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了澎湖群島。
除了無聊的政戰教材和槍枝以外,陪伴他的只有黃昏海邊血紅的夕陽以及滿山遍野的天人菊。
放假的時候回臺北,偶爾會去找馬安妮。馬安妮的功課一天比一天忙,未必有時間陪他。有一次她告訴張靜,他們將來不會有結局。
其實張靜並沒有想到將來。
他不能因為將來就把現在卡死。他當兵當得渾渾噩噩,無聊的生活差一點把大腦細胞全部毒死。不能在理智不清的時候思考未來。
馬安妮是個聰明而實在的女孩子。沒有未來,就等於沒有現在。
“我的父親希望我嫁給同行。”
“嗯。”
他沒有意見。
他的沒有意見也使馬安妮十分不快樂。“就這樣?”
“嗯。”
她以為他會有反對意見。
其實他沒有意見—如果此時他對自己的人生該做什麼都沒有主張,他如何為另一個人下保證?
“你愛我嗎?”
馬安妮跟他認識不算不久,當她第一次開口問這句話時,也有一年多了。因為他遲遲沒說愛她。
張靜承認,“你是個漂亮又聰明的女孩,又有現代感又健康,對我是很大的誘惑。”
“只是誘惑?”
他乾笑兩聲,坦白說:“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已經不再說愛字了,從前我好像太容易說愛,因此太容易傷害別人。我得仔細想想,是不是該將這句話說出口。”
“你對我很吝嗇。”馬安妮的臉上有一抹受了傷害的苦笑。
沒有一個女人不喜歡比較。
也沒有一個女人不喜歡聽心愛的男人說我愛你,即使是假的也沒關係。
明知可能會愛得很短暫,也要逼對方說出天長地久的誓言。
馬安妮低頭啜飲咖啡。
不久,他聽到她的低咽。
“怎麼了?”女孩子在公共場合哭實在令他害怕。
“沒有。”
到底是個聰明的女孩,趕快收住情緒。
“我要趕回去上課。”她抓起了身邊厚厚的原文書,正眼不看他。
“再見。”
他沒有留她,甚至沒有起身。他知道他不能追出去。追出去只能拉住她的手,說:“我愛你。”才能鎮撫她的情緒。
張靜不願意這麼做。
他一個人繼續守著一杯喝乾了的咖啡杯。這時是秋天,風狂而日卻烈,玻璃窗外衣衫單薄的行人顯得有點畏縮。
想起了一個人。上次他誠心誠意說“我愛你”的人。
龔慧安,她在哪裡,過得好下好?
人在外島,偏偏每天夢中都看見她。她在風中飛揚的頭髮,她略略帶著輕蔑的微笑,她憤怒中甩來的那個巴掌。
沒了音訊,實在很遺憾。
自安妮走後,他閒著沒什麼事做,忽然想到要回原來當學生時租的房子去走走。雖然人事全非,看看依舊的景物來填補心靈空虛也好。
房東是個老太太,從前對他不壞,常會燉冰糖蓮子湯,喚他一起吃。
“啊,你是……”孤單的老人見有熟悉的人來,枯乾的臉就笑開了。
“我是張靜,從前租房子的,法律系的學生。”他心中也有遇故人的欣喜。
“啊,張靜……你搬走了以後,還有人寄信到這裡來呢,我都給你留著,就是等你有天回來拿。你果然回來了。咦?前幾天還有一封從美國的信寄到這裡來……”
美國?難道是……。
是她沒有錯。那些筆跡,骨格娟秀卻帶傲氣。Elina是她的英文名字吧?總共有兩封,期間相隔一年。
他漫步到昔日的校園內,一直走到深處,那塊他最常坐的草地上,深深吸了三口氣,才用顫抖的手把信打開。
第一封信說,她搭UA二八五出境,如果可能,是下是可以在機場碰個面?
信中沒有懇求,但寫信的口氣充滿懇求。“這不是她,不像她。”張靜苦笑。
第二封信是前幾天才寄到的:
張靜:你好嗎?
來了這裡一年,終於比較習慣了這裡的生活。
除了上課之外,我大部分把時間花在小咖啡館和播放舊日經典的學生電影院。日子很平淡,有點無聊,但並不無趣。
這一年時間,我強迫自己不要回臺北。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怕回去卻見不到你,我就無法避免自己的失望吧?
我想你早早不住在這個地址了,可是我還是把信寄到這裡來,希望你會收到。不過,或許因為你十分可能沒有收到,所以我敢於寫這樣的信給你。
很矛盾的心理,是不是?
老實說,有時候睡到半夜醒來,非常非常想念你。
有時希望自己旁邊躺著的那個男人是你。(請原諒我這麼直率)這一年,零零亂亂談了幾個戀愛,有猶太裔美國人,有義大利裔的…所有的愛都在還沒滋長出來的時候就死亡了,也不知道為什麼。
也許是我自己的問題吧。我對於一般形式的愛情似乎非常容易厭倦。
也許我根本沒有愛過。我只是貪婪的愛慕自己。像納西瑟斯,只是一朵永遠顧影自憐的水仙花。
你曾經真正愛過嗎?
我的信中有這麼多“如果”,“也許”、“或許”、“似乎”諸如此類不肯定的語詞,表示我現在很惶恐,對未來、對生命、對一切都失去信心、沒有把握、
我想我也沒有愛過你。
可是“如果”有機會,我想再愛你一次。
給你一年的時間考慮看看。
算算你當完兵的那個夏天,我會念完碩士學位回來。
只署一個“我”字。
還是一個充滿霸氣的女孩。他笑得眼淚差點跳出來。
忽然覺得心胸舒坦許多。好像心頭上壓了他好久的那片烏雲瞬間挪栘走了,陽光緩緩把溫暖的觸手探進去。
要再愛她一次嗎?張靜問自己。
也許不能用“再”字。他也沒“愛”過她。雖然只是一年多前的事,但當時的自己確實是不曾懂得愛的。
那時候懂的是男女之間自然而然的吸引。那樣的愛很隨意,給誰都可以。只要是看上眼的。
“一年,日子好長……”他喃喃自語,“給我這麼長的時間考慮,簡直是一種折磨……這個可惡的女人……”
第八章
他回信給她。後來,寫信給她變成他在小島上最主要的工作。
他看著滿眼黃辣辣的天人菊和藍澈澈的海給她寫信。因為日子太無聊,他不能只寫一些“軍中趣聞”把信打發掉這樣會招來她的恥笑,他開始在信中寫故事。
把每個大家耳熟能詳的故事都翻寫一遍。譬如“國王的新衣”、譬如“白雪公王”、譬如“傑克與豌豆”其實是他自得其樂。
她也在信中修正他的故事內容。
每一封信都是洋溢著甜蜜的,縱使不提任何一個愛字,只說想念。
遙遙隔天涯,不會有爭吵。信是一種偉大的東西,它能夠傳達的情緒有限,而且根本下會傳達有來有往的憤怒,因而通信的愛人可以保持清明的頭腦。
在這樣的等待中,未來的每一天都是很有希望的。張靜有時候覺得,他是為了等她而在生活枯躁的小島上興致勃勃的活著。
這樣心情他沒有傳達給她知道。有點伯她“恃寵而驕”。
她那麼驕傲與自信,再彷徨時都不肯示弱或求救。
“我搭UA二四一回到臺北”收到這封信時,是他退伍的前一天。
張靜把身上所有的錢全掏出來下由分說的把全班弟兄請到澎湖最貴的那家海產店大吃一頓。
“跟你在一起這麼久,頭一次看見你這麼開心”他的袍澤阿駱說。“要退伍了,想想我們這些兄弟還留在這裡,你應該表現得傷心點才對”
他一句話沒說,拚命喝花雕酒。
“乾杯!”
不斷的杯觥交錯,他醉得一蹋糊塗。被兩名弟兄抬回營區,一邊說醉話:
“喂,你們知道嗎?她再過十四天就回來了。”
“誰?”他們好奇的問。
“她呀,她呀。”
“她是誰呀?”她們笑他的醉相,“女朋友?那個常從美國寄信給你的女朋友?”
其實大家都注意到張靜十分勤於翻信箱。
“嘿嘿嘿”
張靜只是儍笑。
“她叫什麼名字?是你從前的同學嗎?”
“她”他想不出她的名字來。彷彿她的名字是不重要的。重要的不是她的名字。
十四天。他一天比一天心急。
終於等到了。
比牛郎織女等待還久,兩年多,近乎八百個日子。
他幾乎不敢認她。她走出海關,那麼優雅嫻靜,一點俏皮淘氣的感覺也沒有
了。她戴著一頂黑色的窄邊帽子,穿鑲黑邊的白色洋裝和白色豐高跟鞋,看來瘦了些,也長大很多。
但那是她,那是她,不會錯。
如果你到機場等過久別重逢的愛人,你將一生不會忘記那種感覺:彷彿人生只有在那一剎那才發光發熱,才真實呼吸真實存在。
“我愛你。”
他低聲呼喚。如果旁邊沒有那麼多雙眼睛和耳朵,他一定大聲吶喊。
她知不知道他為她失眠許許多多的夜晚?知不知道他輾轉反側的時候只想著有朝一日擁她入眠?知不知道他願意認所有的錯換一個吻或一夜纏綿。
當他站在她身前時,龔慧安足足愣了十秒鐘。
空氣將她凍結成冰。而她心中所有的熱情全部匯聚成火山脈中的熔熔岩漿。
不管眾人如何驚訝,不管在她身後推著行李的男人怎麼想,她以足以嚇死一窩老鼠的聲音尖叫,然後緊緊擁抱他,彷彿要將他撲倒。
她抱住他的那一刻,他的身體達到一種高xdx潮—高xdx潮,是的,他必須用這個名詞才能形容那一刻他排山倒海的快樂。
她又回覆從前的龔慧安。她不是淑女,只是一個活跳跳的年輕女子。
“啊,我我”她在公眾之前吻他的耳朵,結結巴巴,上氣不接下氣。
他不管了。狠狠的、緊緊的抱住她,給她一個久別重逢的吻。一切不需要說,什麼話都不要說。
大約有一千人在機場等候親人,約三分之一的人看到這場表演。有人吹起揶揄的口哨來。
“真好。”她用迷濛的眼光說。她的眼中只看得見這個皮膚黝黑、留著雜亂的五分頭,看起來儍氣呼呼的男人。
“你變好多,你—真的是張靜?”
“你也變好多。”
她身後那個穿著淡灰色夏布西裝的男人——陶安然鐵青著一張臉,恨不得把推車的鐵手把握彎。
但陶安然沒有發怒。他不敢發怒。是她父親栽培他念博士學位的,她的父親供給他一切要他代為照顧這個驕縱的女兒,不可讓她受委屈。
兩年來,她那麼多次出軌,故意或無意的,陶安然都忍耐過去了。他不能不忍耐,因為她還沒有歸屬於他。
他是個成熟的男人,他知道,她終於會回來,她再野再狂,也只是像一隻心性不定的鴿子;她會疲倦,會需要安全感,她會回來。在寂寞的夜晚,她會需要有個男人陪她吃晚飯,給她一個吻,讓她好好睡覺。
在紐約,他是她的替代父親。
“別讓司機在外頭等。”他以平靜的話語來表示些微的抗議。
陶安然也很有禮貌的讓張靜和龔慧安坐在後座。
他們兩人在後座以一種甜蜜的微笑相望。
車入市區時,龔慧安叫住司機:“告訴我爸,我晚一點再回去。”
司機依令停下來。
他牽著她的手,直奔他的新住處。
大白天,擋不住的陽光嘩啦嘩啦落在他們身上。張靜不在乎,龔慧安也下在乎。
她根本忘了陶安然這個人。雖然在一年前,她心情最壞的時候,接受了他的戒指,允諾當他的未婚妻。
那時她覺得無意義的戀愛不值得一而再、再而三的談下去,乾脆把自己託給一個人管理。沒想到過幾天後張靜就寫信來。
總是陰錯陽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