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我欣賞一個女人,常是因為她美麗的身體;
我離開一個女人的理由,卻是因為她不懂我的靈魂。
我以為我要求得不多,其實,在愛一觸即發後,
我對愛情漸進式的貪婪遠超過我的想像。
——孫祈偉
“習慣一個女人,不管愛不愛她,男人還是無法忍受她的離開。”李燕珊聽完楊選酒後的咆哮之後,像個專家似的,只擱下一句冷冷的安慰。
李燕珊是楊選念大學時吉他社的學妹,楊選也是她的吉他指導小老師。剛離開學校的前幾年
,他們那個小組偶爾還會聚會,看看大家最近活得好不好。李燕珊從心理系畢業後就進了報社跑婦女團體線,一邊在某心理諮詢專線當義工,後來發現自己的個性實在受不了別人把她當情緒垃圾桶,乾脆徹底地學非所用。她後來申請轉調財經線,又報考了企管研究所,一邊工作,一邊唸書,才覺得生活踏實起來。她寧願研究沒有感情的東西。
她恨那些把自己搞得頭昏腦漲的心理分析,但看到楊選這麼沮喪,忍不住又當了他的情緒垃圾桶。
楊選,在別人眼裡,是自信滿滿、思路清晰的年輕律師,在她眼裡,卻只是一個生活低能症的患者。他處理自己的身邊瑣事,一向低能。她記得念大學時,楊選曾經問她,她髮質看來很好,可不可以告訴他,怎麼樣保養才不會讓頭髮乾乾黃黃。李燕珊這才發現,這個大男生怕頭皮出油一直用洗衣服的肥皂洗頭。她看他已經把自己的頭髮糟蹋得差不多了,就要他回去用蛋黃保養。楊選照做了,第二天來告訴她,昨夜他一整頭像蛋花湯。原來他用滾燙的熱水往頭上淋,把頭髮上的蛋煮熟了,一條一條地掛在發上,好不悽慘。
楊選對她一直像哥兒們一樣,並不管李燕珊對這份友情的屬性認同是否也一樣。一直在他有了女友之前,她都是他的生活顧問。
無論如何,他交女朋友這件事,並沒有找她當顧問。否則,她不會“推薦”賀佳勤。
在楊選退役,在法院當法務助理的那年,她幫楊選找到這個位於她樓上的房子。楊選為他的老闆忙完選舉後,辭了職,花了一段時間啃書考律師。那一段時間,為了讓這個學長好好讀書,李燕珊到巷口買早午餐,都會為他買上一份。楊選吃得過意不去,索性交“伙食費”給李燕珊,請她打理。
燕珊晚上得上班,晚餐沒法幫上忙,但下班後她還是會為楊選帶上消夜,因為楊選連一頓晚飯都會虧待自己。她總是發現他在吃泡麵,連小孩當零食的科學麵也可以成為他的正餐。
“吃太多會得肝癌!”不管她怎麼嚇唬他,他都依然故我,好像他的身體本應該由別人照顧,與自己無關。
燕珊也不會做飯,更不愛做菜,兩人成為“外食搭檔”整整半年。
她像楊選的保姆,她以為,他們最少該算是好朋友吧?可是,在賀佳勤搬進來那天,她才知道楊選有這號女友。
“聽楊選說,你是他的學妹,一直在照顧他。”這是賀佳勤對李燕珊說的第一句話。
原來是敵暗我明。李燕珊腦海裡浮出這個成語來。剛開始,她有被出賣的感覺。
從賀佳勤搬進來後,她與楊選的“外食搭檔”關係宣告失效。她不再主動去按樓上的門鈴。
從此,她和楊選就是單單純純的關係——過去的學長與學妹,現在的樓上樓下鄰居。其實,賀佳勤沒來之前,關係似乎也一模一樣,因為李燕珊從來沒想讓任何感覺影響她的生活,她總是努力地抑制任何感情的發酵。
在事業上她衝勁十足,可是在感情上,截至她二十七歲之前,她交的都是一張空白成績單。她寧願交空白成績單。
也許是因為看父母婚姻看怕了。她的父母看似註定白頭偕老,在外人看來是一對佳偶,在家卻是一對怨偶。幾乎從她出生開始,兩人說話就是尖酸刻薄,針鋒相對。他們兩人都聰明,所以,如果把他們的話語用液體來比喻的話,鐵定是硫酸無疑,每一次潑出來,都足以讓對方百分之九十的肌膚灼燒,濺出的劇毒,連小孩的心也被腐蝕了。偏偏燕珊家的孩子又有半打之多,燕珊長大後真的想不通,彼此如此仇視的夫妻,為什麼在製造孩子這方面,還可以如此契合,如此同仇敵愾?
“你好像都不需要男朋友啊。”在賀佳勤搬來前有一天,楊選在她的住處吃著她帶回來的肉羹麵,怕閒著沒話聊,忽然迸出這句話來。
“一個人,沒什麼不好。”燕珊淡淡地回答。
“你是不是同性戀?”楊選跟她開玩笑。
“同你的頭啦!你不能因為我對你沒興趣,你就說我同性戀!”李燕珊和楊選說話,偏偏喜歡佔上風。
“你有沒有考慮交男朋友啊?”
李燕珊看了看楊選的眼神,想確定他是什麼意思。顯然,他什麼意思都沒有,只是單純地在抬槓。她小心翼翼,不要讓自己失望的表情流洩在臉上。
“一定要有男人,女人才能好好過活嗎?”她反問。
“上帝創造男人和女人,就是要讓陰陽調和,世界才圓滿……”不等楊選說完,她即冷笑道
:“你應該說,上帝創造了女人和混蛋!”
“你沒吃過男人的虧,不應該這麼憤世嫉俗。誰對不起你啊?”楊選說,“混蛋的也不一定是男人啊!像我,唉,也不知為什麼,不是我對不起女人,是女人,唉……你們女人——”
“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像你認識的女人那樣,罪名可別賴到‘我們女人’頭上來!”燕珊馬上接口。對楊選被“兵變”的事,她是明白的。楊選大學時的女友是吉他社的另一名學妹。他殷殷對待她三年,當兵不到三個月,女友卻愛上了一個研究生,跟他說再見。為了這件事,楊選特別告假外出,找不到女友,只好找住在宿舍的李燕珊哭訴。李燕珊陪他在校園的草叢裡躲校警躲了整晚,聽他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痴話傻話,就是怕他會去自殺。
她為他做了一夜的心理分析,頻頻對他說,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苦戀一枝花。總之,楊選到現在還好好的,她也算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李燕珊做事利落,但她知道,自己絕不是個爽快的人。她不乘人之危。否則她會告訴他,其實,在你決定追你的前女友時,我的心好像被撕成兩半。她和楊選數年來交情甚篤,相談甚歡,但兩人都沒有去踢臨門一腳。
若楊選無心,她寧願選擇做哥兒們來得妥當。她像蜘蛛為自己結了一層又一層的保護網。
和賀佳勤打照面時,李燕珊又聽見自己心裡一聲冷笑:原來他喜歡的還是同一類型的女孩子——嬌小豐滿的身材,日本連續劇女主角那個嫻淑的臉蛋,留長髮穿長裙的故作優雅,動不動就露齒而笑展現的甜美風情。楊選的品位,唉,和百分之八十的男人沒有區別,前後也很一致。楊選吉他社的學妹,原也是這個類型的。
李燕珊還是比較欣賞自己的型。賀佳勤在口頭上比她慷慨得多。她一見李燕珊,便對楊選說:“你那學妹,很有現代感,如果把眉毛畫得有角度一點,塗上暗紫色口紅、黑色指甲油,就能豔驚流行界!”
楊選可不懂欣賞古怪的東西。他說:“別提了,她那巨大平板的身材,像男人婆,每天白襯衫牛仔褲,沒看她穿過裙子——我們以前等了好幾年,說定李燕珊穿裙子我們就放鞭炮,買了一串鞭炮在社團裡,結果,她四年來沒給我們一點機會!”
“男人婆”之類的形容詞,還是楊選在樓梯間遇到李燕珊時形容給李燕珊聽的。說完楊選哈哈大笑,李燕珊狠狠地瞪他好幾眼。
“隨你怎麼說,本人喜歡穿牛仔褲,不行嗎?我還會穿牛仔褲進棺材呢!你要不要跟我打個賭?”楊選做出落荒而逃的樣子。
為什麼她總是最好的聽眾——在他失戀時,她都在他可以找到的地方?
她聽著楊選像自己的母親一樣*%*%嗦嗦地自問自答:“我哪裡對不起她?她為什麼要這樣子!”“我是真的很愛她,我哪裡做得不好,她可以告訴我呀!沒必要一聲不響就……”
“你告訴我,她要的愛是什麼?女人要的到底是什麼?”
李燕珊好心地勸他去聽某基金會辦的人際溝通系列演講。“你要問女人要的是什麼,我也沒法解答,因為,我不是一般女人。”她這麼說時臉上有幾分傲氣。
楊選接受了她的建議,但只聽了一場演講。一位公關專家舉了一個小故事,說明日常生活中說“我愛你”的重要。他說,他有一次在為某大成長班學員們講“愛情溝通”時,特別規定學員當天回家要做作業,回去告訴老婆“我愛你”。大家本來都抱怨:老夫老妻,說這廢話幹嗎?在他三令五申之後,大家才回去做作業,結果效果非同凡響。有的人的老婆,切菜時聽到這句話,忽然剁傷了手指;有的人的老婆第二天宣佈,每月多發五千塊零用錢給老公;有人發現老婆半夜起來躲在廁所裡哭;有人當晚濃情蜜意起來,不小心又有了;有一個人找不到去外頭打麻將的老婆,逾夜不歸,他乾脆走到自己兒子房間,對兒子說爸爸愛你。結果兒子竟然哭了,對他說,我以為你們都不愛我,我本來想明天就去死的。
聽講師講了一大堆“感人熱淚”的故事之後,楊選覺得自己的雞皮疙瘩掉了滿地。他才不信這是真的呢。當他尋思,自己是不是曾對賀佳勤說過我愛你的時候,講師徵求志願者上臺發表感言。雖然聽講的百分之七十是女生,惟一的一位志願者竟是一位中年男子。
“我很感動。雖然我自己想了幾遍,今天還是沒辦法回去跟太太說我愛你,因為我們之間……咳,確實有些問題存在,要開口,沒那麼簡單……可是,”中年男子面對觀眾,像作秀一樣聲音洪亮地說,“我願意在這裡說,我愛你們!請大家跟我說一遍:我愛你!”
有些人跟著他念“我愛你”。
楊選想,這人若不是傑出的傳銷人員,也一定上了太多“成功學”之類的訓練。這些訓練都以為,只要你在大庭廣眾中大聲說出自己的理想,就有一股冥冥中的力量會幫助你成功。只要你每天早上醒來在鏡子前對自己說“你長得很美”,就好像真的會變美一樣。
這叫信心喊話。
“我愛你”也可以信心喊話嗎?他真想上臺搶麥克風說:“老兄,別在這兒叫嚷,我看你還是把你登臺作秀的勇氣拿回去對你老婆說‘我愛你’比較實在。”
那個中年人最後說:“看!我們誰都會說我愛你的,不是嗎?”他眼中淚光晶瑩,被自己感動了。
來聽講的人,似乎也陶醉在一片濫情的氣氛之中。濫情兩個字,是楊選為這種類似靠鼓動群眾力量來達到暫時性效果的“佈道大會”所下的評語。
他嗤之以鼻,想率先離座。
但兩隻腳卻像粘上了強力膠一樣動彈不得。不知什麼時候,他的眼角也被淚水濡溼。他當然不是被那個上臺信心喊話的傢伙所感動。他是被“我愛你”這三個單純的字感動了。
賀佳勤指責他對她不夠關心,沒有讓她浸沐在“我愛你”的氛圍裡。為什麼她可以這麼義正辭嚴地把過錯都推給他呢?難道只有男人應該說“我愛你”?
他也想聽到“我愛你”,賀佳勤對他也一樣吝嗇。就像第一次他在月光下,一株山茶花樹旁吻她的時候,他對她說“我喜歡你”,她只是低頭淺笑,沒有拒絕他的吻而已。她比他認識的女孩來得有個性、開朗,即使是做愛,她也是最不忸忸怩怩的。可是她對“我愛你”這三個字,也是隻收不付。
“每個女人都渴求男人說我愛你,可是,她們像小時候的陶製小豬存錢筒一樣,吃下‘我愛你’的硬幣,硬幣只進不出。除非你哐噹一聲把它們摔碎,否則,你看不到她們肚子裡藏有多少被壓抑的財富。”
楊選偷偷用西裝袖子拭掉自認為可恥的淚跡之後離開會場。打開家門前,他先按了李燕珊的門鈴,正巧她在,他就對她發表了感言。
“在她離開以前,我似乎也沒聽見她說她愛我……”
“你又喝了酒?”
“只是……剛才走路回來,路過那家專賣紅葡萄酒的酒吧,順便進去了一下。”他笑著說。他有酒膽,沒酒量,大概兩杯紅葡萄酒下肚,腳步就輕飄飄的!
“真是無藥可救!”李燕珊低聲咒罵。她猛然又發現,他藏在背後的右手上還拿著一個長形的紙袋子。“那是什麼?又是酒?”
李燕珊一把搶過來:“送我!”
“你太野蠻,”楊選說,“我剛買的,法國勃艮第最好的酒!”她不管他,徑自把酒收了起來。她強逼他去聽演講,就是不想讓他閒時無事借酒澆愁。既然他想要知道愛是什麼,就該聽聽別人怎麼說,光喝酒是沒用的,徒然讓自己的世界縮得更小,讓他的神智走進死巷。
楊選愣愣地站在門口。
“其實,看你這樣一個大男人,為一個女人的離開傷心成這個樣子,我實在很感動。”李燕珊想對楊選說,當然,她沒有說出口。女人雖說不想傷人的心,但也不討厭看到男人為自己失魂落魄。
李燕珊看著呆裡呆氣的他,胸口酸酸地疼了起來。“你還沒吃飯就喝酒是不是?”
楊選發呆後的第一個動作是按住自己的胃,眉頭微皺。李燕珊就明白了。他從大學時代就常鬧胃痛。
“進來吧,我有胃藥,我的冰箱裡也有冷凍水餃。如果你不嫌,我煮給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