾賓客面前,好不好?”
“我才不要,土不可耐。”李燕珊說,“難道伴娘不能穿她平常的衣服嗎?我真搞不懂,為什
麼大家要在婚禮上把自己搞得完全不像自己,美輪美奐假兮兮的樣子?其實我看,真正的婚姻一點也不華麗,是柴米油鹽加上夫妻偶爾在生活細節上彼此看不順眼,為馬桶蓋該掀上來還是放下去而吵架,為牙膏從前面還是從後面擠而彼此記恨在心……為什麼要在婚禮的時候把婚姻包裝得那麼華麗而虛偽?”
菊若聽她這一陣搶白,啞口無言。
“我看有些女人根本就是愛上了這種華麗的虛偽,喜歡每個人的眼光都集中在她身上的感覺,愛不愛那個男人無所謂……”
燕珊看菊若一眼。菊若本能地迴避了她的眼神,她是在說自己嗎?
昨天是她在心裡給楊選的最後期限。她看他每天下班後到她樓下徘徊,手指幾度對著對講機,就要按下去了,卻又不知為什麼縮了回去,然後離開,真不知道他想要對她說什麼話,那麼
難說出口。菊若默默地等了好幾天,告訴自己,昨天是最後期限,如果他沒勇氣說,她只好依照她原先預訂的人生路走下去了。
他竟然沒來。
她嘲笑自己的焦慮和一廂情願的等待。“一切都只是無聊生活中的一個不切實際的狂想而已。”街燈亮起很久很久以後,她拉下所有的窗簾,好像要把所有的雜慮都擋在外頭,只准她的結婚進行曲在耳朵裡鳴響。
拉下窗簾,她忽然覺得房子變得很小很小,小得讓她窒息,她跟全世界惟一的管道只有電話。她開始打電話給李燕珊,也不管她像頭牛一樣正在為截稿時間筆耕,要求燕珊當她的伴娘。燕珊勉強答應後,她打電話給自己的母親和趙鵬遠,報告這個好消息。“她答應當伴娘這件事好像比你自己要結婚來得讓你高興。”趙鵬遠說。
她總需要一點動力,把她往前推,別讓她一不小心就跌落在緊緊包圍她的灰色地帶裡。她決定不要讓毫無希望的幻想侵蝕她的現實。
胸口好悶,心臟好像要被迫從胸腔擠出去一般。當李燕珊說到“愛不愛那個男人無所謂”的時候。
“楊選呢?他會不會來?”菊若鼓起勇氣問。
“他啊,”燕珊臉上有一抹詭異的表情,“應該會吧,如果他明天起得來的話。”
“什麼意思?”
“昨天……下午……他和建築商去跟人家交涉的時候,被一塊空中丟來的磚頭打昏了。”
“怎麼不早說?”菊若聞言愕然。
“我本來不想告訴你的。你結婚前,我不想把他的倒黴事說給你聽。反正,他又不會死!”燕珊很酷地說。
“他本來還不打算告訴我。昨天下午我要出去上班時,看見有個女生正用鑰匙開他的門,我以為是小偷!原來她是他的助理,替他回家拿換洗衣物到醫院去!天底下哪有這樣衰的人,上班沒幾天就差點因公殉職!”
“他在哪裡?”
“你別急,他不會怎樣,只是後腦勺腫起一個包。醫生怕他有腦震盪,說他還要住院觀察看看……他人很清醒,只是不能起床……”
“怎麼不告訴我?”菊若慌了。
“他說,不要告訴任何親朋好友讓大家擔心。過幾天他就會好,他還請我幫他包紅包給你!”
“求求你告訴我他在哪裡!”菊若的語調升高了八度。燕珊嚇了一跳。
她把醫院名稱告訴菊若之後,菊若根本沒想到,燕珊身上還穿著伴娘禮服,自己就拎了皮包,衝了出去。
菊若悄悄地走進病房時,頭上扎著紗布的楊選正拿著一張紙在和護士說:“你幫我訂這樣的蛋糕,好不好?給這個住址的林小姐,記住,一定要按照我畫的設計圖,這裡是鮮奶油,框邊要用巧克力,還有……”
“她生日?”護士問。
“不是不是,她要結婚了。”
“結婚蛋糕?哪有人送這麼醜的四方形蛋糕啊!”護士直言不諱地說。
“你不懂啦!”
“我要忙完我的事才能去替你訂哦。”護士說。
“沒關係,記得今晚要送到她手裡。”
“為什麼?”
“你不要問那麼多。”一陣頭痛襲來,楊選閉起了眼睛。為什麼?他也說不清,總覺得是在完成一件必須完成的事情。昨晚頭痛得厲害時,心裡一直掛記著,有些事要急著做完。但身體不聽使喚,一直往柔軟的床鋪下沉,病床像流沙一樣,他越掙扎越往下陷。
今天一醒來,精神好了點,他就在紙上畫了這個蛋糕的設計圖。
“我幫你訂好了。”菊若輕聲說,從護士手中抽走了那張紙。
她靜靜地坐到楊選床緣,打開那張紙。上頭寫著她的名字、住址,還有一個蛋糕的“建築結構圖”——一個方形的大蛋糕,十五英寸長,十英寸寬,鮮奶油素面,用巧克力框邊,中間有兩條平行的橫線,連接右邊邊線,在往左三分之二的地方戛然中止。她馬上看懂了,這是個E字。“愛”拼完了啊!他分明知道她在玩的遊戲。
“謝謝你,我心領了。”
“不客氣。”楊選不自覺地回答,猛然睜開眼睛,看見他正想看的人。
沒病沒痛時,沒覺得她的微笑如此安定人心。
他情不自禁地緊緊握住她的手。記憶中,這是兩人有史以來最親暱的舉動。他看見她眼眶微紅,呼吸有些急促,嘴巴抿成一線,好像在剋制自己說出什麼話。
“一切都準備好了嗎?”
楊選問。他指的是婚禮。
“準備好了。”菊若平靜地回答,“準備好要取消了,因為你的蛋糕。”
如果自己從小的志願是當新娘,菊若想,那也該當個貨真價實的新娘,不是找個安安穩穩的避風港,而是找個她願意愛的人做伴。
隨後趕到醫院的李燕珊目睹了這一幕。她嘆了口氣,雖然她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但隱約從菊若堅定的側影明白,她正在做她人生中最艱難的決定。
她想不到菊若會有這麼大的勇氣。她從小看來比菊若堅強,事實上,菊若的勇氣勝過她許多。
李燕珊永遠不會告訴林菊若那個秘密,很久很久以前她大學時絕無僅有的一次失戀,正是因為楊選,她以為她跟他談得來,沒想到他追的是她的室友。燕珊受的打擊,一直藏在心裡。第一次,沒有跨出去,此後,她越來越難跨出一步走進愛情的疆域。隨著年歲增加,她對他的情感,已經變得像哥兒們一般。她知道自己更怕傷害,寧願保持著永不變質的關係,永遠的友誼。
她的那口氣不只是為自己嘆的,也是為趙鵬遠嘆的。當兩個愛人互相凝望時,天圓地滿,很美,但常有“多餘”的人會受傷,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