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你可以睜開眼睛了。”
麥醫生輕輕拍她的肩。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眼皮微微顫抖著,遲疑了幾秒鐘,才睜開眼來。
“有些腫。”她說出了對自己的第一句觀感。
“別擔心,過一個星期就消退了。”麥醫生和藹的笑著:“對你的新面孔不滿意嗎?”
新面孔?不,這還是我的舊面孔,是原來上帝賜給我的那張舊面孔:“你該為我重塑一張。”
她打從心底開心的笑著。感謝主,感謝麥醫生,感謝一切!她又拾回了自己原來的臉龐。近十個月來,近十次的手術將她折磨得苦不堪言,有幾度她甚至告訴自己:放棄算了,那些痛曾使她徹夜難眠——如果不是為了那個六月六日的約定,她可能挨不過。
“我沒有能力為你重塑一張,”麥醫生打量著鏡子中的龔慧安,“上帝已給你一張傑作,東方寶貝。”
“謝謝你,真的謝謝你!”她站起身來,抱住麥醫生,“我又有了活下去的勇氣。”
“唉,東方寶貝,”麥醫生仍保持他一貫的笑容,但也提出他的警告:“美麗的瞼孔終會老去,用任何整型手術也挽不回來,活下去還要靠別的東西。”
“靠什麼?”她眨眨眼,對麥醫生撒嬌。
“靠智慧、寬容與諒解。”
“阿門,你簡直是上帚。”近十個月來,麥醫生除擔任她的主治大夫之外,還負責為她做心理建設。
“孩子,你天賦的美好是你比別人幸運的地方,卻也是你比別人不幸的地方。你的聰明使你事事能迎刃而解,但也使你銳利得像一支會傷人的刀子;你的美麗使你為人所愛,卻也使你自戀甚深,不去思索如何愛人;你的財富使你如天之驕女,卻也使你不懂樸實年華另有樂趣。”
“別再指責我了。”龔慧安還沒聽完麥醫生的分析,即不斷搖頭、掩面嘆息,“醫生,你難道覺得我受的懲罰還不夠嗎?我受的折磨還不少嗎?”
“孩子,”麥醫生像慈父一樣撫摸她的頭髮,“這麼多天,我聽你說出你所有的故事,我覺得我必須給你一些建議,如此而已。我知道你如今受的折磨已經不少,但人總是很健忘的——等你出了院,你還是一樣年輕、一樣美麗、一樣聰明、一樣有一筆財富,難保你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龔慧安沈默了。的確,這幾個月以來,顏面的傷痛和渴望重見天日的焦慮使她的心中充滿掙扎,但孤獨的日子也讓她重新思索過去所犯的錯誤。此刻她的心其實充滿著感恩,她的傷何嘗不是一個試煉?天替她把心挖得更大更廣。
“醫生,謝謝你。”現在她誠心誠意的說,“我真是捨不得離開你,希望永遠跟你在一起。”
“你這個小壞蛋,盡說些違心之論,你忍過這些酷刑,不是為了去見你的愛人嗎?”
“唉,他……我不知道他會不會等我呢?”她說出心中疑慮。
“他不是每個月都寫情書來給你嗎?”
“醫生,那不是情書,”她噘著嘴角糾正,“裡面全不談情——他甚至不在任何一封信上說,我愛你,只會問我的健康問題和飲食問題,聊聊數語,好像再多寫幾句話就浪費他太多時間了。”
“那不是愛嗎?儍瓜!在表達愛意的所有語句中,我愛你,是最貧乏無內容的一句,也是最不負責任的一句,處處說我愛你的愛情,最容易像酒精一樣的揮發掉!”麥醫生說。
龔慧安會意的笑了。
也許她的擔心是多餘的,但身在愛的雲霧中的人,很少能真正放心。尤其,張靜與她之間,曾有許多第三者。
“孩子,真正愛一個人,首先必須相信他。”
“如果他前科累累呢?”她笑問。
“還是要相信他。”醫生說,“捫心自問,我們的過去誰無罪?會犯罪的是人,能原諒的是神。孩子,你對他不曾有愧於心嗎?”
“確實……曾經有……”她心虛的回應。
“你希不希望他翻舊帳?”
“當然不希望。”
“你希不希望他原諒你?”
“希望。”
“那就好了,要以己度人。愛一個人,就要為他的安適著想。要兩個人能平安過日子。”
龔慧安一邊說話一邊凝視鏡中的自己。她終於如往昔一樣,擁有一張美麗的瓜子臉,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靈巧的鼻子和一張有漂亮弧線的嘴唇。可是這個“終於”是得來不易的。她已從中悟得,掙扎的含義、珍惜的理由和希望的價值。她也明白,自己要的是平平安安的愛情。
不許再無事起波瀾了。
人生哪能花太多時光在愛中錯身?相愛的人哪堪一而再再而三任彼此像斷了線的風箏?
“我看來和過去真的沒什麼不同嗎?”她以手輕摸自己再度恢復柔細的臉頰。過去斑斕的傷痕已經像沙丘上的足跡被海風吹平了一樣。
“可以說沒什麼不同,也可以說,已經有很大的不同。你又長大了許多,不再是從前那個任性的女孩子。”
“我可以以一切努力來喚回我的愛情嗎?”
“可以,但一生都須努力。愛情不是一棵樹上的果實,摘到了,吃掉了,淌了一嘴的蜜汁就算數,愛是一條路,和你的人生一樣長,想要走得平和,每步都還是要費力。”
“麥醫師,你從哪裡得到這麼多人生哲理?”
麥醫生挪挪眼鏡看看遠方的浮雲,他的嘴抿了一下,好像是有意在收伏自己的情緒,“從人生的錯誤裡。”
這個年近六十,白髮蒼蒼的老醫師以平緩的語氣對龔慧安訴說往事:“我曾有一個愛人,她也是我的妻於。她叫薇薇安,是一個很平凡的女人,她這一輩子,為了我,為了孩子做盡一切的事,使她的人生至死毫無空檔。過去,我曾因一次手術失敗,惹得官司纏身,而且對方纏訟不休,到最俊使我失去了工作家產,也使我失去了冷靜的頭腦,我酗酒終日,不務正業,回家只會打老婆,打孩子。好像非讓整個家隨著我一起完蛋不可,可憐的薇薇安,花了整整十年的時間,用各種方法在與我的劣根性周旋,把自己弄得憔悴不堪。”
“她使你變好了嗎?”
“沒有,”麥醫生澀澀的笑著,“二十年前使我變好的是另一個女人,一個很美麗的女人,她也是一個整型醫師,就是這個醫院的院長奧莉薇亞女士。”
龔慧安依稀記得她的樣子。雖然已年過半百,她的身形仍然十分俏麗,風度翩翩,氣質良好,臉上的微笑親切可人。
“她?你愛上她?”
“可以這麼說。是因為對她的愛,才把我從酒精中毒的邊緣中拉出來。才讓我重建自己的生涯。我感激她,也愛她。我曾為要不要離開薇薇安而猶豫。”
“然後呢?”
“我並沒有猶豫很久,不久之後,薇薇安就因癌症去世了。她在臨去之前,竟然用一種非常平和的口吻對我說,我走了,你請奧莉薇亞女士替我照顧你吧,她那麼聰明美麗,必然能夠使你快樂。”
“唉,真令人感傷。可是你並沒有和奧莉薇亞結婚吧?”
“從薇薇安離開之後,老實說,我就一直埋怨自己,為什麼當初沒有對她好一點呢?為什麼要讓她明白我的不忠含恨以終呢?我對她的愧疚一天比一天深,使我越來越沒有辦法原諒自己,在這樣的心理壓力下,我再也不能坦然面對奧莉薇亞的愛,始終認為自己是個罪人。”
“到現在還沒法復原嗎?”龔慧安吃驚的看著麥醫生。
“是啊,可人兒,你現在可明白了吧。你臉上的傷疤,還可以藉我這雙老手整型,算是小傷;真正的傷疤是長在心裡頭的,”麥醫生故作詼諧,比比自己的心臟,“沒法用手術矯正。”
龔慧安無奈一笑,“這是脫辭,麥醫生,看來你也需要我來當你的心理醫生呢。”
“真不知道為什麼要對你講這些話,”麥醫生感到難為情,像孩子一樣以手搔搔頭,“也許是你看來特別善體人意的緣故。”
“薇薇安去世多久。”
“十八年了。”
“十八年來,你有沒有想過奧莉薇亞?”
麥醫生臉紅了,“……我們……就此打住這個問題吧。瞧你,一旦醫好了傷,就開始管起閒事來……”
“別逃避問題,”龔慧安一本正經的審問:“老實說吧,你這個膽小鬼!”
“……有,當然有,可是……”
“看你這麼躊躇,即使薇薇安地下有知,也會取笑你的。剛剛你不是告訴我嗎?愛情是一條路,和你的人生一樣長,每向前走一步都需費力。為什麼十八年前你就不願再費力,只知道逃避呢?”
“我……”
“你的藉口只是心理壓力。那些壓力是莫須有的,竟可以絆住你十八年,使你又辜負了另一個女人?”
“我辜負另一個女人?”
“是的,你不只辜負薇薇安,也辜負奧莉薇亞。死者已矣,來者可追,為什麼不用你的一雙巧手去讓一個女人幸福呢?如果今天奧莉薇亞也像薇薇安一樣離你而去,你的心裡不是又多了一重治不好的遺憾?”
“你這個伶牙俐齒的小姑娘……”
“我說的話可有道理?”龔慧安可不放過麥醫生。
“是……有那麼一點道理。”
“那麼,就去行動吧。”
正巧,就在不遠處的迴廊裡,她看見奧莉薇亞正低頭踽踽獨行。
“我……”
“再猶豫我可要笑你了。”
“那……該怎麼說呢?你可知道……多年來,除了公事……我不敢……跟她說……一句話……”
“約她喝杯咖啡!”她馬上出了主意。
“就這麼簡單?”
“是的,就這麼簡單。如果你真正想要愛一個人,一切就不會很難,有勇氣去對她好就行。”
她捉捉麥醫生的衣角,“現在就去吧。”
麥醫生深呼吸了一口氣,果然,他穩穩重重的大步走向前,趕上了奧莉薇亞。
就在奧莉薇亞停下腳步的時候,龔慧安看見麥醫生像個正鬧初戀的少年一樣,很害羞的提出了邀約。
奧莉薇亞顯然有點吃驚。她的表情僵住了三秒鐘,然後整張瞼的線條像春天崩溶於雪的山頭一樣,豁然褪去所有的冰霜。
麥醫生與她一起離去,不忘偏過頭,並打了一個V字型的手勢給龔慧安。
面對著滿眼的陽光,青翠的草坪傾訴著帶來無限生機的鳥鳴,龔慧安甜蜜的笑了。
如果真的要愛,很簡單,不是嗎?她告訴自己。只要不以種種自私、種種偏見、種種貧婪、種種莫須有的壓力將愛弄得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