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比賽當天,網球隊的駐地也特意為之放行,正式開始的時間是下午四點半,才剛四點過一點,就有人早早地來到球場佔據有利觀看位置。
夏君陽換好球服走出教學大樓時,一頭桀驁朋克頭的青年帶著古怪的笑意迎面走過來。
“夏君陽學姐嗎,”嘴巴上這麼問,但顯然男生並不需要對方的肯定,徑自說到,“比賽要加油哦~~”
“謝謝,我會的。”夏君陽有些困惑,她並不認得眼前將大敞開的紫色西裝制服作為惹眼T恤陪襯,下半身還穿著及膝迷彩短褲,笑容和姿態都很張狂的青年,但對方卻一副和自己很相熟的樣子。他給她的印象就像他黑色T恤上的塗鴉。戴著灰色花朵的骷髏。十足詭異。
“你沒贏的話,有人可是會哭的~~”
陰陽怪氣地說著令人一頭霧水的話,青年扯開一個憐憫又調皮的笑。
潘凱文來到球場時,場邊有限的幾行觀眾席已坐得滿滿當當,相關人士,無關人士,看熱鬧的,看門道的,在看臺上唧唧喳喳翹首以待。氣氛已然被炒得很熱烈。
雖然座位有點吃緊,但是在看到潘大魔王到來後自動自覺讓出寶貴席位的絕不乏其人。潘凱文就著那齊刷刷撤退後的三五個空位隨便挑了個順眼的位置坐了下來。幾分鐘過去了,左右上下依然是空無一人。
隔了一排的右前方,他認出那個一襲白色運動服的貴公子的背影,也驚訝明明和自己沒什麼交集的一個人,竟也能一眼認出來。也或者那個身高和沁藍微翹的頭髮,實在不可能是別人。他就是不想承認那個終日遊手好閒的紈絝子弟和氣質氣魄氣勢之類的詞有任何的關聯。
大概由於潘大魔王方圓四座空白的狀態太引人注目,萬齋沒費力就蹭到了潘同學身旁,殷勤地攀談起來:
“嘖嘖,我以為你只對街球感興趣呢,怎麼也有興致來看網球比賽啊?這周圍都是火星語,怎麼你現在聽上去不覺得煩心了?”
潘凱文目不斜視。
從那額角緊繃的程度來看,他顯然還是很惱火的,但至少面上已經能裝得淡定,也算是小有進步了。萬齋叉開腿仰靠在座位上,很誇張地伸著懶腰,閉上眼曬起太陽來。
潘凱文的背卻突然觸電般僵直。
在對面看臺上悠然落座的朋克頭青年,正對他露出久違的危險而玩味的笑。那個享受般舔舐牙齒的挑釁動作,讓他難以剋制地握緊了拳頭,然後看到那個殺人不眨眼的妖鬼抬起兩根手指,在脖頸處輕輕一劃。
唰!
面上扇起一股風,有陰影將萬齋正曬得舒服的陽光擋住,他皺皺眉睜開眼,卻見潘凱文赫然站了起來。渾身透著噴薄的殺氣,如臨大敵。
周圍的分貝數升高。比賽的兩位女主角在此刻走進球場。
萬齋凝視身邊的少年,見到他身上的戾氣如何被迫著一分分斂去,最後帶著三分不安七分蠢動坐了下來。
“主題是雨天,所以一定要有清冷落寞的感覺。”
隨著女孩自信滿滿的聲音,在一整面牆的穿衣鏡裡,映出一身米白色裝束的青年。大大的連衫兜帽,捲起的褲腳,層疊的三角形袖口,胸口和腰間的流蘇捆綁……彷彿是頑皮的鄉間少年一夜間長大,踏入了花花世界,南輕秋恍惚得快認不出自己。
“怎麼樣,還可以吧?我最滿意流蘇的部分了,覺得和主題很契合!”譚紫宜自穿衣鏡裡打量著自己的作品,忽又皺起眉頭喃喃自語,“袖口好像處理得有點呆板,看來還得改一改……”
“主題為什麼要是雨天?”
女孩在袖子處抓抓比比地琢磨著:“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原因,只是我的設計主題一定要和天空有關。”
南輕秋不由怔了怔。
譚紫宜抬頭衝他莞爾一笑:“就像姐姐的熱愛延續在我的理想裡。”
“……是嗎?”南輕秋勉力一笑,“那樣很好……”
“而且我都想好了!”譚紫宜一面幫南輕秋脫下外套一面興高采烈道,“我的時裝品牌的名字!”見南輕秋只是失神,不禁追問,“你都不問我是什麼嗎?”
俊秀的青年回過神來,恢復溫和的笑臉:“是什麼?”
“SKYLINE!天際線!如何?很棒的名字吧!”
南輕秋微笑著點頭。
抱著衣服樂呵呵跑去一邊的譚紫宜並沒有發覺身後的南輕秋笑容後的苦澀。
將青宜鍾愛的事物融進創作中嗎。這也是眼前的女孩懷念姐姐的方式吧。也許將來的某一天,當紫宜實現自己的夢想,天際線的名字和它的由來也會家喻戶曉,或許身在天國的青宜也會感到快樂與欣慰。
他知道不可以苛求每個人都和他一樣,只想將那個珍寶般的存在埋藏心底,絕不容許人碰觸。但是,只要一想到紫宜會將青宜和天空的故事驕傲地詔告天下,胸口就會有揪緊的痛楚。
青宜。一想到青宜,就會想到涼亭裡的那副畫,如今它已被他塵封在閣樓的儲藏室裡。但是卻會在心裡屢屢悄悄地翻看,然後就會想起畫中的女孩。儘管畫中人的模樣,他在很久以後才意識到,真的一點也不似夏君陽。
其實他並沒有畫畫的天賦,揮動畫筆,對他而言只是一種抒情的方式。而那副畫,他想當然地天馬行空,最終卻發現那只是幼稚到極點的煽情,不錯,那已經不再是矜持的抒情,加入了太多衝動臆想的元素,那副畫中充盈著少年時的他那種莫可名狀莫可捕捉的心情。
“……學長?……學長!”
一陣恍惚,才發現設計師小姐似乎已經喊了他好幾聲:“什麼?”
“你在想什麼啊?” 女孩在鋪滿布料和設計草圖的大方桌前不滿地噘起嘴。
南輕秋有些赧然地走過來:“今天下午學校有一場網球賽,我在想現在不知道比分是多少了。”
譚紫宜眨眨眼:“你很愛看網球嗎?我怎麼不知道?”
“也不是很愛看,只是今天下午比賽的是我一個朋友……”
“啊!你怎麼不早說啊!”女孩萬分抱歉,“那樣我可以改天叫你過來的……”
“沒事,你的比賽也近了。”南輕秋揚起一個鼓勵的笑,“要好好加油!”
“嗯,我會的!來幫我看看這幾個方案吧!”譚紫宜將厚厚一沓設計稿推過去,“我想聽聽模特本人的意見!”
南輕秋的樣子有些為難:“不過這樣真的好嗎,畢竟我不是專業的模特。”
“但是我的衣服是為你設計的啊。”譚紫宜無比認真,“與其去請與我完全無法同調的專業模特,再花上三五個月的時間彼此磨合,為什麼不選擇在自己身邊最最瞭解的人呢?我們之間的默契早就超越‘專業’二字了,不是嗎?”
那毫無道理的誇張的自信,讓南輕秋不忍打擊。
“不過……”譚紫宜悶悶地道,“我還是很怕伯母的,每次見我都少不了說一句‘不要再讓輕秋穿那些奇裝異服’,真是說得我好受打擊……”話雖這麼說,然而馬上便又幹勁十足地握起了拳頭,“我保證,我一定要讓天際線大紅大紫!我們可說好了,到那時學長你也要一直做我的御用模特!”
南輕秋看著那隻伸到他面前尋求保證的小手指,只得哭笑不得地與之拉了勾。
譚紫宜復又低頭改起設計圖來,口中還唸唸有詞:“我跟你說,這次比賽的評委中有我的偶像Arthur Wang哦……”
Arthur Wang?難道是那個正當紅的新銳華裔設計師?對於時尚界南輕秋並無多少了解,但是亞瑟王的頹廢華麗風還是略有耳聞,當然其中一半得歸功於嚴璟琥。據說 Arthur Wang與嚴公子私交甚篤,所以才有了話題王子空降紐約發佈會現場的爆點新聞。因為嚴璟琥的完美“代言”,Arthur Wang的烏鴉系列迅速進入人們視野,那種哥特式的高貴神秘,於低調處散發的性感,使亞瑟王這個新近崛起的品牌很快受到年輕人狂熱追捧,併成為眾多年輕藝人和富家公子們的最愛。
“聽說Arthur Wang是Hedi Slimane的崇拜者,難怪也愛用黑色,”譚紫宜談到自己的偶像,禁不住滔滔不絕,“比如當年的Raven系列,真是太經典了!羽毛啊,花邊啊,蕾絲啊!要是以前我看見男人穿這些東西,一定嘔吐到死!但是嚴璟琥穿著那件多重花邊襯衫出來的時候我真是傻了眼,那麼多荷葉邊堆在胸口卻一點也不陰柔造作,看上去有種襤褸的感覺,卻恰恰體現了那種頹廢美,下面還是上蠟的闊褲和高靴,好像落魄貴族,又優雅又頹廢又性感!”說到這裡若有所思,“我覺得重點就是如何把荷葉邊做得自然,要那種像在森林裡自己長出來風吹日曬的感覺,而不是精心栽培出來的感覺。還有它的用料,我一開始還以為是皮質的,後來才知道是上了塗層,要不從上到下一片漆黑都沒有層次感的,可是花邊和塗層一出,就黑得讓人眼前一亮……”沒聽見南輕秋的回應,女孩才意識到自己唧唧咋咋說過了頭,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我是不是很無趣啊……”明明南輕秋對這些又不感興趣。
“不會啊,”南輕秋笑一笑,“正好也讓我這個御用模特多瞭解一下設計師的世界……”
“學長!”譚紫宜突然湊到南輕秋面前,瞪大眼目不轉睛。
南輕秋被她看得心虛:“……怎麼了?”
年輕的準設計師一副驚豔的樣子:“學長的嘴唇真性感唉!乾脆我下一次設計一個烈焰紅唇系列好了!”
還是不要吧!溫雅的青年也“花容”失了色:“烈焰紅唇好像更適合女孩子……”
譚紫宜扶著桌子笑得直不起腰:“我跟你開玩笑的啦!看你無聊嘛!不過學長還真是容易被人調戲的體質唉!”南輕秋的眼神無辜且無奈。那邊,譚紫宜不經瞄到他換衣服時擱到一旁的銀色手機,嘖嘖驚歎著捧在手裡,“是AURA哎!好漂亮!”
南輕秋感慨良多。這款手機漂亮是漂亮,卻太過搶眼,每當他在公共場合接聽電話,總會引來一陣注目,讓人渾身不自在,但因為是南清雪強制送給他的生日禮物,有著命令的意味在裡面,又不可不用……
“不愧是清雪姐!Hsia集團的大少爺還在用N年前的手機,傳出去一定會笑掉人大牙的!”女孩用指腹摩梭著光滑如同鏡面的機身,拇指輕輕一抹,銀色的旋蓋平滑地展開,圓形的藍寶石屏幕上亮起冉冉的紅色,切換到待機的登月畫面,“呵呵,原來開豪華轎車的門就是這種感覺啊……”
“Heaven is a place nearby, so there is no need to say goodbye…”
正陶醉著,淺吟低唱的手機鈴聲淡入,譚紫宜趕緊雙手將手機奉上。
2
電話是陽明打來向他通報比賽進展的。
“不要一來就問我嘛,讓你猜猜現在誰領先好了~~”
聽到好友輕鬆開玩笑的語氣,南輕秋放下一顆心:“是小夏對嗎?”
陽明有點鬱悶:“……你就這麼肯定?”
南輕秋笑:“因為你是典型的報喜不報憂人格啊。”
“好了,算我服了。跟你說比賽吧,第一盤比分是6:4。其實方佳韻發揮得也不錯,不過如果夏君陽一直保持現在的狀態,應該能贏下來。”陽明一口氣說完,卻奇怪沒聽見南輕秋的聲音,“喂?輕秋,你還在聽嗎?”
“……嗯,在聽。”
“你聽起來好像不太高興?怎麼6:4還不夠好……啊,馬上要開始比賽了,不跟你說了,你忙你的~~”
聽著電話裡的盲音,南輕秋有些悵然。夏君陽比分領先,他應該開心的,一開始也真的替她高興,但是慢慢地,心頭卻堆積起苦悶。
側目看向一旁忙得不亦樂乎的譚紫宜,南輕秋迷惑不堪,同樣是面臨著比賽,他盼望紫宜能夠贏得評委的賞識,從此平步青雲,但是對另一個女孩,卻無法由衷地獻上祝福。如果贏得球賽能讓小夏快樂,他似乎沒有理由不樂見,但是如果她真的贏得比賽,進入那個紛繁蕪雜的學生會……他忽然間意識到,他竟一點也不希望結果是那樣,那樣的話,他一點也不會覺得快樂。
可是憑什麼?他憑什麼希望她這樣,不希望她那樣?他憑什麼不快樂?那個女孩的人生,甚至沒有容他感慨的餘地,不是嗎。
不得不提醒自己,現在的他和她,連朋友也不是。
什麼都不是。
5:4。
展仁熙望望比分牌上的數字,又望望長凳上方佳韻的背影,看她喝水的時候不時掃向另一頭的夏君陽。看得出她很緊張,雖然並不是沒有機會扳回這一城,但是下一局若是沒能拿下,她就要敗北。此刻壓力全落在她一方。她大概沒想到這一刻來得這麼快。
真是頑固!展仁熙氣結地攥起拳頭。你到現在還沒覺悟麼?這樣難看地拼下去到頭來一敗塗地有什麼意義?
身邊的嚴璟琥默不作聲,展仁熙瞥見他交握的雙手一次次合緊,能感到似乎有什麼令他猶豫不決,但不知為何到了這個時候他還保持緘默。
換場休息時間到,兩位選手先後站了起來。
展仁熙嘆息:“這一局要是沒拿下,我們就輸了……”
嚴璟琥倏地望向比分牌。那個岌岌可危的比分讓他突然放開交纏的雙手。
“佳韻!”
方佳韻意外地回過頭去,看臺前排是那個她熟悉的永遠勢在必得的嚴璟琥。
“打她的反手位,”他毅然道,“她的手臂堅持不了多久!”
驚人的冷靜,驚人的冷酷。
夏君陽震驚地看向觀看席上一襲白色球服態度犀利的青年。
他徑自靠坐回去,沒有回應她的目光。
夏君陽定定地站在那裡,滿心震驚,震驚於他的城府之深,亦震驚於自己失望透頂的心情。為什麼?為什麼會如此難以接受,這個人的背叛?
你要做好輸的準備,因為你不是在和方佳韻比賽,而是和我。
她開始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它顯然比它看起來的分量還要重。那是告誡,也是警告。他既已提醒過她,那這一切就根本談不上陰謀或是背叛。背叛這樣的字眼,只是她幼稚的一廂情願。她羞愧於自己竟然對這樣一個無所不用其極的卑劣小人抱著期待和信賴。
雙手握緊球拍。
根本不值得!
我要她贏,她就不可能會輸。當初嚴璟琥的言之鑿鑿,展仁熙總算親眼驗證。在方佳韻傾盡全力打出的一個接一個反手位重球下,夏君陽開始顯得力不從心。
“學長是怎麼判定夏君陽的手支持了不了多久的?”不由脫口問出。
“很簡單,”遊離的目光落在虛空中,嚴璟琥面無表情地回答,“只要夠卑鄙無恥就行。”
展仁熙不解,嚴大公子翹起嘴角,那個笑容,依然很瀟灑很爽利,展仁熙卻更加茫然。那到底是自嘲還是自誇,他竟不得而知。
嚴璟琥的戰術立竿見影,方佳韻成功以7:5的比分保住第二盤。然而經過十分鐘的休息調整,夏君陽就著回覆的體力,一口氣拿下決勝盤的前兩局。眼見打反手位的策略失效,反而被對方連下兩局,方佳韻再度亂了方寸。
一頭捲髮濡溼糾結,她虛著眼凝視對面準備開球的對手,汗水順著面頰留到下頜,她能聽到自己急促的喘息,胸腔被劇烈壓迫著,喉嚨裡躥起鐵鏽般的腥味。而那個黑髮的身影看上去依然沉穩,彷彿連汗水也沒有流過,難道十分鐘的時間她已經恢復到最佳狀態?
咻——
在她出神間,黃色的小球嗵一聲落下。
又一個ACE球,她懊惱不已卻已無力迴天。完全不在狀態的第三局,簡直等於拱手相讓。
不僅是體能和天賦,就連心態,她都遠遠地不及那個人!
頹唐地走向交換場地,她抬頭茫然地望向看臺,嚴璟琥單手支著下巴,緊抿著唇一絲不苟。他沒有再給她任何指示,那麼意思就是繼續方才的策略?可是根本已經不管用了啊!
太陽很大,然而籠罩在她頭上的只有陰霾,在眾目睽睽之下徹底輸給夏君陽,或是擺在她眼前比一個世紀都要長的艱鉅持久戰,都令她的神經快要崩潰。看臺上人聲嗡響,像是隔著一層水簾,她聽得不甚真切,那些熟悉的,陌生的,看熱鬧的,看好戲的面孔,一張張地扭曲起來——
還是輸了啊……之前趾高氣揚的結果還不是輸給那個天才……輸得可真狼狽……最後也不過就這個水平……
女孩的手指死死攥著球拍,連指甲在手掌上掐出血印也毫無所覺。
佳韻,你要記住,失敗是可恥的。輸家沒有尊嚴可言。
父親很早就教會她“成王敗寇”的道理。那時她曾單純地辯駁,如果英雄不小心敗給了奸人的詭計,那英雄也只能“為寇”嗎?現在想來那個問題還真是幼稚得可愛,英雄啊英雄,難道不就是那個笑到最後的人嗎?英雄固然可以歷經坎坷,臥薪嚐膽,但卻一定是最後的贏家。奸人未必是奸人,英雄也未必是英雄。這個世界從來就只有成功者和失敗者的區別。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你是要做卑鄙的勝利者,還是做個高尚的失敗者?
展仁熙的話突然在腦海裡炸響。那樣清晰,確鑿,不容置疑。
卑鄙也好,高尚也好,都見鬼去吧!我只想要勝利!我已經不能再容忍任何一次失敗!
站在發球位置,拍了拍球,方佳韻瞥向看臺,亞麻頭髮的青年靜靜地對她點點頭,她移回視線,面向底線後昔日的好友如今的敵人,心情已然平靜。
3
從學生會趕來球場的童韶華和段亦軒,老遠就聽到全場的齊聲唏噓。看到捂著流血不止的眼角的夏君陽,兩人不由驚詫於場上突發的變故。
童韶華大惑不解:“這是怎麼回事,夏君陽是被球打傷的嗎?為什麼沒能接住那個球?”
“那個球好像就是衝著她的臉飛過去的,沒有下落的趨勢,”在場的網球隊隊員答道,“其實是可以躲開的,但是她下意識試圖用拍子去接,結果球砸上拍子的時候,好像拍子掛到眼睛。那一下蠻狠的。要是不去接球,躲開就好了。”
黃芹香三下兩下從看臺上跑進場裡:“小夏你還好吧!喂!”一面摟著好友的肩,一面氣急地朝對場的方佳韻喊,“你怎麼打球的?!”
“是她自己沒有接住吧。”方佳韻笑得彬彬有禮。
黃芹香怒氣衝衝轉向裁判席:“裁判!難道這都沒有犯規?!”
坐在裁判席的男生搖搖頭。
“可惡!”黃芹香氣不過,看向吃痛的夏君陽,“小夏你流血了!我們不要打了!”
“……如果那樣我就輸了。”
“輸了就輸了!別管這破比賽了!”黃芹香用手帕覆在夏君陽流血的眼角,淚水卻在自個兒眼眶裡打轉。
“……幫我聯繫演講,做我唯一的聽眾,為我去阻止刷票。如果我認輸,”黑髮的女孩抬起眼來,在觸目驚心的血漬後,是永遠乾淨堅定的眸子,“這些就全白費了。”
黃芹香愕然語塞,聲音軟軟的:“……你都知道了?”
“謝謝你,芹香,”夏君陽按住短髮女孩覆在眼角的手,目光沉靜,“我不會輸的。”
那輕柔卻決意的語氣,讓黃芹香找不出反駁的理由。
“夏同學,”裁判席上的男生提醒,“你可以放棄比賽。”
“不用。請給我五分鐘時間處理傷口。”
還要繼續嗎?潘凱文望定前方單薄又固執的背影。
見身旁的男孩驀地站起來邁出席位,萬齋納悶:“去哪?It’s not over.”
“It’s not sports.”
扔下這句話,潘大魔王在四周學生忌憚的注視下斷然離場。
當看見她的眼角瞬間被血模糊時,他險些要坐不住。但是在有那隻鬼在的場合,他不可以有任何關心他人的舉動,既然不能做些什麼幫到她,起碼他還有拒絕被虐的權利。
離開球場,最後一次回頭,黑髮女孩的左眼正被人用紗布小心包紮起來。
皺眉。這算什麼比賽?!
It really sucks.
比賽在十分鐘後準時重新開始。在這期間,嚴璟琥陷入可怕的沉默,令得展仁熙有些不安。適時有人影來到身旁,展仁熙抬頭見到來人是段亦軒,像是終於解脫般,向前來的網球隊隊長點點頭,主動起身走開。段亦軒在嚴璟琥身邊坐下。這個時候,夏君陽接漏了第二個球,方佳韻輕輕鬆鬆不費吹灰之力拿下一局。
“到底發生了什麼?”
被段亦軒問到,嚴璟琥繃住下顎,隱忍不語。
“打她的反手位,她的手臂堅持不了多久。”段亦軒看向身邊人, “我聽隊裡的人說的。夏君陽的反手確實薄弱,這個策略很有效。”他朝場上明顯落於下風的夏君陽遞遞下巴,“這招就更厲害了。”
嚴璟琥沉沉地呼一口氣,疲憊地起身:“我沒什麼好說的。”
“為什麼要離開?”段亦軒冷冷地道,“你不想看看你一手導演的好戲的結局麼。”
嚴璟琥的背影滯了滯,段亦軒能看見他驀然勒緊的肩線,但最終嚴大公子還是什麼也沒說,頭也不回地離場。
段亦軒不得不承認嚴璟琥的選擇是理智的,因為這場比賽最後演變成一場單方面的屠殺,毫無觀賞性可言。一邊倒的局勢和狼狽的應戰姿態一下子摘掉了天才頭上的光環。他看著她屢屢地揮空,下網,脫拍,跪倒在地,起來回到底線繼續著差之毫釐的輪迴,覆著紗布的左眼看上去那樣刺眼,她就像個殘缺者,已經無法進行正常的對抗。那份堅持縱然讓人感動,但姿態卻是如此難看。
她沒有放棄這場比賽,只是這個球場已經放棄了她。
6:3。
人群散場。熱鬧的球場很快變得冷冷清清。
夏君陽靜靜地坐在長凳上,黃芹香替她拆掉被汗水和血浸溼的紗布。
“眼睛好紅啊……”女孩看著那隻充血的眼睛,不無擔心地說。
“……結果還是輸了。”低垂著額頭,凝著汗珠的劉海遮住了夏君陽的眼睛,聲音虛脫又失落。
“別在意!在我心裡面你才是贏家!”黃芹香鼓勵地拍拍好友的肩,“誰叫那個方佳韻和嚴璟琥這麼卑鄙!換了誰都得輸!”
夏君陽抬頭勉強一笑。可是,輸掉了比賽,她突然開始迷惑動搖,努力和心血,許下的承諾,堅定不移的信念,到頭什麼也沒換來。目光空洞地對著空蕩蕩的球場,彷彿一切都變得沒有意義。
竹籃打水。
“可惜啊可惜……”
朋克頭的青年一面嘆息著一面從對面看臺上慢步走下來。
夏君陽望著慢慢走近視野中的桀驁男生,蹙眉,又是他?
黃芹香一臉莫名地打量著來人,青年英俊的臉上掛著萬分同情的笑臉,卻還是蓋不住那股天生的邪氣,還有一身跳脫隨性與集英的嚴謹貴族氣格格不入的穿著,總之渾身上下都透著古怪。
“讓我失望了,夏學姐。”青年彎下腰來,扯出一個妖冶的笑,“其實你明明可以打敗她的,不過看來你並不知道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道理。”見夏君陽頷首不置可否,他直起身來,眼角瞥見段亦軒和童韶華朝這邊走來,聳聳肩,“我真不知道要怎麼向家裡的小朋友轉達你慘敗的消息。”
走過來的童韶華長久地凝視著搖滾青年遠去的背影:“夏同學,你認識那個人嗎?”
“不認識。怎麼了?”會長眼中的焦慮令夏君陽有些不解。
童韶華若有所思:“其實也沒什麼,不過,那次圖書館事件發生前十分鐘,我好像看見他和苗可在一起。”
夏君陽驚愕。
童韶華才發現自己無意間透露了太多,擺擺手:“沒什麼,那次的事件已經有結果了,和他們無關,”又打哈哈道,“也許苗可同學私底下在和他交往也說不定呵呵……”
夏君陽卻難以釋懷。她就是在命案那日同苗可約定在山坡上的涼亭裡見面的,可是等了許久對方也沒來,這之後無論她怎麼打電話,不是無人接聽就是已關機。那天之後她還打過兩次電話,給苗可的依舊無法打通,後來她實在不放心打電話到了苗可家裡,卻聽她的父母說她臨時參加了一個山地夏令營,因為害怕被家人阻止所以瞞著他們走得很倉促,還在途中摔壞了手機,他們也是三天後才收到她借別人的手機打來報平安的電話。女孩的家人雖然埋怨著女兒的不懂事,聽上去倒是並不十分擔心,她這才覺得是自己想太多了。
可是童韶華的隻言片語卻讓她升出不好的預感。再聯想方才朋克青年模稜兩可的話語,愈加惴惴不安起來。