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佳勤的反應,確在孫祈偉預料之中。她一覺醒來,已經快要下飛機了,忍不住詛咒自己識人不明。
在舊金山處理完公事之後,賀佳勤沒有心思一個人前往賭城。她想起打電話給佳慧時,佳慧說她這段時間在溫哥華,就心想,不如打個電話到加拿大給佳慧,佳慧應該住在姑姑家才是。如果佳慧在溫哥華,她不如前去找姐姐,心情不好時,一個人胡混特別寂寞。
“佳慧……是來了,住了兩天,她就說要到渥太華去看看,再決定該定居在哪裡。我說住這兒氣候最好,她還是堅持要再看看……這孩子年紀越大,脾氣越硬,以前是說什麼都好的……”
姑姑一聽到佳勤的聲音就不肯放下電話筒,“這兩天,她先生也打來,你媽也打來,你也打來,全找不到她。我叫他們別擔心……”
“佳慧不是我,不會玩丟的。”佳勤和聊得太無聊的姑媽開玩笑,“她都是大人了……”
“佳勤啊,我偷偷問你一句,佳慧的婚姻好不好?”
“您怎麼會這樣問?”
“我覺得……佳慧氣色不好,常常……像在想什麼,心事蠻多的……這回看到她,覺得她比上一次老得多!看,”姑姑笑了,“我自己不覺得老,老嫌別人老……”
“您多心了。我看他們夫妻一向如膠似漆……”
“是嗎?那就好。”生性活潑的姑姑嘆口氣說,“從小看你們姐妹長大,真是羨慕你爸媽,可以生出這麼出色的姐妹花。像我們只有三條壯牛,一點也不貼心。大家都說你脾氣比較倔,其實你只是比較表面衝動,想得不多而已;佳慧看來沒脾氣,其實骨子裡才是硬得要命。我怕她悶著,把自己悶壞了。”
“姑,你從哪裡覺得佳慧婚姻不好?”
“以前她還在交男朋友時,問她一句男朋友好不好,她會向我報告好多句,都說他好,壞的全沒說。這次問她,張正中好不好啊?她笑得很不快樂,只淡淡地說:老樣子。你有沒有想過,佳慧為什麼忽然決定要來?本來她拖了好久才來不是?”
姑媽這麼一問,佳勤才想到,自己內憂外患變動頻仍,好久沒和佳慧聊天了。
“您老人家還是別想太多。人家老夫老妻了,每天一樣過,當然沒啥好報告。”
“佳勤什麼時候請我喝喜酒?”
姑媽提到這話題,賀佳勤趕快虛與委蛇一番,把電話掛了。找不到佳慧,她只好一個人訂了機票飛往拉斯維加斯。一住進原已預訂的旅館,就收到來自臺灣的傳真,還有一大束紅玫瑰。“對不起,一切當面說清楚。我愛你。”
侍者帶進房間時,笑眯眯地幫她捧著這一大束半人高的玫瑰,臉上表情像皇家衛兵一樣得意洋洋。
“還有什麼需要服務的,請隨時叫我。”
金髮碧眼的小男生不到二十歲吧?賀佳勤看了他一眼,笑著用英語對他說:“有,現在就需要你效勞。”
“是——”
“把這束花幫我送給你的女朋友!”
“真的?”侍者半信半疑,隨即接受了指令,“沒問題,我帶走了。”
美國人的好處是,對別人的隱私權會抑制探問的好奇心。
賀佳勤把自己關在寬敞豪華的房間裡,呆呆地看著窗外華麗的景緻。每來一次,就發覺賭城的天空變得更繽紛了。火樹銀花,都是假的,但在夜的籠罩下,顯得比真實的還美麗。
人們不遠千里而來,為的就是到一個“假”的地方狂歡,因為是人工的,才能完全按人的意志去討人的喜歡。
感情是不是也這樣呢?真的總沒有假的來得炫目。她和楊選,真真實實地過了幾年生活,而孫祈偉的出現,就像沙漠中的賭城一樣,使她被華美的景色吸引住了。以前平平淡淡的真實生活,變得脆弱而不堪一擊。
“你做事總是像飛蛾撲火。”賀佳慧多年前將她從倫敦帶回來時,忍不住說了她兩句,“找一個你不要愛得那麼辛苦的人,不是比較好嗎?你以為飛蛾撲火就是愛,其實你只是喜歡刺激而已。”
或許佳慧是對的。可是,她個性有絕大多數細胞,就是會接受“刺激”的召喚。她不喜歡太平凡。她十分認定自己的品位,就是以為自己不凡。
她也知道,和楊選在一起,眾人會認可她的幸福。可是,獨自一個人站在窗邊的時候,她想到的並不是楊選。她想到的是和孫祈偉之間的肌膚纏綿,感覺到和他做愛時似乎每個細胞都用同一個節奏在舞蹈,感覺到人生在這一刻毀滅也沒有關係。她想到他說“對不起”時乞求愛憐的眼神,他在片場認真工作時權威十足的魅力。如果說他是瘋子,那麼,她也有同樣瘋癲的潛力!
她頭一次感覺到自己很彷徨。為什麼他可以讓她相信,他如此愛她,但又睡在別的女人身邊?他不能只愛她一個人嗎?她曾以為她可以和別的女人分享愛。當年在英國,她住在小阿姨家,掀起了一場家族風波。不滿二十歲的她問小阿姨:“你怎麼這麼自私呢!為什麼他只能愛你不能愛我?你在扼殺他生命中最後的美麗,你知道嗎?”
她愛上她的姨丈,彬彬學者的姨丈也暗暗愛慕著她那火焰般的青春。她注意到,當時已近半百的歷史教授每次看到她時,眼中就綻放難以形容的光彩。他帶她適應環境,帶她到每個有歷史名勝的地方遊玩,詳盡地為她解說,帶她到每一個漂亮的餐廳吃美味的英國傳統食物,喝下午茶。她從他那裡學到歐洲的所有歷史,也學了一口道地的牛津腔英文。
當時她只是個念高中的小女孩,沒有理由不愛上這個精神導師。但他的妻子竟是最疼愛她的阿姨。情愫慢慢地醞釀著,隨著她年紀漸長而發酵。終於有一天,阿姨看出他們之間可以用眼神交談,並不尋常。
她的小阿姨也是當地大學的化學教授,生性溫柔敦厚,平日埋首研究室,兩人膝下並無子女。當小阿姨發現被她視為己出的孩子,竟然能讓自己的丈夫產生這麼大的化學變化時,她受到了驚嚇:“他——從來沒有,甚至在年輕的時候,談戀愛的時候……也從來沒有用那樣的目光看著我!”
佳勤當時沒有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對。她用全副精神愛她的姨丈,卻從來沒有任何大人們想像的行為。為什麼他們把她想得那麼不堪?小阿姨的越洋告狀驚動了她的父母。她的父母想到倫敦來興師問罪時,賀佳勤早已搬出小阿姨家,開始半工半讀了。姨丈則不時在精神上和金錢上支持著她。他和她之間似乎有個默契。他要等她大一點,至少她得把大學唸完,他認為,她才有足夠的成熟意志決定她是不是真的愛他。他很有君子風度地等著,而憂心忡忡的小阿姨,也不斷來她住處突襲檢查,看看她有沒有窩藏她的丈夫。她勸賀佳勤,反而讓賀佳勤震怒。
“我沒有你想的那樣齷齪!”她看到小阿姨時語氣一次比一次壞,“我們之間的愛情是柏拉圖式的,你不懂嗎?”
“世上沒有柏拉圖式的愛情。”小阿姨用悲愴的眼神說,“你太年輕,不會懂。”
賀佳勤堅持她的愛至高無上。但愛就是愛,她不願向小阿姨謊稱她一點也不愛他。
畢業前夕,姨丈來找她。她問他:“現在我可以公開我們的愛情嗎?”姨丈面有難色,他說,小阿姨精神很不穩定,前些日子在實驗室不慎引起爆炸,臉上灼了一個疤,左手也有大片肌膚壞死。“她是個謹慎的人,從來不會這樣。一定是……因為……因為……”
“因為我的關係?”
就這樣?賀佳勤以為小姨丈對她承諾,只要她拿得到畢業證書,他就願意坦坦白白地愛她。沒想到,她這麼努力,他卻囁嚅在他用書堆成的黑洞裡。他一邊流淚一邊吻她,請她再等一等。
畢業典禮出現了一位出乎她意料的嘉賓——賀佳慧。她來帶她走,離開這個她隨時會引發風波的國度,要佳勤回去參加她的婚禮,並且永不回來。
“就聽我這一次。”佳慧的口氣那麼堅定,“我提議讓你來的,我得帶你走,否則,一切都變成我的錯。聽我一次,我會終生感激你。”
她就這樣隨著姐姐飛進藍色的天空,再也沒有回到那個滿是濃霧的城市。後來,她也沒再回去,即使負責採購那麼久,她也沒有踏上倫敦一步。好像踏上一步,她就會沾上過去可笑的塵埃。她長大了,大到覺得自己不想和過去有任何瓜葛,大到已經推翻了過去青澀時期對愛所下的定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