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在床上讓你滿意的人,
至少在婚姻關係上,已經有了六十分。
當然,其他的四十分,還是會有些決定性的作用,
但影響不了大局。
很遺憾,那只是“正常男人”的想法而已。
——趙鵬遠
楊選已經數不清楚,自己吃了多少個便當。吃到他該回去上班為止,他已經胖了三公斤,一點也看不出曾經為情消沉。
菊若的便當和他苦心精研的蛋糕對他的體重都有貢獻。
回公司上班的前兩天,他就把烤箱徹徹底底地清洗了一番,準備放進儲物室裡。好像在依依不捨地惜別似的,他一邊刷洗一邊感嘆,也許人生中再也沒有這麼閒適的時光。
這些日子來,他的朋友多了不少,由於做蛋糕不能只做兩份,他在分送成品之餘,結識了不少人,包括他房東太太的一家子,巷口修皮鞋的老王,牛肉麵店老李的三個小蘿蔔頭,看葡萄酒店的小姐,住他樓上的鄰居,還有一個,就是本來主要來問法律問題而次要目的才是來吃蛋糕的趙鵬遠。
“我不會提供任何對你有利而對菊若有害的建議,”楊選提醒他,“因為我也認識你的未婚妻。”
“我知道,我也不想對她有害,我們……認識這麼多年,喂,從大一開始。一個男人有多少青春時光……”此時的趙鵬遠在股市回春後又跳槽當了營業員,下班後,他已慢慢養成習慣,買兩份小菜或便當,到楊選的住處聊聊。剛開始他還好心地幫李燕珊買了一份,但李燕珊對他一直襬出“謝絕訪客”的臉,使他充滿了挫折感。幾天後,他就決定不再做“好心給雷親”的事情。
“壓力很大……”第一次來找楊選,趙鵬遠吃飯時忽然冒出這句話。
“你指新工作嗎?”
“我是說,菊若堅持退婚這件事。”
楊選可以理解,趙鵬遠的壓力一定比他被女友甩了大得多。趙的喜帖都印好了,喜筵也老早訂好了。金錢的損失事小,女友不告而別的傷痕可以讓時間沖淡,但是,新娘跑了會讓他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我常對自己說,面子不算什麼,沒關係,天下女人多的是,她又不是最漂亮的那一個。可是……唉,我沒辦法,我還是覺得怪丟臉的。”趙鵬遠一邊喝楊選的葡萄酒,一邊拍他的肩,“老兄,你懂嗎?我頭一次覺得沒臉活下去。一切都說好了,你說,我哪裡得罪她了?我努力反省自己,什麼壞事也沒做,待她不薄,比起世界上其他的爛男人,我算是很好的……”
“當初我也這麼認為,喏,我以為我是很好的。”楊選看他沒幾分鐘就幹掉了一杯酒,聯想到自己當初也是這個樣子。他同情他,但卻不喜歡他喝酒那個笨笨粗粗不懂品味的樣子。早知道,給他喝米酒就好了!這傢伙喝酒,像牛嚼牡丹!
“牛嚼牡丹”是賀佳勤當初批評他喝葡萄酒的德行。情人走了,情人的話仍然留下來,留在他的語彙辭典裡,變成他自己的話。
“只剩下你可以體會我的心情啦。我們同是天涯,同是天涯的……”
“同是天涯淪落人。”這傢伙學問真差,楊選想,繼續露出同情的表情。“只能跟你講了……”“對,對,我們乾一杯。”
“你喝,你喝。我最近決定不再喝酒了。”楊選想,誰要跟你同是天涯淪落人,我沒你那麼慘,也比你高比你帥比你……所以他很同情他。
“以你對菊若的瞭解,她為什麼要……”
“我不瞭解她,”楊選趕緊否認,“她也沒告訴我。女人,翻來覆去,晴時多雲偶陣雨……也許……也許她跟我以前的女友一樣,遇到一個比較新鮮的男人……”
他絕不肯說是比較好的男人。“她們善變,不一定是因為那個男人比較好……”
“如果讓我看到那個混蛋,拐我女朋友,我一定閹了他!”趙鵬遠握緊的拳頭在空中揮舞。
楊選的眉毛不自禁地跳了一下。“幹嗎這麼激動……你可不要犯法!”
“唉,背後消消氣才這麼說,你知道嗎?其實我從小到大沒打過架,小時候大家都叫我孬種……”說到回憶的傷心處,趙鵬遠像個娃娃一樣咿咿嗚嗚地哭了。
“你酒喝多了。”又是想當初,自己獨酌時也曾如此激動。趙鵬遠比他沒有面子問題,有人在還敢哭。“喂,那你打算怎麼辦?跟她要求賠償?”
“我也不知道,哇……到現在我還不肯取消喜宴。”本來打算在婚宴裡舉行結婚典禮的,“我沒勇氣取消,沒勇氣告訴親友……”
“菊若的家人打算怎麼樣呢?”
“他們也束手無策,一直跟我說對不起,說她從來沒有這麼不聽話過,找也找不到人,如果找到了,他們會幫我……他們幫我有什麼用?又不是他們要嫁我,是菊若要嫁我……”
“你就這樣痴痴地等?萬一……她真的不來參加自己的婚禮怎麼辦?”
“唉唉,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就是沒臉告訴大家……前幾天,我還把喜帖寫好,發出去了。”
“什麼?”
“我以為,造成既成事實,她就會回來。她不肯見我,我還是按照原計劃……”
“你太魯莽了!”楊選驚訝地看著他,“太危險了,剩下沒幾天了不是嗎?萬一……”
“我推延了半個月等她,放心啦!我……我總想還是有機會扳回的。以前我們很少吵架。有一兩次,我不知道怎麼得罪她,她就待在宿舍裡生悶氣,怎麼叫都叫不出來。過兩個禮拜,換她來找我,說沒事了,我也以為沒事了。”
“也許她覺得你不夠愛她。”楊選也想到自己的經驗。
“愛是什麼?”趙鵬遠傻笑,“可是我惟一固定的女友,就是她呀,一直是她呀。從我認識她的第一天,我就知道我會娶她呀……”他自問自答,“沒錯,這就是愛了,不然還有什麼?”
楊選也沒法提出反駁。“可是她覺得不對勁啊。”他想到林菊若曾經說的,站在同一個十字路口,如果兩人方向不對的話,那麼,這個人的綠燈就是那個人的紅燈。
趙鵬遠有空就來找他聊聊。離婚宴的時間只剩幾天了,他還是沒法下定決心取消。“前一天她沒出現的話再說吧。”
也許他該替趙鵬遠和菊若談一談,可是,他又不想破壞和菊若隔著空間約會的默契。
洗完烤箱的第二天,快遞小弟送了一隻烤雞來。“好香啊。”小弟說。
“要不要留下來和我一起吃?”楊選提出邀請。
“沒有東西要送回去嗎?”
“哦,沒有,遊戲該結束了。一會兒我還是會付給你回程費用,請你跟她說,明天我就回辦公室上班……”
小弟面有難色,“說不定她還是願意把午餐送到你的辦公室……”
“太麻煩她了。”楊選說,“因為我不能再有東西回饋她,一直接受她的東西,我會覺得過意不去。”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雖然不關我的事,我覺得……她不會在意你有沒有實實在在的東西回饋她……老實說,楊先生,你做的蛋糕……”
“我做的蛋糕怎麼樣?”
“你做的蛋糕實在沒有街上任何一家麵包店的好吃!”
“什麼……”楊選如遭天打雷劈,像柱子一樣站在原地。他像童話《國王的新衣》裡的國王,大家都說好看,只有街上“無知”的幼童說出了實話:“看,國王什麼也沒穿!”
“可是……我覺得還不錯呀!”
“還可以吃,”小弟安慰他,“也不是很難吃啦!不過,人總是那樣,自己辛苦做的,就會
覺得加倍好吃,無比好吃,就跟我一樣,從前跟我媽伸手要錢買東西,一會兒就覺得東西不
是很好,該丟了,現在自己上夜班打工買的東西,樣樣都寶貝得不得了,因為是自己辛苦賺錢買的。同樣的道理,對不對?”
楊選被這毛頭小子說得無言以對。
“還有……還有我媽說的話,要不要一起送給你?”
“你就說吧。”楊選還沒從打擊裡恢復過來。
“我媽要我寒暑假天天回家吃晚飯,我對她說,媽,拜託,家裡只剩下我和你了,我不回來,你不就可以少煮一頓?大家在外面吃嘛,我又不付你伙食費。可是我媽說,那不是你付不付我錢的問題,少頓功夫是不錯,可是這樣我就沒辦法表示,我關心你啊!我想關心你,是因為我愛你——”小弟滔滔不絕,“楊先生,你在聽嗎?”
“在聽,”楊選又給他的話撞擊了一下,“你……將來……好好努力……以你的口才……一定可以做個好律師……”
“我媽也這麼說,可惜……我成績不好啦!”小弟抓抓頭說。他狼吞虎嚥吃下一條雞腿之後,說:“我先走啦,我是很有責任感的,我應該趕快回去跟林小姐說,今天她沒蛋糕吃啦!”
楊選撕著雞肉時,整個人忽然陷入迷宮之中——“我想關心你,是因為我愛你”,是這樣嗎?如果不是這樣,為什麼趙鵬遠就沒有收到她的便當?為什麼她也會同時為李燕珊準備一份?李燕珊曾酸溜溜地說“愛屋及烏”,是這樣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