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一個在古樹下哭泣的女人。
那個女人穿著華麗的碎花旗袍,留著清麗的及肩短髮,上著淡淡的薄妝,面容姣好,卻愁眉深鎖。
她在等一個男人,她青梅竹馬、互許終身的情人,他俊俏而深情,三年前到歐洲去求學,說好學成歸國後,將回來和她結婚,一起過著只羨鴛鴦不羨仙的幸福日子……
「媽媽,妳別哭。」身旁一個兩歲多的小男孩拉著她的小指,看她哭,也想跟著哭。
「小偉……」女人抱著小男孩,終於痛哭失聲,「爸爸不會回來了!」可憐的孩子,連見父親一面的機會都沒有。
那男人走的時候,她已經有兩個月身孕,她不顧雙方家人反對,忍受坊間蜚短流長,受盡一切苦楚生下了愛的結晶,一心等著他回來抱抱孩子、親親孩子,跟她說,我們有一個完整的家了……
可是他一去三年音訊全無,他在異國娶妻的傳言四起,她卻堅信他的承諾,邊在歌廳唱歌掙錢撫養孩子,邊等他回來。
好不容易從他的家人那兒問到學成歸國日,他卻……
「媽媽,爸爸怎麼了?」小男孩也跟著她痛哭。
「爸爸坐的船……沉了。」女人掩面痛哭,「小偉沒有爸爸了。」
「嗚……」小偉也放聲大哭,「小偉沒有爸爸,小偉是爸爸不要的孩子……」鄰居玩伴的嘲笑,居然一語成讖。
「小偉。」女人想安慰孩子,自己卻泣不成聲,「我們都是爸爸不要的……」
男人唯一留下的,是一條項鍊,圓潤光潔的水晶墜子上,刻著「百年相思」四個小字。
此後女人的歌聲,由甜蜜的等待、美麗的戀情,變成催人泣血的斷腸詩……
卓羚自夢中醒來後,眼角猶帶淚痕。
「怎麼老是作這麼悲慘的夢?」卓羚喃喃地自床上坐起,撥撥披散的發,給自己倒了杯茶,再也了無睡意。
月光自窗外灑進來,在地上鋪了一層銀粉。
「唉。」地上仍空無一人,席非仍沒有回來。卓羚忍不住輕嘆一口氣。
課程早就結束,他早就該回來了,可是為什麼已經第十天了,還沒見到人影?難道……
心中突生不祥預感,他會不會有什麼意外?她惶惶恐恐,怕他像夢中那女人的情人,從此不回來,讓她無止盡的等待下去。
淚湧上來了,在她來不及分辨自己用怎樣的心情等待他,來不及告訴自己不該如此時,淚已經自作主張的湧上來了。
打從第七天,他該回來卻沒有回來起,她的心就那樣懸念等待著,好象她以前曾這樣苦苦地等待過他,心中的苦和怨不堪負荷。
為什麼她的夢總是等待?難道自己早就預知了這樣的心情?
她並不要他介入她的生命,為什麼她要這樣難以自拔的等待他?她用什麼理由和心情等待他?
她仍然恨他,只是,那恨已經由恨他帶給她的危險感覺、恨他嚇壞她,變成了恨他讓她牽掛、恨他不回來。
現在她只希望他快回來,讓她知道他平安,讓她知道他好好的,仍能像往常一樣嘻皮笑臉,在她身後跟進跟出,開口閉口喊她羚羚或親愛的老婆。
可惡!可惡,你快回來嘛……
她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受這種折磨,他跟她明明沒有任何關係。
難道是愛嗎?在她氣他、怨他、恨他的同時,她已經愛上他了?
不,她不可能愛上他,不可能讓他抱她——至少不是現在。儘管她覺得自己可能早就愛上他,儘管他們之間恐怕早已註定密不可分……
大概是時間未到吧!她總覺得心中好象有什麼咒語還沒有解開,所以,儘管對他牽掛、想念,她仍無法承認一份愛的存在,無法放心棲息在那份愛裡。一顆心好象只能那樣懸著,想念他想念得淚流不止,卻仍無法承認愛他;牽掛他牽掛得心都快碎了,卻仍說不出一個愛字。
她這番無止盡的柔腸百折,究竟是欠了席非什麼?
卓羚抱著膝蓋倚牆坐在床上,因思念與牽掛而淚流不止。
窗外,曙色乍起。
***
席非決定振作!在消極頹廢了五天後,席非痛定思痛,決定振作。
他不能沒有卓羚,再怎麼麻醉自己,都不能使自己忘了她!
他要改變自己,除了徹底變成一個守護卓羚、不傷害她、不讓她害怕的人之外,他還要變成一個佼佼者,變成一個菁英,一個配得起她的善良、她的優秀、她的上進的菁英!
他要重生,過去那個不長進的席非,他要完全捨棄,從今天開始,他要變成一個積極進取、出類拔萃、與眾不同的守護者!
於是,他找到訓練地點,找到那位資深攝影記者,把隱藏多年的實力拿出來,用心去請教、去改變錯誤的方法,盡全力做這份報告,以鏡頭捕捉他想要表達的理念。
卓羚優秀卓越,他也不能輸她,他要為她變成璀璨首屈一指的攝影記者,用他的鏡頭說她想說的話、表達她想表達的東西。
他要為她變成一個充滿威嚴、凝聚氣勢的男人,讓肖小連看她一眼都不敢!
他花了一個禮拜的時間完成了這份報告,找回了他本來該擁有的架勢、找到了認真的感覺,也找到了自覺。
他是父親的獨子,璀璨財團的唯一繼承人,是讓這份實力露露鋒芒的時候了。
他要為卓羚變成一個卓越的男人!
***
距離席非走掉那一夜,已經過了十二天,這十二天的變化,對卓羚來說,不可謂不大。
除了擁有手機、借到機車、開始採訪工作、拿到實習記者證外,她和李心紅都被璀璨正式錄用,有了自己的工作領域。
李心紅分配在另一個較活潑的帶狀新聞節目當記者,那個節目的性質是以世界各地風俗人文傳說為主,大部分的記者都分佈在世界各地;負責國內的,通常以新進人員為主,主要負責文稿編輯和小部分的採訪工作。李心紅很滿意被分配到這樣的工作,至少不用像卓羚那樣大熱天還要往外跑,若不幸發生槍擊事件,還要拋頭顱灑熱血。
卓羚則意料中的被留在社會新聞組,原本由姜哲剛負責的幾件社會追蹤案件全落在她肩上,這其中當然包括「公園之狼」的案子。
後來公園之狼又做案了幾次,卓羚也就常跑警局,這其中不免會遇見王克華,他看卓羚的眼神愈來愈奇怪,令卓羚渾身發毛。
這幾天裡,她也應急做了幾次SNG連線報導,攝影記者小賴直稱讚她有大將之風,全力支持她往幕前發展,所以她在電視上亮相的機會愈來愈多。
工作漸漸進入穩定、可掌控的狀態,她的心,卻愈來愈亂。
席非還是沒有回來。
她難以控制的倚門等待,注意各大新聞消息,甚至在來來往往的人潮中搜尋他的身影,卻仍然沒有任何發現。
這樣的期盼和夢中那兩位等待情人的女子有沒有不同?她不知道,只覺得心中好苦、好不安。
日子愈久,她就愈煩躁,心中的不安像一面黑色的巨網,牽制她的每根神經,令她有如驚弓之鳥,稍有風吹草動,就驚嚇不已。
然後,她發現,沒有席非在身邊,她連日子也過不下去。
可惡,那可惡至極的痞子,居然讓自己變成她戒不掉的習慣,可惡!可惡!
「席非回來了,卓羚,席非回來了!」李心紅大喊著衝進辦公室。
「什麼?」卓羚正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巨大沖擊。她雀躍不已,卻又有些懷疑,同時覺得眼眶發熱。他回來了嗎?他真的回來了?
李心紅拉了卓羚跑到經理辦公室,透過光可鑑人的透明玻璃,卓羚看見了席非。
他宛如變了另一個人,原本服帖的髮型被剪短,皮膚比之前黑,人好象也比之前瘦、比之前高,說話的表情流露出剛強之氣,全身散發著難以形容的氣勢,不再像只會跟在她身後的跟屁蟲。
卓羚火熱的心突然冷了下來——他變得好陌生,他不是她所認識的那個嘻皮笑臉的席非,她一心牽掛、想念的席非終究沒回來,眼淚霎時從臉龐滑下來。
「我的天,他變得更帥、更迷人了!」李心紅髮出驚呼,兩眼盯著玻璃內的席非,不斷的對卓羚說:「卓羚,別忘了妳已經有了姜哲剛的事,要多幫幫我、多幫幫我……」她興奮的有點語無倫次。
卓羚沒心思搭理她,抬手抹掉臉上的淚,她的心情複雜難解。
如果席非變成了另一個人,他還是席非嗎?她還能像以前那樣和他相處嗎?
「席非出來了,我們快假裝不期而遇。」李心紅把手中的文件分一小疊給卓羚,拉著她刻意經過經理室門口,和席非撞個正著。
「啊,席非,你回來了!」李心紅一站穩腳步,就直接把手挽在他手臂中,「我們還以為你失蹤了。」
席非只是禮貌性的輕笑,悄悄把她的手拉開——他永遠沒忘記李心紅是隻「毒蠍」,被她輕輕一碰,他可能要吐上好幾分鐘。
求救的眼神對上卓羚,席非再也無法移開,心中泛出好苦好苦的汁液。
她的下巴又變尖了,整個人清瘦好多,可見她又沒照顧好自己的三餐;她的皮膚變粗糙了,可見她也沒睡好;她的眼眶有了淡淡的黑眼圈,可見常熬夜……天,她這幾天是怎麼過的?
席非還是席非!與他眼神相遇的剎那,卓羚的困惑與不安一掃而空,不禁喜極而泣。他依然是席非,依然懼怕別的女人,依然會向她求救,依然牽掛她,依然心疼她……
「羚羚……」為什麼她要哭?席非一時慌了手腳。
還有他手足無措的模樣……卓羚覺得他的每一個動作反應,都對她相當重要。
「跟我來。」席非不由分說的把卓羚拉進電梯,把李心紅丟在原地。
一進電梯,他就將她緊緊擁在懷中。
「對不起,讓妳擔心我……我不該讓妳擔心的,對不起……」他揉著她的背,恨不得把她揉進心窩裡,臉頰在她的額頭、髮際、太陽穴摩擦,溫習她的觸感。
「對不起……」在他那樣傷害她後,她仍擔心他……卓羚,他善良的卓羚。
「我好怕,以為你再也不會回來了!」卓羚抱緊他,再也禁不起失去他的痛苦。淚眼婆娑中,卓羚這才知道,他的存在對她而言,是多麼重要。
「不會了,我不會再離開妳了。」席非捧起那梨花帶淚的容顏,想不到才幾天而已,那感覺竟恍如隔世。
「你好過分!居然那麼久都沒有消息……」卓羚掄起小小的拳頭,一下一下的落在他結實的胸膛上,「難道你不知道我會牽掛你、會想念你、會很不安嗎……」在欣喜他平安回來的同時,心中又有好多埋怨翻勇而出。
「對不起。」席非心疼地握住她小小的拳頭,知道她必是嚐盡了苦楚,才會這麼激動,心中更自責,「我只是……只是自我厭惡,厭惡自己那樣傷害妳……」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熱淚愈發不可收拾,「我恨你!恨你那樣嚇我,又恨你不回來,恨你讓我擔驚受怕……你為什麼要把我變成這樣子?為什麼要把你自己變得這麼重要?我不要,我不要呀,你要賠我,把原來的我賠回來……」可惡、可惡、可惡!
「我知道,我知道……」席非緊緊將她按入胸懷,擁在那發疼的心臟部位。
他知道他們之間就是這樣子,她不能愛他,也無法恨他;而他無法走近,也無法遠離。
「羚羚……」濃濃的牽掛與思念傾巢而出,超越他所能控制,儘管再三告誡自己不能再扭曲她的意願、逼迫她,他仍壓抑不下吻她的衝動。
卓羚發現光是擁抱並不能紆解那隨時可能撐破她胸口的掛念,她想要更多、更確定他的存在。
她想要他吻她,想再體會那猶如電殛的顫慄,想要那只有他才能帶給她的悸動,想真切的感受他對她的霸氣獨佔,想要他肯定的告訴她——他愛她,以驅散心中那強烈的不安。
「席非……」她抬起被淚水洗滌過的雙眸,痴痴地望著他,踮起腳尖來,輕觸他緊抿成一直線的薄唇。
強烈的慾望禁不起這火辣的撩撥和邀請,席非驀地攫住她的唇,飢渴的舌已迫不及待的溜進香馥的嘴中,與柔軟的香舌盡情糾纏。
卓羚滿足而感動的發出輕嘆,佔滿她的強烈不安被一掃而空,一種有所倚賴的情感瀰漫在她的胸臆——她將無所畏懼,因為她不再是一個人。
她攀附著他,彷佛他是她唯一的依靠。
席非不停地與她吮吻糾纏,他想要更多,想更確定她在自己身邊,想傾洩這十多天來的相思之苦。
情不自禁的,他的吻遊移到她細緻的脖子,大手也解開她的襯衫鈕釦,覆在那飽滿的胸脯上——
卓玲心悸的刨抽一口氣,渾身強硬。
感覺到她的僵硬,席非自迷亂中驚醒,神智瞬間清明,看見卓羚驚惶的表情,心中自責不已,「對不起……對不起……」他笨拙而慌措的扣好她的鈕釦、整理好她的衣服,「真的,對不起。」
卓羚將頭抵在席非的肩窩,驚喘不已,直到一陣涼風吹來,才勉強撫下心驚,也就是如此,卓羚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置身頂樓。
毒辣的烈陽已變成溫和的夕陽,在遠處揮動著彩筆,替天空畫上瑰麗的色彩,涼風徐徐吹來,令人神清氣爽。
「我知道這樣的我配不上妳,但是請妳不要趕我走,我一定會好好控制自己,絕不再讓同樣的事發生。」席非垂首低語,他無顏面對她,「也許這個要求太過分,但是……」他輕嘆一口氣,他還能說什麼替自己求情?他怎麼還有顏面替自己求情?
卓羚低下頭去,親吻他滿含愧疚的臉頰,「我知道你已經很努力了,只要你更進步,我就不怪你。」他已經拚命壓抑自己了,她怎麼還能怪他呢?她恨不得他一輩子在身邊守候自己,又怎會趕他走?
席非不敢置信的睜大雙眼,「真的?」這對他來說,簡直是天大的恩寵,「嗯,我會更努力自律的。」
「那你……還要住我那裡嗎?」她感覺到自己不希望他的答案是否定的。
「我還能去住嗎?」他希望她親口答應讓他進駐。
「只要你有把握不再……」
「我可以,我一定可以的。」席非信誓旦旦,一顆心又高興又感激。
卓羚也因而放下心來,從今以後,她不用再因想念他或牽掛他而輾轉難眠了。
如果他知道,她曾因掛念他而整夜哭泣,不知會有什麼表情?
她決定暫時先別告訴他,以免他太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